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十多天了,再晚,任天真怕怕舒兰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想不开,虽然她答应过他好好活着,可换位思考,任天觉得如果是他真得殉情,于是趁热打铁:“怎么样?我说到做到。”

“沉住气。”狄大人干咳一声,忍痛割爱:“年轻人,要学会等待。”

“两年以后我头发都白了!”任天劳而无获,恼羞成怒,从椅子上跳起来:“你跟老子扯这些有什么用,如果我捡回条命不能跟老婆团聚,还不如去见阎王!”

狄大人不高兴了,愧疚感荡然无存:“你在冲我发火?自己惹下的乱子,弄得不人不鬼,若不是我,你真成了鬼!你就这样冲如临深渊的救命恩人发火?!”

提到深渊,任天又想起舒兰,这娘们儿习惯性跳崖的毛病改了没有?这此不会一个想不开,也去跳崖吧?这次等多久都没人去拉开她啦,任老大的心又瘫软了:“让我见她一面…”

“那女人果然不是好东西。”狄远不跟他废话,直接下结论。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啊,把好好的一个血气方刚的大丈夫变成了没骨气的鼻涕虫,说完令任天暴跳如雷的一句话,起身,甩袖走了。

任天为此恨透了狄远,认定他是赤裸裸的偏见,外加那么点儿酸葡萄心理,总之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四月,百花盛开,任天狂躁的心终于得到安慰——舒兰被周存道顺利地救走了。

这厮真讲义气,任天手舞足蹈之下直感慨自己交友成功,成功人士果然方方面面都无懈可击啊。周存道这样的精细人,一定也会不负重托,照顾好舒兰母子,自己这样度日如年,苦熬岁月,只为今后能与他们想见,再空虚再寂寞再纠结,也是值得的!

只是时日一长,思念也越发浓重,这千斤重的牵挂,把人的心吊得老高,又压得偏偏,难以透气,如何是好?

任天沉不住气了,一个月可以忍,一年呢,几年呢?心里有牵挂,时间就变成难熬的酷刑。难道偷偷出去见他们一面也不行么?所有人都认为他死了,闭门不出一个月,谁还能想到黑龙山的匪首还活着,哪怕是吴德,都做梦也想不到吧。退一万步想,即使他被发现,也不会被活捉,连累老头。大不了自尽嘛,只要确定舒兰母子平安,死了也值!

当天晚上,果断的任天就果断地溜出了这座僻静的宅院。

惨剧是在宅子的大门外发生的,那时的任天刚刚脱离牢笼,满心喜悦,俗话说得意忘形,乐极生悲,背后先是毫无预兆地中了一脚,没来得及反应,迎面又来一拳,任天也不是吃干饭的,凭着本能与敏捷的身法避开,不幸的是对手似乎比他厉害得多,几乎同时,一掌推出,任老大呈水平状做了次短暂滑行,撞到墙上,不省人事。

醒来的时候还是那间屋子,浑身都疼的任天简直要崩溃了:“狄远你个老东西!”

狄大人背对着儿子,闻言转身,那抹阴险的笑纹也随之消失,老狐狸变成了孺子牛,含辛茹苦的那种:“哦,你醒了?”

“别在这儿装好人,别当我不知道你琢磨什么。找人监视我,亏你好意思!”自从和舒兰过上小日子,久不练武,身手退步不止一点,时间啊,都用来和老婆缠绵了。挫折感油然而生的任天咬牙切齿,说出一句通常最使父母绝望的话来:“我不要老爹,我要老婆!你把老婆还我!还我!!”

“别激动,多疼啊,前后都有伤吧?”狄远为掩饰滴血的心,递过一条拧干的手巾。

任天忍痛坐起来,将虚伪的东西一把打飞:“舒兰是我老婆,我找我老婆有什么不对,你再不喜欢她都没用,是我的老婆,不是你的,不需要你喜欢!”

诚然,狄远不喜欢舒兰,非常厌恶。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儿子才惹上吴家,吴家颜面尽失,才赶尽杀绝,如果没有这个女人,一切都不会发生。难道当真不能让他与舒兰团聚?狄大人有这个实力与能力,只是一个不喜欢,什么都白说:“女人多的是,儿子,何苦为那女人赔上性命。”

“说的轻巧,你以为我不知道什么叫没出息,不知道什么叫白痴么。”任天躺下,嘀咕。

即使不是,离此亦不远也。狄远叹息:“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靠。”任天忍无可忍:“跟你几十年如一日养大我似的,我娘说这话,没说的,老子立马给她跪下,随便她教训,打左脸把右脸伸过去,手累了老子自个儿打自个儿。你说这话,没资格。”

最近总是不由自主地自取其辱,狄远也很郁闷,更郁闷的是但凡涉及到亡妻的话题,自己总是没了发言权,和任天的身份顿时逆转,谁是谁的儿子还不知道呢。为了维护尊严,闭嘴是唯一选择。

“不是我明天去见舒兰,就是三天后把舒兰弄来见我。”任天翘着腿,抖啊抖。

狄远沉默一会儿,缓缓道:“今天,吴府派人去乱葬岗,挖出了你的尸体。”

“嗝——”任天吓一跳,诈尸一样坐起来:“什么意思?”

“消息还是传出去了。”狄远沉声:“这也是我不让你露面的原因之一。”

任天不解:“你不是说万无一失,都是你的什么心腹,他妈的这墙要多厚实有多厚实,肯定不会透风?”

“我也不知道哪出的问题。”狄远踱步:“不跟你说,是怕你多想,多想无益啊…到底是哪出的问题?”

管你是哪儿的问题,问题是老子短期内见不到舒兰了,这才是大问题,任天干瞪眼:“老头,你不是撒谎吧,撒谎可不是好老头。”

狄远汗颜:“我像吗?!”

“像啊…”任天木然:“你不像谁像。”

原来我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是这样的,狄远很是寒心,不过父母就是再寒心也无怨无悔罩着孩子的生物:“别出去,与舒兰无关,与我也无关,我老了,是死是活重要吗,你还年轻,你是我儿子。”

最后一句,分量莫名地重了许多,任天不是傻子,也不是冷血动物。一个人,他从前做错很多,你恨他,这很正常,现在他后悔了,痛改前非,修亡妻的墓,救快被砍头的儿子,用自己全部家当,去赌,却不要赢,只要儿子平安。你现在没有当初那么恨他了,这也很正常,任天接受了自己的心软,暗想你把我当儿子,我虽然还没法儿把你当爹,却还是尊重你的。说不出违心的漂亮话,只得沉默。

狄远见儿子口气松了,便知装可怜这招对付他是无敌的,当即连眉毛都耷拉了下来:“别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恳求,这是恳求。”

“好吧…不见,就不见吧。”任天一闭眼,终于松口,导致狄远的心也跟这波浪起伏了一下,终于平静,而接下来的话,又让他从舒心的天堂跌入暴怒的地狱:“带个信就行——”

“从今以后不要跟我提舒兰!”狄远急了,眉毛玩起了立正,且动作十分到位。

任天还就不吃这一套,连番咆哮,无非是她是我老婆是孩子他妈之类,震得狄远耳朵嗡嗡作响,濒临崩溃边缘。忍字头上一把刀,继续吧,可任天还在不知好歹地强调舒兰母子的重要性。那女人到底有什么好?狄远想起自己年轻时,根本就不把感情提到日程上来,甚至,人生中的一小部分也算不上,因此他抛妻弃子,因此他成功。在狄远看来,男人要想有所作为,就根本不能有儿女私情的牵绊,一旦产生,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毫不留情,砍!所以无须再忍,违背初衷,脱口而出:“你儿子已经死了,别口口声声你儿子!”

《吃花禽兽》卫何早 ˇ第 34 章ˇ 

如果舒兰从前最大的毛病是患得患失,斤斤计较,那么现在的她,脑中已无得失二字。不知道是不是不在意,反而会有意外收获,彻底的黑暗过后,竟然会有黎明的微光。这微光,便是平静生活给人带来的止痛,并不能彻底治愈疼痛,只是那样的缓解,已经让人提上一口气,活着的那一口气。

那么想死,终究还是混迹于世,且熬吧。

日复一日,这一天,周存道送了她一尾琴:“打发时间,比发呆好。”

“九霄环佩。”舒兰轻声。周存道是行家,出手不俗,一送就是古琴,乌黑的琴身,黑得发亮。舒兰微微一笑,柔荑抚上琴弦,不觉久违,只觉陌生。待字闺中时,此乃最佳伙伴,自从嫁予人妇,为生活纠结,许久没有看见老朋友了。还能奏出行云流水?即使琴声依旧,心里的弦,已断,如破镜难圆,覆水难收。

舒兰坐下,指尖拨弄,流水宗宗倾斜而出,轻盈脱俗,从容跳跃于初夏阳光与植物的气息中,不绝于耳。

“高山流水。”周存道莞尔。

曲子是极熟的,不知不觉奏了下去。高山流水,知音难觅,这些和任天是绝无交流必要的,跟周存道,就可以说上好一阵子。谁不想有知音?舒兰当然喜欢闻弦歌而知雅意,一曲奏完,竟有些意犹未尽。

“商音有些不足。”周存道说着,重弹了一段。

同样的曲调,经他之手,去了脂粉气,只觉利落大气,舒兰惊艳之下佩服得五体投地:“原来我身边一直有位高手,高手,您也太深藏不露了吧?”

“雕虫小技耳。”周存道很是低调。

舒兰一向佩服真才实学,同样是学,同样是练,人家怎么就能完美无缺?时间精力放在哪儿,一眼便知:“嗨,真是,我老觉得我无懈可击。”惭愧啊,真惭愧。

周存道一笑,戏谑地竖大拇指:“这才是大师风范啊。”

说说笑笑,舒兰的心境明朗不少,人也显得有活气:“我的阳关三叠总是差点火候,你得教我。”

周存道巴不得她活泛点儿,欣然同意,教也是真教,认认真真,师徒俩一教一学,一下午就这么过去了。为答谢周存道的不吝赐教,舒兰决定晚上烧点儿好菜,好好慰劳周老师。

对于舒兰恢复乐观,周存道是很开心的,可对于品尝她的佳肴,却是充满了深深的恐惧。借故不吃,舒兰会灰心,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在品尝了两道菜后,表示今晚自己有事出去,因为时间实在匆忙就此别过,你的菜很好吃,等等等等…

“你去了我怎么办?”舒兰不安地绞手帕。

“有事喊我。”周存道像那次陪她回娘家一样的语气:“我就在不远,你喊,我就到。”

“我…”这么大个人了,舒兰真不好意思说我怕黑,我怕一个人待着,我怕独自面对自己伤痕累累的心,强忍着落寞:“今晚,怕是有雨耶。”

周存道连个磕巴都不打:“不要紧。”

“我看了黄历,今天不宜出行,尤其是夜里。”舒兰不依不饶。

周存道纳闷:“你哪儿看的黄历,咱们家没黄历啊。”

一直以来,都是周存道陪伴她走过这段日子,舒兰又是个很容易对他人产生依赖感的人,娇小姐希望别人围着她转的本性是不会变的:“我有点儿不舒服。”

周存道忙拿起她的手,观察断指处:“又发炎了?身上怎样,觉得烫么?”

“手倒是还好。”舒兰弱弱地:“就是胸口有点闷,透不过气。”

“躺下,我给你把把脉。”周存道扶她到床边,待她躺倒,手指刚搭到她腕上,舒兰忽而叹了一声:“真无聊,我在做什么?”周存道以为她烧糊涂了,她要起身,他于是按住,只听她冷冷地:“骗你的,我根本没病。你要做什么就去做吧,别理我。”

女人忽冷忽热,想一出是一出是很正常的反应,早在一年前,刚到黑龙山的舒兰就给他上了一课。她又哭又闹,哄之,劝之,恐吓之,统统没用。这还不算厉害的,最强悍的她居然频繁跳崖!这…这还是人干出来的事吗?换成是他老婆,还不一次治到底,以绝后患。最最喷饭的是任天居然容忍她!她一跳,二跳,三跳,他没一次为这个教训她,反之,她有恃无恐,越发娇纵了,唯我独尊,目中无人,持宠成骄,无法无天!

“本来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惹不起,躲得起,周存道小心翼翼地:“心情不好也是身子不舒服,身子不舒服最好什么也别做,好好睡上一觉。”

舒兰望着帐顶,怪脾气撒了也就好了,沉默一会儿,眼神柔弱而无依:“你一走,我就害怕。是不是很没用?我是个大包袱呢。”

周存道松了口气,妈妈呀,虚惊一场,还以为她要玩出比跳崖更有才的新花样:“你有你的好处,别妄自菲薄。”

“什么好处?”

“让别人觉得自己伟大啊。”周存道想也没想。

舒兰睁着大眼睛,扁了扁嘴,郁闷:“原来我是绿叶啊…”

跟这种柔弱而敏感的生物对话,周存道汗都要冒出来了。从前和她不熟,她又是别人的女人,所以说话行事一点也不顾及,该面无表情,就面无表情,可现在不同啦,她是亡友的遗孀,他得好好照顾她,加上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接触的机会多了,熟悉起来,发现她也不是那么讨厌,渐渐地就不愿对她过于冷淡,毕竟低头不见抬头见嘛,再说她又这么可怜,是个人都不忍心对她不理不睬吧?周存道其实和他的亡友一样,面冷心热:“你给人无条件对你好的机会,奉献一些东西,对有些人来说,可获得不少轻松感。不是谁都有把另一个人宠坏的权力,而你恰恰给人这样的权力。”

舒兰不懂,她只注重自己的容貌,至于给人的感觉…漂亮就好了嘛,这是最大的虚荣:“你刚才出去,要做什么?”

存道君面色一僵,险些不能还原:“…给任天烧点儿纸钱。”

“前天才烧过。”舒兰眉尖一蹙,狐疑:“嗯?”

“把你卖了。”周存道难得开玩笑,又做了个难得的鬼脸。

皱一会儿眉,舒兰缓缓道:“是不是,吴德发现我们在这儿?”

周存道怕她紧张过度,又犯了病,连忙否认:“吴德最近毫无声息,似乎忙别的去了,再没见他没露过一次面。”

“你的私事,我本不该问。”舒兰有她善解人意的一面,不过不是长期持有性优点,间歇展现,比如现在:“如果与我有关,你也不会瞒着我,对吧?”

周存道简直受宠若惊:“那是自然。”

“我要睡啦。”舒兰浅浅一笑,拉过被头,遮住半张脸。

周存道说了声晚安,转身离去,刚要开门,修长的身影顿了顿,就这工夫,只听身后一个得意洋洋的声音:“说,还是不说?这是个问题。”犹豫中的周存道笑了,这里只有他们俩,一直以来,不是他陪她,而是互相陪伴,他的确需要倾诉。

舒兰坐起来,拿过一个抱枕,横在胸前以免受凉,调整靠姿,拢了拢头发,做好一切倾听的准备,就差没嗑瓜子了。

“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良久,周存道缓缓道。

舒兰想了想,突然明白了,轻声:“那个…她?”

“的确不该去。”周存道苦笑,始终背对着舒兰,万一不小心流泪,好不被发现。

“那你刚才,为什么又要去?”

周存道沉默许久,叹了一声:“不想去,又想去。”

舒兰的脑子乱了,她根本不知道前因后果嘛,这故事听得费劲:“她为什么不跟你——”

“我们年纪悬殊太大。”周存道淡淡地。

掐指一算,舒兰又迷惑了:“你二十八,她十三,不大啊,要是真觉得她年纪尚小,家里人也不会让她现在成亲。”

周存道发现跟女人倾诉是件很累的事,因为他们的问题比你的悲伤还要多:“当时,我二十五,她刚满十岁。”

“真心相爱,等几年算什么。”舒兰激动地拍着抱枕。

半晌,周存道转身,神情已经接近一种无可逆转的绝望,看着舒兰,眼神却空洞得可怕:“因为,她不爱我。”

呵,最无回天之力的话,一句是我爱她,另一句就是,她不爱我。如果说两厢情愿的苦恋是致命的甜酒,那么单恋就是阴沟里的水,酸臭苦涩,唯独没有一丝甘甜。

“你有什么不好?”舒兰歪着头,满心不解:“她凭什么看不上你?”

“新郎官是他父亲的学生,很优秀。为人孤傲,自信到自负。他对她一点儿也不好,不温柔不体贴,几乎没正眼瞧过她,她却甘愿为她献出所有。她父母很反对,可没用,她发了狠,这辈子非他不嫁,寻死觅活一阵,父母终于也就不再坚持。他一无所有,她求她的家人为他添置房产,带过去一大笔嫁妆,只为与他厮守终身。”周存道说到最后,声音已轻不可闻:“那个人不会对她好,她不会幸福。”

舒兰扔飞抱枕,急道:“那还嫁?有病啊?有钱难买爷愿意也不能这样啊,既然这样你怎么不把她抢走?!”

不想得到一个憎恨自己的妻子,却宁愿失去一个自己爱着的姑娘,周存道不否认自己的自私:“她会恨死我,我不想她恨我。”

“也是,说到底,都是她自己的事,外人再干涉,都不合适,也没什么用。”感情用事的舒兰冷静下来,对存道君寄予数以百倍的同情:“对不起,不该问你。”

周存道说完,心里宽敞多了,说到底,那份感情,早已成为自己多年的负担,既然无法改变,有个结果,也好,不管是不是颗坏果子:“你休息吧。”

“喂喂,真的不去啦?”舒兰冲他的背影喊道,千万别因为自己耽误了他见至爱最后的机会啊。

周存道已经走远,只留下细微的余音:“你的菜真是能把人脑袋吃坏。”

舒兰一怔,暴怒了。暴怒而无处发泄,就要折磨自己的神经。厨艺遭受质疑,一向自信满满的美少妇舒兰遭到了巨大的打击,那一晚,独自生了很久的闷气才睡着。

要告她种族歧视啊啊啊…

《吃花禽兽》卫何早 ˇ第 35 章ˇ 

繁春似锦,空气中好像有只手在勾人出去,品味她醉人的芳香。

周存道反正也没事,吴德那边毫无动静,出门不存在多少危险性,自己也需要四处走走,散散心,把舒兰留在家里,她肯定抱怨孤单,便邀她同往。舒兰久未出门,快要忘了外头什么味儿,欣然同意。

离家不远的小山谷,春深如海,百花争艳,人世之美尽现于此。周存道一个深呼吸,悠然道:“世间最美,莫过于花了吧。”

舒兰蹲下,触碰一只蝴蝶白色的翅膀,人家哪里肯让她摸啊,扑闪着翅膀飞走了。舒兰将花骨朵凑进鼻尖:“何必分出个高低,一个‘最’字,不知误了多少人。”

周存道微微一笑,看着她,又看向花:“春到兰芽分外长,不随红叶自低昂。”

“梅花谢后知谁继,付与幽花接续香。”这诗极熟,舒兰本是随口一接,接完才有些不好意思,未等他笑,自己先笑了。人家吟咏兰花,自己名中有个兰字,这一接,岂不成了自夸。

周存道见她娇憨之态,也觉可爱:“还真是空谷幽兰,是花,也是人。”

这家伙真会说话,三言两语就解了她的尴尬。舒兰一时有些唏嘘,任天就没这么甜的嘴,这么体贴他人的性格,他只给人他以为重要的,至于别人的想法,从不琢磨。自然也是没这等闲情了,想玩也玩不转啊,他连字都识不全。

周存道见她沉默起来,便知又沉浸在回忆中,记得在黑龙山,起初她并不快乐,后来终于心满意足,又因为孩子的事和任天闹得不甚愉快,任天也没少跟自己抱怨过。那些回忆,不算十分美好,却是甜比苦多,何况任天已死,人不在了,爱他的人必会将他的缺点抹去,心中一味留下好的,只因他不复存在。

她该快乐些了,如果自己能给她快乐,无论多少,都会尽全力:“空山四无人,知有幽兰花。花开不可见,香气清且嘉。飞流下危磴,时有横风遮。香久亦不闻,山深愁路赊。众草何青青,吐艳明朝霞。如何咫尺间,渺若天一涯。援琴坐白石,日暮三叹嗟。”

“索性把赞兰花的句子都用上罢,你是在教书么?”舒兰扑哧一声笑了,小脸多云转晴:“我不接,有本事你把天下吟兰的诗用尽了,才算高明。”

周存道果然连个磕巴不打,继续摇头晃脑:“亭亭复亭亭,孤芳空自馨。美人偶一顾…”

“报应不爽,让你糟蹋好诗!”舒兰见他背不下去了,跳起来幸灾乐祸,只见他目光停留在一块大石上,忽而过去,弯下腰不知弄什么,走回来时手上已多了一把白兰。白中若有若无的紫,幽香萦绕鼻尖,老远就能闻见。这家伙太有意思,居然摘花,居然还送给女人,这在任天那儿,宁愿相信他会作诗,也不能期待他会送花——两者都是永无可能,所以不要抱有任何幻想。

“娇花送美人。”周存道走近了,凝视她,缓缓道。

舒兰的虚荣心又发作了:“我还是第一次收到花耶,耶耶耶!”接过花,抱在怀里,又嗅又蹦又转圈,一跳一跳地跑远了。

看着花丛中欢欣雀跃的舒兰,周存道抱臂而笑。阳光从头上倾泻下来,巨大的触角抚摸着这片幽静的山谷,随风摇曳的花竟然没有喜悦中的人美,舒兰的笑容把阳光也比了下去,那笑容足够驱走一切阴霾。周存道看着看着,突然不笑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荡便全身,舒舒服服,暖洋洋,像阳光照进了心里,又像漂浮于温暖的湖面,这种舒服并没有让他享受,而是被一个骤然冒出的疑问击了一下:我在做什么?我疯了?苍天啊,我送了兄弟的女人一束花!

“你又想起心上人了么?”舒兰不知何时已蹦回来了,注视着他,轻声道。

慌乱中只来得及转身:“没…没有。”

舒兰以为他流泪了,不让她看见,拍了拍他的肩:“你看,快乐真的不由人控制,悲伤也是。”

“走吧。”周存道招呼一声,不等她,自己先迈开大步。

“原来真有男人比女人还痴情。”被晾在原地舒兰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感慨不已。

同一座城的另一头,一座不起眼的宅子里,一个年老的乡下妇人被人领着进了一间同样不起眼的屋子。妇人很害怕,也很紧张,腿肚子转筋,脑袋垂得极低,恨不能缩进肚子里,一进门,偷看一眼屋里的人,立即把头继续塞肚子。一个老头,胡子半白,一个年轻人,躺在床上,瘦得脱形,像灾年里的村民,只是眼睛通红,看人像要喷出火。只听那老头道:“孩子在吴府,一直由你照看?”

老妈子被人抓来就吓去了半条命,哆哆嗦嗦地:“是。”

“孩子在哪儿?”

“死…死了。”老妈子摸眼泪:“我没办法啊,我也要活命啊。”

老头目光如电:“你来时,没人告诉你要实话实说?”

“真的啊,我亲眼看见他们把孩子埋了,就在后院。大老爷啊,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这会儿也不敢睁眼说瞎话。”

这时,躺在床上的人忽然开口:“孩子,怎么死的。”

老妈子抬头看他,只见他纹丝不动,双眼简直像是火场,熊熊烈火浓烟密布,明明一动不动,全身的筋骨却像在抽搐,当即浑身一抖:“发烧,耽误半天,就没治了。”

“怎么耽误的。”一字一顿,一字一血。

“老爷不给请大夫…不关我事啊,我去求他了啊,最后老爷让请了,大夫也说救不回来了…”

老头发话:“带她走。”

老妈子被领出去,任天良久无声,仿佛已经不复存活。

“我说的,你不信,她说的,该信了罢。”狄远背过身:“孩子已经不在,那女人,今后也不要再见。你已经重获新生,过去种种,当断则断,未尝不是件好事。”

被点穴的任天闭上眼睛,孩子死了,那一丝倔强的火焰渐渐熄灭,只余灰烬。那一刹那,周身奇寒,如坠冰窖,最后,面如冰封。

仇恨入髓,永不磨灭。

《吃花禽兽》卫何早 ˇ第 36 章ˇ 

自从那次外出回来,舒兰发现周存道对她越来越冷淡。起初只是不和她说话,这很正常,这家伙最常见的表现就是沉默,这个过程,有时短暂,有时漫长,只有时间长短之分,绝无正常与否的思考必要。渐渐的,他开始不看她,仿佛她迅速由美娇娘变成个夜叉,舒兰因此严重受惊,镜子不知照了多少次,才确定不是自身的容貌问题。最后,她看见他,竟然掉头就走,仿佛这个女人刚从阴沟里爬出来,自己是被熏走的!这算什么事儿呀,舒兰迷惑了,郁闷了。

非得好好问问他,怎么开口呢?呃…你为什么躲着我?

也许人家没想躲着她,一切只是她过于敏感,疑心太重,那正经八百地问出来,岂不成了笑话。

你最近心情不好?

废话,恋人和别人成婚,心情好的那是冷血动物,也不是一句话能把他的心情问好了。

到底怎样才能让他像个活人呢?被冷落的舒兰望着远处的存道君,这家伙正无比投入地仗剑起舞,那剑练得叫一个目不暇接,刷刷刷,光看见剑上下翻动,就是不知道怎么动的,时间长了,看的人眼睛都花,这厮依然不见疲累,长剑像条翻腾的银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