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里愁肠百结,过多的情绪染上眼眸,也只是让她极快地抬头一掠,看清了他的样子,就默然垂落双眉,和着满衣满袖的清露,道出一点萧瑟意。

秋叶写完军令,终于搁笔看了她一眼,说道:“夜冷露重,穿了夹衣再来站桩。”

她躬身行礼,走回医帐穿好短衣斗篷,再站回了庭院里,神情黯淡,不发一语。

能迫得她改了从容意态,转而心如死灰地陪站,实属不易。秋叶有意多抻了一下,细细瞧着她萧索的眉眼,冷淡道:“来我跟前想说什么?抓紧机会。”

冷双成脱口而出:“公主提亲,就是公子拒我半年约的原因?”

“是的。”

说出两字很简单,听进耳里的人,就需多承担一份心颤。

“无转机了么?”

翻开图册,秋叶坐得纹丝不动,淡然道:“有无转机,你都需转头离开宋境,走出我的掌控之外?”

他以问题答问题,反问了一记,让心思混乱的她,想不清其中的关联。

“公子可是在责怪我,数次不听留劝,一定要离开的事?”

秋叶答道:“你来去扰我多回,我只撵不劝,不曾责怪。”

他说的是事实,冷双成终于听清他的“撵”字,原来是要她走开,不愿见到她之意。

她抖着声音说:“你待我前后不同,肯定是有原因。可我现在,现在,想不了任何事。你说得明白些,让我听清楚。若我真的,烦着你,我再不扰你就是。”

“你走远些,半年内不用回。”

“那半年后呢?”

“我接你,你才能回。我不来,你终生不准踏进宋境一步。”

冷双成看看左右,庭院花木分植两旁,掩藏不了她的身影。她没法,只能在秋叶的眼前轻颤了一会儿,用了极大的决心,才能平息她的战栗,将两手握在一起,暗自鼓起了一股气。

再开口时,她就能控制声音的缓急,问道:“为什么?”

秋叶看着她说道:“事关国政,不可明示。”

“半年时限,不问公子心意,只看公子有没有来接行?”

“是的。”

冷双成沉默良久,想得足够清楚,却仍是难以担当他的“不准”两字。“公子可知,不准踏进宋境,就等于宣示我被驱逐之意?”

“是的。”

“即使我成为无根之人?”

秋叶的声音冷了。“你还想在哪里落地生根?跑来跑去,都是我的人。”

冷双成不答,脱离了世子府,离开了扬州,完全走出他的掌控地之外,还真是难说她的归属。他看得懂她的小心意,冷笑:“户籍落在我府上,我就是你的主人。”

她退向了一旁,站在花树后,没应声。

他打破岑寂:“既不说话,就速速离去。”

她淡淡答:“公子不用急着撵我,离去之前,我甘愿替为公子值守一夜,请放心,我绝不会惊扰到您。”

“这一夜,恐怕不好熬过去。”

“让我多瞧公子一眼,也是好的。”

秋叶半晌没了声音,冷双成躲在花树后,让他看不清她的脸。但如了她的意,可便于查看到他,即使他关了门,影子还能留在窗上,给她无限遐想。

他不愿她留在这里,再催促一遍,她依然不离开。

第55章 远离

夜风轻缓,花影重重。

贵宾庭雕花大门、红木槅门大开,里外境况一览无余。秋叶坐在桌案前,将三方羊皮图纸拼在一起,形成广阔的燕云、辽国、境外大型图,确定了各州各营之间军力的调度。

沙漏无声,外庭、室内遍布花香,遮掩了一切纷杂的气味。

此时此地,冷双成发上的缥缈药香、衣衫染上的清藿草气,如同涓涓细流一般,汇入到花海香潮中,按理说不会让人单独察觉到。

可是秋叶依然能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气息,就像烙印在记忆里,挥之不去。他收好图纸及笔墨,静坐一刻,身形岿然不动,如山巅的雪,灯光拂照,剪影淡然。

庭院里静悄悄的,花木扶风飒然。

秋叶静对着大门而坐,送出倒影;冷双成站在桂树之后,不闻声息。许久,他开口说:“还未看够?”

她当真在看着他的影子,稍稍移身一步,就可看见他的样貌。

她没有应声,也没有动作。

秋叶凝起十分力,束于一线,不让冷双成截听到,向暗处传令:“去请公主带走冷双成。”

主家公子说了“请”,又称程香为“公主”,在客气言语后,希求被托付者成事的心意昭然若揭。暗夜咀嚼到了话意,再次带话给程香时,变得婉转许多,说道:“公子需闭户休息,夜冷,请公主接走冷姑娘。”

程香抬头不见人影,却听到暗处传声,立刻明白来者是谁。她素来知道这主仆二人的脾气,若不想说,任她磨破了嘴皮子也不会多得一个字。当即她就泯灭了进一步打探的心思,心急火燎地赶去接人。

程香赶来之前,银光照例来请安,提醒秋叶换药。秋叶回道:“找一名医女过来。”

铁剑山只收男子入门,与正规军力一起参与护山战争,弟子多有损伤,急需医治。门主招募来许多江湖郎中,郎中带有学徒,凑成一行三十余人驻扎在山谷医帐里。再加上受伤的兵士、弟子,驻扎地接纳了两千人马,铺满了帐篷。

众多男子之间,只有两名医女效力,行走于医帐中。一个是冷双成,一个是学徒出身的小鱼姑娘。她们遵循惯例,穿着罩袍,戴着面罩阻隔病秽气,从而也遮掩了自身的容貌。

冷双成去了秋叶的庭院值夜,医帐里只剩下了小鱼姑娘。

银光见公子不让冷双成进门,自是不便请她去与公子换药。

那么,小鱼姑娘就成了不二人选。

小鱼姑娘跟着银光走向贵宾庭时,还曾不解地问,为何要钦点她这名小小的医女去服侍贵客。

银光淡淡道:“你等会儿走进庭院,会看到一位被撵出来的姑娘,叫初一,就站在了树后。她心狠,伤了公子,又想赶过去赔罪,公子不认她,只得烦劳你来照顾一回。”

他解释得滴水不漏,小鱼姑娘放心地笑了笑,解下面罩,双目灿如星辰,询问银光:“小鱼除了衫袍、面罩,近身服侍公子,不会唐突到他吧?”

银光打量了一下小鱼面容,笑道:“公子喜欢乖巧的姑娘,正好是你这样的,赶紧去吧。”

小鱼福了福身子:“好嘞。”转身走向了庭院,笑容落得轻快。

连世子近扈都辨识不了她的真容,她也确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花树之后的冷双成抬头看看月轮,已值中天。庭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让她侧头瞥了一眼。

一抹纤秀的影子拂花而入,容颜俏丽,庭前灯辉落在她脸上,照亮了她墨黑的眼瞳,内中有光一闪而过,仿似忽尔点燃的焰火。

她进门后,看都不看冷双成一眼,径直走向阶前行礼,得到秋叶应允后,进入室内,并带上了大门。

她的温柔言语在唤:“请公子除衫,让小鱼查看伤势。”

窗纸上映着秋叶的半身影子,他应是掀开了左肩衣袍,露出了青肿的伤痕,让小鱼惊呼了一下:“险些残了公子半边身,谁下的狠手,真是心思歹毒!”

秋叶背对而坐,冷淡道:“备药。”

小鱼跪在他身后,细心加热药巾,一头秀发如瀑般遮住了他的轮廓映影,在窗纸上扑闪着动静。此后室内无声,只有两道身影胶着在一起,仿似并蒂而生的芙蕖,戏着清风,缱绻着绮丽情思。

冷双成看着窗影,从前到后不避开眼目。月光淡淡洒在花树上,如银线一般,提醒着她时辰已过一夜,又到了第二日的凌晨。她抹去了衣襟上的清露,朗声道:“离别在即,替公子值守最后一夜,望公子保重身体。”说完便离开了庭院。

外面,程香裹着斗篷,站在夜风中许久。见冷双成出来,她迎了上去,淡淡道:“我就要看看,你还能痴站多久才能清醒过来,还好自己走了出来,不去看那两人卿卿我我。”

冷双成笑了笑:“卿卿我我说不上,郎情妾意倒是有一些。”

程香瞪眼:“你还笑得出来!”

冷双成抿了抿嘴角,道:“扰人情意确是不应该,所以值守完毕,我就出来了。”

程香挽住冷双成手臂:“走吧,随我去美男子多的地界开开眼,忘记他这只丑八怪。”

冷双成抽出了手臂,摇头:“不用了,我有事情要做,忙不过来。”

不待程香再挽留,她就孤身走向了黑暗,直至在风声清影里失去了踪迹。

烛影摇晃,衣香清淡,秋叶僵硬坐在榻上,气息几不可闻。他的双肩如生铁般冰冷,烙着了小鱼的手。她悄悄吹了吹指尖,驱走寒意,跪在峻挺的身影后,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的血肿处。

狰狞的创口、泛紫的皮肤、细密的剑伤指痕,一一落进她的眼帘中,逐步印证了这具身体承受着外人伤害的传闻。

传闻,世子秋叶被雪公子射伤肩膀,后又赴约中了剑伤;旧伤未愈之时,被青衣奴两次击中,断了手臂,碎了肩骨。

如今累累伤痕呈现在小鱼眼前,最为直接地道出了传闻的真实性,连她这个陌生人,都看得于心不忍。就在敷药裹伤时,细心的她突然发现,有一道青肿的创口里,还带了紫红色,使得血块凝结,无法散开。

小鱼惊异道:“瞧公子这伤,似乎还夹了毒。”

秋叶冷淡回道:“赤川子。”

小鱼的手一抖:“公子怎会中了这种毒!”

秋叶说得不以为然:“自己服下的。”

“为什么?”

“以身痛抵挡心痛。”

“公子竟也是痴人么?不惜伤害自己,减轻心里的痛苦?”就与她一样,得不到时,忍不住自残手臂。

秋叶冷冷坐着,未应声。

小鱼紧紧咬住唇,用手轻轻碰了碰伤处,说道:“我叹公子,不知回头。”

秋叶未动,也未回头。

似乎就瞧不见她已黯然神伤的脸。

他什么都不需要说,她已是心痛难安,为他这么不管不顾喜欢上一个随意伤害他的女人。他在她眼里,就像是天阙之外的星月,绚灿绽光,站在风云之巅上,使得人间百态失色。

她愿在地上景仰。

今晚能近身接触到他,不再是隔着遥远的距离,令她紧紧揪着一颗心,又喜又愁。

灯辉下,秋叶的裸肩渗落出血迹,薄如细缕,斑驳了雪袍。

小鱼擦了又擦,血水竟是不停。她看不到他的容貌,却是能感触到他的僵冷。

她揪住手巾,想了又想,细细说道:“我随师父在民间行医时,曾听闻过,赤川子是一种极霸道的毒药,无解方。后来偶然来到铁剑山,掘到一种叫铁蔚的花草,发现叶透异香,驱蚊辟邪。再跟着试了试,才得知铁蔚花叶无毒,根生奇效,可炮制药水解开赤川子之毒,压制其他的邪风毒素。”

秋叶闭眼一刻,字字句句听进耳里,半晌才问:“若铁蔚花根生奇效,怎不见有人来采摘?”

小鱼如实答道:“铁剑弟子守得严,一百二十株都有定数。世人皆以为采走花叶就能配药,却不知真正的奥秘在根上。”

还有紧要的一点,她无需说出口,相信他也知道。

铁蔚花下,就是矿藏入口。根部染锈,更需花叶来遮挡。

铁剑弟子名义上护花,实则是在护宝。一丛寂静盛开了两百年的兰草,别说门派弟子能认清它的面目,就连熟悉草药的郎中们走过,也会将它当作寻常花科而遗忘掉。

秋叶冷淡道:“内中隐秘,就这么多?”

小鱼想了想,确信无缺漏,点了点头。

隐藏在她身上的秘密,自然就不能说出口了。比如她擅长捏脸泥扮作他人,将技艺传授给萧玲珑,算是他的启蒙师父。比如她奉了肃青候的命令,来铁剑山购买铁蔚配置萧玲珑的解药,无意揭开了根部的妙用。再比如她听从了肃青候的命令,将辽使引到花草前杀掉,造成“奇花蛊人心”的功效,嫁祸给铁剑山,方便侯爷前来讨伐。

除了对侯爷尽忠之外,她的全部私心,悉数寄托在身前的秋叶上。

往日孤高不可攀的人,就这样寻常出现在她眼前,听她诉说,不置微词。

她极想再靠近一分,可他满身的寒冷,让她不敢轻易动作。

小鱼期盼了一晚的秋叶突然回头。

容颜冷如雪,眸中含云霜。

秋叶径直对上她的脸,冷冷道:“这一次,你逃脱不了。”

小鱼大惊,闪身疾避,秋叶的左手悄无声息伸出,如银钩一般,抓住了她的脖颈。

他的手一寸寸收紧,她的气息一点点凝滞。

她嘶声道:“公子为何这样对我?”

他毫无怜惜地收紧了手指:“通敌,挑拨战争,祸害他人。”他低头,将冰冷至极的话送进她耳朵里:“还敢恶语中伤冷双成。”

她窒息:“你——你——”

他将昏迷的她抛落在榻上,对暗夜下令:“杀了她制成花肥,待来年培植出花树,移植到冷琦坟前。”

令她至死,他都不愿脏了手。

第56章 诡斗

儒州青山寺。

受战火所惊,大批百姓迁移至山前。寺院的僧人让出了僧舍供流民居住,还搭建帐篷安顿妇孺,在山寺周围组成了一个临时救济校场。

简苍及木迦南留在校场内,帮助僧人烧水施药、传膳喂马,大行善事。她顾不上擦汗,不时向来路张望,打探山下的动静。

离去了一天一夜的冷双成仍不见归还。

眼见暮色降临,轻薄的雾霭浮起在山谷内,将四处景物罩得不甚分明,简苍的心底无由来变得有些慌乱。

青山寺的晨钟暮鼓声声朴厚绵长,入耳震荡不停,仍是不能安抚她的心绪。她怕木迦南担忧,连累他再度奔波无着落,强自忍着不安感。

木迦南去了后殿参拜,诵读晚课。

赶了大半天路的百姓们也逐渐安睡。

简苍从下到上为帐篷外的挂灯加灯油,顺便掩好挡风的垂帘。走到石头屋僧舍时,她照例悬挂好灯盏,借着光亮,突然看清了石柱上刻着的一个字。

字迹很深,可见镌刻者用尽了力气,使得他的左正右攴历经十年的风雨洗礼,依然鲜亮如新。

简苍终于想起来了,青山寺,就是萧政落发为僧苦练武艺的地方。

她立刻放下油壶,抓起裙幅,朝着最近的山路跑去。

山顶有雾,白石林立。

简苍站在石上,极力眺望四周的山形及路势。

校场帐篷遍布山脚、山腰,堵塞了她的去路。只有右边的树林里,似乎留有一条曲折深远的小路。

简苍正打算跑回后殿,叫上木迦南随行时,山底突然出现了一条横向切来的火把队伍,极快速,如蜿蜒游动的蛇,用长长火线围住了校场。

手持火把的人并没有动,似乎在等待命令。

简苍一看阵势,在风中抱住了双臂,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她慢慢朝右边望去,一道修长身影出现在青雾中,走得沉稳,黑袍银铠落在沉沉夜幕里,两色昭然。风大,吹起他的发,在他身后荡起一团墨绸,浮现在雾气后的眸子,灿亮得如同星辰。

她不需再看,凭借来人一步一步稳定的身影、凝力欲发的气势,就知道那是萧政无疑。她毫不犹豫地爬上更高的石块,踮起脚尖借力,绝然地朝山下扑去!

这一跳,不仅会撞得头破血流,还会被尖石割裂身体,七零八落地滚进峡谷里。

哪怕死,她也在所不惜。

比她求死之心更快的是萧政的长鞭,为了应对这种局面,他习鞭两年,练得炉火纯青。

青山寺的灯火逐渐被抛离在后,僧人、百姓沉睡,连一心参佛的木迦南都未受到惊扰,依然滞留在殿内,全然不知,外面已经走失了简苍。萧政以火烧校场作威胁,毫不费力带走了她。

简苍被萧政紧缚在胸前,长长绸布缠住了她的手臂、身子,像是木偶一般,受到主人牵线的限制,不能轻易动作。塞外白马背宽脚长,足够撑起两人的重量,在夜风中奔跑,不落后乘。

简苍自抓来后,就低着头,不说一句话。萧政向来是举止行径强过言语,也不多话,只盼带轻骑早些赶回军城。跑了一阵,他突然听到一句轻微的话,在问道:“侯爷能否……缓一缓……?”

他提缰放慢了马速,用单手抬起她的下巴,低眼看她:“不舒服?”

简苍的雪肤丽颜经风一吹,染了一层薄红,纤黑的睫毛铺在紧闭的眼帘上,如嫩芽初发,怯生生地颤抖着。她不看他,只闭嘴点头示意。

萧政将她的头按回怀里,冰冷的铠甲贴近她的脸,传过去一阵强硬气息。“不适也得忍着,我不信你在外奔逃两年,过的日子比这舒服。”

简苍紧紧闭眼,不再说一个字,只是一声急过一声咳嗽,咳得两颊嫣红,快要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