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现在线上线下我都卖,只要黄海里能捞出来的,没有我不卖的。”

在广东的时候,沈小甜是极少能看见这么张牙舞爪的人的,广东人最有名的除了爱吃福建人之外,就是低调地有钱,他们的事业在言谈中往往讳莫如深,透着心照不宣的各留后招,哪怕他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白领,你也不知道他手里是不是有几十套房在收租。

柜子这个人却正好相反,他能让人感觉到他的事业在上升,并且为此快乐又骄傲。

沈小甜觉得他确实跟陆辛说的一样——是个会讲故事的有趣的人。

“陆辛就会捡好听的说,我那个老爹是一开始倒腾水产,后来开厂子挣了点儿,结果呢,傻乎乎地去投了什么景区的农家乐,那钱跟填窟窿一样地往里砸,穷得比富起来的时候快多了,我那时候去广东,一开始说是学着倒腾海鲜做生意,结果我找了些狐朋狗友光玩儿去了,广东多好玩儿……咳。”

看了一眼沈小甜的笑容,柜子大概又想起了被化学支配的恐惧,声音戛然而止。

吃了一口米饭,又喝了口水,再开口,他语气稳当了许多许多。

“我那时候想得可简单了。学习不好?无所谓,我爹有钱!不会赚钱?无所谓,我爹赚的钱我一辈子花不完!结果一回家,我爹破产了。”

“个死老头儿穷得叮当响了,我在广东说我要做生意要二十万块钱,他也给我了,借着给我的,那是2011年,我把我爹从骨头里榨出来的钱都扔酒桌上了。”

蒸好的加吉鱼依然是粉色的,肉一瓣儿一瓣儿,入嘴就是鲜嫩两个字儿,尤其是蘸着一边儿的汤,然后配上一点饭。

沈小甜慢慢吃着,看着柜子在裤兜儿摸索了一下,拿出了一包烟,却没抽,只是拍在了桌边上。

“回家看见我爹头发全白了,我都傻了,我说我一分钱都没带回来,他也没生气,他是没劲儿跟我生气了,上医院查出来肝癌早期。”

“我没办法,我妈就是个护士,当了那么多年阔太太,为了赚钱给我老爹治病,下了大夜班还得去人家里给那些半身不遂的端屎端尿……很多人有钱了,以前的傻事儿就不提了,我不一样,我得让自己别忘了,我得告诉自己,你就是个啥也不知道的傻子,现在挣钱了,也不是一辈子都有钱。”

柜子看向陆辛:“我想喝酒,你说你开个霸道儿来干什么?都不能陪我喝酒!”

“我陪你喝。”沈小甜说。

柜子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好嘞!”

陆辛只在旁边笑。

啤酒还是喝的扎啤,清透的酒味混着海鲜,确实让人有瘾。

喝了两口酒,柜子说:“小甜老师儿,我就这么叫你了啊,你猜我这儿为什么叫‘二猫海鲜’?那时候,我实在是没路走了,跟我高中同学借了两千块钱,就在这儿倒腾海鲜,渔村里面一个小房间,除了床什么都没有,一个月二百块钱我住里头。

“结果我这个人就是欠,第一个月,我刚赚了点儿就又去嘚瑟,结果就把生意耽误了,那些客人可不管你是谁,说是四点来拿货,那就一分钟都不能晚,我一觉醒了,客人全让别人拐跑了。渔民收了我的订金,我没去拿货,人家也不退,我一下子就赔了一大半儿。那时候,我住的那个地方外面总有两只小猫儿,我挑出来的臭鱼烂虾,我就喂它们吃。

“第三个月的时候,我生意更差了,交了一笔订金,连饭钱都没有了,两天,我就喝水填肚子,还得到处找客商把我定的货倒出去,第三天早上,我眼睛都看不清了,模模糊糊地,我寻思着,实在不行,我就找个大船,从上面跳下去,最好一命交代了,大船老板倒了霉赔点儿钱,也算是我换了我爹妈了。结果,你猜怎么着?我一出门,俩小猫儿给我叼来了一条鱼。”

沈小甜吃着蒜蓉粉丝,筷子停在了嘴边儿。

“我把鱼煮了,吃了,就靠两只猫给续了命。第五天,我下了订金的那条船回来了,大丰收,船上沉沉的全是鱼,最厉害的是什么,那个船一回来,台风也来了,其他船不少都是空着进港了,客商急着囤货,鱼价蹭就上去了,我一下子就翻本了。”

他喝干了杯子里的酒,笑着对聚精会神听故事的沈小甜说:

“后来我就把两只猫养起来了,狐朋狗友彻底断了,喝酒呢,也就是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喝一杯啤酒,再也不敢误事儿了。怎么样,小甜老师儿,是不是觉得吃鱼更鲜了?”

“是。”沈小甜点头。

柜子突然笑着说:“说你们,你们就来了。”

沈小甜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去,正好对上了一双异色的眼眸。

黑白花的猫眼睛一蓝一黄,左眼上有一道疤,神态十足的威严,黑色的尾巴从白色的屁股上伸出来,轻轻拍打在窗玻璃上。一只瘦很多的小狸花猫跟在后面,步伐轻盈地走在窗台上。

“你们两个是不是又把纱窗挠开出来的?窦英雄你就带着窦小花儿闹吧!上次跟野猫打架伤好了你就不知道疼了。”

两只猫隔着玻璃不在乎柜子的数落。

柜子走到窗边,手里拿着两只基围虾,笑容也变得温柔起来。

沈小甜走的时候,柜子怀里抱着叫“窦小花儿”的狸花猫,那只金银眼还雪里拖枪的“窦英雄”跟在他后面,一人两猫一起送他。

“陆辛,你是不是快走了?”告别的时候,柜子突然问道。

陆辛说:“是,今天忙完了钱老板的活儿,我就没什么事儿了。”

柜子点点头:“那你有空再来一趟,带着小甜老师儿一起来。”

窦小花儿抓着他的衣领往下来,拽着男人给陆辛鞠了半个躬,他也顾不上再说什么,只能对着沈小甜点头:

“小甜老师儿你什么想吃海鲜就过来。”

“嗯,谢谢你。”

沈小甜还跟两只猫咪分别告别。

“窦小花”还在跟柜子的领口搏斗。

“窦英雄”眯了眯眼睛,甩了一下尾巴,很是敷衍。

车上,沈小甜觉得自己还有一半的魂儿留在了柜子讲的故事里。

“海鲜需要积攒氨基酸提升液体浓度跟海水对抗,人也一样。”她小声念叨着,打了个小嗝儿,自觉都是海味儿的。

“什么?”陆辛透过后视镜看了沈小甜一眼。

年轻女人的脸上是浅浅的笑,她的眼睛看向车顶,捂着嘴轻声说:

“我是说你像连着羧基氨基的碳原子。”

陆辛微微皱着眉头,把沈小甜送回家,他得立刻往钱老板那赶了。

“什么?”沈小甜说的他还是没听清。

“我说,谢谢你,大好人。”

陆辛笑着说:“我也得谢谢你,好心的小甜儿老师。”

“柜子人是真挺不容易的,他刚赚了点钱,就得给他爹买药,倒卖海鲜的买卖也是看天吃饭的,他辛苦了四五年,才勉强有了点儿根基。我认识他是在15年的时候,一个姓李的银行行长女儿结婚,男女双方两边儿都要办,加起来一百多桌,他找上门儿,想把里面的海鲜给包了。那时候他比现在瘦,还黑,跟个出海打渔的没什么两样。”

从败家子到靠猫养了一口的落魄人,再到现在有上百渔船、一家大排档的老板,柜子的人生起伏之大,真的让沈小甜叹为观止。

“真厉害啊。”她真情实意地赞叹。

到家了,沈小甜从车上下来,关上车门,她突然问陆辛:

“我现在看起来还像是要自杀么?”

男人一冷,继而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

“我当时真的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想到那儿去了。”

“不像了是吧?”沈小甜眨了眨眼睛,“谢谢你呀,大好人,明天器械应该就到了,后天有时间就去马爷爷那儿吧。”

“好。”

陆辛下着车窗,对着沈小甜摆摆手,踩了油门儿走了。

“拍完视频,我也该走了。”打开院子的门,女孩儿看看一直停摩托车的地方自言自语。

笑了笑,然后摇摇头。

☆、馄饨

“小甜啊, 你看我这样行不行?”

手里拿着个夹饼, 马爷爷拧着自己的手臂, 努力想摆个pose出来。

“您不用管我, 和平常一样做夹饼就好啦。”沈小甜捧着陆辛的手机对着马爷爷微笑。

她自己的手机在三脚架上,正对着杨奶奶揉面饼的手。

至于陆辛, 他的两条大长胳膊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正在以一个看起来不太舒服的姿势拿着反光板。

“马大爷, 这是干嘛呢?”

小小的城刚刚醒过来,买早饭的人渐渐多了, 有熟客不敢靠前, 后退了一步这么问马大爷。

“随便拍点儿视频。”

沈小甜笑眯眯地接了话儿。

马大爷的表情有点儿害羞, 切肉的手依然很稳。

整个拍摄的难点除了人来人往影响机位和画面之外, 就是杨奶奶不太好的听力。

沈小甜说:“奶奶, 趁着人少您再烙一遍饼吧,我想拍一下您撒芝麻。”

老太太听不清楚, 抬起头来大声嚷:“什么芝麻?你要吃芝麻多的?”

沈小甜努力把自己的声音提高,效果也不太好, 还是得马爷爷再跟她说几遍。

次数多了,杨奶奶急了。

“我不拍了, 我不拍了!”

她挥手挡着自己的脸, 看着反光板还对着她, 她又去扒陆辛的胳膊。

“我不拍了!”

名为“老马家牛肉夹饼”的铺子,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别、别生气啊。”马爷爷赶紧过来抓住了杨奶奶的手,“没事儿!你别着急!”

“我不拍了!我都听不见!”

“没事儿啊!没事儿!”

沈小甜捧着还在拍摄的手机, 看着马爷爷揽住了杨奶奶的肩膀,又回头对着其他人:“不好意思啊各位,要买夹饼先等等。”

然后他揽着自己的老伴儿掀开后门帘子进去了,又把门关上。

“唉?我们还等着买饭呢!”有客人不满意了,却看见一个年轻的瘦高小伙儿放下了手里的板子,洗了洗手,走到了台子后面。

“你要几个牛肉夹饼呀?”

“三、三个带走。”

“得嘞!”切饼、剁肉、把肉塞进饼里,陆辛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仿佛也是开了十几年店的。

沈小甜看着他,眨眨眼,又举起了手机。

一旁吃着牛肉夹饼的老客看了一眼后门,摇摇头说:

“杨大妈也真是从年轻倔到了老,她从前年开始就听不大清了,我早跟她说去配个助听器,这个玩意儿现在也不贵,马大爷也劝他,她说什么都不听。想想也是,以前家里家外,店里店外都是她一手抓着的,结果这个耳朵就是不好用了,她呀,不上火才怪呢!”

另一边坐着的客人也开口了。

“大妈能不气么?今年刚过完年的时候,大妈都给气病了,这么多年把两个孩子送北京去安了家,结果怎么样?人家孩子嫌弃,说大爷大妈去了北京地铁不会坐,公交不会坐,连门儿都出不了,现在大妈耳朵又听不见。道理一套一套的,也不想想爹妈在这儿还住着个老楼呢,他们在北京倒是电梯房儿住着……”

有些话就不能再多说了,那个客人转身瞅了一眼门,又看向沈小甜。

“嫚儿,这段你可别拍进去昂。”

“您放心。”沈小甜笑得十分标准。

又有人叹了一声:“老了,人家都嫌麻烦了。”

“老了嫌麻烦,那谁还没小过?谁不是被人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了?马大爷杨大妈要是那样没心肝的爹妈,咱们也没话说,可这大半辈子砸进去了……”

“也不能这么说,成家立业,当孩子的也不容易,孩子小,父母老,又是平常见不着面的,一下子住一起,谁不头大呀?”

小小的饭馆里,一大早,人们为这事儿争论了起来。

灶台边,陆辛身子半弯着,牛肉的香围着他,刀声咄咄,沈小甜忍不住去用手机拍摄他的手。

骨节宽大,修长有力,是一双一看就极为能干的手,还非常好看。

镜头慢慢上移,处暑时节□□点的阳光照进来,和刚刚在这里的马爷爷是完全不同的年轻俊朗模样,沈小甜却觉得,他们有一些东西是很相似的。

又过了几分钟,马爷爷先出来了,看见陆辛替他在忙,他连忙小跑儿过去接了过来。

“谢谢谢谢,哎呀真是,今天真的太谢谢你们了。”又对沈小甜说,“没事儿了啊,小甜啊,真辛苦你跑这一趟,你大妈马上就出来,你继续拍……饿了吧?我给你做个夹饼?”

沈小甜摇摇头,脸上一丝的勉强都没有。

马爷爷又看了一眼后面,压低了声音说:“你别生你大妈的气,她这个人啊,从来就是自己跟自己生气。”

“恩恩。”甜甜的女孩儿点头。

不一会儿,杨大妈出来了,她微微低着头,沈小甜凭借身矮的优势,还是看见了她眼眶的红。

对着沈小甜,她挤出了一个微笑,就低下头去继续做饼了。

沈小甜只是拍她,不再要求什么,她也就一直安静。

安静了十几分钟,杨奶奶拍了拍马爷爷的脊背,马爷爷看着她,她也不说话,直接把自己老伴儿挤开了。

饼从中间破开,肉选了一块带了一点儿筋的,沈小甜举着手机追着拍,看见老太太拿着那捞肉的汤勺,点了一点汤在饼里,才把切好的牛肉填进去。

“请你吃,别生我气,我……唉,脾气太臭了。”

怀里被塞了个饼,沈小甜看着说话声音很大的老太太的,嘴一下子就咧开了。

“谢谢奶奶!”她大声说。

陆辛也被塞了个,他完全不客气,拿起来就啃。

从中间破开的饼还有一端是连在一起的,吃饼的时候吃到这里,肉馅已经没了,就剩了干干的饼,放在嘴里就像是要吸走牛肉留下的所有汁水。

有了那一点点的汤,牛肉夹饼的滋味儿是从头到脚的。

沈小甜大声对老太太说:“奶奶,你做的比爷爷做的好吃!”

二十几岁的人了,并不在乎自己像个刚吃到点心的孩子。

陆辛在一旁举着反光板,眼睛也是亮的。

九点多,做饼的面用完了,杨大妈进后面去那面团,陆辛看了一眼手里拿着充电器坚持拍摄的沈小甜,问马爷爷:

“您是怎么把杨奶奶哄出来的?”

“我跟她说,我跟她一起做了一辈子的牛肉夹饼,她是饼,我是肉,没了她,我就是一滩吃不到嘴里的烂稀泥。”

说完,马爷爷嘿嘿笑了一声。

活似刚刚从老婆手里要到了零花钱。

现实的争论和伦理的沉郁,在这笑里散了。

断断续续加起来拍了两三个小时,沈小甜觉得差不多了。

举着手机走来走去,一停下来才觉得自己哪儿都有些酸。

“马爷爷、杨奶奶,我先走了,成片儿剪出来我就给送过来。”

收好了手机、三脚架、反光板,和一个没用上的小补光灯,沈小甜跟两位老人告别。

陆辛拎着她的包,说:“这周围有家虾仁馄饨不错,要去尝尝么?”

“不用了。”女孩儿疲惫的脸上还是带着笑的,“吃了个夹饼我现在一点儿都不饿。”

男人愣了一下。

沈小甜又说:“我得赶紧把视频剪出来,这才是正事儿。”

“离开这儿之前能帮两个老人做点儿什么,我还挺开心的。”

她的声音又轻又甜。

……

视频剪辑是个比很多人想象中都要枯燥的工作。

沈小甜戴上了眼镜,头发扎成了马尾还不算,额头的碎发都被她用发贴粘到了头顶,露出了光洁的脑门儿。

电脑屏幕上,画面一帧一帧地过,沈小甜操作着鼠标,把细节拆分出来,不时还要拿着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牛肉……面饼……”

画面看得太多了,沈小甜长出一口气,牛肉夹饼真的很好吃,可她看得太多,有点看饱了。

不停地调整,不停地剪辑,偶尔休息一下眼睛,心里还要想着放什么背景音进去,相比较做这个视频,沈小甜觉得从前自己那些实验视频真是太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