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的一声,石门破开一个角。

她如法炮制,再熏烤另一角,将石门上半截全数炸掉,用铁锤砸出一个大窟窿,从室内接出了奴工的队长。

队长们再取火把,听从她的指令,一一站到承重柱下,听着殿上的金牛号角呜呜吹响之时,齐数点燃了砗磲石。

冷双成唤队长们退向石室,自身站在最远处,留在栈道内善后。

砗磲外的石料烧尽后,琉璃火遇热爆炸,顿时发出连绵不断的轰响。黄灿灿的光芒过后,石柱被炸塌,承受不住上面的重量,使得礼殿的整块殿池都掉了下来。

直到此时,简苍精心算计的殿底深度、殿池方圆大小、殿上的石柱高度显露出了威力。

殿池如同碎掉的石饼砸落了下来,太后及重臣来不及应对,齐齐下坠,跌落在栈道,双腿因高坠而折断。待残活的人灰头土脸爬出石坑时,礼殿摇晃了两下,又纷纷砸落石柱石块下来,将他们压倒。最可怕的是,由于礼殿上下两层均缺乏承重的柱子,导致最上面的穹窿顶失去依托,如一口闷锅扣了下来,将底下的人重重砸死。

一大片石块瓦砾哗啦散落声中,殿池外围站立的两拨人,都抬起眼睛看了看对面。

垂幔后,木迦南停止了诵读,单手持礼,清楚宣了声佛号。

僧侣们纷纷宣佛。

大门旁,玄衣身影两手拉住花容失色的耶律家姐妹,冷森森地笑了起来:“萧政果然猜得准,初一怎会安于室内,不生动乱?”

冷双成踏着砖砾一步步走上了残破的礼殿,站在断台上,将辽国太后及一众重臣的尸骸践踏在脚下。她的容颜温清如昔,破开嘴角微笑时,就带回令萧拓熟悉的和雅感。

萧拓不知那是不是假象。

他只知道,对面的女人,所做的一切都不简单。

废墟上的冷双成压袖行了一礼,风度翩翩:“见过小侯爷。”

耶律姐妹蓦地睁大了眸子,齐齐看向身旁之人,惊呼道:“你是小侯爷?”

萧拓放开两手,将她们推得后退一步,使得她们远离了豁开的坑口,对着遥遥站在对首的冷双成冷笑:“世人皆分不清我与萧政的区别,唯独她总是一眼看得清楚。”

冷双成端庄持礼不动,问道:“我与小侯爷避免不了兵戎相见,动手之前,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求小侯爷成全。”

“说来听听。”

“请小侯爷随我退至礼殿外,若是动手,便可不染出家人的眼目。”

“好。”

萧拓干脆答道,唤奔进门的骑兵护送耶律姐妹先行离去,并安抚门外残存的官员。

骑兵立时分成两股,一股传令全城戒备,一股下到废墟里搜寻尸骸。

木迦南带着僧侣走进废墟,堵在石室之前,为室内滞留的奴工们张开了防护的臂膀。但凡有散兵摸索过来,想杀人泄愤,他便端起宣政院佥院的声威,将那些人喝退。

无论何时何地,活佛之光耀、影响力,不曾退散半分。

僧侣们诵读经文,为亡灵们超度。

礼殿外的白石街上,一左一右对峙着两派人。

冷双成敛袖静立,任风吹过衣襟。

一直秉着休养名义未现身的简苍从城头走来,用夹袄掩着身子,站在了冷双成的后边,轻轻说:“城外北山外已燃狼烟,相信不用多久,就会有援兵到来。”

苍城之外的北方,是幽州谢家的地盘。

冷双成回苍城之前,与秋叶约定,礼祭日送他一份大礼,作为回报,他需调派全部的火骑军赶来接应。

秋叶猜测,她想亲手解救奴工,因而遂了她的意,传令骁勇善战的火骑军全数出动。

他从未想将她置于危险之地,只是抵不住她一次次的央求,才一步步退让了下去。

以他所见,不如她的意愿,她势必不会安分回到他身边。

冷双成体恤秋叶的心意,从来不敢告诉他,炸掉礼殿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

她只向他信誓旦旦地保证,借用简苍的工匠技艺,挖出石室,将奴工封存进去,自行先避开了战乱。待他打下了苍城,就能全数救他们出来。

秋叶如约发兵,冷双成依计行事。

萧拓手持逆天,细细看着冷双成如水的眉目,说道:“我从来没想过,要与你对战。”

冷双成屈膝行礼:“多谢小侯爷多日的照顾,其他挂念,无需再提。”

简苍冷冷喝问:“萧政去了哪里?”

萧拓冷然:“只我心拙,一味轻信初一,萧政却是个明白人,早就做了打算。”

简苍继续套话:“什么打算?”

萧拓不怕告诉她:“萧政始终对初一抱有戒心,总觉得她会在暗中做一些手段,因而先离开了苍城,去上京调兵以策后变。”

他轻轻一笑:“你不知道,初一炸断礼殿,活埋皇亲重臣,实则给了萧政一个天大的机会。”

简苍仔细想了想,突然脸色一紧。

冷双成虽是默不作声,却比简苍先一步想明白事理。

以萧政勃勃野心来看,他极有可能会抓住机会,先带兵侵入宫廷,假借传丧之名,趁乱夺取了国政大权。

因一干皇亲、重臣悉数殒命,残留下来的人,都比不上他的北枢密院使的出身。

同时,她们也明白了,萧政善待耶律家小姐的原因。

耶律家是辽国显贵之一,在南枢密院享有重誉,若是朝政出了动荡,两院一相合,可使支持力大为偏向萧政一方。

冷双成微微一笑:“能助侯爷一步登天,也是一件喜事,我无怨悔,只求侯爷走得高些,再拉他下来时,就让他摔得身痛。”

萧拓轻叹:“我以前怎未瞧出,你竟是这样的心肠。”

冷双成行礼:“道不同不相为谋,无以寄托寸心,因而说不出柔情蜜语,小侯爷需体谅则个。”

萧拓默然一下:“我说不过你。”

她微微一笑:“那打得过么?”

他抬眼去看她,还未来得及应答,她在嘴角噙着笑,依然显得那般温和,突然一掠身形,掠刀攻了过来!

萧拓暗啐:“小妮子,狡猾得紧。”架起逆天挡了她的一记璀璨光影。

他的手劲只恢复了四成,恃着逆天的便利,不至于在她的偷袭下落败。

可是冷双成已经下了狠心,一定要撕开一道缺口,将奴工们送出城去。

她的主意很简单,活捉萧拓,逼迫城内守军退让。

守兵们本来遭遇礼殿倾塌显贵殒命的变故,个个慌了神,未曾想,萧拓站了出来,铁面冷声,如同萧政一般发号施令:“今日便是尔等立功之时,速去城门防守,杀敌即可受赏!”

散乱的军心在他的喝令下,逐渐摆正了过来。

看到这般光景,冷双成就知道,萧政果然培养出了第二个军侯,其果决之心,不逊于色。

她想着,如今之计,最好抓住萧拓。

简苍站在场外帮忙扰乱萧拓心神,问道:“萧政何时离开苍城?”

萧拓忙于应战,不答。

简苍豁了出去,又清亮叫道:“难道整日对我施以温存的男人,是小侯爷?”

萧拓不得不分神答道:“王妃勿要毁我名声。”

“那你告诉我,他到底是哪天离城的?”

“五日前。”

简苍由此确信,为奴工求情后的几日,她所见到的萧政,果然不是本尊。既然他不在城里,她就没有一丝的拘束心,想出了一个帮助冷双成退敌的法子。

第95章 分离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冷双成手持短刃,近身攻击萧拓,招式迅若风云,扬起一片璀璨的光影。她的每次转身,都近在眼前,发梢送来的缥缈冷香,真真切切送到萧拓鼻端,他只觉前后左右都是她,碎成了入耳的呼吸、眼角的浮影、手边抓不住的冷雾,直到最后,他只能向后退去,再也不能朝她迈出一步。

萧拓知道,自己一定赢不了她,无论是从武功还是心情上,均要甘拜下风。

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像她一样,长久盘旋在记忆中,不可抹去。

萧拓痛恨在不知冷双成的真实姓名下,就对她产生了深深的依赖心。他眷恋她,想将她留在身边,哪怕明知她浮荡在外,不肯轻易在任意一处落脚。

初一,一个简单至极的名字,直接道出了她不事雕琢的内心。

“初一。”在打斗的间隙,萧拓忍不住喃喃念了一声。

他看见她掠眉望了过来,目光里没有惊异,只是一如既往的沉静。她的刀法很快,带着月华般的流纱光影,尽数砍在逆天枪身上,直逼得他节节后退。

萧拓还未做好与冷双成争斗的准备,哪怕她已暴露出了真实的面容,将辽国一众皇亲国戚砸死在礼殿下。

他虽然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法,但他相信,能出奇法聚集简苍、木迦南、八千奴工而不生叛乱的人,一定就是她。

因他的一颗心,也在不知不觉之间被她收走。

萧拓了解她的为人,对敌对亲,悉数持礼而不咄咄相逼。他不知为何会走到今天这种局面,能让她放下礼节和往日情谊,让她冷了眉眼、挟着一身杀气攻向了自己。

他想起了她最后一次来探他,请求他为奴工说情,救援众多性命。

他是怎样答复的?

他不仅婉言拒绝了她,还对她无情说出,殉葬仪制如此,凭她个人之力,不能改变什么。

但是很快的,她就让他知道,以个人之力,能做些什么事情。

她从来不喜欢说教,只用行动来告诉他,光是顾虑困难而不付出努力,无疑是可笑之事。

他终于明白了,他与她之间的差别。就像是明明持刀动枪胶合在一起,气息萦绕在四周,却又隔着那么远的距离。

冷双成救出了八千奴工,将他们安置在地宫里,等待下一步的机会。

城外狼烟起,十万幽州火骑汹汹来袭。

萧拓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决定。

他要护城,为自己的家国而战,也要顾全她的心意,将众多的性命放出去。

如今的功力只有四成,想抵挡住她的进攻,也非易事。

不如顺水推舟。

冷双成一招“抽刀断水”掠向萧拓的双手,刀锋带着一股寒凉之气,逼得萧拓撤枪。长枪脱手后,他没再抵挡,任凭锋利的气息割开了他的衣袖,划出一道血迹。

左臂噬咬的伤口上,又新添了赤红的伤痕。

冷双成认了出来,那是她寒毒发作时,失去了心智一口咬上了他的左小臂而留下的旧伤。

如今的他,眉眼不见任何怿色,哪怕临阵对峙,她与他已成为敌对方。

冷双成暗叹一口气,终究将刀架上了萧拓的脖颈,用手扳住了他的肩膀,对着周围的守兵冷冷喝道:“不想你家侯爷丢命,就快些让开路!”

守兵通过方才一场打斗,已经分清,遭敌挟制的侯爷是哪一位。他们大多是萧政的心腹骑兵,眼见事发突然,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一半人想趁机立功,阻断她们的去路;一半人顾虑萧拓的性命,想先保住眼前的这位,以免萧政回来后追究责任。人心既是不齐,行动上就难免分出两派,大约千数人退向了外围,而另有一千人跟了过来。

萧拓抬眼朝蠢蠢欲动的骑兵望去,喝道:“还敢反了不成?都退下去!”

跟随的骑兵稍稍止步。

简苍走上前,取过冷双成的菱花刀,继续冷气森森地抵在萧拓脖颈处,稍稍一动,拉出了一道血口子,才对骑兵说:“萧政所关心的人,不过是二公子和耶律小姐。你们胆敢再跟过来,我就亲手杀了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冷双成听出了眉目,猛一细想,简苍是在提醒自己,要去执行备选的计划。她们都未料到,萧政并不在城内,昨晚商议时,只将抓人质作胁迫、炸开地宫外墙两项当成了下乘方法。

回过神后,冷双成连忙展开身形,从人缝中穿插出去,如一缕轻烟飘去了侯府。

时值动荡,侯府守卫锐减,去了前城备战。

冷双成没费多大精力就抓来了耶律起音,将她捆绑在皮绳中,再找出简苍事先备好的火药包袱,挂在耶律起音身上,对她笑了笑:“得罪了。小姐若是不配合,我只能点燃火药推小姐进坑底,给我们做垫脚。”

耶律起音咬破了红唇,勉强应了声:“要我做什么都行,留我一命。”

冷双成拉着满身火药的耶律起音走回了礼殿前,去看时,萧拓的耳下、肩上、手臂又添了几道被简苍划出的血口子,正濡着血水。

萧拓听从简苍之意,将坑底搜寻尸骸的兵士唤了出来,自身受她们胁迫,退向了石室前。

他看见奴工们密匝匝地站在半截栈道里,忍不住说:“这是死地,为何再走回来?”

简苍冷淡道:“不劳侯爷费心。”

冷双成走进石室,找到了被简苍削薄墙体填充软物的角落处,用铁锤敲击壁脚,砸出一个窟窿来。随后她将火药包塞进去点燃,用攒集的火力,轰开了一个更大的缺口。

光亮处,果真衔接着暗河沟渠,已经干涸了,撒着一层土坷垃。

冷双成回头招呼奴工弯腰从缺口逃逸出去。

八千人数的转移,需要一定时候。

木迦南带着僧侣堂堂正正走出了苍城。

他们的身份干系不同,无需威逼守兵放行。他打着宣政院佥院的旗号,手捧装有辽太后金凤冠及礼服的锦盒,与举着白幡的僧侣一起,将锦盒送至皇陵,完成了送葬仪式。

苍城守兵对着太后的衣冠、佥院的威仪无不后退。

坑底,冷双成与简苍留下来断后。

放行出木迦南后,幽州火骑开始猛力攻城,一时间,厮杀声隐隐传来。

礼殿外对峙的骑兵全数返到前城抗敌。

威胁解除后,冷双成先放了耶律起音。

萧拓听闻前城的动静,首先转头对冷双成说:“今日一别,恐难再见,我不怨你狠心,只可惜终究未能与你成亲,将你留在身边。”

冷双成微微颔首示意:“多谢小侯爷美意。”再无他话。

萧拓再对一脸冷冽的简苍说道:“王妃还回来么?”

他代萧政问这句话,将脸容正对着简苍,让她稍稍感受到一点,他与萧政形似的影子。

简苍冷冷淡淡回道:“就当我死了吧。”

萧拓轻轻叹息:“你难道不知,往日我扮作他时,只要稍稍待你随意了一些,就必然会讨得他的一顿打?”

简苍勉为其难分神看了看萧拓的脸,不由得蹙眉思索一下,往日与他们相处的种种,根本就分不清哪些是萧政本人的作为。

萧拓轻笑:“萧政比我有福气,能躲过这场见血的分离。”

他虽在笑,心底却充满了苦涩,已经明了,等会儿要离开的两人,必定不会再回来,出现在他与萧政的眼前。

她们以绝烈的手段埋杀了一众显贵,先行断绝了后路,势必不会回头。

想通了其中道理后,或许是同病相怜,或许是感同身受,他一人在这里,就饱尝了两份心痛。

他只怕,再无机会将心事说干净。

冷双成轻拍简苍的肩,示意她先走一步。简苍递还菱花刀,转身朝石室走去。

萧拓大喊:“萧政虽然亏待过你,但不曾改变过心意!他连我这个亲兄弟都打,就是因为我言辞不雅,戏弄于你,惹得他生气!”

简苍捂着耳朵走向了断口,不曾迟疑。

萧拓发力呼道:“‘爱妃是为夫的心尖肉,怎么舍得放你走?’‘爱妃,今晚不留在府里歇息么?’‘你过来陪我,我就免你一顿责罚’……所有的这些,你还记得吗?”

简苍走远,离开了河道。

萧拓抿紧嘴,眉眼抖落霜华萧索。

冷双成轻轻道:“侯爷若真是有心,怎不见他平日里待她亲善一些,免她伤痛,免她流徙,将她迎进府里,好好照顾起来?”

萧拓涩声道:“萧政错了,我也错了。以为不管经过多少次,都能把喜爱的人找回来,没想过‘珍惜’二字。”

冷双成朝后退了一步,隐落了菱花刀上的冷气。

萧拓突然道:“我喜欢你,初一,不比其他人少一分。”

他痛苦地想着,连作比较的男人是谁,他也无法把握到。

她明明在他身边近两个月,与其他男人并无多大纠葛,却最终让他失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