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在设想中,即便援军赶来,也是落在了秋叶被杀之后。

冷双成突然起身说道:“那便对不住了,我需站在世子身后,为他护法。”

萧拓闻言轻哂:“你果真一心向着他,看不得他受到一点伤害。”

冷双成摇摇头:“你有所不知,我向来帮理不帮亲。督促和谈本是长平公主的心意,我早已说过,我站在公主这一方,维护她的主张。你杀了世子,阻断了和议,公主回宫之后难以向当朝天子交代,终究会受牵连。这样看来,我提前绸缪,便可帮到公主,无论是否成事,只求无愧于心。”

萧拓也站起身,转向看她,对上她的眼睛,已探明她的决心。他记起她说的话,在他出苍城领兵征战那一晚,曾向她讨要一份诚心,要她承诺完全属于他。她当时只应,站在程香的阵营中支持和谈,待时局平定,再议婚事。

也就是说,如果他下令攻楼,抹杀了程香一力斡旋的和谈局面,势必会失去她。

冷双成向萧拓行礼,护送木迦南去了暖阁,与简苍会合,再又回到了殿内。

她径直走到了秋叶身后站定。

萧政望向她的眼光里,没有丝毫的惊异,似乎对她的选择早已了然于胸。

秋叶静坐案后,紫袍衣摆徐徐铺张开来,没有一丝颤动。

萧家兄弟正是看见他一副从容镇定的样子,咂摸不透他是否真的散了功,没有贸然出手抢攻。昨日行苑一战,他们双双负伤,折损了一些功力,因而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他们不会亲自动手,只愿坐山观虎斗。

场地里,程掌柜略占上风。他本是殿前检司指挥使出身,与喻雪有过一番切磋,熟知喻雪起剑的方位。以前用锅铲对付喻雪,就能不落下乘,现在使上重金打造的薄刃,不知能借得多少便利。

可是全场之人都忘记了,即便秋叶不能动武,却也能指点喻雪使剑。

程掌柜的菱花刀滚地而来时,璀璨光亮如一张网,罩住了喻雪全身。喻雪使的是君子剑,擅长直劈横挑,从不走偏门,对上专攻下路的刀法,就有些力不从心。

秋叶提前发声:“踏雪飞鸿。”喻雪会意过来,提起脚尖轻轻一纵,跃出了刀光织就的光网。

秋叶不待程掌柜变招,又说道:“一池春水。”

喻雪闻声大震,突然记起这一剑招,正是昨日行苑里秋叶所使用的,力克萧家兄弟中的一式。

他踏步抢占攻位,在剑尖凝力,左右摆动手腕,如同搅乱了一池春水一般,激起层层剑气,弹向了程掌柜的落脚之处。程掌柜闪身疾退,形势落于下风,不得不苦思变招再攻击进去。

间隙时,端坐不动的秋叶问道:“你不饿么?”

持着木尺落在桌案之后的冷双成观望打斗一会儿,不曾提防秋叶有此一问。她怔了怔回道:“不饿。”

秋叶没回头,背影峻挺如昔,雪白的中衣衣领抻在他颌下,衬得唇型极淡漠。“没道理。”他不轻不重说了一句,语声也是冷淡的。

冷双成汗颜:“公子还有心关注无稽之事么?”场上都打得热火朝天了。

秋叶回道:“你的全副身心都在萧二怀里,无暇进食,怎会不饿?”

冷双成刚为喻雪的一记“江山万里”横扫叫好,耳边传来秋叶的话,咂摸一下,才觉得不对味。“我何时在小侯爷怀里过!”

秋叶径直说道:“方才坐在他身侧,你与他隔着多远距离?现在选我作同盟,又撇了多远的距离?”

冷双成走近秋叶身边,继续观看喻雪的剑招。

秋叶的目光未曾离开过场地,但也能知晓冷双成的动静。“尺子从何而来?”

“问先生讨的。”

“持着尺子便能助我一臂之力?”

冷双成不语。秋叶说道:“不如你去比划两下?”她无奈,将尺子收起。

他并不放过她:“尺子不及你的双臂有利。”

冷双成低头看了看空空的双手,暗想,若在臂上贯力抵挡外招,确是落得便利一些。

秋叶却说:“萧二攻过来时,你用双臂将我抱紧些,便能护住我周全,留尺子何用?”

冷双成愠声道:“公子还有闲心开玩笑。”

“不叫我‘世子’了?”

她咬唇不语。他说道:“世子叫完之后,应是‘夫君’了罢?”

她在袖里掏了掏:“真想拿尺子敲你一记。”可手上又没动作。

“‘坦诚相见’时,乐享其功力。”

冷双成羞红了脸,不敢再随便应话。

秋叶指点喻雪使出一招“秋水长天”后,回头看了冷双成一眼:“你先出去。”

她警觉道:“怎么了?”留她护法不是更好?

他淡淡道:“若你当真留在我这边,苍城就没法回去了。”

冷双成想过,在殿上争斗一起选择秋叶的后果,最坏的打算就是失去了萧政的信任,使得苍城礼殿之计缺乏执行者。

秋叶虽不能窥探全面她的计策,但也能了解她的为人,知她做事向来有始有终,一旦发生波折,她就是拼着一股狠劲,也会想办法来将事情按回正确的轨道中去。

他怕她难以达成心愿,又要生出离别意,不甘愿留在他身边。

冷双成从容回道:“你又想撵我走么?”

秋叶道:“实则是想将你抓在手掌里,不放开。”

她笑了笑:“那便让我留在你身边。”

“你有这份心,已经足够,快出去。”

冷双成站着不动,秋叶就说道:“我有办法化解危势。”

她稍稍心安,想着,他的确不是坐以待毙的人物。

他从袖中取出一把扇子,白玉镶嵌,檀香熏染,正是墨绂所持的无极扇。

她问道:“公子要借助聂公子的能力?”

“是的。”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走到垂幔后,推开了窗户,从楼上一跃而下,掠向了垂挂铜铃的脊角,当真走得毫不含糊。

铃声震得一响时,在楼里歇息的敦珂惊问:“谁?”

谁能从绝境之地飞跃下来,躲过门前的盘查,落脚在飞檐上?

她看到冷双成推窗走进的身影,觉得匪夷所思。

这个女人的功力,实在出乎她的意料。能从一绝索里挣脱出来,阻断她祸害简苍的计划。

冷双成取出木尺,疾步滑过去,用尺身掇起了敦珂的下巴,止住了她的呼喝。

敦珂聚集不起力气,才发觉功力已经流失。

冷双成冷冷说道:“今日就将你折磨简苍的旧账,一起清算干净。”她凝力一摆,将尺子切进敦珂咽喉半寸,迫使敦珂踮起脚尖迎合着她的姿势。

敦珂大口呼气,喉咙里咕咕直响,血水源源不断流下,让她每吸一口气,就要痛上一分。

最终她被提吊在木槅上,活活流血而死。

冷双成回到暖阁里,护着简苍及木迦南二人,对于随后要到来的惩罚或是不相信,全然没放在心上。

白玉殿里,喻雪剑气暴涨,使出秋叶指点的招式后,毫无偏差地将剑尖刺进了程掌柜的咽喉里。

程掌柜立时倒毙。

喻雪用手巾擦净剑上血,将古剑收入袖中,再走回桌案后,拾杯饮下酒水,动作不慌不忙,如往常一样安静。

萧政遥遥举杯,对喻雪说道:“敬公子一杯,实至名归。”

喻雪斟酒再饮,回敬萧政一杯。

萧拓迟迟未下令攻楼,萧政就知道,内中肯定发生了变故。他看也不看萧拓,就当自己在家中一样宴饮宾客,与一身冷漠的喻雪寒暄。

萧拓收了伴奏的笛子,说道:“可惜。”

可惜程掌柜功力不济,未曾一招必杀刺倒秋叶。

笛声一落时,场地里仆倒的尸身显得更寒凉了。

对面的秋叶冷冷说:“二郎不来试一试?”

萧拓笑道:“我若胜你,便是胜之不武,又有何必。”

秋叶在手上使劲,甩出了无极扇,扇子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又落在他手里。借着一推一送之力,扇面铺展开来,向席上残留的萧家人展示了各国各族徽印,用以证明扇子的来历不掺假。

“墨绂一呼,可聚集数万镖师商卒,此时他已站在了楼下,唤拥众守住了进来的街道。”秋叶说得冷淡,将扇子合起,放在了桌上,“两位认为,西营兵强攻内城时,能有几成胜算?”

被点到名的萧拓饮下一杯酒,淡淡道:“世子好福气,尽得外人帮衬。”他抛下酒杯,当先走了出去。

萧政拱拱手,也走出了大殿。

喻雪问:“世子不追么?”

秋叶走到窗前,看着楼底的动静,冷淡应道:“先不动他们。”

他有更好的办法对付萧拓,再亲自动手去会会萧政。

不多时,楼下的墨绂遣散了众徒,与程香作别。程香去拉他的手臂,软语求着什么,他却淡然伫立,只对她笑了笑。

另一条路上,萧政及萧拓骑马护送两辆马车离去。

第90章 失去

回程之上,一行人的心思如车马行声,遥远而沉重。

萧政看过敦珂的尸身,知道凶手系何人。他找到冷双成时,她端坐在椅中,对他极为无礼地说:“侯爷不能做到的事,由我来了结,不脏侯爷的手,还能还王妃一个清静世界,多好。”

萧政并未动怒,而是顺水推舟忍受了她的刺杀所带来的恶果。

简苍靠在冷双成身旁的座椅扶手上,怏怏地说:“我快死了,侯爷让她陪我走完最后一程吧。太后若是怪罪下来,侯爷就说是我做的。”

萧政听得心一沉,走过去摸简苍的额头,满手一片热意。他将她打横抱起,放进车厢里安置好,唤冷双成随行伺候。

冷双成一路照顾着简苍,随车队再次进驻苍城。

苍城石牢新近成了冷双成的落脚之处。

萧政将她关押在此,不曾施予刑虐,只限制了她的行动,日常配给也少了许多。

依他来看,她犯了两桩错,理应得到如此惩罚。一是曾投靠秋叶阵营,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刻时机;二是虐杀女使敦珂,使得他被宫里追责。

这些过错,在萧拓眼里,并未看作是“错”。

只要冷双成先表明过,她站在和谈一理上行事;又不能忍受敦珂欺上瞒下,用歹毒法子祸害简苍的恶行,他就能接受她的做法。

退让至此,其余难受的劲头被他一并压制下。

他看她走向秋叶,将他舍弃到一旁,牢牢抑制住酸涩,转而向萧政示意,不得为难她。

萧政看在萧拓的面子上,前后未曾为难过冷双成,只对她小惩,下令羁押十五日。

实则上,他也没法做出更重的判罚。

连萧拓都觉得敦珂该死,为冷双成上书至朝廷,请求免罪。他封杀了敦珂惨烈死状,将她的死因淡化为意外,列数敦珂干涉侯府内政、主持和谈不作为等罪状,在一番巧辩之下,终用军勋抵罪责,求得一方赦令下来——太后终究是要依仗萧家两军在沙场上冲锋陷阵,更何况,论及对萧政与敦珂的亲厚,她更偏向于一手提拔上来的萧政。

宫里的追责被萧拓处置好了,萧政重新面对难题。

简苍的责怪是无声无息的。每日听到晨钟,她便早起洗漱,走去栈道督促奴工劳作,自己也搬砖添石饰,忙得不停,毫不顾虑虚弱的身体。劳累一日后,她又走回石牢里,捡着靠近冷双成的单间里睡下,晚上还会发烧、梦呓。

萧政来了两晚,将她抱回暖和的绣阁里,她醒来后,又会从他身边爬下床,赤脚走向石牢。

他以为她是使小性子,跟在后仔细一看,才知道她已经成为习惯,养成了夜游去石牢的病症。

他将责任扣在冷双成头上,冷双成对他不假辞色:“王妃可能是装的,侯爷不仔细审审么,像往常一样将人抓来鞭打一顿?”

奚落之意十分明显。

他察觉到了,敦珂之事后,他与萧拓就失去了她的信任和尊重。

他们对敦珂的迁就,在她眼里就是姑息养奸。没将人管束好,危及到了简苍,若不是她来得及时,后果难以想象。

简苍因此落下了后遗症,焦虑、恐惧,过于依赖她的保护。

偏生她对其他人依然讲礼,对每日送来两餐膳食的兵卒道谢,隔着铁栏诊治简苍的病情,扎针、配药、施礼、问安,一如从前。

萧拓来看望冷双成,问她:“你触犯了萧政,不怕他下杀手么?”

冷双成冷冷回道:“既然敢来,就敢应对。”

伊阙之围时,她本来可以仗着一身功夫趁乱逃去,可她并未这样做,而是坐在暖阁里,任由简苍拉住了她的袖子。萧政需要仰仗于简苍的土木建造本领,而简苍又仰仗于她的保护,推算下去,便可明白,萧政投鼠忌器,不会轻易取她性命。

萧政对于简苍受辱一事,震怒之余,却无机会去弥补。简苍浑浑噩噩地劳作、歇息,对他也是浑浑噩噩的,并不配合他的照顾。除去敦珂被杀,他找不到可以施惩的人,只得默咽苦果,继续亏欠简苍。

然而影响落在冷双成心头时,却生出了不一样的想法。

她记得简苍哀求着想离开萧政的样子,安抚简苍睡下后,她就细致地考虑了半宿。

既然萧政不能护住简苍,只施与了无穷无尽的伤害,她得提前准备,该怎样安顿好简苍。

她向木迦南转述了主意,木迦南随后以宣政院主事名义请来一支僧侣队伍入苍城。僧侣们所持戒牒可证明出身纯正,非异途他行之人。

木迦南带着僧侣们住进了红枫院里的庙宇中,抄写经文,为白马青牛石的奠基之礼做功课。

只有冷双成一人安然留在石牢处。

萧拓只来探望了一次。

他审视着她的面容,见她冷淡如故,说道:“你是有恃无恐么?”

冷双成运力催动寒毒游走全身,在双掌中凝聚起一层薄薄的霜雾,然后捏了捏铁栏。萧拓伸手一摸,尽是冷气。她说道:“谁人能抵挡我的功力?逼迫过来,大不了挣个鱼死网破。”

萧拓当然不乐意见到鱼死网破的局面,忙温声劝告,没人会对她怎么样。

她与他之间已经起了间隙,他可不愿再激怒她,讨得她心烦眼嫌。

冷双成站在窗口,纵目远望飞檐重楼后碧绿的天。她的头发披散下来,如飞泻的水瀑,遮住了日渐清瘦的背部。

萧拓等了一刻,都不见她回身看他,说道:“我做了什么事,惹得你生气?”

“没有。”

可是他能感觉到她的疏淡之意。“那你为什么不想见到我?”

“该说的话已说完,无事可见。”

萧拓沉默一下,被满室扑来的冷漠气息击痛了心口。“你或许对我失望至极,但你需要理会,我出身如此,不可能完全抛开萧政的主张,去做一些敦促和谈之事。”

“小侯爷并非不能,而是不愿。”冷双成淡淡答道,“仗也想打,商市也想占,两边都不放,将长平公主好不容易达成的互通商市友好往来的局面,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她说的是近七日的战情消息,由简苍转告过来的内容。

伊阙万象楼上,程香与敦珂确已谈妥商市地界,还交换文书签订了契约。只是随后的边关战局之议,被程掌柜的一场反叛打断了。紧跟着萧拓围城、撤兵,将军力提调进边镇,再调集萧政的骑兵,转头去攻打商镇,一度将战火蔓延至琉璃镇。

萧拓的此番作为,就让冷双成看不懂了。

按理说商市互通往来,子民安居乐业,对辽国也有利。

可是萧拓悍然发动了攻击,兵力之强,破坏力之盛,远超当日秋叶对琉璃镇的争夺。

冷双成曾督劝秋叶不可放任军队扰民,得到应允,保住了琉璃镇的民生百业。

可随后被萧拓的战火毁掉。

那时,她已陷落在苍城石牢里,无法再劝,也无力再劝。

不过有一句话,萧拓倒是说对了。

冷双成如夫子一样,谆谆诱导两回,劝萧拓摆脱萧政的控制,行事当问对错,竭力助他走上光明之道。

可他走了一半,又退回黑暗中。

委实让她有些失望。

遭到冷双成的冷待之后,萧拓转身离开,奔赴前线,继续驱兵攻打边境商镇,将重兵转移到了琉璃镇。

时值宋人春节佳期,守兵无心应战,全数退往了海口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