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坐着不动,冷语不改分毫。“免了。”

冷双成微怔,思量着,又是哪处惹得他不快。

他看她费神的样子,冷冷道:“仔细些,想清楚了,才能离开。”

她立即回道:“公子已应我半年之约,怎能半途悔改?”

“做错了事,还指望我深明大义,放你逍遥半年去?”

冷双成暗叹口气,想到,就知道见了他面,会牵扯其他突发之情。郁结归郁结,她还是细心想了想,极温和地看了他一眼,抬脚走出厅外,再迈着徐徐的步子进来。

她再次行礼,说道:“挂念公子伤势,特来看望。”双手递上开好的药方。

秋叶拈过药方,抛在案几上,回道:“分清主次,已改第一件错事,还有呢?”

冷双成抚抚衣襟,低声道:“衣装真的不在身边,换不上。”

秋叶不置可否,冷淡地看着她,使她突然明白,换装这件“错事”不易摆平。她将手放在身后,暗自握拳消除郁气,再和声说道:“公子若是执意要看,待我换好再来拜访。”

“不急。”秋叶总算开了尊口,“过来扶我起身。”

第46章 保重

冷双成站着未动,目光落在秋叶右肩上,被裘袍阻隔,看不到真实的伤情。秋叶瞥她一眼,冷冷道:“前面被你拍断手骨,后面被喻雪射穿肩膀,又要与他武斗,受的伤还有假么?”

冷双成走过去托住秋叶的手臂,他借力站起,衣袍下透出一股清凉药气,看他紧抿的唇及额上渗出的涔涔汗丝,她的心里突地一动,手上就不由自主有了动作。

她道声“得罪”,掀起他的三层衣袖查看,发觉光韧的手臂上,拉出了两道剑气伤痕,在她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或许藏有更多。

“公子怎么不穿避水衣御身?”冷双成问。她将秋叶扶稳站好就想撤手,秋叶却将手掌压在她肩上,不让她随意退下。

“对付喻雪只需一只手臂,无需避水衣。”秋叶说得冷淡,转头看向近旁的冷双成,清浅的衣香、药味连番送入鼻端,她凝住肩膀一动不动。

他不穿,她不好殷勤地劝,劝得多了,又怕他嘴里说出意想不到的话。

秋叶缓缓调息一下,创口濡血,渗透了包扎的布巾,从肩衣下送出一点湿意。

他暂且先忍耐下了不适,抬手揽过冷双成的肩膀,将她推得离自己更近了些。

若在以前,见他辛苦,她必定会温声劝他去歇息,可如今只知道硬邦邦地站着,不回头看一眼,还撇开一张脸。

“避水衣只御外力,难愈心伤。”秋叶等了片刻,冷双成呆若木鸡,他问道:“听不懂么?”

冷双成胡乱答:“公子是说,穿上了也无用吧?”

秋叶将全身重量依靠在现成的“木桩子”上,冷淡道:“我有旧伤,比武又新添剑伤,你明知我急需医治,却偏生只管拐走木迦南,给他求医问药。”不是缺了药材,估计她还不会回转。

冷双成回道:“公子觉得痛么?”

“自然心痛。”

她讷了一下,道:“我是问,比武后,公子可觉得身上痛?”

“痛又如何?”不痛又能怎样。他向来不屑于把话说透。

她认真说道:“我担忧公子不能承受更多痛意。”

他冷笑:“你还想伤我不成?”

她回避了话意,答道:“还是穿上避水衣吧,我也能放心些。”

冷双成站在怀里一刻,秋叶察觉到她的颜面无丝毫羞赧之色,连绷紧的唇形和肩线都未落下一分,知她还是一副冷淡态度。他嫌弃地推开她,走向了内室。

方才刚用完早膳,冷双成就闯了进来,打断他的换药之举。她没了温柔意,他也没了周旋下去顺带使唤她的心思。

驿馆并未聘婢女,唯一的那名还是从谢家征调过来的,秋叶不愿外人近身,解开衣袍,自己动手换药。

冷双成在外静候一会儿,没得到发落,不明就里之下,也跟到内室里去。

秋叶站在架前,背对她而立:“回避。”

他半裸着左身,从肩膀到手臂,均是红肿伤痕,鲜血不断濡下。冷双成突不及防看到了他狰狞伤势,愣了一愣,过后果然如他所言,转过了身子。

“好了么?”她安静等了一刻。

秋叶不应她,取过干净的布巾,敷在了血创上。冷双成等了又等,终于叹一口气,走到他跟前,替他熟练地敷药、包扎,擦拭干净了污迹。他正待套上半褪的衣袍,她却压住他的手,和声道:“等等。”说着,她还解开了他的中衣,将它与外袍完全脱了下来。

秋叶立即站着不动,甚至还扬起了双手,便于她更加利索地宽衣解带。他冷着脸,只在嘴里轻巧说道:“难得见你投怀送抱,等多久都可行。”

冷双成抿住唇,不抬头看他,怕泄露了眼里的情绪。

他用左手搂了搂她的腰,低声道:“我等你更进一步。”

她实在是已经近得不能再近,只是难以更亲近一些,遑论举止上的得寸进尺。

秋叶只在言语上占她便宜,手上还是极规矩的。他任由她穿上避水衣,未再推辞。

一旦替秋叶收拾好伤势及衣装,冷双成就避向了一旁,此时,秋叶的脸色也没有先前那般冷淡了。驿丞送进了汤药,当面试好了毒,放下案盘退了出去。

秋叶取过碧玉碗里的浓稠药汁喝下,又拾起一旁白玉碗里的冰糖雪梨水,饮了两口。

冷双成暗想,他长得像是一块冰似的,竟然还怕苦味……见他转身走向外厅,她又跟了过去。

秋叶回头看她:“回避。”

她怔忡一下,老实站在盆景前不动了。

秋叶漱口饮过香茗后,才走回主座坐着。冷双成木然杵在原地。他看她一眼,说道:“赖着不走么?”

冷双成不答话,他冷冷说道:“药材可给你,萧玲珑留下。”

她回道:“公子为何总是为难他?”

“为人心术不正,杀了他,免你后患。”

“他没有迫害我的心意,又是我朋友,公子容不下他,我送走他就是。”

秋叶的话冰冷掷地。“他生在萧家,注定就是祸害,何需我去费心容他。”于他而言,不拿住简苍,已是对冷双成颜面的照顾。

他也不屑于用一个失宠的妃子做文章。

冷双成走回秋叶跟前,正对着他的脸,低声说道:“在家被兄长欺辱,外逃多次遭追杀,只是个可怜人罢了,公子放过他吧。”

“他可怜?”秋叶冷笑,“只怕你看走了眼。”

冷双成后面求情的话,适时宜的不再说出口。萧玲珑虽然对她没个正经样貌,可也受她所累,吃了不少苦。就在毒发那几日,还是他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将她的神智从鬼门关唤回来。

他待她有恩,虽不至于让她涌泉相报,可也不能让她辜负恩义,弃他不顾。

除此之外,宋辽两方的干戈摩擦,都想拿萧玲珑的存亡作生事借口,也是她力求避免的局面。

于公于私,她需护住萧玲珑。

冷双成走到秋叶膝前,注视着他的眼睛,诚恳道:“公子,我求你,不要逼我出手对付你。”

秋叶问:“为他,你不惜与我为敌?”

她点头,他将冰冷骇人的眼光转向了别处,抿紧了唇,呈浅紫色。

她说道:“我知道公子出手对付萧玲珑的理由,一是铲除眼中钉,二是逼迫萧政动兵。可公子也得想想,那些不愿卷入战争的老百姓们,他们连外逃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宋辽双方的军营夹在和约地界里,哪儿也去不得。”

秋叶想了一下,回道:“我只能应你,尽力妥善安置百姓。”

言下意仍是,不会放过萧玲珑。

冷双成稍稍侧过身子,避开了秋叶的目光,内心挣扎一刻。

厅里极静,暖香缥缈,茶水变凉。

秋叶撵冷双成走,说道:“可去别院取药材,再无人阻拦。昨晚送与你的衣装里,已放置了银票。再缺少什么,现在提出来,我给你备好。”

冷双成躬身道谢,多问一句:“公子当真放我走么?”

秋叶冷淡道:“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她施礼,转身朝门外走去。暗夜带着清寒气从院后榆树中掠进楼,用密语传报:“萧玲珑突然功力大增,击退了围捕的骑兵。”

秋叶密令:“动用谢家火骑,可就地斩杀。”

秋叶心思转动得快,当即推出,萧玲珑身上发生了异况,才使得他恃武击退了围捕,直至现在还未落败。骑兵身上带伤,杀伤力有所减免,但也不能让萧玲珑如此从容游斗小半时辰。

秋叶应了冷双成的半年期约,不曾派出哨羽追踪她的下落,只是,若萧玲珑自己显露出踪迹来,就不能怪他心狠手辣了。

凌晨,银光受冷双成言语所诱,带队离开教坊,失去了搜查萧玲珑的先机。

随后,他就想办法弥补。

买尽药材后,他迫得冷双成回转,还来求见她,已达一半目的。

将她与萧玲珑隔开,无声无息抹杀掉萧玲珑的性命,不引她当面冲突,已算是照顾到了她的心意。

秋叶审察自己对冷双成已“仁至义尽”,未曾预料到萧玲珑武力大增。对于现今突发的状况,他又极快做了应对。

“回来。”走到庭院内的冷双成,突然听到了秋叶的召唤。

冷双成眼角瞥见榆树枝无风而微动,轻颤如一缕丝线,立刻想起与她数次交谈却未见面的暗夜。她知暗夜回楼禀告过什么,拿不准发生了何事,秋叶一唤,她还是缓缓走了回去。

“公子不是瞻前顾后的人。”她试探着说道,“能否老实告诉我,什么原因需唤我回头?”

秋叶淡淡道:“你要知道,一旦走出我的势力地盘,后面就难以保证安全。”

冷双成回道:“多谢公子提点,我已考虑过随后路途的凶险性。”

“你带简苍穿过儒州边界,萧政不是好打发的。”

“我有办法。”

“我派火骑军一路护送你。”

“千万不可。”

秋叶冷冷道:“打扰了你与木迦南么?”

冷双成暗叹:“先生只是寻常人,也只能承受寻常之事,寻常之人。我待先生,一片赤诚之心,绝无其他私情。”

秋叶默然,内心侥幸,他还是看准了人。

他垂下眼睛在想什么时,她弯腰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低声道:“公子保重。”随后转头离开。

第47章 围击

瀛云镇歌舞教坊。

萧玲珑的黑袍如墨菊绽放,在风中缓缓落下衣摆,周身杀气随之消减不少。世子府骑兵惊天动地驶过来时,他就知道秋叶不会轻易放过自己,随手取了一根挑竹帘的挑杖当作武器,反持在臂后,伫立在门口,等待第一击的发动。

木迦南闻声后,了然又发变故,缓缓对简苍说道:“妹子去楼里避一避。”

简苍拼命摇头:“大哥全然无武功,我还会一点拳脚功夫,这次换我保护大哥。”说着,她不顾他的劝阻,伸开手臂拦在他身前,一旦有沙砾、拳风扑过来,她就击落它们,不让他受一点损伤。

萧玲珑一抬眸子,眉宇顿时萦上一缕佞气。他持杖如惊鸿般掠进骑兵队里,左削右挑,将骑兵全数打下马来,如若看见他们的伤患处显露出来,就会提脚去踢,加重他们的痛苦。

如此之下,骑兵再度伤手折脚不计其数。

骑兵拿出了行军之风,即使受伤,也不喊叫。一句一句的闷哼传进木迦南耳里,使得他眉头的忧愁更深了一层。他一心向佛,佛祖舍身饲虎,心怀慈悲,他置身在杀戮世中,又能为芸芸众生做些什么呢?

待简苍扑飞散击过来的断枪而不相顾时,木迦南一步步走向了拳脚交击的风暴中心,朗声道:“诸位妄开杀戒,又是何苦?何不化干戈为玉帛,积善行修正果?”

萧玲珑一心缠斗,身影翩然掠起,罔顾逐步涉险的素衣木迦南,甚至一度引得拳脚游向他的胸口处。简苍在场外大声唤道:“小侯爷手下留情!先生体弱,受不得丝毫损失!”

话音未落,木迦南已被迁移过来的拳力击中了胸口,从嘴角濡出了一缕血丝。他听着周遭层层人声,索性盘膝坐下,扬声诵读:“慈庄严故,于诸众生,不起恼害。悲庄严故,愍诸众生,常不厌舍。”他没有内力,只是高声念着,字句落地清亮,如金石铮铮。四处的幢幢人影,凶狠搏击的姿势,将他围在圈心,风声流响,拉成一道道幻影,遮盖不了他的梵音鸣唱。

木迦南的善心并非能结出善果,萧玲珑从容打退骑兵的围击,突又遭遇到金盔黑甲的火骑捕杀。

二十火骑来势更加汹汹,不说一个字,径直杀入战局。银铠骑兵大为缓和一口气,退出院外,整装列队,待命再发。

简苍被激烈的气流阻隔在外,大声呼喝着萧玲珑,劝他剑招不可施放得太开,误伤到了木迦南。火骑队领命而来,遵君令明心境,两两一组游击萧玲珑,绝不暗袭木迦南。

一时之间,木迦南不至于伤筋动骨,但被剑气激发的余招所累,在嘴角流出了一道道血沫。殷红色映落在素衣上,如雪中红梅一般醒目。

冷双成在驿馆取了两包药材,先赶去喻雪宅院交付与他,再回转教坊时,多耽搁了一些工夫。她远远看见众多黑影里,一道素衣人影如献身的佛,前襟披挂凄凄血色,低头坐着一动不动,顿时无名火起,疾掠几下身子斜插进院内。

她凝力扬袖一扇,两掌写意挥出,一左一右拉住了萧玲珑与火骑的招式,分向两旁,拂落了他们的力道。脚下更不含糊,赶到了木迦南身旁,手上连劈带打,狠狠击退了涌向他的误招。

有了冷双成护法,木迦南的境况大变。他清音梵唱,字字句句落入冷双成耳中,化解了她的怒气。她唤简苍隔空丢来一把油纸伞,撑伞站在木迦南身后,为他遮掩飞溅的沙石。但凡有不长眼的剑气武招袭过来,她就挥袖化解,顺带冷眼旁观周遭的搏击。

萧玲珑见冷双成不施加援手,笑道:“好没意思。”一招横扫击退了火骑,向后掠开大步,打算息战。

火骑追上,剽厉出招,岂可善罢甘休。

简苍无能力唤退战局,木迦南有心劝退不了战局,冷双成分身乏术,阻止不了战局,三人被隔开在两处,各行其是。

胶着状态嚣扬,未曾落下。

垂柳街道上,缓缓行来雪白骅龙马车,垂幔深深,随风拂送一丝沉水香。及近,又传来一些缥缈药气。

火骑久捕未果,惊动了秋叶,让他带伤出行。

而稍微听过他行事手段的人,均会知道,只要他出现,向来难以善全局面。

冷双成目力深远,最先看见了马车。她再也顾及不到周遭可能落在木迦南身上的拳脚,伸手挽起了他,低声道:“等会儿无论发生何事,先生不可随意出声劝止,切记。”

她持伞稍稍避开了身子,拉开与木迦南的距离,紧紧注视着马车的动静。木迦南感受到了旁边凝滞的气息,问道:“可是来了厉害的人物?”

冷双成轻叹:“来了个不听劝的人。”顿了顿,向他挑明身份。“是世子。”

木迦南的表情也变得凝然。只是周遭仍有打斗,让他避让不了。

列队在外的骑兵首领朗喝:“下马!戒严!”兵士徐徐退向两旁,让出中间的道路,迎来骅龙的行进。马车稳稳来到院前,不闻铃响,不落语声,院里打斗的火骑却像是得到无声的诏令一般,逐层后退,撤了包围圈,齐齐站到墙边。

萧玲珑拂拂袖口,提着竹挑杖走到冷双成身旁,笑道:“站你这边,安稳些。”

冷双成却不曾这样想。她将伞柄放进木迦南手里,轻声道:“先生拿好,遮遮沙尘。”她说的是实在话,院里的沙土草末一度被招式剑风卷起,漫张如帐,直至现在都漂浮在半空中。她不愿污了他一身的白,更不愿一丝的尘秽杂乱损伤到了他,让他保持得体的静雅,才是她心之所愿。

萧玲珑弹弹竹杖,朗声道:“看吧,一牵扯到木先生,你眼里就没别人。”

冷双成回头瞥了他一眼,眼光如锋刃,狠狠扎退了他的笑颜。他或许是无意戏言,又或许是有意为之,在骅龙稳稳停驻的当口,他的点滴笑谈,无论对谁人,都会引来一场无妄之灾。

萧玲珑哂笑,微启唇形送低语入冷双成耳中。“秋叶身负重伤,没什么好怕的。”

既然敢放言引起秋叶注意,就不打算再回避秋叶的追击,只想与他正面对上。

新仇旧恨,一起清算。

院外,车夫打开槅门,撩起垂帘,恭敬请出了秋叶。

简苍站在角落里,打量了他一下,突然知道他是谁了。

秋叶穿着紫袍,外套绯色罗纱蔽罩,露出了繁复未知的藻绣丝纹,勃发的是华贵气象。

容颜虽是俊美到极致,两唇却淡如紫绸,仿似蜀中悬月出云煊赫,无关人间冷暖。

他的臂弯里,挽着一件女式银貂短衣斗篷,让简苍不由得猜测,他来此地的目的。

他站在院门前,眼里看不见其他的人,只对冷双成说:“过来。”

令简苍诧异的是,一向和颜悦色的冷双成,未曾有过一丝迟疑,就凝住一张脸走了过去。

萧玲珑看得眼冷,方想动身阻止,一旁的木迦南就拉住了他的手臂,低声道:“不可添乱,增加初一的负担。”

他眼盲,心里却明亮,冷双成的身份干系,与世子府绝不简单。

萧玲珑冷声道:“我忍不下去,任由她回到秋叶身边。”

木迦南轻轻道:“初一只想息事宁人,公子却要挑起事端?”

萧玲珑看了看冷双成大病初愈后消瘦的背影,终于泯灭了斗狠之心,朝后退了一步。

冷双成走过去堵住了院门,说道:“世子撇开我,派人来追杀二公子,已经失了礼度,现在还想亲自动手么?”

秋叶用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先徐徐扫视一遍院里三人的周身,尔后落在冷双成面上,冷淡道:“唤我‘世子’,就当拿出应有的礼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