陆辛看看她,摆摆手走了。

留下沈小甜和几棵梧桐树站在原地。

好人?好报?

她抬头看看彻底黑下来的天,冷冷地笑了一下。

一九八零年,她外公田亦清已经四十三岁,他从大西北回来,带着病弱的妻子和刚懂事的女儿,那时候的沽县第一中学有什么呀?三两个老师,一堆连书都不会看的学生,一处破旧的教舍。

他在大西北呆了十几年,一直在教书育人,因为做出了成绩,才被请了回来。

他刚回来两年,沽县一中就有十个人考上了名牌大学。

有那么一段时间,读中专比考上大学还值钱,尤其是师范中专,读完了出来就是有编制的老师,砸不破的铁饭碗。

田亦清却不这么看,他说人应该追求更高层次的教育,因为那会让他们有更广大的视野,看见更多的东西。所以每年夏天,他都要一家一家去劝那些成绩好的孩子家长,让他们把孩子送到高中来,让他们读大学。

除了在一中当老师,他还要去师范中专上课,为的也是能鼓励那些读中专的学生不要放弃,将来就算工作了,也要继续想办法深造。

即使后来诸多不睦,田亦清是沈小甜见过的最好的人,他是他的外公。

一九九四年,沽县一中升格沽市第一中学,被评为省级重点高中。

一九九七年,一个没考上一中的家长在校长室里突然扒了衣服,说是校长田亦清给她脱的。

接着,有人写匿名信举报田亦清和女老师有不正当关系,一夜之间,大字报贴满了珠桥两边。

功勋校长的光环瞬间破碎。

那个扒衣服的妇女是沽市当地一个村儿的,村里的男丁拿着铁锹来砸他家的门,五十九岁的老人被推倒在树上磕破了脑袋。

田校长被迫辞职,成了“田流氓”,隔三差五就要被调查审问,要不是已经房改,房子成了私产,他怕是连住的地方都没了。

受不了别人的流言蜚语,又不能报复回去,再加上婚姻破裂,他女儿田心离开了沽市去了广东,只留了沈小甜哭闹着不肯离开外公,就被留了下来。

“那段时间,他的那些学生没有一个人帮他,一个都没有,有一个当时正在省教育厅工作,不光一句好话没替他说,还对调查组说他跋扈专断,还说他和女学生也不清不楚……这就是他捧了一颗心出去换来的。”

沈小甜永远都忘不了她妈对自己说这些时候的表情。

虽然她在听了这些之后,依然选择去当个老师。

一九九八年,原来二轻附中的校长因为经济问题被抓,交代出他为了一中校长的位置设计陷害田亦清的事实,这才还了他一个清白。

这时候,田亦清已经六十一岁了,市里恢复了他的名誉,恢复了他的退休待遇,有人看着他想起来叫他田老师、田校长了,他又被返聘回了一中教学,一切好像都没发生过。

所以在二十一年后的今天,那些学生还会找上门,说要以他的名义建个学校。

“凭什么要假装一切都没发生?他们有什么资格用我姥爷的名义去给自己脸上贴金?!”沈小甜质问那棵比自己还老的梧桐。

然后踢了它一脚。

幸好是穿了运动鞋,要还是那双十五块钱的深度山寨小拖鞋,那就是她自虐了。

可脚还是疼,她生着气,一瘸一拐地往家里走。

手机突然响了,是陆辛发来了消息。

课代表:“忘了跟你说,明天我们去吃海鲜,你上午十一点等我去接你。”

哦对了,明天是有吃着海鲜听故事的一顿。

沈小甜站在在家门口回他:“好呀。”

又打电话给米然,她答应了要帮马爷爷拍视频,那些器械就发顺丰吧,到付。

作者有话要说:小甜老师:哼,我才不是他!

快V了

没有存稿也没确定具体日期的渣草很冷静!

让小甜老师来亲亲大家!

☆、白灼“龟足”

“小辛呐,你知道概率学么?”

虽然身高很可观,属于少年的肩膀还是清瘦的,上面顶着的脑袋更是稚嫩到傻,尽管剃着圆寸戴着耳钉,也不像个混社会的,更像是个呆呆的鸡雏崽子。

“哼。”他不说自己不知道,镶钻的耳钉在不甚明亮的光线中,闪烁着倔强的微光。

“概率学研究的是随机事件,就是有些事情可能发生,有些事情可能不发生。比如我今天遇到了一个坏人,我也可能遇到一个好人。”

“我说老爷子你脑袋别晃,擦药呢,小心都给你抹嘴里。”

陆辛拿着从警察那儿借来的碘酒和棉签,在那张老脸上涂涂抹抹。

“所以说,一个人只要去做一件好事,那么别人遇到好事的概率就会更高,这个你明白吧?”

“别跟我逼逼了,唐僧都没你能唠叨。”

“而且,好事它是能传染的,你遇到了一个好人,遇到了一件好事儿,你觉得不错,那你可能也去做个好事儿,对不对?那这样,你做一件好事就变成了很多的好事,在概率学上来说,只要这个数字积累,那么整个的概率将大大增长。”

陆辛后退了一步,满意地看着自己在老人脸上用碘酒画的唐僧。

“你看,你今天帮我抢包回来,做了一件好事儿,我这一天就成了挺好的一天,对不对?人呐,多做好事儿总没错的。”

“知道啦知道啦!老唐僧!”

……

躺在床上的陆辛睁开了眼睛,他是被闹钟吵醒的。

起床,他打了个电话:

“老冯,到地儿了没?查一查,东西都备好了么?”

电话那头的老冯说:“陆哥,东西都差不多了,您昨天在我这煨的佛跳墙您看我什么时候提钱老板这来呀?”

“下午五点吧,不是说六点开始么,五点来了放在灶上用底火再焖着,快开宴了就开始分,钱老板说要一上来就要显摆显摆,咱们就随他的意呗。”

“行,陆哥!那您看您什么时候过来给我们镇场子呀啊?钱老板公司的秘书问了我好几遍了,嘿嘿嘿……”

“我……下午三……四点吧,你带着你徒弟把料都备好了,上次的那个虾线都没去净,逼着又给虾开了背,这次你把你徒弟看牢点儿,可别再出岔子了。”

事情在电话里一样一样交代得七七八八,陆辛突然转了个弯儿说:

“老冯,你家的车有没有在沽市这儿空着的,我去开一辆。”

“陆哥,您要用车啊,您早说啊,我早上给您送过去,您抬腿儿就能用了,现在的话,我那儿还有辆霸道儿,您不用操心了,十五分钟,我让留家里的刚子给你把车送过去。”

中午十一点,沈小甜站在石榴巷门口,看见一辆挺大的车“吱——”地停在了她身前。

男人帅气地从车上跳下来,开口说:

“开这么个玩意儿去柜子那吃海鲜,柜子能酸死我,唉。”

一句话,就让沈小甜对那个“柜子”好奇了起来。

陆辛给沈小甜打开了后座的车门。

“你能上去吧?”

沈小甜皱了一下眉头:“你总是俯视我,是不是觉得我特别矮?”

陆辛:“不是,是我骑摩托久了,看这车总觉得它太高。”

沈小甜坐上车的时候是笑着的。

“快递已经寄出来了。”她没忘了跟自己的“课代表”兼“顾问”汇报一下进度。

陆辛开着车说:“我带你吃个饭结果给你找了个麻烦事儿,难为你还这么上心,一会儿我掐着柜子脖子让他给你加菜。”

车子一路往东南方向走,不一会儿就出了城。

路上的人比想象中多,陆辛想一脚油门踩下去都没有机会。

“哎呀,今天是周末,我说怎么这么多人呢。”趁着红绿灯的功夫,陆辛研究了一下车上音响,挑了首歌开始放。

“这车是我一个朋友他儿子常开的,啧,九五后。”陆辛话音刚落,音响里电吉他声就已经响了起来。

“勇敢的你,站在这里,脸庞清瘦却骄傲……”*

主唱的声音里鼻音略重,吐字儿都犯着懒,在音乐到达高潮的部分却成了根手指头,一下一下往人心里戳,听得人只觉得心里颤了两下,头皮已经麻了。

一曲终了,陆辛长出一口气,说:

“还挺好听哈。”

是很好听,沈小甜点头。

“霸道”里安安静静的,只有歌声又响了起来。

两个人就这么听了半个多小时的歌儿,在快要十二点的时候到了一个叫“二猫海鲜”的地方。

沽市没有海,离海却不远,开到这里已经临市的地界儿,这家店开在老国道边儿上,再往里开五分钟就是一个靠近渔村的海鲜大市场,周围几个市的不少饭店就来这里进货,因为东西新鲜又便宜,也有些爱吃的当地人赶着来买海鲜回家吃。

这些都是陆辛告诉沈小甜的。

“现在是休渔季,冷清了一点儿,平常早上四五点的时候,这边儿就全是进货的人了,车能塞到一里外。”

停好了车子进去,陆辛让着沈小甜往里走。

“二猫海鲜”是个三层小楼,一楼整整齐齐摆着大水箱,水箱下面是活鱼,上面浮着塑料筐,是些鲜活的贝类。

另一边儿摆着的是不锈钢台子,台子上几排塑料盒,注氧机往里面“呜呜呜”地打着气,鲜虾活蟹在里面张牙舞爪,还有蛤蜊有恃无恐地喷着水。

这样的地方,地面是不可能干着的,沈小甜避过一条横行霸道的水管,抬起头,看见了一个男人迎着他们走了过来,半长头发,单眼皮儿,鼻子略大,卡其色短裤下面穿了双塑料拖鞋,红色T恤印着“我不是国足”。

“陆辛呐,你怎么这么大的脸面,让我辛辛苦苦给你找好货,你自己带着个漂亮妹妹开着个霸道儿就来了,你挺霸道呀。”

果然,陆辛没说错,这个被人叫“柜子”的男人一开口就酸他。

陆辛走过去,作势要拍他肩膀,结果一抬手臂,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

“不是说弄了好东西么?鱼呢?”

“没有鱼。”柜子笑呵呵地一拳打在陆辛的手臂上——跟一米八五以上的陆辛比,他矮上一截,想打肩膀的,人家一拦就是手臂了。

“我给你了弄了点龟足,一个小时前刚送来,金竹酒店那帮子看见了,跟我说了半天,我一两都不给他们。”柜子的语气得意洋洋。

沈小甜的注意力被捞章鱼的工作人员吸引了,趴在玻璃水箱上的章鱼触手伸展不肯松开吸盘,像是在演琼瑶剧的男主角。

“美女你好,我叫柜子,保鲜柜的柜子,我家的海产啊,没别的,就是保鲜!”

“你好,我叫沈小甜。”

“这名字真好,跟……”柜子是个舌头一卷两万里的啰嗦鬼,陆辛揽住了他脖子,让他带着上楼吃海鲜去。

一楼像个水产超市,二楼却是摆放整齐的木头桌椅,原来柜子的这家“二猫海鲜”是个海鲜排挡,在一楼挑了海鲜可以直接交给后厨,坐在二楼等着就能吃做好的了,也就是额外花点儿加工费。

“我是真服了,在我这儿你不哈啤酒吃蛤蜊,你非让我给你弄别的,陆辛,也就是你,换个人儿我一巴掌把他呼一边儿去了我告诉你。”

当地的“蛤蜊”两个字有特殊的发音,柜子说话的时候就自带了蛤蜊的鲜甜味儿。

在靠窗的位置坐下,遥遥地能看见一片渔村,其实是一片红瓦白房,柜子不说,沈小甜都想不到那是渔村。

柜子和陆辛在一起,就是两个不同地域臭贫的巅峰对决,一边是儿化音,一边儿是蛤蜊味儿,沈小甜听着都暗暗想谁能先把谁给带歪了。

短短几分钟后,一个大盘子被端了上来,灰绿带褐的颜色,好像一片一片鳞拼凑起来的,其中一头儿上聚拢了很多的白色“指甲”,就算上面摆着姜片儿都没盖住某种怪异感。

“这不是真的乌龟的脚,这玩意儿是长在石头和船底的,老外爱吃这个。”陆辛给沈小甜做介绍。

“福建那边儿这玩意儿多点,不过柜子弄得这个真挺大的。”

柜子的脸上露出了挺憨厚可爱的笑,就是嘴里的损劲儿还坚持不肯下去:

“我是谁啊,我特意弄的东西能差了么?”

陆辛没理他的嘚瑟,开始示范怎么吃这个“龟足”。

捏着两边往外一扯,长颈的那一段儿被扒了外层,露出了白莹莹的肉,鲜美的汁水藏不住了,沿着手指往下流。

龟足的近亲鹅颈藤壶在欧洲价格高昂,被称为“来自地狱的美味”,正是因为诡异外表下面蕴藏的绝世鲜美味道。

沈小甜小心捏着那一点细腻柔软的肉,放进了嘴里,瞬间就感觉到鲜甜的味道冲刷着自己的舌头。

七大罪宗里有暴食与贪婪,当舌尖与龟足的肉相触,它们便缠绕在了人的心上——简单来说,就是不到五分钟,一大盘“龟足”就已经被三个人吃的一干二净,陆辛和柜子都不吭声了,舌头忙着呢,顾不上。

这时,第二个大盘子才端上来,是白灼的基围虾。

当地吃海鲜少不了蘸料,“二猫海鲜”家少吃龟足,只当是贝类,还给上了碟姜醋,自然是无人问津,基围虾就是给配了酱油汁儿,还放了葱花香菜和小米辣。

“甜,是真甜啊!”

掐着虾头,柜子还在回味刚刚的龟足,他把刚刚扒下来的虾头往陆辛的面前一送,问他:

“你说,这玩意儿咋那么甜呢?”

陆辛没说话,他只是默默抬了一下眼睛。

“因为氨基酸浓度高啊。”沈小甜剥着虾壳,不紧不慢地说。

“分子运动会平衡浓度,也就是说水分子会向液体浓度高的地方移动,到了海里也异样,所以,海水中的生物为了不会失水死亡,体内就会维持一个较高的液体浓度,维持的方式就是囤积大量的氨基酸。氨基酸里有一种叫甘氨酸,吃起来就是甜的。”

柜子举着的虾头就一直没放下,他一脸茫然地看着陆辛。

陆辛只是对他微笑,问:“听懂了么?听了你也不懂,那你可就白问了。”

沈小甜开始吃第二只虾,虾肉也是甜的,嗯,令人愉悦的甘氨酸。

柜子悻悻地放下手里的虾头,坐姿一下就正经了很多。

“我化学但凡及格过,我家老爹就不会把我赶去南方让我当鱼贩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甜老师:好好听讲哦!老师吃着海鲜也要考你们知识点!

我还在想啥时候入V(抱住脑袋

*歌是新裤子乐队的《生活因你而火热》

☆、葱拌海螺

“甘氨酸”一出马,柜子诡异地安静了,拿筷子的胳膊都不是随便放了。

“吃个饭我怎么就上了课堂了呢?”他还在怀疑人生

陆辛说:“小甜儿老师一出手,你上学的时候啥德行是一下子就露底了。”

柜子的笑容都变得腼腆起来:“小时候是没好好学,再说了,我小时候老师也不在餐桌上突然讲课呀。”

葱拌海螺带着原壳就端上来了,螺肉处理得极干净,焯水后和和葱丝儿拌在一起,略加了点酱油味道就够了。

螺肉是脆的,鲜香微甜都被葱味儿提了出来,让人一口接一口地吃根本停不下来。

又上来了一道蒜蓉粉丝蒸扇贝,一道清蒸加吉鱼,每个人面前又摆了个大碟,中间放了一点儿米饭,碟头放着两个鲍鱼,用肉末浓汁煨透了。

真真正正的海鲜大餐,从前菜到饭都没离了海里的那份鲜活。

沈小甜看着就觉得不知道该先吃哪一口才好,陆辛却嗤笑了一声,斜眼儿看着柜子。

“你家的扇贝还拿蒜蓉粉丝蒸啊,还有这个鲍鱼,菜市场里十几块钱一把的东西,你这儿做的还挺精细。”

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小鲍鱼和扇贝在盛行水产养殖的当地都不是贵重的东西,陆辛一看这做法就知道了柜子生意里的猫腻儿。

柜子也很光棍儿,摊手说:“对呀,我就是为了抬价么,不然白水一煮,那才几个钱?再说了,蒜蓉粉丝、肉末鲍鱼饭,外地来的还真爱死了这口儿。”

陆辛对沈小甜说:“他们做海产生意的,都是往死里抠利润。他爸从前是有名的海产商人,一开始是卖鱼,后来开了个厂子全中国地卖烤鱼片,还跟日本人、韩国人做生意,到他了,从前就是南北两边的海鲜倒腾着卖,现在干脆就弄了几十条船出海,自己在店里卖,多余的就卖出去。”

“嘿!你这可就说错了,我可不是几十条船了。”柜子又得意了起来,往窗外的渔村一指:

“一百五十条船。”

陆辛是真的惊讶了一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行啊,你小子今年牛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