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亲王都听得连连点头,坐上的幼帝扒拉着桌弦睁着眼睛看,却觉得这个姐姐笑起来,怎么跟自家三皇叔一模一样?

沈故渊看向池鱼,眼里难得没了嫌弃的神色,还颇为赞赏地颔了颔首。

总算有个人样了,宁池鱼。

顶着众人的目光,池鱼身板挺直,一脸大无畏的表情。普天之下,敢当面这么质问悲悯王的,她是头一个!

然而…

池鱼其实已经害怕得不成样子了,心里有个自己模样的小人,正两腿发抖抱着自己的胳膊打颤。

这可是沈弃淮啊!心狠手辣不容忤逆的沈弃淮!她低眉顺目地在他身边过了十年了,头一次胆子这么大敢大庭广众之下吼他!虽然吼得是很爽,但是她…腿软。

他会不会暴起伤人啊?她可打不过他!

一双眸子静静地盯着她瞧,目光从她那充满嘲讽的脸上划到她微微打颤的袖口的时候,沈弃淮突然就笑了。

池鱼吓了一跳。几乎是想立马躲回自家师父身后。然而仔细想想,不蒸馒头还争口气呢,现在他是劣势,她怂什么!

小胸脯一挺,池鱼沉声道:“王爷觉得池鱼说得不对?”

“没有。”潋滟的水花从沈弃淮眼里飞溅出一两星,他擦着眼角,似乎是笑得喘不过气:“本王是觉得池鱼姑娘可真有意思。”

我也觉得你真有毛病!宁池鱼咬牙,忍着没骂出声,转头看了沈故渊一眼。

收到了求救信号,沈故渊施施然起身,走上来道:“既然王爷没有异议,那这案子,就交由陛下论断了。”

幼帝这里只是走个过场,决定还是四大亲王来下。孝亲王赞赏地看了沈故渊一眼,低头对幼帝说了两句。

于是,奶声奶气的宣判就在廷尉衙门里响起:“经查,淮南持节使焦三贪赃枉法。有罪。小侯爷沈知白所言属实,无罪。”

说完,还小心翼翼地看沈弃淮一眼。

沈弃淮笑够了,站直了身子,眼里波光流转:“就这样吧。”

池鱼松了口气,高兴地朝沈故渊笑了笑。

“笑这么傻干什么?”沈故渊白她一眼。

池鱼拉着他的袖子,低声道:“很谢谢师父,对小侯爷的事情这么上心。”

她以为他是想先把秋收欠着的银子找齐而已,谁知道那句“他马上就会出来了”,竟然不是糊弄她的。从一开始,沈故渊就在做能把沈知白捞出来的事情,她惭愧啊,还在心里偷偷想师父是不是看沈知白不顺眼,打算让他在牢里多待些时候。

“呆子。”沈故渊撇嘴:“案结了,你去外头备车,我同静亲王去接人出来。”

“好!”池鱼应了,提着裙子就一蹦一跳地往外走。

有师父在。真的是太好了!感觉一切都很顺利,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就能一刀捅进沈弃淮的心口了!

“池鱼。”背后响起个声音。

脚在门槛上一绊,差点摔个狗吃屎,池鱼站稳身子,面无表情地回头:“王爷有何事?”

沈弃淮深深地看着她,跨出门来,似嘲似笑:“你这副装腔作势的样子,是想让本王重新看上你?”

微微睁大眼,池鱼傻了,目光呆滞地看着他。

“要是如此,你怕是走错了路。”靠近他,沈弃淮伸手就勾了她的下巴,眼里神色复杂:“本王向来不喜欢有人与本王作对,你这副样子的确是变了,但依旧不会得到本王的心。”

“你白费这么多心思,假死重生,还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人罢了。”

眨眨眼,池鱼好半天才回过神,又气又笑,伸手就将他的手拍开。

“啪!”一声脆响,听得人皮肉生疼,沈弃淮微微错愕,皱眉看着她。

“王爷,请您放尊重点。”池鱼朝他温柔地笑:“前事不论,如今的宁池鱼,可不是个瞎子。有沈故渊珠玉在前,我会看得上您这样的鱼目?”

“别做梦了!”

兜头一盆冷水淋下,沈弃淮沉了眼神:“你说什么?”

“池鱼有哪里说得不对吗王爷?”刻薄地看着他,池鱼上下扫他两眼,眼里嫌弃的神色浓郁:“身体肮脏不堪,心也乌漆墨黑,就连您这一张一向自以为豪的脸都被沈故渊给比了下去。您有什么资格觉得,我还会喜欢您?”

“宁池鱼。”沈弃淮眼神阴鸷起来:“你这是在找死!”

“啊呀呀,恼羞成怒要杀人?”看了看他背后,池鱼伸手点唇,笑得嚣张:“那您杀了我试试?”

真以为他不敢吗?沈弃淮红了眼,出手如电,猛地掐上她的咽喉!

背叛他的人,统统都该下黄泉!

然而,指尖还没碰到宁池鱼,手就突然被东西缠住,再难往前。沈弃淮一愣,低头一看,艳红的线千丝万缕,从后头伸上来,将他整个手缠得死紧。

“光天化日之下,王爷这是做什么?”沈故渊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凉凉地道:“该不会是趁我不在,要欺负我徒儿?”

咧嘴一笑,池鱼飞快地就蹿去他身侧。跟小孩子告状似的道:“是啊是啊,他要欺负我!”

亮晶晶的眼睛盯着那个男人,连余光都没往别处扫,沈弃淮咬牙嗤笑:“什么师父徒儿,不如说是奸夫淫妇。”

啥?池鱼反应了一下,立马就愤怒了,提起拳头就要上去理论!

“池鱼。”伸手捏住她的腰肢,沈故渊半分不生气,还反过来劝她:“女儿家要温柔点。”

这怎么温柔啊?池鱼眼睛都红了,沈弃淮自己干的什么畜生不如的事情自己不清楚是不是?还好意思反过来说她?

“乖。”顺着她的头发摸了摸,沈故渊难得和蔼地道:“你管别人说什么,日子是自己过的。”

有道理!池鱼渐渐冷静下来,看了看自家师父这丝毫没被激怒的样子,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激动了。

然而,沈故渊下一句话就是:“反正他也没说错。”

啥?池鱼瞪眼,一副见了鬼的神情看着他。

沈弃淮拳头也有点怔愣,但一想起原先暗影汇报的瑶池阁的动静,眼神更加恐怖。

“不过王爷的话也别说得太难听。”全然漠视他这眼神,沈故渊语重心长地道:“说不定以后就得喊上一声皇婶婶,提前闹这么难看,以后更难看。”

皇婶婶?池鱼瞠目结舌,震惊得已经说不出话了。

沈弃淮气极反笑:“想用这个来气我,怕是毫无作用!”

“那王爷千万别动气,更别伤了你未来皇婶婶。”沈故渊笑了,一张脸好看得紧:“都是没什么相干的人了,话也不用说太多,各自安好吧。”

说完,揽着池鱼就往外走。

池鱼有点茫然地抬头,就看见他线条极为优雅的侧脸。一双眼里泛着点点柔光,像浩瀚东海里遗出两粒明珠,波浪翻滚,卷得那珍珠若隐若现。

真好看。

“口水擦擦。”嘴唇不动,沈故渊的声音轻飘飘地从齿间传出来:“为师给你找场子,你别反过来给为师丢人!”

一个激灵回过神,池鱼连忙端正了身子,撑着他的手上了马车。

原来是帮她找场子啊,她还以为他疯了呢。

轻轻舒了口气,池鱼看着跟着上来的沈故渊,连忙道:“师父不是去接小侯爷了吗?”

“看见你这边有事,就让静亲王去接了。”沈故渊道:“你能不能有点出息?每次遇见沈弃淮就束手无策?”

“才不是呢。”池鱼看着他,眼里亮亮的:“我是瞧见师父在后头,所以才不动的。有师父在,我伤不了。”

被她这眼神看得一顿,沈故渊沉?了片刻,眯眼道:“说白了,你就是懒。”

能让他动手的,就绝不自己动手!

“嘿嘿嘿。”池鱼伸手替他捶腿:“徒儿身子还没好利索呢,可疼了!”

有郑嬷嬷的药水泡着都还疼?骗鬼呢!白她一眼,沈故渊伸手就掐她脸蛋,将她这一张脸掐成个大饼,眼里露出些恶趣味的笑。

池鱼正想反抗呢。车帘就被人掀开了。

“王…”抬眼看清里头的情形,一身囚服的沈知白眯了眯眼,改口就斥:“沈故渊,你怎么又欺负池鱼!”

话刚落音,后脑勺就挨了一巴掌。沈知白回头,就见静亲王恼怒地道:“没个规矩了是不是?叫皇叔!”

“您看看他有个皇叔的样子吗?”沈知白劈手就往车里一指。

静亲王抬眼看去,就见沈故渊坐得端端正正,一身正气,很无辜地看着他。

抱歉地拱手,静亲王转头看向自家儿子,眉毛倒竖:“你还乱说话?”

沈知白眉心拢起,百口莫辩,干脆直接上车,懒得争了。

一车坐三个人,刚刚好,池鱼朝对面的小侯爷温和地笑:“您受苦了。”

“没什么苦的。”沈知白抿唇,看了沈故渊一眼:“多谢皇叔相救。”

“无妨。”沈故渊斜眼看着他道:“眼下还得你帮我忙。”

秋收欠的银子还没补齐,沈知白抿唇:“这个我知道,只是这回扯出来的案子牵连甚广,怕是有好长一段时间都要人心惶惶了。”

“那也与咱们无关。”沈故渊淡淡地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沈知白点头,目光落在对面的池鱼身上,又微微皱眉:“皇叔刚刚是欺负了池鱼没错吧?”

“没有没有。”池鱼连忙摆手:“闹着玩呢。”

“这样啊。”沈知白抿唇:“若真受了欺负,你可以跟我说。”

池鱼点头,很是感动地应了:“侯爷真是个好人。”

见谁都是好人,怪不得以前那么容易被人骗呢。沈故渊白她一眼,扭头对沈知白道:“太尉府的银子吐出来了,但动静太大,难免打草惊蛇,其余收到风声的官邸,一定都会将银子藏得严严实实,亦或者是选个途径销赃,接下来的任务有点重。”

“嗯。”收回落在池鱼身上的目光,沈知白一脸严肃地点头:“这一点我想过了。马上就是圣上六岁的生辰,往年很多人都借此机会敛财,今年…圣上必定会收到不少贺礼。”

六岁的孩子懂什么?大人给他过生辰,他就开开心心地吃东西,完全不在意那一大堆礼物最后去了哪里。所以每年圣上生辰,都是最热闹的时候,宫中有盛大的宴会、精心准备的歌舞,官家小姐少爷齐聚,玩耍之物甚多。

但今年不一样,沈故渊严查秋收贪污之事,风头之下,谁都不会傻兮兮地忙着敛财,有吞得太多的,反而还会吐一些出来。

他们要做的,就是逮着吐的人。

沈故渊靠在车厢上,微微捻着手指,池鱼在旁边撑着下巴看着他,觉得自家师父真是厉害,想个事情的姿态也能这么好看。

心里正夸着呢,冷不防的就见他的那双眼睛盯住了自己。

嗯?池鱼眨眨眼:“怎么了师父?”

“皇帝的生辰,你要不要去表演个什么?”沈故渊饶有兴致地问。

宫中那日戏台高设,专门有给贵家公子小姐出风头的地界儿。

“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池鱼很是认真地想了半晌,问他:“胸口碎大石可以吗?”

车厢里安静了一会儿。

沈故渊若无其事地转头对沈知白道:“人手你来安排,宫中我不太熟悉。”

“好。”

“具体怎么做,明日再论。”

“明日我休整好便去王府叨扰。”

两人叽里呱啦地说着,完全没有再看过她一眼。

池鱼很无辜,她哪里说得不对吗?做什么突然就不理她了?

在衙门里折腾一整天,回去仁善王府的时候都已经要用晚膳了。池鱼一进门就赶紧去喂两只猫,一边喂一边作揖:“对不起对不起,回来晚了。”

“喵。”落白和流花尾巴翘得高高的,龇牙咧嘴地看着她,明显是不高兴了,看得池鱼头都快埋猫食碗里了:“对不起嘛!”

沈故渊靠在软榻上看着她。眼里满满的都是嫌弃:“连猫都能欺负你,你还有什么出息?”

“您不懂。”池鱼回头,一脸认真地道:“这两只猫一直陪着我的,以前我在遗珠阁没人说话,它们就听我说话,有灵性的!”

“是么?”

“对啊,而且除了我,它们都不认别人。”池鱼骄傲地道:“别看它们有时候凶,当初在火场里,可是一直守在我身边不舍得离开的呢!”

话刚落音,两只吃饱的猫咪,咻咻两声就跳到了沈故渊的怀里,讨好地蹭了蹭。

“喵~”

宁池鱼:“…”

伸手摸着流花的小脑袋,沈故渊勾唇看着她:“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没什么!”愤恨地放下猫碗,池鱼蹲在地上,活像个小怨妇:“连猫都能欺负我!”

轻哼一声,沈故渊一下下顺着猫。睨着她道:“想不想变得很厉害,受人保护,受人喜爱?”

这谁不想啊?池鱼连连点头,但一想起今天沈弃淮的话,她苦笑一声:“我好像不太讨人喜欢。”

就算换个身份重新活一次,那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人。

“乖。”沈故渊淡淡地道:“你只是不讨畜生喜欢,别侮辱了人。”

“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池鱼道:“师父真会哄我开心。”

“我说真的。”放了猫咪起身,沈故渊睨着她道:“你要是有一天发现了自己身上的诱人之处,必定艳压天下。”

她身上的诱人之处?池鱼沉?半晌,缓缓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

“想什么呢?”一巴掌拍在她头上,沈故渊皱眉:“不是这个诱人!”

“那是什么?”池鱼很不解:“我这个人唯一的优点就是功夫不错,可先前重伤,这个优点也没了,如今就是个平庸的姑娘,无权无势,除了您。也无依无靠。”

伸手将她拽起来,沈故渊捏着她的下巴,薄唇轻启:“看着我。”

哈?池鱼眨眨眼,眼神有点慌乱,左躲右闪地问:“看您做什么?”

“我好看。”

那倒也是,抿抿唇,池鱼深吸一口气,抬眼瞪着他。

“眼神温柔点。”沈故渊皱眉:“我欠你钱了?”

温柔么?池鱼闭了闭眼,重新睁开。

“?烦想象一下我是你的心上人。”沈故渊道:“你这样一张?木的脸,压根没法看。”

“可…”池鱼抿唇:“师父,我心上没有人了。”

微微一顿,沈故渊翻了个白眼:“那就把我当你最喜欢的落白流花。”

这个好办,池鱼眼里瞬间就有了亮光,盈盈秋波,情意绵绵。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扫得人心里痒痒。

“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沈故渊松开她,嫌弃地道:“你是个情痴,所以有情的时候最为动人,别整天给我摆着一张假笑的脸,跟面具似的,看着没意思。”

情痴?池鱼哭笑不得:“我怎么就情痴了?”

“为情所困,为情痴绝,万劫不复,这就是情痴。”沈故渊道:“你这一双眼别总那么空洞,白瞎了潋滟春光。”

可是不空洞,她要看谁呢?池鱼皱眉,曾经一看沈弃淮的背影就是十年,如今不再看他,虽也算是活成了自己,但到底是没了方向。

正想叹息,冷不防的,一缕白发被窗口卷进来的风扬起,吹到了她的眼前。

雪白的颜色,微微透光,一丝杂质都没有,看得池鱼睁大了眼。

先前假意与沈弃淮说他这一头白发是用药水泡出来的,沈弃淮也是没仔细看,要是仔细看过,就不会被骗了。多美的白发啊,半点也掺不了假。

顺着这白色侧了侧头,池鱼眼睛微亮。

沈故渊眼里有雾气,不知道在想什么,红袍微扬,白发凌而不乱,满身的风华,实在是让人移不开眼。

对啊,她的师父,不是也很好看吗?

漆?的世界里仿佛亮了一盏灯,远远的看不清楚,却也终于有了个方向。池鱼高兴地拍手,提着裙子就往外跑。

第二天一大早。沈知白收拾完毕就乘车来了王府,刚被人带进主院,就看见旁边侧堂雾气腾腾,药香四溢。

“来了?”沈故渊靠在门口,看他一眼:“进来。”

“侧堂是在熬药吗?”沈知白跟着进门,忍不住说了一句:“好香的药啊,从没闻过。”

沈故渊挑眉,只说不是,却也没解释,拉着他和赵饮马一起关进书房,一整天都没出来。

沈知白被这药香吸引,侧头去嗅了好几回,却还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药。

傍晚,沈知白赵饮马都走了,沈故渊一人伸了伸懒腰,略有些疲惫地躺在了软榻上。

能力受限就是?烦,很多事得按照这里人的规矩来,七拐八拐的,颇为费神。

夕阳昏?,越过花窗照进来,朦胧一片,沈故渊半阖了眼,正觉得有些困倦,突然就听见门“吱呀”一声。

“收拾完了?”头也没回,想也知道是谁,沈故渊淡淡地道:“你今天倒是老实,一整天都没来打扰。”

“知道你们在忙,徒儿哪里敢出声。”池鱼笑了笑,提着裙子就坐在了他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