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甜老师问自己的课代表:“你为什么选它呀?”

野厨子很有经验地说:“能在这个地方开下去,这家店是跟多少国内国际的大牌竞争啊。”

好像还挺有道理的样子。

餐馆里面有点老,沈小甜坐下的时候笑眯眯地问陆辛: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这家店的老板是个不差钱的拆迁户?店能一直开下来不是因为东西做的好,而是因为不用交房租?”

这个问题可真是太刁钻了。

陆辛想了想说:“我还真遇到过一个,不过……一个不差钱的老板,这个概率肯定比做饭好吃的概率低吧?”

一来一回,两个人对这顿饭的质量都期待了起来。

陆辛点了一份儿宫保鸡丁、一份鱼香茄子、一盘捞汁木耳,沈小甜说北京的空气太干了,他又点了两碗纯素豆汤饭,又要了两个五香鲜肉的锅盔。

“单看菜单,还挺成都的。”

陆辛对沈小甜说:“豆汤饭和这个锅盔,离了四川,还真少有川菜馆子做。”

店里虽然看着旧,两个服务员却都是年轻精神的小伙子,风一样来点了菜,风一样地添上茶,在CBD这种地方,真是一切都讲究效率。

“幸好老元不在这儿。”

宫保鸡丁端上桌的时候,陆辛对沈小甜说。

“我说过吧,鲁菜和川菜都觉得宫保鸡丁是自己的,一个贵州人,带了一个山东厨子去四川当官儿,在那儿把原来山东的酱爆鸡丁给做出名儿了。你说这个官司怎么打?

“这家鸡丁看着还行,只有葱段儿、花生米和干辣椒,我是真不喜欢他们那些人往里面放黄瓜胡萝卜。”

陆厨子又开始了他的专业点评。

吃了一口鸡丁儿,香辣里还有一丝甜,里面混着的花生米更是让沈小甜一颗接一颗往嘴里送。

“其实好吃就行,哪儿的菜都一样啊,就像你,也不能一定说你是哪个菜系的,我觉得你什么都会做,也什么都做的好吃。”

陆辛听了,说:“小甜老师,我发现你除了特别会讲课之外,还特别会做一件事儿。”

“什么?”

“夸我。”

沈小甜的筷子在盘子上停了一下,看看陆辛,她说:

“居然不是调戏你吗?”

陆辛的目光飘了一下,正好捞汁木耳和豆汤饭也上桌了。

服务生离开的时候,差点撞到了刚进店的年轻女人,女人晃了一下,脚下的鞋跟儿不稳,沈小甜连忙扶了她一下。

有了这一段插曲,陆厨子在紧张过后就顺利把话题转移到了菜上。

“豆汤饭,成都人冬天吃的多一点儿,一般是先吊好鸡汤,泡好的白豌豆下进去煮,再把这个汤泡饭里,再放点儿烫好的菜就行。咱们这个是……”

陆辛喝了一口汤,声音略低了一点,说:

“咱们这个是豆芽芹菜和香菇煮出来的汤,可能还放了点儿海米,做的时候炝锅炒了白菜和再加了米饭进去。估计是故意贴了北方人的口味。”

素汤里可以放海米么?

沈小甜怀着这个疑问用勺子舀着又喝了一口。

汤的口感很柔和,被彻底炖酥烂的白豌豆就算没去壳也足够酥烂,让人舒服的味道包裹着整个舌头,最突出的就是豆子里被煮出来的香气。

“好吃。又是很浓郁的谷氨酸的味道。”沈小甜说,“没想到川菜还有这种口味。”

陆辛说:“川菜一定辣,鲁菜一定咸,本帮菜一定甜……真是有很多人都这么以为。”

沈小甜又喝了一口,说:“就像有人以为当老师的就一定温柔体贴,当厨子的就一定很凶一样?”

陆辛反过来问她:“难道我不凶么?”

小甜老师:“我知道,你省了半句是夸我温柔体贴。”

哎呀,小甜老师真是太聪明了。

陆辛看着外面的风吹着树叶子,哗啦啦的,它们大概也是这么想。

锅盔是金色的面饼,里面裹了肉馅儿烙出来的,拿上来的时候刚出锅,闻着就想一股油香气。

就在沈小甜打算吃的时候,她的旁边传来了一声大喊:

“我说了,你们的酸萝卜不够酸!”

他们两个同时转过头去,看见一个女孩儿正在座位上,指着面前的碗,跟那个服务员争执。

“你们这个酸萝卜老鸭汤根本不是酸萝卜!喝起来一点都不酸!你听不懂么?”

“女士……”年轻的服务员的脸上还带着笑,轻声说:“女士,我们这个酸萝卜是我们从四川买回来的……”

“它不酸!”

年轻的女人还是固执地坚持着那一句话。

“女士,您……”

服务员想说的话没有说出口,因为那个女孩儿突然哭了起来,是歇斯底里不管不顾地哭泣。

“我就想吃个酸罗老鸭汤!我从昨天到现在都没睡,上午开会我的选题又没过,我下午还要赶一个书稿下厂,我就想吃个酸萝卜老鸭汤!我怎么做什么都不顺!”

店老板匆匆走了过来,看着这个她在店里彻底崩溃地哭泣。

“我为什么要来北京?我在这儿什么都没有,我连酸萝卜都吃不到!”

陆辛收回目光,看见沈小甜还看着那个女孩儿。

“她就是太累了,哭过了就好了。”陆辛说,“我以前也见过,半夜开摊儿,来吃饭的少不了这种撑不下去的。”

沈小甜重重地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锅盔没张开嘴。

老板和服务员都是男的,两个人四只手摊着,都不知道该怎么劝。

女孩儿的整张脸都哭红了,她的衣服本来穿的很体面,蓝灰色的套装裙子,配着黑色的高跟鞋,可现在,她真的浑身都写满了憔悴和狼狈。

沈小甜对陆辛说:“有时候,人就是这个样子,看着什么都还好好的,可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彻底崩溃了,就像一个瓶子,太脆了,石子儿轻轻蹦上去,它就成了从那一个点彻底碎了。”

说着话,她放下锅盔,喝了两口豆汤饭。

这场热闹,其他人看了几眼,都低下头继续吃自己的饭,时间已经是中午十二点,距离午休结束已经不远了。

有一个男的不耐烦地催菜,老板让服务员去忙,自己手忙脚乱地抽了纸巾递给那个女孩儿。

“别哭了,你别哭了,那个……你、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好不好?”

“呜呜呜……”女孩儿还在嚎啕大哭,擦了一下鼻子,她说,“你做饭不好吃,呜呜呜……我今天又得加班,回家还得坐两个小时地铁,我不想去西二旗挤地铁,我想回成都,我想回家,北京不是我家。”

看见沈小甜又叹了一口气,陆辛站了起来,他走过去,对那个女孩儿说:

“嘿,别哭了,你想吃什么?回锅肉行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小甜老师:看,我家课代表!

今天一直在想这个崩溃的女孩儿是什么职业,本来想写程序狗,可程序狗哭起来那真是鬼哭狼嚎,正好有个编辑朋友找我……

我:“请你恰回锅肉?”

☆、回锅肉

野厨子真是个过分好看的厨子, 光靠脸, 他的安慰就比饭馆儿老板更见效一些。

女孩儿打了个嗝儿, 流着泪的眼睛呆呆地看着陆辛, 看见他身后冒出来一个人,歪着头说:

“你放心, 他做饭绝对好吃!”

女孩儿又打了个嗝儿, 继续抽泣。

陆辛转身跟沈小甜说:“你去把锅盔吃了, 凉了就不香了。”

又对老板说:“多余的围裙给我一条,我们这是旅游出来的, 洗衣服不方便。”

老板:“啊?”

“啊什么呀啊, 人家想吃个好吃的回锅肉。”

一把抓着老板的肩膀, 陆辛就这么去了厨房。

沈小甜手里拿着锅盔, 又看看那个女孩儿, 也跟着往厨房走。

厨房里,一个帮厨正在收拾小菜, 陆辛从菜架旁边抓起了一个围裙套在了身上,又在流水台上洗了手。

厨房门口, 沈小甜对一个拦着她的服务员说:“这份回锅肉记在我们那桌哦。”

服务员笑了一下,说:“这不能……”

“怎么不能?”沈小甜对厨房里面喊, “陆辛, 我也要吃回锅肉, 你做两份儿吧。”

陆辛正在切着一块白煮肉,这么一听,下刀更快了。

“你这个肉煮的时候放了不少八角啊。”

一边切肉, 他还跟着店老板说话。

老板在另一个灶头上忙着单子,还不停地用眼角儿来看陆辛的手艺,见那刀又快又稳,他的心也放下了几分,摇摇头说:“没办法,猪不行,北京这边的肉啊都是屠宰场出的,香味儿没多少,皮骚气可一点儿没少。”

陆辛听他这么说,咧嘴笑了一下。

“你这锅不够大,不然你就拿烧冒烟的黑锅底把头皮烙一下。这样儿的话你就明火把猪皮烤黑了再刷干净,味儿也能好点儿。别用这么多大料,香味儿本来就没多少,给盖没了。”

肉是一片一片的,薄薄的,软软地贴着刀面垂到案板上。

“你这儿尽是五花肉,唉,回锅肉吃的是那个瘦肉的嫩,不是东坡肉那个酥烂劲儿,下次看见后肘上贴着臀丘的,你让卖肉的给你那块儿。”

手上的活儿在做着,陆辛居然还搞起了现场教学,声音和油烟机的声音一起传了出来。

沈小甜面带笑容,在厨房门口听得津津有味儿。

灶上烧起大火,陆辛在锅里添了一勺菜籽油,等油热了,就把切好的肉片儿倒了进去。

粉粉白白的肉遇到了热油,滋啦声里,香气就出来了。

“回锅肉这个菜,最重要是什么你知道么?其实跟番茄炒蛋一样,你得把火候用足了才好吃,肉要起金边儿。”

说话的功夫,他把拍碎的姜、切碎的辣椒和豆豉添进了锅里,开始颠勺。

“我说你那个酸萝卜是不是拿水泡过呀?”他又问那个老板。

老板的脸色僵了一下,说:“在这儿开川菜馆儿哪敢做口味那么重啊,那些酸萝卜要是不泡洗一下,一块儿萝卜能让人下半碗饭。”

炒锅与灶轻碰在一起又扬起来,陆辛说:“那多好呀,要我说,这年头儿大连锁店都开始讲究什么正宗了,你也别总想着别人爱吃不爱吃,人家正经川菜为什么这几年这么扬眉吐气,不就是爱吃的人多么?”

红椒块儿是厨房里现成的,陆辛抓了两把扔进了锅里。

“那姑娘啊,你也别生她气,年轻人走出来谁都不容易,这年头儿,谁都要脸,能真绷不住了,那就是真绷不住了,心里不定多大委屈呢。”

老板点点头,他的年纪其实也不大,就是发际线看着增龄效果明显,听陆辛这么说,他也叹了口气:

“是呀,不然还能怎么办?那姑娘也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了,爹妈哭了,没让你陪着哭就不错了。”

唉?这话有意思,陆辛看了老板一眼,抓出来的青蒜苗段儿在菜案上一放,左手抄起刀一拍,直接用刀给撂进了锅里。

这一手可耍得挺帅。

老板旁边儿的帮厨差点儿看直了眼。

门口传来啪啪啪的鼓掌声,没错,就是我们的小甜老师。

两盘回锅肉,其中一盘被端到了那个女孩儿的面前。

其实,时间也不过过去了三分钟而已。

女孩儿还在抽泣,闻着肉香气,她呜咽了一声,默默拿起了筷子。

“有肉吃就别哭了啊。”

陆大厨围裙还没摘呢,回身,看见沈小甜守着另一盘回锅肉在对自己笑。

“真香啊。”

先煮后炒的肉真是规整又香味十足,咸香的辣,香辣的咸,肉里的汁儿是混着油的,外面的一层是翻炒赋予的香。

不过这句话却不是沈小甜夸的,那个女孩儿,她的眼睛还是红的,眼泪还没擦干净,吸鼻涕的声音隐隐约约,嘴里在嚼着回锅肉。

“真香。”她又说了一遍。

面前放着的那一碗白米饭,肉放上去,夹着饭,她吃了一口又一口。

“啪嗒。”

眼泪又掉出来了。

吃了两口饭,擦掉眼泪,她转头,终于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谢谢,太谢谢你们了。”

沈小甜看看那个女孩儿,又看向对面的陆辛,脸上带着笑。

“哎呀……”

她想说人美心善的野厨子,没想到陆辛也看着她。

四目相对,夸人的词儿没说出来,她“噗呲”一声笑了。

“要是我早点儿遇到你就好了,嗯……早个十来年。”

再次走在秋日的阳光下,沈小甜说道。

陆辛跟在后面,今天刮得是北风,他们一路往南走,风从后面来。

“我上初中的时候去了广东,那时候也是各种不适应,广东的烧腊饭好吃,可吃久了我就特别想吃酸辣土豆丝、韭菜炒鸡蛋,又吃不着。

“其实我的同学和老师都挺照顾我的,可他们越是照顾我,我就越想家,越不敢告诉别人我想家。

“有一次,我周末回家,家里没人,我就坐在马桶盖上,开着卫生间的水龙头,开始哭。”

沈小甜自己想想都觉得那场景挺好笑的,于是她真笑了。

“那时候我妈事业正忙着呢,匆匆赶回家,一开卫生间就被我吓住了。我妈……其实不太知道怎么跟我相处,她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想吃韭菜炒鸡蛋了。我妈问我,大葱炒鸡蛋行么?我说行。

“她给我炒了一盘大葱炒鸡蛋,不太好吃,很闲,我也没配别的,就全吃了。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其实我妈也挺好的……可是吃完之后,我妈就让我对着墙站着,让我说一百遍‘为了口吃的就掉眼泪,我太丢人了’。”

陆辛的脚步停了下来,沈小甜继续往前走。

“这就是我妈,她能尽自己所能的满足我的一切物质需求,可我会忍不住去想,她对我的满足,到底是不是为了获得在精神上更高的统治权。”

从她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问她:

“所以你是不是特别羡慕那个姑娘?”

“嗯?”沈小甜回身,看着陆辛,笑着说,“如果是以前的话,我应该会吧。不过现在我不会了。”

因为那个能为了别人不掉眼泪而下厨房的那个人,是我的课代表。

这个话沈小甜没有说出口,她只是微笑。

十四岁之前的沈小甜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子,十四岁之后的沈小甜没有那么不幸,她物质丰裕,能读书,能吃饱,能被人关心,她会嫉妒从前的自己,也会……羡慕二十六岁之后的自己。

“你要是那时候碰着我,我可未必会做好吃的哄你。”陆辛说,他的目光划过沈小甜身后的都市天际,绕一圈儿落在了沈小甜的唇角上。

“我只会想着,这么一个小姑娘,又小又软,我把她带走吧,带着走远远的,谁也不能让她哭。”

“那……估计会有人报警。”

沈小甜实话实说。

陆辛问:“那现在呢?”

沈小甜脸上的笑有那么一点停滞。

陆辛接着问:“那我要是现在说,我想带着你走得远远儿的,就咱们俩,到处吃好吃的,到处听故事,谁都不能让你哭,小甜儿老师,之前都让你抢了先了,这会儿你先给我个准话儿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