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
作者:四木
文案
宫宇覆上苔痕,
庶人作王孙,
他改写了史册的浮沉。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传奇 虐恋情深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沉渊、谢开言 ┃ 配角:很多 ┃ 其它:《十年沉渊》番外故事
第 1 章
汴陵富豪世家叶府锦绣富贵,可谓称雄于一方。即使在隆冬时节,叶府的婢女们也是穿着绫罗细纱,外罩软裘皮衣,随身携带熏香暖炉,走到哪里都能香风阵阵,光彩夺目。
梅园雕栏外长着一株艳红的花树,映着白雪,像是孤芳自赏的美人。服侍小公子的绿玉探出身去,摘了十颗果实,小心捧在绢帕里,无端引得围观的婢女们笑话。
她们笑道:“姐姐服侍潜公子五年,得了夫人不少的赏赐,这些粗俗小果子,乡野里一抓一大把,怎么还让姐姐当个宝似的捧着?”
绿玉回头嗔怪:“嘘,嘘,你们小点声音,别吵着小公子读书。”她正张手撵着笑闹的婢女们时,身后已经传来一道清柔的嗓音:“这是什么?”
绿玉回头,连忙带着婢女们快步走过去,朝着五岁的叶潜蹲了蹲身子,向他请安。
小公子刚从梅园轩阁出来,脸上带着红扑扑的暖气,雪白肌肤如同瓷玉一般,精致得不起一丝瑕疵。他穿着水蓝袄袍,两手藏在雪貂袖口里,随意走到雕栏旁,好奇地看着那株花树。
绿玉将小公子抱到栏杆上,让他看得仔细些,说道:“这棵树有个很美的名字,叫做‘相思’。小公子别看它长得不起眼,可是用处挺大哩,不仅能入药,还能缀进香囊手镯里,送给喜欢的人做礼物。”
小公子伸手拉了拉雪叶里的红豆果实,捻了一粒下来,就待塞进嘴里。绿玉连忙拉住他的手,笑道:“唉哟小公子,这是让痴人流泪的东西,不能吃。”
“那这样太没意思了。”
小公子跳下栏杆,跑向梅园院门,大片的雪花像是飞舞的白蝶,撒在他的斗篷上。绿玉在后面小声嚷着:“小公子你慢些——小心别摔着——”
一道修长的锦袍身影出现在梅园外的石子路上。二十来岁的李复正安静走来,雪花落在他的肩上,他也不去拂落,眉尖眼角的轻愁竟是比漫天大雪还要沉厚,清晰掠进小公子的眼里。
小公子一见到他,就停下了身子,站在院门口给他恭敬施了个礼。
李复沉声道:“不读书,又想去哪里玩闹?”
小公子低头不应声。
李复拿过身后跟随仆从手里的戒尺,指着小公子道:“现在背一遍《商君书》。”
小公子察觉到了冷意,想拉起斗篷帽子遮住头脸。李复持尺拍下他的手,责令他现在就要背出严苛枯燥的《勒令篇》。
小公子无奈地站在雪地里,轻声说道:“靳令,则治不留;法平,则吏无奸。法已定矣,不以善言害法。任功,则民少言;任善,则民多言。”
李复道:“声音大一些!”
小公子扬声道:“行治曲断,以五里断者,王;以十里断者,强;宿治者,削。以刑治,以赏战,求过不求善。故法立而不革,则显,民变诛,计变诛止。”
李复敲尺截断了小公子的话,问道:“《靳令》能教给你什么?”
小公子答:“严格执行法令才能让国家长盛久安。”
“怎样做?”
“正,法令,明赏罚,立军功,富征伐,轻六艺,务耕种。”
李复听着幼子落地有声的回答,脸色稍缓,又问:“如果是你,你该怎样做?”
小公子稍微想了想,就吃到重重的一尺,立刻捂着额头看着父亲,眼里还忍着泪水。
李复厉声道:“怎能稍作迟疑?快快说来!”
小公子忍痛答道:“必当推行商君法令,明刑弼教,强我柔弱子民!”
“可能执行到底?”
小公子揉着额头的包大声道:“必将执行到底!”
李复放下戒尺,看着幼子倔强的眼神,轻轻一叹:“此时你还小,不懂书上的戒训,也不懂爹爹的苦心。等你再长大一些,总有一天会明白,这些强硬要你背下的知识,是值得你用泪水记住的。”
小公子似懂非懂地望着父亲暗淡下来的眼睛,仿似受了感染一般,脸上也露出悲戚的神色来。他还小,不明白父亲为何时常叹气,夜不能寐,还将他看得紧紧的,不准他踏出梅园一步,要他整天忆苦思甜。可他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根本不知“苦”为何物,对他来说,被父亲抽查课业大概就是最苦最累的一件事。
李复突然把面色一整,冷下脸来,开始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公子知道每日必须应对的诘问来了,连忙放下手站直了身子,清清朗朗答道:“叶沉渊。”
“小字呢?”
“潜。”
“爹爹给你取这些字名是为了什么?”
“告诉我要覆冰守残,沉渊泅苦,历经艰辛才能走到人前。”
“不错,能记住爹爹的教诲吗?”
“能。”
“我再问你,若是家中出了事,你又该怎样做?”
“跑到远地方去,离得皇帝远远的,让他抓不到我的把柄。”
“然后呢?”
小公子握拳朗声答道:“带着大队人回来打死他!”
李复点点头,摸着幼子沾染了雪花的头发,长声一叹:“好孩子,一定要记住这些话。”
是夜,绿玉熏了暖炉点了安神香,在灯下缝缀一道红豆手链。小公子拥坐在软裘里,由着另外两名婢女给他喂食晚膳。他嫌鱼脍与蟹黄包子太过腻口,闭着嘴不愿意吃,踢着脚踏道:“我要翡翠丸子,这些都没意思!”
绿玉哄着他咽下一碗蛋羹,将手链递到他眼前,献宝似的说:“小公子瞧瞧,这个又漂亮又有意思,你再吃一个包子下去,我就送给你。”
绿玉手巧,在手链上缝制了莹白珍珠,缀上红豆,用丝绦隔开,熏染上淡淡的兰花香气,将它整饬得无比精致。可是小公子看都不看一眼,拍落手链叫道:“这是女孩儿的玩意,我不稀罕!你去拿翡翠丸子来!”
绿玉软声道:“我的小祖宗,现在大冬天的,长不出翡菜来呀,您让我去哪里变出一道翡翠丸子来?”
小公子将衣襟下摆踢到半空高,嚷道:“没有丸子就给我娘亲!”
绿玉更加犯难了:“老爷不让夫人进园子来看你,只要你读好书,免除一切孺慕之思。他说你挨得近了,就会长成寻常家的孩子。”
小公子紧抿住淡红嘴唇,转头去看桌几上的金线镂空球。那是他美得如同天仙一般的娘亲亲手做出来的生辰礼物,因被隔离在院外,她便从墙后竹林中抛了过来。第一次看到金线球时,他就觉得极有意思,跟着滚地的铃铛响追了过去,脸上露出连他都没察觉到的笑容。
可是,娘亲始终没有进来看他,他念得厉害,就会爬到最高的楼栏上朝外张望。娘亲总是穿着鲜亮而美丽的裙子,在一众红妩绿影中显露出身姿,让他能第一眼看到她,让他知道她在对他微微笑着。
如今在雪夜里,冷风狂吼,雪花飞舞,他只觉得冷,更加想念娘亲温暖的笑容来。
绿玉回头看看小公子的脸,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落寞神情,连忙凑过去笑着说:“夫人喜欢雅致的东西,小公子得到这串手链,可以拿去送给她嘛!”
小公子掀开软裘,从座椅里跳下来,抓起落地的手链,小心塞进了荷包里。
绿玉趁机喂了一个包子下去,又殷殷说道:“小公子再对夫人念上两句诗,夫人一定会更加高兴哪。”
小公子点点头,看着绿玉,墨黑的眼睛里满是期待之情。绿玉轻轻念着:“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小公子跟着念了一遍。绿玉问:“懂了吗?”
小公子摇头,绿玉说道:“你就对夫人说,一直在想着夫人,以至于窗前的花儿开了,还以为是夫人来看望咱了。”
小公子仔细想了想,说道:“这些诗词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比《商君书》好听些。”
绿玉暗暗叹了口气:“老爷只教你那些法理刑令的知识,自然不会让你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比如这串相思手链。你还不知道吧,‘相思’之后还有个动人故事呢。”
小公子打了个呵欠,将手塞进暖手抱里捂着,歪着头靠在座椅里,安静地看着绿玉。绿玉有意哄着他睡着,就细细说道:“传说古时候有一位女子,因苦苦等待的心上人没有回来,就在树下哭泣三日,结果血泪流干,倒在树边死去。她的血泪化成了红色果实,人们就叫它‘相思’。”
小公子已经睡着了,绿玉轻轻叹口气。这么小的孩子自然是不懂情为何物,但是她想,小公子苦苦想念的夫人,不正是“相思”的另一层意思吗?那些柔软的细腻的情感,为什么老爷就不准小公子拥有呢?
绿玉想不通的道理,正是李复所害怕的东西。他的父亲是上代弘毅太子,被皇叔夺了政权,留下他这个遗腹子。他好不容易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存活下来,又侥幸有了叶潜这个孩子,若是自小不磨砺叶潜的性子,他只怕等不到叶潜长大,就没法教会叶潜在这黑暗世道上该如何生存的本领。
或许是感受到了父亲的担忧,小公子叶潜在随后一年里,性子变得乖巧不少。他不再挑食、逃课,而是规规矩矩地学完《商君书》,又读起艰涩难懂的史书来。父亲要他做的事情,他完全遵守,在临近年底的课考中获得上等考评。
李复非常满意,放小公子出园游玩一天。
第 2 章
小公子穿着新衣跑向叶氏所居住的宅院里。叶氏蹲下身张开手臂,等待着儿子的来临。小公子跑到叶氏跟前时,硬生生刹住了脚,恭敬施了个礼,唤道:“见过娘亲。”
叶氏嗔笑一下,将小公子拉进怀里,重重亲了一记他的脸颊:“在娘亲这里不用这么拘谨,阿潜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都可以对娘亲说。”
一整天里,叶氏都陪着小公子玩耍。她似乎有用不完的心思,总是在背后拿出各种灵巧的小东西,引得小公子惊奇地睁大了眼睛。陶响球、竹蚱蜢、八音盒、孔明锁……一众小孩玩具堆在小公子面前,他拈起这个看看,摸着那个听听,一时之间还不知该如何取舍。
叶氏问:“阿潜下过棋么?”
小公子摇摇头。
叶氏拿出田字型模具棋盘,微笑着说:“时常在院外听见阿潜嚷道‘没意思’‘没意思’,现在娘亲拿出来的这盘狩猎棋,可是很有意思的,阿潜想试一试么?”
小公子连忙重重点头。
叶氏含笑着拈起棋子,当仁不让摆出了陷阱攻势。小公子看见猎物棋子雕刻得光滑莹白,心里很喜欢,伸手去挪动那些兔子、松鼠、狐狸跳过一道道栅栏,结果不可避免陷落在娘亲的坑洞里。他接连两盘都输得彻底,才回过味来嘟囔道:“娘……娘……不对吧……怎么前后两次规则不一样啊……”
叶氏莞尔一笑:“和姑娘家下棋哪能计较这些。”
小公子呆滞了一下,才应道:“娘亲说得对。”
叶氏留小公子吃晚饭,添置了多道汤食丸子。小公子吃饱过后将红豆手镯挽在娘亲手上,紧巴巴地念了一遍绿玉教会的诗句,并说道:“我时常思念娘亲,那些开在窗前的花儿,就是我变成的。”
叶氏搂住小公子,笑道:“阿潜学到了窗前的花语,学到了‘相思’的诗词,不再是《商君书》里那些打啊罚的东西,看来长大了不少呢,娘亲真是高兴。”
小公子倒在娘亲怀里,闻到一股淡淡的熏衣香,在一片柔软的衣襟里摩挲了下脸,只觉这是天下最温暖的怀抱。窗户外面雪花飞卷,冷风刮得直响,房内燃着暖香火炉,还有娘亲在他背上轻轻拍出的那些助眠曲,都成了他深远记忆中最宁静最珍贵的东西。
久候在梅园的李复赶到叶氏内室里,看到小公子已经睡着的模样。叶氏将红豆手链系回儿子手上,见夫君急匆匆走进门,连忙又将儿子衣袖拉下,遮住了他的手腕,避免引起夫君怪责,说她整治一些寻常的饰物来浮动孩子的心思。
李复满脸忧愁,哪里看得到其他的东西,只低声叹道:“往日一到年底,皇上必定提我进宫责难一些事情,趁机折磨我一番,今年却迟迟没有动静,莫非皇上在背后还安排了其他事情?”
叶氏将小公子放进软和床铺上,回身宽慰李复道:“这年底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宫里也在大操大办忙着庆贺,或许就没有时间去关注夫君的事情了。”
李复长叹:“如此甚好。”他走到床边坐下,看着小公子熟睡的面容,眼底的轻愁如同山岚雾气一般,许久都散不开。叶氏挨着他的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低低说道:“夫君勿要忧虑,不管皇上怎样安排,他总不能在皇太后还护着我们叶家时,就对我们下了狠手。”
李复将枯瘦的手覆在妻子纤秀的手掌上,回道:“你有所不知,我害怕的不是皇上故意整治我们的那些手段,而是他要对我们赶尽杀绝的心思。”
叶氏将头靠在李复肩上,柔声说道:“不管怎样,我们一家人现在一起,已经让我很满足了。”
李复摸了摸妻子的脸,低声道:“就是苦了你,跟着我这个没落的王孙担惊受怕的,还得提防皇上的责难。”
叶氏嫣然一笑:“瞧夫君说的,我们不是一家人么,自然应该同甘共苦,熬过一次次的劫难。”
李复搂住妻子的秀肩,将头抵着她的鬓角处,陪她一起看着琉璃罩中的烛火,听着窗外的风雪漫舞之声。
难得的宁静并没有持续下去。
亥时末,来自皇宫的两千禁兵鸣金急驰,赶到汴陵叶府外,将整座府宅围得水泄不通。首领拿出皇帝的诏令,在正门前大声宣读,声称叶府聚众谋反,有危害社稷之隐患,必须斩草除根。读罢,首领不管门仆传唤的李复是否赶到了,立刻下令清剿叶府。
两千禁军举起屠刀,层层逼进,从外到内清杀叶府中人,连老者孩童也不放过。惨叫声铺天盖地传来,李复急匆匆赶往前院,被上代弘毅太子遗留下来的侍卫们死死拉住,他不由得怒道:“你们快放手!怎能任由那狗皇帝残杀我们李家的人?”
侍卫队长跪地死谏:“公子别忘了,现在我们寄身在叶家,担负的是叶家逆反的罪名。公子冲出去,只会白搭上一条命,不如抱起小公子逃出去,以待日后东山再起。”
李复听着越来越近的喊杀声,看着平日侍奉他的家仆们慌乱逃窜,长长一叹,下定了决心:“我不露面,狗皇帝势必还要追查下去,屠杀更多的无辜民众。你们若是尊我为主家公子,听我命令,一定要拼死护住小公子逃出去,将他送到皇太后手里。其余人的死活,你们不必回头瞻顾。”
李复磊落说完,掀起长袍下摆,落地重重一跪,朝着侍卫们恭敬磕了个头:“李家最后一点血脉就捏在你们手里,请受我李复一拜。”
侍卫们慌忙跪地,紧咬牙关磕头还礼,然后起身跑向叶氏宅院。
李复打开院门,迎着冲天的火光、飘卷的红雪走了过去,再也没有回来。
内宅里,叶氏将迷药滴入小公子嘴角,用抱毯将他团团围住,亲了一下他那熏得红扑扑的脸,转身对赶来的侍卫们说道:“有劳各位大哥了,至于我,自有去处。你们若是看不过眼,要助我逃出去,我必定先死在你们面前。”
叶氏手持尖利发钗对准自己的脖子,一步步退出了房门。她忍住不去看小公子那边,只看着侍卫队长的眼睛说:“我从嫁给公子那天起,就已经准备好了,若是遇见这样的夜晚,我应该怎样做。现在我要追随公子而去,你们不得阻拦。”说完后,她就徐徐走向风雪中,曳地的裙摆不沾一丝污秽,永远鲜亮得灼眼。
侍卫们抱着小公子突围,怎奈不敌两千数目的禁军,渐渐被逼到了死角里。这时墙外传来一阵辇车纱帐上的叮咚铜铃响,他们知道是皇太后赶来了,连忙攒起最后一股力,将抱毯里的小公子抛过墙去,而自身死在禁军的乱刀之下。
呼呼的北风似乎更加悲鸣了,漫天的大雪阻隔了人世间的一切温暖。冰冷的湿意盖过了迷药药性,迫使小公子在围毯里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时,天地间已经彻底变了个模样。
大批的尸骨堆积在叶府正门前,铺满了石子路。乌黑的浓烟冲天而起,污染了洁白的雪夜。他所能看见的地方,全部都是血水泥浆,散成凌乱不堪的红块。他刚要呼喊,就被闻讯赶来的皇太后捂住了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母双亲的尸身在大火中熔化。
父亲眼角的轻愁、娘亲脸上的笑容,全部消失在火光里,再也看不见了。
绿玉讨喜的脸庞,每晚轻轻哼唱的曲调,被噼剥作响的火光吞噬了。
小公子睁大了眼,看着一道道原先还是热的、说着笑着的婢女们的身体,也被抛进火塘里,逐渐化成一点点烟灰飘扬到夜空里,仍然干哑得说不出话。
世间最残忍的一幕清洗,冲透雪雾冲破烟霭,刚好落进一个六岁孩子的眼里。大片血水蜿蜒流到他的脚边,让他感觉不到一点暖和的气息,一颗仇恨的种子突然像这场大雪一样,冷冰冰地落地,在他心底生了根。
第 3 章
皇太后将先皇的丹书铁劵挂在小公子胸口,历数皇帝的残暴行径,叫骂声足以惊天动地。禁军首领的大刀迟迟不能落下,将整座辇车牵回了深宫之中。皇太后护住小公子誓死不退一步,最后迫使皇帝下了一道诏令,命令小公子终身不得踏出汴陵一步,叶氏世代免除官爵,位同平民。
被皇太后庇护的小公子得以在深宫中过上一段太平日子。每次深夜梦醒,他都要静坐到天明,对着更漏回想一遍叶府门前的惨状,直到小小年纪的他感觉到心里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足够让他能够不动声色地走出去应对老皇帝的各种刁难,才敛住心思继续白天里的课业。
走出门时,他对跟随在身边的侍从说:“从今天起,叫我叶潜,不得称我为小公子。”
六岁的叶潜自行更名,跟着卓太傅勤学苦练。他极为安静,微言而慎行,似乎只是宫廷里一抹不起眼的影子。可是皇帝并非忘记他的存在,就在皇太后寿辰之时,特意赶到场赐给他一杯甜酒。
皇太后将酒杯拿在手里,看着皇帝说:“这孩子生得平庸无比,陛下都不愿意放过他么?李家血脉最后全系在这孩子身上,哀家不过给他一个平稳的日子而已,陛下还要赶尽杀绝么?哀家不同于陛下,极是害怕老天爷的报应,害怕群臣子民的指责,不如就让哀家代他饮下这杯酒,了结这些是非吧!”
说完后,皇太后仰头饮下毒酒,蹒跚走到金座中,以决然不屈的姿势辞世。
一场欢喜的寿宴最后惨淡收场。皇帝还要为难叶潜时,必有老臣冲出来阻挡,声声哭诉,泣血而下,迫使皇帝气急败坏地离开大殿。
卓太傅奏请皇帝,将叶潜接出宫,放在身边教养。皇帝始终对李家这最后一点血脉不放心,勒令叶潜搬进原弘毅太子废宅里,要求他老老实实地呆着,不准出汴陵一步。
破旧的太子府成为叶潜避难的第二个地方。
院子里极安静,只有野草疯长。断壁残垣豁着乌漆漆的裂口,依稀可辨认出当年金粉修饰过的痕迹。藤蔓爬满了斑驳廊柱,与不知名的春花默然对望,偏生无法安抚偌大的废宅里唯一一个孩子的忧伤。
叶潜变得沉默寡言,每日对着落日枯坐,半晌都不挪动下姿势。卓太傅从他身后看过去,只觉心酸。皇太后曾留下过懿旨,要卓太傅万事以小公子为重,在小公子身边安置替身,若是再遇上皇帝来刁难,即使送出一个个老臣的性命,也要保住小公子。这些吩咐,卓太傅都做到了,他甚至还找来民间的高手,替自己的儿子塑骨修脸,将儿子整治成小公子的样子,准备使用“掉包计”,拼着身死家灭的危险也要保证小公子日后衣食性命无忧。
可是小公子每日无声无息地坐着,看着黑暗包围住了全身,没有一点警醒之意,倒像是了无生气的泥塑。
一个心死的孩子,大抵就是如此。
春日午后。
充作替身的小小卓王孙被推进了院子。他回头看看脸容肃然的父亲,又看看木椅上坐着的背对着他的小公子,十分为难地揪了揪衣结。
卓太傅轻声说:“去跟小公子请安。”
小王孙脸上还缠着裹了药的布带,只露出一双黑黑的眼睛,细看,像是润了泉水的玉石。他一步一捱地走到木椅前,双手并拢站直了身子,鞠躬说道:“卓王孙拜见小公子。”
叶潜不动也不应。
小王孙默不作声站在叶潜座前,一直好奇地看着他,足足看了一盏茶时间。
叶潜忍不住问:“你想干什么?”
小王孙绞着衣结说:“我以后要长成你这个模样。”
叶潜道:“是么?那你把布条取下来让我看看。”
小王孙动手解开发顶的布条,刚解了一半,他就咝咝地吐气:“脸扯痛了,以后给你看吧。”
“我现在就要看!”
小王孙忍着泪水将整张药脸展现给叶潜看。叶潜也默不作声看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道:“原来是真的。”
真的会有一个孩子“长”得与他相似。
小王孙抹去眼角的泪:“我每天这么痛都没有伤心过,你为什么要坐在这里伤心呢?”
叶潜不答反问:“你多大年纪?”
“比你小一年,六岁了。”
“那你懂不了。”
小王孙憋闷地站了一会儿,结结巴巴地说:“我可以离开吗?”
“慢着。”叶潜站起身,绕着小王孙转了一圈,察觉到他的个头跟自己差不多高矮,心下变得不高兴,“你长成我这个模样,那我又该去做什么?”
小王孙突然来了精神,抬头笑眯眯地说:“小公子要读书练武啊,以后长大了要保护好我们。”
叶潜看见面前小孩一张红通通的沾满了药水的脸,嫌恶地撇过头,冷声冷气地说道:“仅是读书练武就行么?你想得太简单了。”
小王孙犹豫一下,还是拉起了叶潜的袖子,轻声道:“当然不行啊,所以要你多加努力呢。爹爹说带我们去一个地方,就会让我们更好地理解诗书里的意思了。”
春日野外黍苗青青,河水无声灌溉田地。农人们翻土耕种,散布在田垄间,甚至还有白发萧萧的老者在推犁。
汴陵外城城墙垛口处,立着三道身影。
卓太傅站在中间,将一左一右两个孩子推到身前,指着田野说道:“对于子民来说,土地是他们最亲厚的东西,他们扎根在此地,对外界动荡并不关心。河那边的白发老者,已经历经了小公子的祖爷爷、爷爷、父亲三个朝代,祖上原先也是王侯出身,后来沦落为庶人,子孙后代就要留在田里耕种。小公子你看,他们脸上并没有悲戚之色,锄地犁田时照样和乐融融,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已经懂得了,脚下土地至尊至贵,养育了万物生灵,比什么都要重要。小公子若是也学得他们,扎根在土里,隐没在民间活着,我相信小公子的眼界会变得宽广一些。”
叶潜走到垛口前,仔细看着辽阔的田野。春耕的号子在远方响起,扑面而来的泥土香里,似乎还夹杂着小鸟的呢喃。他广开眼目看了一刻,看着远远近近繁劳的身影,第一次明白了天地为大的道理。
卓太傅看着叶潜的眼神由暗淡转为明亮,知道自己的说辞已经打动了小公子的心。他在风中悠长一叹,说道:“小公子自小接受严苛的法家教导,对外事外物难有亲近之心,还以为事物法则本该就是如此。小公子不曾想到,除了能约束你言行的法令外,这世间还有极多敦厚可亲的东西,照样能开启你的灵智,让你领悟到不一样的道理。”
叶潜默默想了一刻,回身对卓太傅躬身一拜:“多谢太傅教导,日后请太傅指正我的学识吧。”
从田垄回归之后,叶潜、小王孙就跟着卓太傅潜心学习诗书礼仪、地理水利等各项知识。两位小公子结伴而行,亲身实践了许多东西,有田间耕种、水边捕捞、秋冬修缮、开春凿渠等。
卓太傅看着两个孩童在短短五年间悟道、学艺且取得突飞猛进的效果后,才满意地点头,放任长成小小少年的两人外出游历。
十一岁的卓王孙断断续续走访隐士学习茶道、棋艺。
十二岁的叶潜在冬初接到皇帝圣旨,被流放到北疆一带考察地质。
从弘毅太子那一代留下的家臣渐渐变老,围聚到叶潜身边,替他请来各方名师高人,指点他的武艺。
叶潜从七岁练武,已经五年根基。修谬是老臣之首,捏过叶潜的骨骼后,最后下了定言:“潜公子的身子骨还是单薄了些,需要再加历练。单看耐寒耐冷这一点,就要多吃苦头。”
修谬一语成谮。
叶潜从十二岁起,就开始被皇帝以各种名目流放到外地,多数去探寻人迹罕至的偏远地方。最冷的北边是处天然冰川地带,叫做炼渊,他刚刚靠近雪原,险些被冻晕了过去。
一只硕大的白熊从叶潜面前走过,厚厚的熊掌踏在冰面,后来竟然跑了起来,哧哧地溜向了远方。
叶潜无端羡慕起这只自由自在的白熊王来。
在雪原苦熬一月,叶潜根本不敢踏足到冰川里面去,仍旧得了一场大病,难以抵御那彻骨的寒冷。
修谬买通猎户,请求他们每天驾车去雪原逛上一圈,若是遇见一名少年公子落难,一定要搭手帮上一把。
叶潜首次的北疆之行就这样困顿地完成了。
第二年起,修谬提出了循序渐进的应对法子。他要叶潜穿得单薄些,先去雪地适应冷气候,等身子硬朗了一些,再前进到雪原。平时就睡在冰水里冶炼身骨。
叶潜通过这种虐身伤骨的方法克服了冷寒天气的不适反应,勉强捱过了第二年的北疆修行。
第三年,十四岁的叶潜穿着一袭天青色的袍子,正站在雪地里磨练身骨时,突然遇见了一个奇特的少女。
作者有话要说:术后眼睛恢复得不是很好,仍在休养中,这个故事是《十年沉渊》的番外故事,从男主叶沉渊角度讲述了他的童年、少年、恋爱、渣哥、太子、登基后的故事,单独成篇,不会很长:)除了我写好的底稿,还会补充一些其他的剧情,来回报晋江读者妹纸的支持:)您希望看到谁,请留言告诉我,谢谢哒:)
第 4 章
宁州的雪下得特别大,漫天盖地罩下,山丘河林白茫茫一片。叶潜纹丝不动地站着,身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白雪,眉目衣色完全被掩住,几乎成了一尊石雕。若不是有护心的丹药牢牢把持着他的气脉,他在这寒冷的天气里,也难以捱过一天。
厚厚的雪风里冒出一人一马的影子。
一个穿着厚重裘衣皮裤的少女使劲拉着一匹白马,从山丘那边转了过来。白马身上裹满了皮甲毯子,马鞍上吊着四五个竹篓,里面放着乱七八糟的小物什。少女的肤色生得极白,两粒墨黑的眸子像是琉璃珠子似的,镶嵌在秀眉之下,左右顾盼一眼,立刻透出异样神采来。她在腰身上挂满了锦囊,大大小小竟有上十个,除此之外,通身再也找不到值钱的饰物,就是她的两道发髻,也散了一边,披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耳朵。
少女回头哄着白马说:“你是神驹知道么?比那塞外的名贵马骅龙还要强上几分,怎能被这一场雪就吓住了?快走快走,别耽误了我的正事儿。”
白马低声嘶鸣,在寒天雪地里寸步难行。
少女干脆转到马股后去推着它朝前走,白马与她犟上劲了,比着脚力,硬是不肯挪到一分。
少女败下阵来,呼地吐出一口气,走到由叶潜形成的雪塑前坐下,在雪地里揪出一根小木棍,胡乱地戳着雪被。坐了一阵,她大概觉得冷了,又挪到她所见到的雕塑背后靠坐着避风。
叶潜不做声气,继续抑制心思冶炼身骨。
少女从腰上锦囊里摸出两个小玉盏,抓了两团白雪放里面,又拿出两个小小的布娃娃放在玉盏后,摆出面对面宴席的样子,自顾自地玩了起来。她用手拨弄着布娃娃说:“这个是我,这个是叔叔,叔叔快过寿了,我下一碗寿面给叔叔吃。唉,可惜我的手艺不大好,叔叔难过得吃不下去。”
少女唧唧咕咕地自言自语,像个小鸽子,玩着家家酒的游戏时,向石雕一样的叶潜透露出一个消息——她是为了给自家叔叔庆生,跑到这偏远的地方抓一只长尾雪鸡做寿礼,胡乱转了两天也不见一只鸡的影子。
白马慢慢走向挂了一层雪的林子里避风,少女跑过去将它系好,又从竹篓里扯出干草喂过了它,才走了回来说:“喂,那边的,长得像雪菩萨的那个,一直不动,是想我对你许个愿么?”
叶潜被打断了心思,睁开眼睛看了一下。
少女笑道:“我就知道里面有人。好好的一个少年郎,干吗杵着身子不说话,修道么?”
叶潜不理会她。她围着叶潜白雪皑皑的身子转了一圈,用手抹去他眉眼上堆积的雪沫子,冲他仔细看了看。“长得这个模样啊,太凶了些,吓跑了我的雪鸡不好,烦劳你挪个位置好么。”
叶潜脚下像是生了根似的,动都不动。
少女伸手去推他,如同先前推马匹一样,不起一丁点作用。她撅嘴说道:“好没意思,算了,不跟你这木头桩子计较。”然后她走到四处看了看,再又回到他跟前。
少女取来一块兽皮毡毯垫在地上,盘腿坐在上面,杵着下巴颏看着叶潜半晌,也没有说话。叶潜闭眼潜修身骨,自然不会理会外界。
茫茫风雪之中,一立一坐两道身影快要化成了雪团子。叶潜运行一遍气脉后,睁开眼一看,才发现对面的少女已经垂头睡着了。四周极宁静,风雪渐渐停住了,一只长尾雪鸡从巢穴里探出头,走上了雪地觅食。
雪鸡走走停停,根本听不到一点动静。当它走到少女身边时,她的手突然一动,雪地里深埋的绳索立刻绷起一道架子,不偏不巧夹住了它的脚。
少女一跃而起,抓住了雪鸡,塞进布袋,回头朝叶潜笑了笑。
叶潜低眼一看,这次才注意到他的脚下撒了许多金黄的谷粒和毛茸茸的草籽,一路蜿蜿蜒蜒的,直伸向山丘背后。
少女说道:“我走啦,若是你继续站着不动,会有很多觅食的小动物跑来找你的。那个时候没我陪你,你也不会觉得孤单哟。”
她笑眯眯地冲他挥挥手,好看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儿,极为满足的样子。见叶潜仍然冷脸不答后,她撇了撇嘴,翻身上马,抽打马股跑向了远方。
雪地里冷冷清清,一轮迟缓的日头爬上了半空,映着满山遍野的晶莹色。不多时,两只野鸡、三只灰兔出来觅食,尝到了谷粒草籽的味道,一路走到了叶潜脚边,围着他打转。
他的身边立刻变得热闹起来。
叶潜冷心冷骨活了多年,从来不会觉得孤单。例如陪他多年的、那座废弃的太子府,里面荒草丛生,斜阳残照,寒虫喁喁。他久拘于内,逐渐习惯了黑暗,习惯了冰凉。
可是今天,当一抹暖阳映照到脚边,洒在那些小动物身上时,他突然察觉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就像是卓太傅所说的,是敦厚可亲的美丽吧?
第 5 章
叶潜离开冰冷的雪地,回到温暖如春的华朝首府汴粱,向皇帝报告宁州土壤气候及农课情况。皇帝见他身子并无大碍,单薄的衣衫上围着一块狐皮围脖,衬得他的风姿清贵而卓越,心底暗暗有了计较,想出了一条毒计。
“汴河上流堵塞残雪,漕运受阻,你去疏浚一番。”皇帝说得轻描淡写,好像是随意打发的差事一般。
可叶潜知道皇帝吩咐下来的差事向来是暗含恶意的,他秉持着往日装低伏弱的样子,恭顺应了一声是。
少年特有的清冷嗓音一落在大殿里,就让皇帝得意地笑了。
似乎驯服这个没落王孙,最后一个正统血脉的李家人,并不是什么难事。
领御命出行之前,叶潜遵循惯例,先回了太子府废宅更衣梳洗。
负责刺探外情、收集消息暗报的修谬已经侯在那里了。
宅子里荒草萋萋,寒鸦悲鸣,光景惨淡。一间间残破的房屋杵在废墟上,增添了几丝凄迷烟气。皇帝派出的眼线每日会巡视这里,得到的均是废宅残景的印象,深处瘆人的动静,就让他无法巡查下去。叶派但凡有重要的商议,都在废宅里推定,一直以来落得安全而清静。
叶潜站在司衣间里,小心除下外袍及围脖,问道:“漕栈有何异况?”要惹得皇帝派他外出整治一次。
修谬考虑片刻,终究说了实情。
原来是皇帝广罗美女充盈后宫,供其淫乐,要求漕运陆运辟出转输路线。皇帝投入大量人力物力采办此事,都城内外的青壮力都被征调来拉纤、修路、驯养牲畜等,致使春田荒芜不少,连带着还踩坏了两岸的土地。积雪残冰成块滑落进运河,堵塞了行船,皇帝又派人去疏浚,将叶潜也推出去做苦力。
叶潜听后,不惊不躁地问:“还有呢?”
修谬一叹:“公子倒是料到了老皇帝还包藏有祸心——”
除去水陆两则运送事务,皇帝还有试探、打击叶潜的心思。他搜查出与叶氏一族有渊源的旁系血亲,罗织罪名下去,将那些人充军、流放或者收录进教坊作官妓。此次开春采办秀女,被没入奴籍的叶家远亲女眷,也被安置在漕船上,她们要从叶潜眼前、经过叶潜的手,步入凄惨而肮脏的命运中。
这种安排,对叶潜乃至叶派不啻于是一种羞辱。
皇帝等着查看叶潜的反应,只要有所反抗,他便能落下口实,再大刀屠宰叶潜时,就不怕老臣们的殊死劝谏。
修谬自然看得懂内中的道理,先一步劝告叶潜:“公子先忍忍,等势力起来了,再想法救她们出去。”
至于这次,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跳入火海了。
叶潜抬头看着衣架上的袍子、狐皮围脖,刚从他身上除下来的,似乎还带有一点温暖的气息,没有在宁州雪地里浸到的满身风寒。他无意识地抻了抻袖角,摸到一点草籽,将它拂开,一并拂去了抓长尾雪鸡的少女所留下的印记。
少女似乎送与过他一地走禽的热闹和一抹温暖的夕照,让他稍稍体会到卓太傅教谒的温柔敦厚之美是何物。可一旦回到汴陵,残酷的现实告诉他,他无权拥有这些。
听到修谬的劝告,叶潜很快有了论断。他似乎想都未想,只清冷如故地说:“运河内连流花河,流花河畔宇文家。”
流花河畔有两大人丁兴旺家族:宇文家与卓家。其中宇文家涉猎多种营生,有药草、生铁,有丝绸、茶叶,甚至还有境外的货品香料、眉黛等。他们避开朝廷的盘查,分作小百股走商队经营贸易,规局散扩,未形成大的气候,终其原因,应是宇文未得一人身居要职的缘故。
修谬听出了一点别样的意味,迟疑问:“公子的意思是——”
“我派势孤,在都城缺乏富商巨擘支撑。”
“可宇文家并未掌得实权,仅是走商敛财,富甲一方。”
“那便助他掌权,以政养商。”
修谬极震惊:“公子这想法——倒是胆大——”在此之前,他更看重的是有地位及权势的京官、老臣,从未想过,要自己去扶植一个商政一体的拥簇。
叶潜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向宇文家诱下如此重诺,可谓胆识过人,甚至可说是冒险博弈。若是扶养成功,他便有了一道强有力的屏障;若是押错了宝,像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终究会累及叶派势力溃散如沙。
修谬尚在犹豫间,叶潜就嘱咐道:“我需去漕栈应付差事,先生要亲自跑一趟,面见宇文家大公子,向他许以便利,迫他下水与我们同处阵营。”
修谬细细思索着,该怎样拉宇文家大公子宇文澈“下水”。
叶潜看透了修谬的心思,不动声色道:“运船行驶至流花河时,会被我凿翻船只,让教坊女子悉数落水。先生请大公子暗地救走叶氏女,我则上书状告宇文家维护输送不力,治他贻误国事大罪。”
修谬不得不惊愕:“如此一来,宇文家岂不是怀恨在心,更不愿归顺于我派?”
叶潜回道:“先生放心去吧,我有办法让宇文家臣服。”
叶潜深谙用人之道。自李家皇族罹难、叶氏满门被诛后,他便发奋苦读,砥砺磨炼,知行合一,精选人才。先在暗中潜伏不动,一旦时机成熟,必将招致人力财力到身边来。他所奉行的用人、辨才之法是两种极致手段:捧杀和迎头棒杀。
虽曰为“杀”,内中大有区别。
捧杀是先期爱护,待人全然放松戒惕,便无声无息取了性命;棒杀却是迎头一棒打人倒地,待人顽强站起,便能入了叶潜的法眼,此后便得到他一臂维护到底的殊遇。
他挑人严苛,识人未曾走过眼。修谬见他说得肯定,也不多疑,径直退下安置事情。
叶潜应差事之前,修谬例行需转告给卓太傅,让太傅送出替身卓王孙。
少年公子卓王孙换上叶潜的外袍,戴上围脖,卓然立于风中,不需开口说话,就能夺得与叶潜一样的风姿。
修谬感叹:“卓公子不废太傅苦心栽培之功。”
卓太傅拍拍儿子卓王孙的肩,和声道:“等会儿去了漕栈,不可推却苦累差事,要多想想潜公子往日遭受的罪孽,我等不能辱没潜公子的声名。”
卓王孙恭顺道:“是,父亲。”
修谬向卓太傅提及叶潜对宇文家的安排,即为请托宇文家帮忙,又反过来告发他家大罪云云。
卓太傅一惊,说道:“潜公子的做法,像极了幼时——”
他向在场的俩人讲述的叶潜八岁时的轶事。
皇帝将北方上贡来的矛隼和白鹘交给叶潜,唤他作鹰奴加以驯养,期望猛禽抓死他,达到杀人无形的目的。叶潜被关在大屋里,没有旁人的帮衬,单独对付两只飞禽,游走在利爪下半日,甄别出了需他呵护及磨砺的目标。
他缚住白鹘,饿了它整整两日,随后亲手喂食,替它梳理羽毛,将它照顾得无微不至。待白鹘与他亲近后,他便喂得它肚重体胖,让它失去了驯鹰的作用,乃至最后被皇帝宰杀。
另一只矛隼,自与叶潜照面起,就未曾失去过战力。
叶潜手持皮鞭抽打矛隼,不让矛隼在低空飞落,更不曾让它歇息片刻。他拔掉矛隼的喙与指甲,痛得它哀鸣不已,从而也让它多活二十年。
“直到此时,矛隼仍是认得潜公子,皇上久不出猎,矛隼就挣脱铁链飞到潜公子身边,被潜公子送回了宫里。”卓太傅感慨道,“潜公子做事看似随着性子,实则从不出偏差,我们听他话就是。”
卓太傅交付给修谬的一席话,虽未提到捧杀之词,也让修谬明白了,自幼时起,叶潜做事就是有分寸的。他彻底放了心,赶去游说宇文家,令他再度吃惊的是,宇文家主尚在迟疑间,大公子宇文澈就满口应了差事,且表露诚心,他愿意追随叶潜,献绵薄之力。
修谬抑制住内心的惊异,在面上不动声色地说:“有宇文公子相助,潜公子成事之日不远矣。”
宇文澈回头再劝服父亲,共同帮助叶潜援救叶氏女。
汴陵城内第一道渡栈口,由卓王孙扮作的假叶潜站在渔船上,用竹耙捞起残冰、雪块,盛放进船舱里。冷风吹着他单薄的身子,伸出的一截手腕,不多时就冻得青白。
负责调度的转运使看了这种光景,却很满意。
他能爬到这个位置,不是偶然,揣度天子心意的本领是必不可少的。
运送谷物的船队缓缓行过栈口,后面跟进的,便是多有噪杂音的秀女画舫。
转运使害怕“叶潜”没注意到自家的远亲到了,还用竹竿捅捅船篷,哈哈笑着说:“自家人来了,不招呼一声么?”
站在岸旁闲聊的士兵应时应景发出猥亵的咂摸声。“这船小娘皮瞧着薄了些,架不住壮汉的操持。”
“叶潜”收了竹耙,默然伫立,静静看着缓缓行来的一座两层楼高的彩船,目光温润得如同春涧新泉,似乎在无语地告诉船上一众孤寒的女子,不必感到羞耻。
无论是他,还是真正的潜公子,其实并不识得远亲女眷的面。
可是“叶潜”一看到她们,就像她们第一眼看到他一样,心里有股激荡的声音在说,就是他(她),错不了。
汴陵叶家遭受的苦难,李家皇亲血脉艰难的延续,她们都有所耳闻。她们并不怨恨因祖上追溯到的叶家姻亲关系而被抄家、贬奴的处境,只是惶恐自身的身份让孤身存活的潜公子蒙了羞,被粗俗汉子笑话于世人前。
远远就看到,一个冰清玉洁般的少年公子站在船头,眼睛黑得如同夜空,那样沉静。
她们早早地福了福身子行礼,端庄如一,瘦弱的脸上净是温顺之情。行完礼后,领头的姑娘拂了拂风中的秀发,柔和说道:“我们见到了潜公子,已是心满意足,再苦再累,这趟差使也值得。”
说罢,她就决然地跳向冰冷的河水中。
“叶潜”眼疾手快,甩出竹耙,摆动尾端系住的绳索,捞起了投河的姑娘。其他叶氏女子想要效仿投河的姑娘,洗去让叶潜蒙羞的罪孽,也将纵身跃向河中。
船上镇守的兵士纷纷制止。
同时制止的,还有“叶潜”清朗的话语。“已为奴,自应忠心孝奉朝廷,即便是搏得主人一日欢心,也足有荣华相待。”他定定看着女子们,眼里有浮冰碎影光彩流动,凝声问道,“懂了么?”
女子们受到目光的示意,虽不明就里,依然被动地点了点头。
“叶潜”故意示弱的一番话引得案上观望的转运使笑得得意:“这龟孙倒是乖巧,比他那窝囊废爹爹懂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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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运河内连流花河,流花河两岸山林掩映,山林后依稀可见一截截突出的古城墙。古城内居住着人丁兴旺的宇文家族,鼎沸人声随风喧嚣了几里远。
漕运船队一路蜿蜒而下,来到宇文家族占据的河道旁。
一股激荡的风贴着河面吹过来,不一会儿船底传来一阵阵颠簸,前后左右摇晃着船身。押运官直叫邪门,呼喝着役夫守护好谷仓。眼瞅着城墙头遍插宇文家徽志的彩旗,他猛然醒悟到可唤这个家族搭把手,忙不迭地敲锣叫嚷起来。宇文家也不负众望,将吊楼城门一开,送出一大批精壮青年弟子,手持抓钩锁链等物,拖拽住船身,帮助运船稳稳前行。
处在末尾的画舫似乎就没有这般好运气了。
大风停止了之后,画舫摇晃一阵子,突然进水,在片刻之间就淹没了甲板。押运官顾前顾不了后,怕出差池,忙唤宇文家的弟子们去救。弟子们抹去脸上滑落的汗水,无奈说道:“大人明鉴,粮食最紧要,我们这边需得拽住船索,空不出手呐。”又回头吆喝墙头观望的少年郎来施援手。少年们奔出,在岸边忙活一气,踩塌了不少土埂,倒是没捞起一个掉入水里的叶氏女子。押运官气得跺脚,见春寒的河水仍是冻骨,又不敢下水,只能用竹篙在河里装模作样划了几下作罢。
春寒刺骨,叶氏女随画舫没入水中时,并未惊呼。她们本就有舍命取义的决心,是以变故袭来,也个个安然受之。在意识混沌前,她们似乎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润泽在冰冷的水后,容颜精致如玉。她们醒悟到,是潜公子入水来探她们,更是放弃了挣扎,任由从四面八方涌来一道道穿着避水服的身影,举起气囊样的皮包袱,将她们的头脸罩住。
埋伏在河道里的宇文家好手,将叶氏女拖进暗河,再经由家族开掘的灌溉渠,送她们进己方的古城里。随后,会有一批婶娘好生照顾她们。
漕运船队这头,押送官上报变故给转运使,转运使再递消息进宫里,推脱自己的责任,只说宇文家护送不力。与此同时,叶潜示意亲信老臣附和他的谏议,向皇帝上书,历数宇文家据拥河畔,对朝廷的漕运、官田的灌溉等无丝毫贡献之事,呼请皇帝惩办宇文家。谏书一上,皇帝的注意力被牵发至宇文家身上,对于已达羞辱叶派目的而葬身水底的叶氏女一行人,已不甚关心。
宇文家听闻宫里的谏议风声,顿感叶潜行事乖张,完全不计宇文家施与他的恩惠,连忙派出宇文澈外出交涉。
古城春河旁,叶潜看着积雪残冰随水流淌而去,将眼光投向了更开阔的原野之外的官道上去。
宇文澈走近行礼,说出了父亲及整个宇文家族的担忧,但并未有一字一句谴责叶潜之意。
叶潜背向宇文澈而立,在清冷的空气里安然如故。“我知公子来的目的。”他的嗓音和河水一般冷彻,教人看不见根底,“宇文家若懂了‘舍得’二字,就必能飞黄腾达。”
“潜公子需指正,该如何‘舍得’。”少年老成的宇文澈进一步问道。
“广散钱财进各关津栈口,应下皇帝的一切役使,逐步挤走原官员,将权职收于自己手中。”
叶潜向宇文澈指明了一条道路,宇文家也不负所望,在叶潜的当头棒杀之下挺立不倒,向叶潜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此后,宇文家在叶派的暗助之下,历经十年努力,走向了朝廷要职之路。
叶潜如法炮制,诱使卓家出面,散钱财,结人缘,促使卓家逐步把持住了陆运势力。
两年后。
十六岁的叶潜结束了皇帝下达的流放磨练,回到汴陵,不卑不亢交付了任务,向皇帝禀告北疆土壤干裂,不宜种植庄稼。皇帝见叶潜已经出落得如此清雅俊美一表人才时,心下有些紧张,担忧这个不惊不躁的少年郎日后能聚集起一股势力,做出对自己不利的事情来。
皇帝办了一场宫宴,指派嫡派官员携带自家千金出席,强令叶潜挑选一名闺阁小姐为妻。
叶潜的记忆里永远留着娘亲那张美丽的容颜,还有娘亲为着父亲的经历而忍受的委屈神情,心下想得极通透,知道宫宴上的诸多美丽身影无法与娘亲比肩,甚至不能让他正眼看上一次。
他婉言谢绝了皇帝的旨意,引得皇帝大发雷霆,而他趁机向皇帝请求,前去海边青龙镇隐居,修身养性,冶炼丹药,不问世事。
皇帝试探过叶潜两次,见他真心悟道,没有一丝旁瞻之意,才放他出了汴陵。
叶潜来到青龙镇居住一两年,深入简出,若是遇上前来挑战的名家子弟,他也出门应战,逐渐用文才武略震慑住了挑战者,名声一度传遍华朝内陆。
皇帝愈加坐立难安,派出暗探寻访,却得到传报说,叶潜以白衣王侯的身份拒绝外界交往,整日立在海边看着潮汐起替,并无多余的动作。
皇帝由是放下心来,醉倒在美人怀中,继续过着荒淫无度的生活。
叶潜穿着一身白衣,站在杏花树下,继续计算海潮的起替。
春花拂送清香,海水拍打渡口,卷来一道落拓身影。一个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姑娘奋力爬上石阶,经过海水浸泡的肤色显得苍白,一双眸子倒是黑得像墨玉一样,透出清亮光彩来。她左右看看发觉无人注意到她,索性背对杏花树坐下,顺了半天的气儿。
她那落拓而又倔强的身影就此闯入了叶潜的眼帘。
叶潜与她对峙多次,车夫替他打听到了一些她散布的消息:谢开言,海盗出身,前来青龙镇观光游历。
海盗有一双神采顾盼的眼睛,令人难忘。
他自然也忘不了。
可是海盗显然已经忘记在宁州见过他了,一连数日只叨扰他,从来不提往事。除去白天夜晚来他府院外的杏林里游荡,跳秧马放纸鸢捕蝴蝶,她最爱去的地方就是镇上的那条长街。
如同华朝三年一次的丹青玉石展一样,长街上也举办过小规格的玉石展览。店铺主人们特意撤了灯盏,只在栏架上挂满各式玉珏、玉璧、玉瑗等,无论材质的伪劣,都能撒落一街柔和光彩来。
↓↓↓
以下内容衔接《十年沉渊》第87章的故事,在此不再赘叙:)
注:由于这个小故事是拙作《十年沉渊》最后的番外,出版纸书时内容较多,被删减了下来。在此给大家奉上两三年前便写好的内容。中间一月第二次做眼睛手术外加休养,故未续更,请谅解:)
第 7 章
今夜谢开言带来一束白色蔷薇,站在杏花枝上翘首盼望远街上映照的光彩,没有心思顾及眼皮底下的院子,院子里还站着一个夜观天象被她阻隔了视线的人。
叶潜耐心等着她再次躬身施礼请安,道声“公子万安,明晨再见”后,那么他就能安安心心地观察星象了。
砰咚一声烟花响在远方夜幕上散开,更是引得谢开言踮脚去看,她稍稍在树梢上一晃荡,就洒落几瓣纷纷扬扬的红花白霞,如同从她裙底飞落的蝴蝶。她没有察觉到脚边的景致,兀自看着远街,最后索性弃了蔷薇花束,纵身飞离杏花树,掠向了柔和珠光的那方。
叶潜安静等了半晚,都没等到她转脸过来瞧上他一眼,心底无端生起一股惆怅之意,眼睛竟是不知不觉追随着她的身影看向远处。他很快警醒过来,摒除了其他的心思,再次潜心推测天象。天上的星星连成一片,熠熠生辉,似乎在无言诉说着什么。叶潜默然站了片刻,终究发现他没认出任何一个星座,只是想起了那双神采飞扬的眼睛。他又吐纳一刻气息,终究敌不过内心,进屋换了一身便装,再悄悄走向了玉石街。
谢开言夹杂在人流里,到处东看看西看看,兴致一来,就蹲在店铺门口,仰头望着各式悬挂的玉珏。若是主人家没注意,她还要吹上一口气,撞得玉珏玉璧叮叮咚咚一阵响,她这个罪魁祸首就乐得直笑。大叔撵走她,她也不以为意,再换一家继续吹,顺便摸摸人家架子旁摆着的陶罐。
谢开言在外游荡了一晚,自然不会回到叶府探望,就连第二晚她也没去叶府,更不提带上一束花儿。叶潜留在书房看了小半个时辰的书,突然走到后院来站着,脸色有些阴沉。
修谬细心跟了过来,询问叶潜是否热了渴了。
叶潜皱眉说:“长街上太过喧闹,鼎沸声吵得我看不下书。”
修谬一怔:“潜公子在此静修已有一年,怎会突然忍受不了这周遭的声响?”
叶潜不答反说:“去把街上的真玉全部买下来,以后就不会有人吵闹了。”
修谬想着主家公子自小到大从没提过不合理的要求,他既然这么说了,肯定是有一定的理由。因此修谬委托车夫拿着巨金,不显山不露水地将整条街的真玉买下。
玉石街市极快关闭,果然不再传出喧闹的声音来。
第三晚杏花树上寂然无声,粉霞花瓣簇簇在风中抖落。每有动静,叶潜必定抬头去看,可是并未发现那抹熟悉的身影。风中卷落的红杏像是流纱一般飞舞,凄迷了整个夜色。他安静看了一刻,心底突生恨意,唤来车夫,要他第二日砍完院外整片的杏花林。
车夫是个实在人,放出风声,说叶府聘请短工砍林子。白天里稀稀落落来了两三个人,砍倒十棵树时,谢开言跺着步子凑到围观者外面伸头望了望,皱眉说:“没了杏林,我站在哪里观望公子的动静呢?”
她这话是对旁边的一个粉红春衫的小姑娘说的,车夫看得仔细,那姑娘正是数月来不断吵着要见公子的阎家三小姐阎薇。
阎薇叉腰道:“我不管,我已经将聘银给你了,你要想出法子引公子出来与我相见。”
谢开言挑眉:“我一连九天都来给公子请安,公子不为之所动,偏生又要砍掉这片林子。这样吧,今晚我最后来一次,看能否请动他出府见小姐一面。”
车夫将两人的话带到叶潜跟前,叶潜马上下令停止砍伐杏树。
当晚谢开言提着丁香花球来到叶府杏林外时,仍有一大片的粉红云霞在等着她。她不疑有他,径直跃上杏花枝头,朝着院内的凉亭张望。
叶潜刚从冰水冶炼中起身,披着如墨黑发,穿着雪白长袍走出寝居。他从窗口已看到谢开言左顾右盼的样子,想起她次次来到这里的目的,竟是为了给阎薇找机会,眼光立刻就冷了起来。
谢开言在院内找不到叶潜的身影,并未离去。
叶潜端坐在书桌前闭目沉思,心绪却变得烦乱,几乎要冲破他多年来修身养性的成果。他细细想了一刻,打算快刀斩乱麻,就在今晚做一个了结。他刚刚走出后院门,杏花树上的谢开言就欢喜说道:“你总算出来了!”
叶潜冷脸看过去,说道:“你为了赚取阎小姐的银子,数次来扰乱我,言行举止已是无礼。我不应你,也不撵你,自是给你的颜面留一点回旋余地,你不知悔改,竟然还想诳我出去,难道没个礼义廉耻么?”
谢开言的笑容还没来得及落下嘴角,听叶潜字字冰冷地说完,就愣在了那里。
叶潜暗地缓和一口气,又淡淡说道:“你且记住,为他人之事不准再来叶府,有要事相议时,需投放拜帖,总管便能安排时间。”
谢开言扁扁嘴,说道:“我这身份不大方便递送拜帖。”
叶潜好不容易将自己思索了半天的话说完,哪有闲心去听谢开言解释什么,转身就走进了屋里。谢开言碰了最后一鼻子灰,放下花球无奈离去。
这晚过后,谢开言再也没有跃上杏花树向叶潜请安。她向叶府厨娘致歉,声称叨扰叶府多晚,实出无奈之举。她将一副卷轴交给厨娘,请厨娘转赠给卓太傅。厨娘不敢含糊答应,将画盒递到了叶潜手里。
叶潜听到厨娘的转述,心里暗想,她怕是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将后面那段紧要的听岔了。
心底虽有惋惜,叶潜也做不来回头去追的事情,就这样安静了两天。
谢开言要将剩下的酬金还给阎薇,到处找阎薇,最后还是在叶府外的杏花林里找到了她。
阎薇下令在砍掉的杏花树桩上搭建竹亭,正杵着下巴坐在里面纳凉,脸上带着烦闷之意。谢开言猜测她也是想见叶潜碰到了一鼻子灰,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将要说的话,才走过去。
阎薇果然发了一顿娇嗔,责怪叶潜好不识好歹。
谢开言放下酬金,交代完被她花掉的银子差额随后会补上后,就想安静溜走。
阎薇拉住谢开言的袖子,叫嚷道:“拿了我的银子又没办好事,当初你夸什么海口嘛!”
谢开言摸摸发红的脸,讪讪走回座位,陪着阎薇枯坐。
阎薇坐在竹凳上乱蹬腿,兀自愤懑怪责谢开言吹牛皮,骂完谢开言后接着埋怨叶潜,闹出极大动静。
谢开言险些坐不住了,连忙找方法安慰阎薇的小姐脾气。“阎小姐别生气,不如我陪你下棋解闷儿?”
阎薇本要拒绝,谢开言已从随身的锦囊里取出一张皮纸和数个木雕栅栏、猎叉和十块玉石棋子来。她摆好棋子,向阎薇演练:“这是兔子,这是坑洞,你掉进去就输了。”
阎薇不过十三四岁年纪,总归有些好奇心,看了一会儿,就忘记了生气,和谢开言下了一盘五兽棋。
谢开言第一盘故意磨蹭许久,才输给阎薇。
阎薇呵呵笑道:“再来再来。”
谢开言道:“需下彩头。”
阎薇撅嘴:“你穷得什么都没有,还敢与我□□头?”
谢开言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镂空铰丝球、竹蜻蜓、陶哨、绢布蝴蝶,一下子摆在桌子上。
阎薇睁大了眼,伸手去摸,谢开言又抢着将小玩意儿扫进衣襟里,只拈出一个陶哨,朝阎薇吹了吹。
阎薇生气道:“神气个什么呢?以为我没见过么!我只是不喜欢随身带着这些俗玩意儿罢了!”
谢开言笑道:“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我敢担保大小姐没见过这些新鲜玩意儿,大小姐愿不愿与我赌棋,输了我就送你一个,赢了就当我偿还了所欠的银子?”
阎薇拍着桌子:“赌就赌,本小姐怕了你不成?”
两人赌棋的结果就是谢开言的猎人横冲直撞,将阎薇的兔子松鼠都赶到了坑洞里,将它们一网打尽。
阎薇愣了半天,突然掀开棋盘,嚷道:“你骗人!刚才那盘棋不是这样下的!”
谢开言弯腰将棋子等物捡回锦囊里,淡淡说道:“棋盘棋子都是我雕琢出来的心血,规则自然由我来定,阎小姐只是个参与的客人,怎能计较这么多?”
“可是——这是极为没道理的!”
谢开言坐了回来说道:“银钱相偿,不准耍赖,先前你可是答应了我的。”
阎薇越想越生气,踢着桌子不依。谢开言低头在锦囊里翻拣半天,才拿出最小的一个陶哨,忍痛给了阎薇,随后扬长而去。
阎薇坐在竹亭里生闷气,突然看到从粉墙转角处走出来的一道雪白身影,马上大喜过望跑了上去:“潜哥哥!”
叶潜站在杏花下,看着谢开言远去的背影,红色花瓣扑上他的衣袖,落上他的肩,他动也未动,久久凝视着远处。
阎薇在一旁跺脚,都没有拉回叶潜的视线。
叶潜此时神色冷淡,心底却察觉到了一丝痛意。在他记忆深处,曾有一个灵活的影子逗他开心,摆出许多孩童的玩意儿,还哄着他下了两盘规则不一的狩猎棋。
那是他极为美丽却遭遇不幸的娘亲。
时隔十一年之久,往事带着一种调皮的模样回到他眼前,让他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似乎真有天意。
作者有话要说:鞠躬感谢(*^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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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就在叶潜内心颇为震撼的那一天夜里,谢开言穿着夜行衣盗走了紫金卷轴,还将叶潜的右手刺伤。叶潜几度欲下杀手铲除谢开言,偏生又狠不下心来,最后放任她带伤逃走。
他原本就猜得出来她不是真正的海盗,可是今夜与她兵戎相见时,他仍旧希望她的出身简单些,只是一名误打误撞跑进来偷卷轴的海盗。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可以避免不久的将来,她为了她的国家而与他站在对立面。
她说她叫谢开言,是南翎国人。
他还没有料到,她不仅是南翎国人那么简单。
在华朝发动的清边战争之前,叶潜仍是一身白衣站在杏花树下计算潮汐起替。他看着连绵不绝的海水,有时会产生错觉,觉得里面会冒出一个湿漉漉的身影,再次随着海潮的冲击送到他眼前。
失了卷轴的那天凌晨,海边起了大雾,渡口的渔船传来消息说,她就是乘船出海,离开青龙镇的。
得知这个消息后,整日立在海边的叶潜极目远眺,所关注的海面就显得更加宽阔了。他一次次地看着潮起潮落,一次次地送走海日西坠,终于想明白了,他在下意识地等待着海盗的归来。
海盗并没有回来,而是在华朝加急送回的战报中出现了她的名字。
叶潜终于相信了,谢开言不是海盗,而是声名赫赫的谢族人。
再次见到谢开言之时,她正是为了谢族荣誉来约战载誉华朝的白衣王侯“叶沉渊”。
叶沉渊这个名字,叶潜终于从谢开言嘴里听到了。
他记得这个覆冰守残的名字,背着黑暗的往事生活了整整十一年,时刻未曾忘记那些惨痛的过去。
但他不希望由她来唤醒他的仇恨。
她要战,他便应战,也可趁机向举棋不定的皇帝表明,他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厉害。
他在文武约战中输了两场,败在了她的手下。
可是她看起来,也没有那么高兴。
他猜想她是看穿了他,所以只施了个辞别礼之后,再次离开了他的眼前。
那一晚,叶潜将自己关在寝居内,不点灯,只在黑暗中苦熬。修谬以为他是在反思,极早就离开了叶府,唤下人不得进门去侵扰。叶潜任由右掌的伤口越来越痛,不去治疗,只想留下这个终生难以愈合的伤痕,提醒他,不能再心软。
他痛恨自己,怎能为了敌对的谢族人动心。在他半是自责半是苦涩地静坐时,他又不能抹去谢开言留在院外的那些记忆,包括少女时代她留下的那一道暖阳风景,心底兀自痛苦了很久。
卓太傅大概察觉到了什么,竟然找到谢开言,要她送上续补伤手的药引。
谢开言朗然答应,又一次出现在叶潜面前。
叶潜看着她趴在墙头讨好的笑容,心中五味杂陈。
看见谢开言回转到叶府,是修谬最不能容忍的事情。他频频口出恶言,甚至施暗手要将她撵走。
叶潜知道修谬的远见性,也相信修谬的眼力。只因修谬已经察觉到,谢开言的三次回转必定会影响到他。
叶潜再也平衡不了他们三人之间的角力,索性狠下心来,不回应谢开言的追逐。
谢开言大病一场,仍然拖着疲软的身子来窗外给他讲故事。
睡在冰水里的叶潜听见窗外那一声声的咳嗽,又何尝不在煎熬着自己的心?他发觉越拖下去,越是对己不利,终于借着皇帝下的诏令,将他流放到北疆之际时,他发狠赶走了谢开言。
此后半年,他的世界清净了许多。他不再去想她会变成什么样,他不再去听她的南翎国又坍塌成什么样。
可是她第四次寻来,已经身负重毒,活不久矣。
叶潜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姑娘家能坚持到这种地步,仅凭着一个“带走他”的信念来到他面前。
她想必很清楚,以他们各自的身份,必定会在战场上相见。
她想避免这种结果,所以提前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度过荒漠走过桃花毒瘴,以求脱离世族,用一个华朝人的身份向他提出要求:放下仇恨,躲避世间的战争,哪怕隐居几年也好。
他自然不能走。
她也必定不能留。
这次的相聚就是叶潜与谢开言这两个名字在平凡世间生活的结束。
从此后,他活成了叶沉渊,她活成了谢一。
叶沉渊曾帮谢开言换上皇后礼服,亲手将她放入太子废宅寝宫底的冰泉药水中,嘴唇抿出了血。他克制着心痛看了一夜她的模样,看她白发浸药回转成青丝,看她安静睡着没有苦恼颜色,看她的脸庞似乎变得冷漠了下来……到最后,他以为能记住她的模样,让他在随后的十年里不至于那么想念。
他错得离谱,不知道幼时所学到的那首“相思”词,现在才开始慢慢研磨出它的苦楚。
谢开言曾嫁与他为妻,他在新婚之夜,看着结发妻子因重毒而昏睡时,将珍藏了十一年的红豆手链系在她手腕上。这条手链是他的娘亲唯一留下来的纪念物,意义非凡。她并不知道它的来历,回光返照之际,还曾笑话过他的小气。
他哄着她说话,转移她的注意力,不要她感受那么多的生离痛苦。
她最想说的话似乎是那一句:“谢族人……不兴纳妾……你也……”
她已经痛得说不出整句话来,他就亲亲她的脸颊说:“我也不准纳妾。”
“我……若……死了……你……才能……”
他抵着她的额头说:“我陪你,不纳妾。”
她变得安静了不少,又昏睡过去。
他从太子废宅的藏宝阁里翻出金凤翔海镯,套在了她的脚踝上,并对着沉睡的她说道:“普天之下只有这一枚环扣结,能戴不能取,所以我以此镯起誓,必不负你。”
独一无二的金镯陪着谢开言度过了漫长的十年,直到他被迫忘记了誓言,从而陷入无限懊悔的相思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鞠躬感谢(*^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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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作者有话要说:亲爱的们(*^__^*)
7.8.9三章概叙,就是衔接《十年沉渊》里的内容,不再重复剧情,特此解释:)
下章起就是十年沉渊之后大家所不知道的故事了:)
叶沉渊将濒临毒发的谢开言封存进药泉冰水后,依照往日对总管修谬的承诺,开始南征北战加紧收复华朝失地。心里一旦没了挂念之后,他便在沙场上肆意拼杀,鲜血数次染红了战袍。
他宁愿流血,也不愿停下来。因为一旦停下来,他就会想起冰泉中谢开言沉睡的样子。他想着十年之后,当她重新醒过来时,他已经可以给她一个繁华而安定的华朝了。
最初的两年是最难捱的时光,尽管驱马纵横北疆,被连天的风沙吹得睁不开眼睛,叶沉渊还是只想冒着严寒前进,丝毫不敢拨动一下马蹄,前往不远处的炼渊看上一眼。
渐渐地,日复一日的厮杀消磨了他的柔软心肠,他察觉到了心底的冰冷,甚至是满城被屠戮的俘虏鲜血淌满了他的脚边,他也只是转过身去看着昏沉沉的落日,不曾在脸上显露出一点的不忍之意。
九年过后,整个华朝内陆已无人能与他抗衡,遥远的北边,还有一个没落的国家在他铁蹄下垂死挣扎。
叶沉渊坐在黑暗的寝宫中,用手抚摸床沿,感受着地底传来的冰凉气息。地宫里已经没了谢开言的影子,太子旧宅也翻修一新,如今的他足以手握乾坤,颠倒起日月行色来。
可他依旧冷冰冰地坐着,没有感受到一丝暖意。
宫门外仍然跪着总管修谬。他已经跪了一天,拼命死谏,要他的主君以大局为重,娶理国公主李若水为妻,降低理国人的防心,给华朝士兵多一点休养生息的时间。
眼看征战时间已近十年,叶沉渊自然知道,需要加紧统一天下的步伐。北理在抵抗派聂无忧的带领下,逐步布置起反击的防线,再拖下去,势必对本方战局不利。
更何况修谬的地位及劝谏不可不考虑。
修谬是弘毅太子那代留下的托孤之臣,为了李家的复业大计,他毫不犹豫奉送上全家人性命,对叶沉渊的恩情可谓深厚。他一心一意为了主君的事业奔波,从未藏有私心,叶沉渊回头来想时,心下也是极为明白的,除去总管,他身边已经没有像这样敢于直言犯上的老臣了。
因此叶沉渊沉思许久,终于对修谬做出适度的让步。
修谬是何等厉害的人物,看到主君沉默不语,已经推测他的内心有所变动,连忙抓住机会布置了几件事。
一是上书给北理请求联姻。
二是撤走主君在多年前安置在冰川外的人手,打算等明年十年期限满了之后,让出川的谢开言自生自灭。
叶沉渊细查以上两件事情并无多大损害,默许了修谬的主张。
再过不久,聂无忧炸开了冰川,提前将谢开言放了出来。
叶沉渊一接到消息后,就取消了与李若水的婚礼。
修谬明白了,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就在这近半年时间里,他几乎天天苦口婆心地劝说,让主君以国事为先,不可为着其他俗事打乱统一天下的计划。
他的劝说已见功效,至少让主君首肯了与北理公主的婚事。
可是偏偏在今天,又发生了意外。
修谬不作他想,掀开衣袍下摆,通地一声跪在了叶沉渊御座前。他细数这十年来的艰辛,正是踏着千万人的骨骸走出来的,提醒主君千万不能心软。
叶沉渊沉默坐了一个时辰,看着大殿上的金烛火光逐渐熄灭,心里也像吞进了一片黑暗,冷得发痛。他想了很久,竟然已经记不起谢开言的模样,反而只记得这十年来是怎样一步一个血脚印走过来的。
他终于答应了修谬的追杀计策。
他知道,一旦下了命令,他与谢开言的前情旧怨再也没有回旋余地,等于是他亲手割舍了沉寂在心底的,那抹已经看不清的感情。
他逼着自己不能后悔。
在岁月的流逝中,他已经忘记了她沉睡不醒的样子,也忘记了每次相思时那种噬骨钻心的苦痛。
他坐在冰冷的寝宫里,几乎夜夜不能安寝。
他在等一个结果,所幸的是,结果已经不重要了。在他以为谢开言会怨恨他的选择时,下属带回的消息可以推断出,她已经失明、失心、失忆了。
他暗想,上天一定在照看着她,让她忘记了所有的往事,将他彻底从她的世界里剔除出来。
这种结果应该是好的,让他免除了更多的挣扎心意。
叶沉渊几乎没有经过思索,就决定顺从自己的本心。他装扮成卓王孙的样子,来到了天阶山。
天阶山外浓雾笼罩,一株淡红的杏树迎风飘落。
山顶上竟然没有一个人,也没有谢开言生活过的痕迹。
叶沉渊想知道她还能记得多少,不由自主地吹响了《杏花天影》这首曲子。
山崖下似乎传来一点动静,最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双瘦削的手,苍白的肤色上,爬满了狰狞的紫痕。
叶沉渊看在眼里时,不得不震惊。他知道谢开言十年前曾受过刑罚,背部染上了整片的紫瘀,每次替她宽衣时,她都喊痛,所以他总是放轻柔了动作。然而时隔十年不见,她的伤痕浸在冰水里,竟然发成了这种模样,就像是猝不及防地向他展现了岁月的丑陋。
叶沉渊全身发冷地站在山顶,蓦地回想起,这种丑陋是谁赐予的。
紧接着,谢开言从崖边爬起了身子,让他对上了一双宁静的眼睛。
她的眼睛变得极为沉静,定定看住他时,里面不起任何波澜。她的肌肤苍白得失去了血色,素颜对着他,也没有一丝忐忑之意。
叶沉渊放下了笛子,说不出话来。他从来不怀疑自己的眼睛,也从来不后悔已经做出的决定,唯独在这天阶山顶,让他再次面对暌违已久的谢开言时,他的心底生出了巨大的悔恨之情。
她已经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她的性情变得极为陌生,最可怕的是,她已经彻底忘了他。
叶沉渊用了很长的时间让谢开言记起他,慢慢接近她,培养她做一个华朝人。期间他们聚少离多,她总能轻易地离开他,远赴一个个他所不能立即赶到的国家。
但是她没想到,无论她走了多远,她始终走不出他的视线。她去过的地方,包括在他年少时已经踏足过的宽广疆界里,甚至是出了华朝。
从海外接回谢开言后,叶沉渊就抓紧时间筹备典礼。
第 10 章
东街太子府云杏殿外秋花灿然,清香浮动,景致依然美丽。
谢开言不愿去皇宫居住,只搬回到了云杏殿内。胖胖的糯米团着身子,倒在拖车前的小竹篮里昏睡,谢开言一回来,就戳了戳它的耳朵,它也没有反应。
叶沉渊穿着玄色礼服站在暖阁门口,负手看着谢开言环顾四周,正在熟悉她的居处。
身后一直没传来动静,谢开言不禁回头问:“怎么了?”
叶沉渊慢慢走过来摸摸她的脸:“不会再跑了吧?”
谢开言笑了笑:“不跑了,除非你撵我走。”
叶沉渊搂住她的腰,在她唇上亲了亲,低声道:“分开这么久,总算听到一句中意的话了。”他的嘴唇越落越低,径直朝着她的衣领处探去,她连忙推开他,小声说道:“外面还有那么多人候着,你怎能放一边不理会,赶紧回宫里去,处置国事为宜。”
“不急。”叶沉渊在亲吻间隙回了一句,随后抬手游走进谢开言的衣襟里,惊得她直喘气。他加重了手里的力度,她便搂住了他的脖子软语威胁道:“你再弄出动静,我就将你打出去。”
叶沉渊恋恋不舍收回了唇舌,笑道:“先放过你,晚上来我寝宫睡,不准让侍从催。”
谢开言不应声,他突然在手上一用劲,剥下她的一边衣衫,用嘴去探她的温热肌肤。她连忙说道:“依了你,依了你,你快些走吧!”
叶沉渊理好谢开言的衣裙,捏捏她发红的脸颊,笑着离去。谢开言平复了气息,摸摸发辫未散,才慢慢走出门外。门口玉石街上跪满了侍从、宫娥、太子府禁军、暗卫,齐声山喝,恭迎太子妃回府,险些让谢开言颜面上挂不住。
糯米听到声响,跑到大殿门槛处探头朝外瞧。
谢开言请密密匝匝万数人起身,唤他们各自退回值守处,并没有人动。
花双蝶从人潮中站起身,提着裙子小趋到殿门旁,躬身说道:“殿下擢我们来太子妃身边,特地叮嘱了,无论太子妃去哪儿,我们都要跟着。”
谢开言看看满当当的一地人,微微哂道:“整座太子府的人都跟着我来了,我又能去哪里?你们退下吧,我不挪脚就是了。”她果真走回暖阁里,拿出干花翻拣,细心做了一个吊香纱囊。
暗卫跃向树丛假山后,隐去了身形。银铠军徐徐后退,走去街外驻扎。侍从围在了花园外,宫娥仍然候在了殿门前。
花双蝶走进暖阁近身侍奉谢开言,有意说着小话,将谢开言离开华朝后三年发生的事情交代完毕——阎家彻底倒台,阎薇被逐出太子府,去了肃州做生意。郭果嫁给宇文澈,嫁妆竟是一只叫做“豆包”的老虎。王衍钦带王潼湲到连城镇安家,做了镇守一方的都尉。卓王孙专程去了北理,陪发妻在那边生活了两年,才将她带回府。张初义带着阿吟在伊阙定居,盖飞替阿吟张罗了一门婚事,与兄长一起担负起皇廷的重职,声名响赫北理。
“阿照呢?”谢开言细细听完,低眼问了一句。
花双蝶咬了咬唇,左右看看无人,还是要凑过去附耳说道:“谢将军娶了袁小姐为妻,诞下一名郡公主,取名叫‘如珠’,那小公主很得帝后喜爱,才不过一岁光景,就得了一大堆赏赐,光是食邑就被追加到一千户……”
谢开言听谢照活得好,放下了不少担忧,再问:“句狸呢?”
花双蝶一听这个名字,抿嘴笑:“句小姐还在受罚呢,被殿下堵进贾总管的园子搭架子培土浇花,左大人每次当值下来,都要赶过去帮忙,句小姐也不让,还将左大人撵得远远的。”
谢开言听到这里,连忙将纱囊吊在手腕上,提裙去了贾抱朴的花园。她这一动,云杏殿里外的万数人也要跟着动,还没走到园门,一路橐橐的靴声就将贾抱朴惊吓了出来。他撩起衣袍下摆,一顺溜跑过来跪在谢开言面前:“太子妃脚下留情哪,我还要依仗这满园的花儿泡酒做药,您带人闹出这么大动静,这些花儿还能活吗?”
总管大人用袍角拭了拭发干的眼角,愁得眉头松不开来。
谢开言挽起贾抱朴的身子,温声道:“听说句狸在你这儿,我转过来看看。”
贾抱朴一看谢开言身后黑压压的一片人,叹了口气:“太子妃以后不用转过来了,虽说我不能指派府里的人离开你身边,但总归能安排好句狸的去处。”他说到做到,好生将句狸请出来,说得十分明白,以后不用她过来培土劳作了。句狸哪里听得到贾抱朴在说什么,一走出园门看见谢开言的身影,她就笑着扑过来,将满手的泥巴涂在了谢开言脸上:“唉哟小谢回来了,我可得救了。”
谢开言用绢帕擦净脸,与勾狸并肩朝着云杏殿走。她嫌身后人数过多,索性站在较为宽广的水榭庄院里说话,这样万数人也能里三层外三层地铺排出去。
叶沉渊处置完皇宫里的政事,坐车回来,看到水榭那边灯亮如昼,随口问了两句,他就明白了事情原委。
“都撤了吧。”随着一声令下,驻守在谢开言身边的禁军及侍从躬身退下,还给水榭一片清静。
句狸回头一看叶沉渊的车驾远远停驻在门口,忙不迭地低头走了,任谢开言怎么唤都唤不住。
谢开言坐在亭子里已经一个多时辰,腹中饱食了糕点茶水,多亏句狸陪着她说话,她才不觉得人多烦闷。她刚要站起,叶沉渊就紧握住她的手腕,笑着说道:“你和她闲聊可以,但不能听任她整治事端。”
谢开言回道:“人都被你看管得死紧的,还能整出什么事?”
叶沉渊摸摸她的脸:“这可说不准,你与她凑到一起,总能生出奇巧事来。”
她不依地推推他:“你还不能罚她了,我担保不出奇巧事。”
他低下头嗅着她的发香:“先去洗澡,洗过了再说。”
“我困了。”
“听话!”
谢开言低头磨蹭着不肯走。叶沉渊将手掌搭上她的后颈,她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立刻弓身缩了下脖子,转头防备地看着他。
他失笑:“隔了上十年,忘了两回事,还是记得这个不洗澡的罩门。”
她软语说道:“知我怕洗澡,就不要催我去啊。我们再商议下,可好?”
他冷了脸:“沐浴净身一事不打商量。”
她与他角斗的结果就是被他连抱带拎,给提到了清池殿里。
作者有话要说:亲爱的们(*^__^*) 下章有一些敏感戏,明天12点中午发出来时估计会被锁,大家能早点来看就早点来吧,来迟了估计没法看了(*^__^*)
第 12 章
东方吐白,谢开言才能再次睡着,叶沉渊自然也误了早朝。夜夜春宵的结果就是谢开言的身子越来越重,嗜睡的时间越来越长,除去和句狸上街市转悠,她哪儿也去不了,必须老老实实呆在云杏殿内养胎。
叶沉渊心嫌皇宫回到太子府的车程过长,特意开辟了一条从内廷通往云杏殿的玉石街道,方便他来去。谢开言总是趁他回来探望时,乖乖睡着,等他一走,她就不顾随侍的阻挡,从后门溜到汴陵南街去,继续考察古代流传下来的桥梁砖石结构,将它们一一收录进图册里。
叶沉渊听说了她的喜好时,拣了一个她高兴的机会问道:“为什么爱跑出去?”
谢开言翻着图册回答:“以前在莲花河居住时,我就觉得街巷俨然,隐隐形成了另一种格局,是你这内城不曾有的。现在有了清闲,自然想去探一探。”
叶沉渊摸摸她微微突出的腹部,低声道:“我什么都依了你,放你出门游玩也不阻拦,为什么还不愿做我的皇后?”
谢开言笑了笑:“你当底下谏官的言论我都听不见么?你再缓缓吧,等华朝人完全接受我时,你再册封也不迟。”
叶沉渊正是等着谢开言首肯参与封后大典,才屡次推迟登基的日期。他一心挂在她身上,每去宫内处置政务时,也害怕她心生奇巧想法,带着腹中的孩子逃了。因此他面对两叠堆放起来的奏折想了片刻,就拿定了主意,该怎样解决现今这种场面。
他驯服糯米坐进地池里的果壳船里,在谢开言洗澡时套着两片布套耳朵,陪着她嬉戏。见她高兴地笑了,他就趁机提出要求,要带她进宫参政。
谢开言十分惊奇:“殿下有精力处置政务,又不曾专断独行招致大臣的反谏,为什么要让我干预殿下的政事?”
叶沉渊坐在池畔笑道:“我将你带在身边才放心些,不如遂了我的意,进宫去探探你原先就没机会参与的事。”
谢开言依然不从建议,叶沉渊好说歹说终于将她请进马车,带她进了皇宫。书房里一切布置妥当,她所喜欢的杏花香也在淡淡熏染,落在她的衣袖和发鬓上,让她心下安定不少。
从此后,无论是谏官的弹劾奏折还是礼户两部递上来的紧急呈文,叶沉渊一律给谢开言过目,让她自行批阅。她看着各式各样的题本、奏本、公文、信件,拿在手上,细细研读,只当是在看着他人的忧愁心事。叶沉渊陪坐在一旁,每当她用朱笔批示好奏折,他看都不看,就在上面端正盖上国玺。
谢开言不禁问:“你不怕我昏庸批上一笔,误了你的正事么?”
叶沉渊将热手巾和暖汤糕点不断递上,不在意说道:“随你处置诸事,只有一点,你需记住底下进呈大臣的名字。”
“为什么?”
叶沉渊擦去谢开言嘴边的汤汁,淡淡道:“下次上朝时,你就能将言论对上人身了,知道是谁在背后说了什么。”
谢开言淡哂:“知道了又如何?”
“你看着那人不要挪开眼睛,后面自会有用处。”
上早朝时,礼服加身的叶沉渊紧持着谢开言的手,将她从帘子后扶上凤座,自己才去御座里坐下。底下文武百官第一次见到太子与太子妃同时临朝,还没来得及小声议论下,就被叶沉渊扫视过来的冰冷眼光冻住了言语。谢开言穿着翟衣,花团锦簇地坐在金丝垂帘后,面色极为恬淡,内心只觉好笑。
朝会开始,要事一件件呈报上来,谢开言端坐不动,用眼角瞟了一下叶沉渊那边。他依然四平八稳地坐着,侧脸冷淡,喜怒不形于色,和往常一样能震慑住底下的人。
大臣奏报,需疏通河道开渠引水,灌溉旱田。另有工部侍郎站出来反对,言称水运路线已定,若是新开河渠,必定会阻断行船。
谢开言正逡视着不断上奏折指责她行事的两名官员,耳边就听到叶沉渊极沉着的声音:“爱妃以为如何?”
她回过神,这才发觉全场的视线都投注到了她这侧的帘子上,而她的夫君在询问她对国事的看法。
她立刻反应过来,看着上谏的赵姓官员说:“赵卿家以为如何?”
赵姓官员临时接到一个烫手的山芋,支吾着说不出来。谢开言又去看另外一位指责她的官员,再问那人有何决议。
那人也回答不出妥当的方法,但凡遇上有争议的奏报,聪明人都知道要明哲保身,不能妄开言论得罪同僚。
谢开言缓缓道:“宇文大人一直掌管着漕运事务,不如请他定夺吧。”
宇文澈出列,指出河道宽阔处可接引干流,如此就不用耽误两方的事务。他的一席话说得争议的官员频频点头,叶沉渊坐在御座上不应声,只朝谢开言看了一眼。谢开言徐徐收回看住那两名上谏官员的眼光,清楚回道:“准了。”
至此结束了早朝的政议。
叶沉渊持着谢开言的手带她退回到膳厅进食早点,谢开言喝了一碗清粥吃了两个团子就不动了。叶沉渊夹起一块酥玉糕递过去,说道:“即使以后你登基做了女帝,也必定是位好君主,你很有悟力,足以处置好突发的变故,这样看来,我将全部国政交付给你,也能放心了。”
谢开言咬着酥玉糕半晌说不出话来,过后,她吞下糕点着急说道:“你胡说什么呢?国政是头等大事,哪能儿戏对待?你要我批阅奏折,我一时心奇就跟着来了,又不是要窥占你的位子,将你撵到一边去。”
叶沉渊看她着急的模样,摸摸她的脸笑道:“你迟迟不让我册封你为后,我还以为你是要当帝王。”
谢开言推开叶沉渊的手,心下一叹,没说什么,径直走出了膳厅,慢慢朝花园踱去。她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虽然她的心意藏得深,也借上谏的言论来搪塞说是华朝官员还未准备好让她做皇后,而实际上真正没做准备的人是她而已。她记得所有与华朝征战的往事,与旧派官员多有龃龉,不能真正放下心防去做华朝的皇后。她躲进云杏殿只愿做叶沉渊一人的妻子,却不愿站在万人前去母仪天下。
叶沉渊显然看懂了她的心思,不急不躁地与她周旋,将她推到了众人面前。如今她参与了朝政,决断了国事,再想撇下这一切做个清心寡欲的后妃,那是决计不可能的了。
谢开言转到花园里坐下不久,玉石街上就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一一,原来你在这里,害得我一阵好找!”
谢开言抬头看去,不由得笑容满面:“果子难得进回宫,快过来让我瞧瞧。”
嫁作他人妇的郭果依然梳着双辫,穿着精致的金丝黑衫裙跳到谢开言面前,嚷着:“还不是殿下小气,不准我靠近你!要不然我天天接你出去玩,将这整座汴陵城变成我们的后花园!”
谢开言微微一笑,没说什么,郭果又转身唤道:“赶紧都摆上来。”
一群婢女涌到谢开言所坐的石亭前行礼,回头在石桌和围栏座椅上摆满了瓜果香包软枕竹篮,篮子里还躺着一只雪白的兔子。后面的侍从又递过来一些玉石珊瑚金像银镯,满满当当的,都没地方搁置。
谢开言失笑:“果子这是干什么,要把大公子的家当搬空么?”
郭果摆手道:“这些算什么,都不够宇文家塞牙缝儿,我才拿出几张银票,就能换一桌,等下再去捞点过来,送给我未出世的侄子做见面礼。”
谢开言嗔怪:“都嫁给大公子做妻子了,还称夫家为宇文,太没个规矩!”
郭果笑眯眯回答:“在宇文家我说了算,规矩也是我定的,不怕!”
正说着,穿着官服的宇文澈站在花园玉石街上遥遥向谢开言施礼,郭果朝他摆摆手,他微微一笑,再如常走开。
谢开言仍旧说着一些劝慰郭果讲礼节的话,郭果掏掏耳朵,嚷道:“知道了,知道了,一一真是麻烦哎。”
谢开言剥了个蜜桔递过去,郭果接了,推推谢开言的手臂说:“刚才我没来的时候,一一坐在这里想什么?”
谢开言屏退众人,缓缓说了说立后的心事。郭果睁大眼睛回答:“干吗不答应殿下?做皇后多好,谁再惹你,就一刀咔嚓了他!”
谢开言摆头:“你说的都是小孩儿的气话。”
郭果笑道:“那我说个正经的给你听,你可要听进去哎。你看现在华朝独大,殿下掌握了天下,逼得北边的聂家人俯首退让,不敢越过边境一步。我们谢族人呢,虽说隐居在海外,不过问世事,可退守的基业还是单薄了些。若你做了皇后,能督促殿下行善事结和约,力保北理与海外的安宁,又何乐而不为呢?”
谢开言淡淡道:“这些道理我都想过——”
“那你就是捱不过心里那道坎,觉得身上背负着与华朝血战的仇恨对吧?”郭果坐在谢开言身边,拈起她的斗篷绒毛吹了吹,扁嘴说道,“正是因为你背负了血债,有南翎谢族的,有华朝人的,所以才更要为他们的后人做出贡献啊!你站在殿下身边,细细看着殿下行政,若是发生了偏差,一定要及时制止殿下。殿下若是不听你的话,你就吵得殿下头晕眼花,再生下继承人来,这天下最后自然就变成你的了。”
谢开言哑然一刻,左思右想许久,终于应道:“果子看得通透,我实在是惭愧。”
一旬后,叶沉渊亲自扶着谢开言的车辇,将她牵到了皇宫正殿的金阶上,举行了隆重繁复的登基大典。在庆典上,他当即册封谢开言为后,与她并肩站在殿前,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那一天的欢呼声排山倒海传来,让谢开言再次感受到了肩上的重责。
作者有话要说:快要完了:)
鞠躬感谢(*^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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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冬去春来,好生休养的谢开言生下一个男孩,对他呵护备至,取名为“兴琪”。兴是振兴之意,琪是琪瑞元号,预示着她所期待的盛世来临。兴琪长了一双圆润的眼睛,墨黑而沉静,像极了谢开言的气韵,因此获得了叶沉渊的万般宠爱。
叶沉渊不置后宫,频繁出入谢开言的寝宫中,过了一年,他们便有了第二个孩子,取名为“景卓”。
景卓自小就知道自己和兴琪是不一样的,因为兴琪是太子,他不能拥有兴琪所获得的宠渥与尊崇。他长到两岁时,脸蛋已经消除了婴孩的肥腻,皮肤变得白净,最先学到的两个字是“我”和“的”。谢开言将他放在膝上逗着玩,他就抓一抓他娘亲的衣衫说:“我的。”谢开言觉得惊奇,笑着亲了亲他的额头,他拨开一边凑过来讨热闹的兴琪,又说:“我的。”惹得兴琪扁着嘴快要哭了。
谢开言哄着两个孩子,景卓扑到她怀里,用短短的手臂一上一下扒住她的脖子和手臂,连说两次:“我的,我的。”他的言行彻底激怒兴琪,兴琪顾不上平日父皇教导的严苛礼仪,站在谢开言膝前哭了起来。
谢开言放开景卓,蹲下身来,掏出手绢擦去兴琪的眼泪,刮了下他哭得发红的鼻子,笑着说:“父皇说你是储君,要龙行虎步,胸襟开阔,怎能处处和弟弟比着使小性儿呢?弟弟怕父皇,只敢赖在母后身边,你就多让让他,别跟他置气。”
景卓用手拉着谢开言的裙裾,不依不饶地说:“我的。”
兴琪站到谢开言另一边来,拖着她的手臂想了一会儿,说道:“母后也是我的。”
午后,叶沉渊推开了政务,特地抽了一点时间来看谢开言。他弃了警跸及车驾,生怕惊扰到了她,不料一走进殿门,就看到花架下两个小身影一左一右抱住了谢开言的大腿,正吵得不可开交。他冷着脸走过去,顿时站在台阶上下、廊道里外的近侍、随从、宫娥纷纷跪下请安,将两位小殿下吓住了。
兴琪踌躇一下,放开了谢开言,走上两步向叶沉渊施礼:“儿臣……儿臣……见过父皇……”
景卓躲到谢开言身后,拽着她的裙裾偷偷露了个半脸,去瞧着黑了脸的父皇。谢开言怕摔了孩子,自然只能站着不动,笑着说:“他们还小,黏着娘亲也是应该的,你可不能责罚他们。”
叶沉渊走过去就一把抓住谢开言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来,使得躲在裙边的景卓无所遁形。叶沉渊分得清主次,首先向兴琪说:“储君就应有储君的样子,不准呼喝,失了礼仪。”他再转过脸,对着景卓沉声说:“母后是父皇娶来的妻子,不属于你们任何一人。以后再吵着母后休息,必定重罚。”
景卓看看四处的人都低着头,没有可以让他依衬的,跑到兴琪身边去,拉着他的袖子。兴琪听见父皇冷到底的声音,怯不过,正忍着眼泪,没想到弟弟跑过来投奔他,又觉得要勇敢些,所以立刻抬起脸不哭了。
谢开言在众人面前要维护一国之君的声威,不能当面忤逆叶沉渊。她晃了晃手臂,示意他不要太冷肃了,软语唤着两个孩子快进殿吃冰镇葡萄消暑。
兴琪带着景卓走进内殿,不大一会儿又传来景卓抱住玉盏盘抢占完所有葡萄的声音:“我的。”
谢开言抚额,无奈地看了叶沉渊一眼。叶沉渊冷脸说道:“你惯的。”她将他拉到无人处,细细说道:“你只花费心思教导兴琪,对景卓不假辞色,别看他小,他其实看得懂你的眼色。都是你的骨肉,你怎能这样区分对待?”
叶沉渊依然冷淡:“我只要一个孩子继承王位,多余的那个又占了你太多时间,怎么让我欢喜得起来?”
谢开言怔了一下,才回味过来话意,嗔道:“你难道还要和两岁的小娃争宠么?我天天进宫陪你,还嫌不够?”
叶沉渊眉眼皆冷漠,隐隐带有不快,说道:“我想你时刻陪在身边,你偏生要将心思放在景卓身上,我倒是要问你,你为什么格外喜欢他?”
谢开言抓起叶沉渊的手,紧紧捏了一下他的手指,欲言又止。见他仍然冷冷淡淡地瞧着她,她最终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你当真没有看出来么?景卓那眉眼长得像谁?我每天将他抱在膝上,逗他笑逗他玩,就像是看着小阿潜在我眼前慢慢长大。我那心里,也像是装了蜜一样的甜,见他一次,总要笑上半天。你说,我能不将心思放在他身上么。”
叶沉渊没料到耿耿于怀的问题竟是这样的答案,先默不作声站了半天。过后他才说道:“我本人比景卓更好使唤,怎么不见你来逗我笑一下。”
谢开言揪了一把他的手臂,低声道:“陛下越说越没道理!三十几岁的人了,说话做事还让人酸倒牙!”
“叫我阿潜。”
谢开言拂开叶沉渊反抓住她的手,就想扭头匆匆离开内宫。“再不走,肉也麻得紧了。”
叶沉渊低笑着将谢开言搂回他怀里,低下头去追着她的嘴唇,见她躲避,他索性凑上去咬了一下她的耳垂,说道:“晚上再来陪我,嗯?”
谢开言推拒:“快走,快走,别净说那个。”
他将她搂得紧紧的,偷了几记香,就是不撤手。“成亲多年,次次要我去请你,极不乖顺。什么时候能主动靠过来一回,那必定是有求于我,专程来讨要一些便利的,不答应你,还敢将我赶下床来,没完没了地使脾气。我堂堂一国之君,再不装低伏弱讨得你欢心,不久之后,眼里怕是没我这个人了。”
她听得脸红,趁左右没人,踮脚挽住他脖子亲了亲他的嘴,小声道:“我喜欢你那么久,怎会突然变了心,只是你,力道用得太大了,我怕痛,自然要躲着你一些……”
他心下一热,更是搂紧了她的腰,朝她嘴唇上亲去,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身子里,再也不分彼此了。她看青天白日里就要惹他动欲,连忙一直推着他,小声求饶。正在抵抗间,一只短小的手臂拽了拽她的裙裾,送上来一道软糯的声音:“我的。”
叶沉渊的手还放在了谢开言的后腰上,眼色已不知不觉冷了下来。他缓缓吐纳一下平息欲念,空出另一只手,去拨开她裙边的小人影。景卓刚吃完一串葡萄,脸上嘴边染着汁水,手心里也是黏答答的。宫娥近侍不敢闯进来的内宫,他倒是爬着门槛翻进来了,直奔着他娘亲而来,朝着一向对他冷着脸的父皇宣告权力:“我的。”
谢开言被叶沉渊紧箍在怀里,挣脱不出来,就弯腰拍了拍景卓的头,笑着说:“你以后会有自己的媳妇儿,母后只能是父皇的——乖,快些放手,别惹父皇生气。”
景卓在裙裾上拽了拽,抹去满手的黏软感,依然软软说道:“就是我的。”
景卓带着这声“我的”一直长到六岁,期间逐渐明白了什么,不再跟着父皇抢母后的时间。他有了新目标,每天锲而不舍地扰乱兴琪。兴琪穿着紫貂礼服,他觉得好看,一定要伸手抢夺,夺不过来就用剪子划开章纹,使得长他一岁的兴琪也不能穿。兴琪配用的金银器皿、仪仗采制等,他通通都要置上一套,且不能有丝毫差别。父皇必是不应允,他就找机会抱住母后的手臂软语相求,当母后也不答应他的出格要求时,他甚至会诳得兴琪双手送上那些太子才能享用的东西。
父皇每次抓住他的非分行事,一定要严惩一番。景卓的应对法子就是由正面要求转入暗地里使坏。他趁兴琪练武时,放一条小蛇在置换的靴子里,吓得兴琪出一身冷汗。兴琪此时需要清洗身子换一套干爽衣服,他又骗兴琪说水池旁有一处天然温泉,哄得兴琪去观望,他就趁机推兴琪入水。
兴琪记得母后所说的多让让弟弟那句话,时常在父皇面前替景卓遮掩劣迹。他的退让并没有让景卓满意,在捱过一次重罚后,景卓又挖道陷阱套他掉进冰湖里,险些要了他的命。
叶沉渊听闻后大怒,提着蚀阳剑径直走向了景卓的寝宫。谢开言平时被叶沉渊隔绝在外,不能亲近景卓,这才使得景卓的教养发生了偏差。当她听到景卓闯下的祸后,才发觉到第二个孩儿的心思竟是这样狠毒,硬是容不下自己的亲生哥哥。以前传上来的风声,比如小殿下骑马摔伤、学习猎术被射伤等,突然一下子都有了幕后黑手的眉目了,怎能不让她心痛。
谢开言匆匆赶到景卓身边,挡住了叶沉渊的长剑,急声说道:“陛下息怒!景卓的确该罚!但罪不及死!念他是陛下的亲生骨肉,就留他一条命赎罪吧!”
叶沉渊用长剑指着躲在帘幕后的景卓身影,冷冷喝道:“你让开,他敢做出逆天道灭人性的事,就要有受死的勇气!小小年纪祸害整座皇城,我不杀他,难以儆醒后人!”
谢开言忍泪跪了下来:“陛下当初将景卓提出宫外教导,不准我去探望,不就是重蹈陛下幼时受教的覆辙么?孩子少了娘亲慈眄,又遇着陛下严苛的教养,怎能期望他生出恭顺谦良之心呢?陛下若是信我,将这孩子送回到我身边,我必定严加看管,不让他危害到任何一人!”
叶沉渊看不得谢开言伤心的样子,连忙收了剑,将她扶了起来。一旦抓她在怀里,不让她挣脱后,他就冷脸吩咐侍从提着景卓出宫门,连夜交付到掖庭,好生整治了景卓一顿,几乎将他打残。
谢开言哭得眼红,自此后接管了景卓的教养,不让他生出一点事端。景卓好不容易从父皇手里捡回一条命,对于惊吓到兴琪使他落得一身病的战绩也没有多大兴趣,怏怏地跟在母后身后,学习谢族的骑射诗书六艺。
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若干年后,景卓竟然学得一身过人本领,其中母后的功劳排第一。他越是精干,父皇对他越是严苛,谢开言思前想后,放下了修史的正事,带着景卓出了宫。
此时景卓才十二岁。
谢开言陪着景卓走过许多地方,用自然山水熏陶他的胸襟气度。若是遇上叶沉渊连番发来的信件催还,她还要软语相求多宽限几天返回的期限。如此走走停停三四载,终于被她发现了一处景致美丽的地方,她将景卓安置在扬州雨花溪畔,回到皇宫与叶沉渊团聚。
每当谢开言抽身再去探望景卓时,叶沉渊就冷脸说:“早该将他一剑杀死,了结这后面的事。”她回头要劝上半天,先哄得他开心了,她才能放心离开。
晚年时,谢开言隐居在海外岛屿上修订好了整部华朝轶史,将自己所经历的动荡、战争、太平盛世等全数写了进去,然后传信请前中书令闵旭来岛校正。
她回首一生,才发觉已走过很多地方。每到一处,她必定将自己画录下来的各种知识传播给当地人,还教有根骨的孩子学习箭术。她的足迹遍布冰原、雪国、沙城、海外,积极探寻着世外桃源,也曾出资修建过许多防护城池。
于她而言,最为遗憾的一件事,就是不能斡旋夫君及第二个儿子之间的紧张局势,即使她带着景卓回到岛屿生活数年,也不能让她的夫君笑上一回,对景卓缓和一次脸色。她想着,夫君已为她放开了皇位前来岛屿隐居,只想余生与她厮守在一起,她一定不能辜负夫君的心意。因此她又送走景卓,让他自行去海边历练一番。
景卓再回来时,并没有登岛,只在商船甲板上站着,目送他的两个儿子上了渡口,然后掉头离去。
谢开言当然懂得景卓的心思,笑着迎接了两位皇孙,带着他们行走在海滩上。她期望像往日一样,用自然山水去开启孩子的灵智。
沙滩绿树下,蹲着一个小小的女童身影。她穿着杏黄衫子,头上顶着两个绿锦带扎的元宝髻,模样十分可爱。
谢开言问过随从,得知那是中书令闵旭带来的五岁孙女儿,就笑着说:“妹妹一人玩可孤单了,非衣过去陪陪她吧。”
七岁的非衣极不情愿地走到小女孩闵安跟前,见她的手臂像是藕节一样,胖乎乎的挤出几道褶子,用雪帕擦了她的手,说道:“脏呢,快起来。”
小闵安抬头冲非衣一笑,包子脸挂着两个小酒窝,甜得发腻。非衣呆了一呆,她就用胖手抓了一把泥沙塞进小瓷杯口,拍紧实了,说道:“我的包子,送你。”
非衣退开一步,低头瞧着海沙拍成的土包子,低声说:“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谢开言的身边还有一个翩翩少年郎,正是十二岁的李培南。他负手而立,看着海潮起替,被更加广阔的天地牵引了心思,并未去看沙滩边的动静。
小闵安蹲得久了,腿根有些发麻,蹒跚走到李培南身边时,可是费了一番力气的。她用沙手拽了拽李培南的衣摆,扯得他回头来看,清清亮亮地说道:“我的包子,送你。”
李培南接过已辨认不出原形的瓷杯包子,随手丢进海里,又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猎鹿用的小刀,塞进小闵安手里,冷淡说道:“一个‘包子’换一把好刀,值了。一边玩去。”
小闵安握着小刀,又用力拽了拽李培南的衣服:“我的,我的?”
“包子吗?”
“我的包子……”
“丢了。”
“丢了……”
“这多话,一边玩去,别耽误我看海潮。”
小闵安拉着李培南的衣摆不放手,也去看着蓝汪汪的海水,嘟哝道:“我的。”
李培南拂落她的手:“海岛是我的,你不是。”
海滩上,谢开言看着急匆匆提袍跑过来的老者闵旭,迎了上去。“这女娃与我两个皇孙有缘,不如指定一个下来,日后给我皇孙做媳妇儿。”
闵旭擦汗:“太后抬爱,微臣原本不应推辞。只是小孙出生时已定了一门衣胞亲,再将她许配给皇孙,恐怕忝辱了皇家门面。”
谢开言笑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多强求。但,闵大人日后若是反悔了衣胞亲,不妨再考虑下我这两个孙儿。”她拿出挽着寒蝉玉的项链,提拎在手里说:“以上古宝玉为证。”
闵旭连连摆手道:“太后抬爱受之有愧,受之有愧。”不敢接链子。
正说着,非衣走到小闵安身边,牵着她的手去海边清洗,软和着声音逗她说话,可能是好奇不过,他又伸手戳了戳她的包子脸。
落日下,三个孩子的倒影映在沙滩上,与白沙绿树相辉映,像是天公妙手描摹的一幅画。
叶沉渊徐步走出山庄,来到谢开言身边,陪她一起看着海边落日。闵旭连忙施礼退开。
谢开言回头朝叶沉渊笑了笑,说道:“我一直忘了问你,当初在令羽村海崖看落日时,你走过来,要我唤你一声‘付君’,到底存了什么样的心思?”
“付君一笑千年恩?”
“是的。”
“你对我笑一笑,如同交付给我千年恩情,我此生还不尽,只能生生世世找到你。”
谢开言失笑:“人还有来世么?”
叶沉渊握着她的手:“一定有。”
“那你怎样找到我?”
“东海那株杏花树下,你不来,我永远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