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说了啊,苏铭放松了些,挠挠头道:“其实郡主你也不必太难过,主子毕竟是天上来的,回去也是迟早的事情。”

池鱼心里一跳,垂眸道:“我知道,但知道归知道,还是伤心,他那么想回去,是当真没把我放心上。”

“这怪不得您,也怪不得主子。”苏铭无奈地道:“主子是个脾气古怪的,但凡有人算计他、瞒着他什么事情,他都会非常火大,更何况这次是他前世的姻缘,他想求个明白问个清楚也是应该的,并不是没把您放心上。”

前世的姻缘?池鱼愕然地抬头看着他:“前世的什么姻缘?”

苏铭一愣,看着她这表情,瞬间觉察出了不对,立马瞪眼看向郑嬷嬷。

门口已经没人了,一阵风吹过来,苏铭有点凌乱。这是个什么情况啊?郑嬷嬷没告诉她,池鱼郡主却跑来套他的话?这说两句就折寿,说多了要亡身的啊!

“你说啊。”池鱼不依不饶地拉着他的衣角。

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苏铭捂着嘴就跑,边跑边支吾不清地道:“您饶我一命吧!饶我一命!”

池鱼“哎”了好几声,追出去老远也还是没追上,停下来疑惑地想了想,沈故渊原来还有前世啊?也对,哪个神仙没个前世今生之类的呢?前世的姻缘…都已经过去了,沈故渊为什么还那般执着?

是因为前世遇见的人比她好吗?低头看了看自个儿,池鱼有点发愁。

沈青玉和何宛央的婚事当真定下来了,没过几日,沈青玉就搬出了王府,在自己的府邸上修整好之后,便去忠亲王府下了聘礼。

叶凛城这几日忙着他的劫富济贫事业,只叮嘱池鱼不能放松,想要让沈故渊动心,就得持续对他造成视觉和听觉上的冲击。

于是,沈故渊泡澡的时候,宁池鱼带着一身花瓣从房梁而降,挥袖抬手之间风情万种,妄图诱惑他,惊艳他。

结局是被沈故渊一抬袖子就扔出了窗户。

沈知白苦口婆心地说野路子学不得,要她继续让沈故渊看见她宜室宜家的一面。

于是,沈故渊每天从外头回来,都能看见满桌子的饭菜,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房间。宁池鱼站在门口朝他屈膝行礼,含羞带怯地问:“师父是要先用膳,先沐浴,还是先和我聊聊?”

当然,结局是被沈故渊连着那一桌子菜一起扔了出来。

池鱼觉得,换做任何一个有脸有皮的姑娘。都得受不住这种冷遇。不过幸好她是他的徒弟,脸皮的厚度也深得师父真传,每天被扔出去好几次,依旧努力不懈。

一个多月过去了,这天,何宛央顺利地嫁给了沈青玉,池鱼把那块紫晶送给他们当了贺礼。

沈故渊是如释重负啊,难得地耐着性子看完了成亲大礼,然后迈着轻巧的步子准备回府。

忙碌了一个多月,总算把最后一桩姻缘也给结成了,现在他算是无债一身轻,终于可以回月宫了。

想想来凡间这么长一段日子,经历的东西还真是不少,也算有所收获吧,等回去之后,也能回味个几十年来打发时间。

“师父。”有人喊了他一声。

步子一僵,唇角勾起的弧度也趋于平复,沈故渊回头。就看见宁池鱼背着手站在他后头,笑得一脸讨好。

他这段日子已经习惯把她推开了,不管她做什么,他都当没有看见。但现在,马上就要分别了,沈故渊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太过绝情。

于是他平静地问:“怎么了?”

“这个。”献宝似的从自己背后拿出一个东西来,池鱼眨眨眼,神秘兮兮地道:“您猜是什么?”

一条小木梯,手臂粗,上头有个木头做的小人爬在尾端。

沈故渊眼睛一亮,伸手就接了过来,轻轻一动,那绳梯有个机括一转,梯子一节节地变化翻转,小人儿竟然就一阶阶地爬了上去。

喜上眉梢,沈故渊正想问这是怎么弄的,结果抬眼看见宁池鱼那偷笑的模样。立马就恢复了常态,皱眉道:“什么破玩意儿,也值得你来显摆一回?”

“这可是我千辛万苦找老匠人求来的。”池鱼朝他走近两步,抬头,眼里光华流转:“就料着你会喜欢。”

收手将那东西放进袖袋,沈故渊面无表情地睨着她:“无事献殷勤?”

有些局促地在地上蹭了蹭脚尖,池鱼眼神飘忽起来,有点害羞,也有点紧张,小心翼翼地道:“我…也不是无事,这些日子一直讨好师父,为的也不过就是你能留下来。”

沈故渊微微皱眉:“你明知道不可能,我拒绝你那么多次了,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天色阴沉,街上行人匆匆,池鱼站在沈故渊面前,怔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失笑道:“不会的。你的心又不是铁做的,难不成一次也没有软过吗?”

“没有。”沈故渊道:“我没有心跳,这是你一早就知道的事情。”

“那…”池鱼红了眼,从袖袋里掏出个鲁班锁来:“这个也给你,你的心能不能软一下?就一下。”

精巧的鲁班锁,沈故渊伸手就接了过来,拨弄两下,嗤笑道:“你就算把全天下的小玩意儿都搬过来,我也非走不可。”

眼里泛了水光,池鱼抿唇,问他:“你这么着急把沈青玉和何宛央的婚事弄成,就是为了回去?”

“没错。”

“哪怕跟我已经有这么多的牵扯,你也还是说走就走?”

“没错。”

“这么久以来,只有我一个人动了感情?”

“没错。”

不耐烦地别过头,沈故渊道:“别再问这些无聊的问题了,我马上回府,交代完剩下的事情便离开。”

这么快吗?池鱼失笑,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多留两天都不肯?”

“多留两天。有什么意义吗?”沈故渊道:“我本也不是属于这里的人。”

说着,顿了顿,回头看她,伸手抵在了她的眉心:“你的处子之身,我找到了法子补你,你别动。”

瞳孔微缩,池鱼往后仰,立马离开了他的指尖。

“你做什么?”沈故渊微怒:“这是为你好,又不是为了我。”

“我挺好的。”池鱼笑着哽咽:“我这样就挺好,你不用补什么东西给我,补了也没有用。”

那些个缠绵纠葛,不是说身子好了,就能当什么也没发生过的。

沈故渊有些僵硬地放下手,垂眸道:“是我仙根不定,连累了你。”

池鱼缓缓摇头,伸手抹了把脸颊,咧嘴笑道:“不连累,我觉得很开心,至少你是对我动过心的。”

“抱歉。”沈故渊眯眼:“这个没有。”

“你有。”池鱼固执地道:“我不是傻子。”

“你跟我争这个没有用。”沈故渊道:“我说的才算,你说的,充其量是你自己的幻想。”

嘴唇白了白,池鱼目光缓缓掠过他的下巴,他的鼻梁,最后停在他的眉眼间。

沈故渊移开了视线。

天上落雨了,不是雪,但也冰凉刺骨,沈故渊伸手接了两颗,不耐烦地捻了去:“回去吧,下雨了。”

池鱼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衣袖。

身子一僵,沈故渊终于是怒了:“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

“到你幡然醒悟的时候!”池鱼眼眶和鼻尖儿都是红的,眼神却是分外坚定,看着他道:“我不信你舍得下我!”

冷笑一声,沈故渊手指用力,将她死死捏着的衣袖一寸寸地收了回来。

“后会无期。”他道。

池鱼呆愣地看着他,那背影大步往前走了,走得极快,天上的雨也落得极快,顷刻之间就模糊了他。

“不…”池鱼慌了,连忙追上去,拿出袖子里包好的糖葫芦,哽咽道:“你别走…我还替你买了这个,你好久没吃过了,不想尝尝吗?山楂很酸,但糖衣可甜了!”

前头的人并未回头,那背影看起来像是诀别。

“沈故渊。”心里疼得厉害,池鱼大步跑着,一个踉跄就狠狠摔在了地上,糖葫芦摔出去,外头包着的荷叶摔开了,里头红彤彤的糖球碎开,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

池鱼慌忙起身过去捡,捡起来抬头,前面已经半点人影都没有了。

又用法术回府?宁池鱼低笑。按了按喘不过气来的心口,勉强站起来又往前跑。

他找她容易,几个变幻就能到她眼前,但她找他很难,要使劲跑得快些才行。

深吸一口气,池鱼顶着越下越大的雨,一路跑回了仁善王府。

府里同往常一样,没有人知道沈故渊要走。门房还看着门,杂役也还清理着走廊屋檐上的灰。池鱼带着浑身的雨水冲进主院,迎上的是郑嬷嬷一张神色复杂的脸。

“嬷嬷!”池鱼焦急地道:“我师父呢?他说他要走了,我得抓紧最后的机会留住他!”

“姑娘。”郑嬷嬷叹息:“这些日子老身都看出来了主子这一趟是非走不可,您又何必强留呢?”

“不。”池鱼认真地道:“我觉得还有希望,你看,我每次跟他说话,他都会移开目光,他是心虚,他心里是有我的,只是嘴硬了点。只要我再加把劲,他完全可能留…”

“主子已经在准备回去了。”打断她的妄想,郑嬷嬷垂眸道:“他本是要交代事情的,但方才回来,直接扔了一本册子给老身,让老身和苏铭去办,他已经先行施法,准备回月宫。”

瞳孔微缩,池鱼愣愣地转头看了一眼主屋。

房门紧闭,里头恍然有光倾泻出来。

“不会的。”池鱼摇头,咬牙便冲了过去。

“姑娘!”郑嬷嬷低喝一声,想拦已经是来不及,只能看她撞上门去再跌回地上,如同撞了一堵墙。

连忙过去将她扶起来,郑嬷嬷又心疼又好气地道:“主子施法回月宫,哪里是您能闯得进去的?”

池鱼撑着地跌坐着,神情有些呆愣:“他当真舍得我?”

郑嬷嬷已经不忍心说出答案了。

门扉微微泛光,池鱼盯着盯着,眼泪便又决了堤。

只有她一个人舍不得吗?舍不得那个将她从火场里救出去的人,舍不得那个为她出头教训沈弃淮和余幼微的人,舍不得那个喜欢人间小玩意儿和糖葫芦的人,也舍不得那个每夜都抱着她入睡的人。而他,一点感觉也没有?

“想见沈弃淮?…那就别问了,跟我来。”

“你只管一时糊涂朝人射箭,其余的交给我。”

“公堂之上也敢伤人,谁给你的胆子?”“我给的,你要是不服气,来找我说。”

“你是我沈故渊的徒弟,我的徒弟,只有别人高攀的份儿。”

喉咙里哽得生疼,池鱼伸手,拍上那坚固如铁的门,一下下的拍得“哐哐”作响。

“沈故渊,你曾经问过,我的感情是不是当真拿得起放得下的,我现在告诉你真话,我这个人。拿起了很难放下,我放不下。”

“你能不能别走?你走了,我可当真嫁给叶凛城了。”

“师父…”

郑嬷嬷听得心酸,轻轻拉了拉她的胳膊:“姑娘,好了,主子去意已决,您留不住的。”

池鱼挣脱她的手,坐在地上曲起膝盖,死死地抱着自个儿:“我不信,他会出来的。”

被雨淋透的衣裳全部贴在身上,风刮过来,遍体生凉。

郑嬷嬷心疼得很,却也没别的办法。宁池鱼拦不住主子,她也就无力回天。

长叹一口气,郑嬷嬷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先拿着册子离开,去办好主子交代的事情。

雨越下越大,整个京城都笼罩在雨幕里,屋檐哗啦作响,池鱼听着,却觉得天地都寂静得很,静得只剩下雨水的声音了,别的什么也没有。

一个时辰过去了,屋子里没动静。两个时辰过去了,屋子的门依旧没有打开。

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池鱼抬起浑浑噩噩的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竟直直地往后倒下去。

“啧。”有人越过雨水飞进屋檐下头,一把捞住了她即将狠狠砸在地上的后脑勺。

池鱼茫然地睁眼,就看见叶凛城皱着眉,很是不高兴地看着她。

“你来啦?”池鱼朝他一笑,可是刚咧嘴,眼泪都又落下来了:“我没师父了…”

叶凛城眼神一沉,伸手将她抱起来,大步往侧堂走。

池鱼呆呆地抓着他的衣袖,被放在了软榻上也没松手。

“松开。”叶凛城皱眉道:“我去给你弄姜汤。你这样会感染风寒的。”

说着,就要挥开她的手。

池鱼死死捏着他的袖子,抬头,一双眼里像是有一层一敲即碎的琉璃:“连你也不要我了?”

心口一疼,叶凛城低咒一声,扯过旁边的棉被盖在她身上,背过身去道:“我不会不要你,你先把湿衣裳换下来。”

“我不…”池鱼扁嘴,声音里都透着委屈:“我一松开手,你们都会走。”

转头看她一眼,叶凛城伸手一探她的额头,低骂一声:“你还认识我是谁吗你就让我别走?”

池鱼咧嘴,笑得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我知道…”

“你知道个大头鬼!”一把将她按在床上,叶凛城气不打一处来,闭着眼将她衣裳解了,又给她换上一套干的里衣,然后将她整个人塞进了被子里。

“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院子那个嬷嬷说过,你体质差,容易生病,眼下就老实些,好好睡一觉。”

池鱼眼神空洞地盯着他。

伸手就把她眼睛盖住,叶凛城无奈地道:“睡一觉起来,一切就都好了。”

池鱼眨眨眼,长长的睫毛扫得人手心很痒,然而叶凛城今晚意外地君子,就这么伸手给她盖着眼睛,直到感觉她呼吸均匀了,才放下手。

冤孽啊,他堂堂一个江洋大盗,为什么沦落到要这般照顾一个女人的地步?

池鱼陷入了梦魇,梦里有一只手捏着长剑,毫不留情地划向她的身子,手臂上一刀,肩上一刀,腰上再一刀。

“你知道凌迟之刑吗?”

“没关系。你不知道,我亲手教你。”

“痛吗?这是你该有的报应啊。”

啊——池鱼痛得浑身是汗,想尖叫,却怎么也叫不出来,挣扎翻滚,却又像是滚进了油锅,每一寸肌肤都被油炸着,炙烫得生不如死。

“师父。”她哑着嗓子喊不出声,瞪眼看着旁边。

不远处,沈故渊安静地看着她煎熬,一双眼里没半点波澜,缓缓转身,像是要往那门里走。

池鱼一惊,连忙伸手四处摸着:“糖葫芦,我的糖葫芦呢…师父,你先别走…”

触手所及之处滚烫更甚,她惨叫一声,再抬眼。那扇门已经合上,沈故渊的背影消失于天地,她伸着的手落下的时候,那边什么都没有了。

胸口疼得几乎不能呼吸,池鱼费劲地喘着气,眼泪大颗大颗往下砸,她觉得自己溺了水,努力地伸着手,茫然地找着岸的方向,却怎么也找不着。

“师父…”这一声喊出来了,声音沙哑得像是老了十岁。

身子动了动,好像有了些知觉,池鱼缓缓睁眼,朦朦胧胧间,感觉自己床边坐着个红衣白发的人。

努力眨了眨眼,她恍惚了半晌,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沈故渊正神色复杂地皱眉看着她,雪白的发丝被外头透进来的光照得微微发亮。

“师父!”确定不是幻觉。池鱼连忙撑着身子坐起来,欣喜地看着他道:“你还是留下来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定是舍不得我!”

郑嬷嬷和苏铭都站在旁边,看着她的目光怪怪的,像是同情,又有些悲凉。

“怎么了?”池鱼伸手将沈故渊的衣袖抓得死紧,然后笑着问:“我哪里说错了吗?”

“宁池鱼。”沈故渊抿唇,斟酌了半晌,看着她开口道:“我有个忙要你帮。”

“嗯?”池鱼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脸,笑着道:“师父尽管说,你没走,我什么忙都帮!”

眉心微微蹙了蹙,沈故渊摩挲着手指,难得地吞吞吐吐起来。

池鱼觉得很稀奇,忍不住凑近他打趣道:“师父这害羞的模样倒是难得一见。”

“不是害羞。”沈故渊垂眸,伸手挡了自己的眼睛,轻轻揉着眉心道:“我…想让你尽快嫁给沈知白。”

笑意一僵,池鱼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懂。

“我昨晚要走,没有走成。”沈故渊抿唇道:“因为你与叶凛城的姻缘不知为什么散开了,我没能还完债。”

脸色白了白,池鱼的眼睛一点点黯淡下去,捏着他袖子的手也慢慢松开,滑落在床上。

“也就是说…”勉强扯了扯嘴角,池鱼道:“你不是因为舍不得我留下的,是因为走不掉。为了能走,现在要我嫁给沈知白,是吗?”

沈故渊闭眼:“是。”

池鱼很想笑,一股子笑意憋在胸口,脸上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多情哪里是被无情恼啊?分明是绝情更恼人,更伤人至深。

“我可能是还没睡醒。”躺回床上,她低声道:“再睡一觉好了。”

“宁池鱼。”沈故渊皱眉:“逃避不是办法,你再睡多少觉都是一样。”

池鱼终于还是笑了出来,眼睛没睁,两行亮晶晶的东西却是顺着眼角流进枕头里。

“你容我想想吧。”她轻声道:“等我想通了,我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