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允宸独自在凉亭中站立许久,才换上绘龙的明黄长袍进宫。他沿着红色的宫墙一步步走回东宫,脑海中是年少时云安在拖着宫装旖旎走过的身影。幼时,他便允诺娶她。是对她允诺,也是对自己允诺。可如今她已成为了别人的妻子、母亲。不过没有关系,等他杀了那个不该出现的男人,她还是他的在在。

肖允宸嘴角划过一抹冷笑,大步跨进东宫。自他搬出宫以后这东宫一直闲置,里面的摆设还和他离开之前一样。他抱着琴走到远瞻亭中,这远瞻亭是东宫之中地势最高的地方。亭子两侧都有近百级台阶才得上来。

他手指拨动,弹出一首幼时云安在最喜欢听的曲子。

“你终于来了,皇兄。”肖允宸将最后一个尾音弹出来,这才抬起头看着立在身前的萧且。

萧且的身上穿着一身黑色的铠甲,他左手握着刚从侍卫手中夺下来的长剑。也不知道是征战沙场太久的缘故,还是刚刚杀了人的缘故,他的身上竟是带着一种血腥味儿。

“她在哪?”萧且开口,声音沙哑。

肖允宸轻笑,“你知道吗,在在小时候很喜欢这首曲子。哦,你当然不知道。皇兄,是连字都不认识的人,又怎么会懂音律。”

萧且缓缓抬起手中的剑,指向肖允宸,冷声道:“把她交出来。”

肖允宸站起来,对上萧且冰冷的目光。

“你可知道她当初为何费尽心思将你赶出丰东?就算你不知道缘由,也该知道你离开丰东的当日她就搬出了骁王府。名义上回到了卫国公府小住,但是实际上……”肖允宸嘲讽地笑,“她可一直住在太子府。”

很多人冲进东宫的刹那,肖允宸猛地向前跨出一步。萧且手中的剑就刺入了他的胸膛。萧且猛地抬头,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萧且!你为何要这么做?来人啊!抓住他!”皇帝大怒。

“不!不是这样的!”丹妃脸色苍白,勉强站立。

侍卫鱼贯而入冲进远瞻亭,钳制住萧且的双臂。

伴着一阵阵的惊呼声,萧且听见了云安在熟悉的声音。他站在高高的远瞻亭里回头,第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了那一道朝思暮想的身影。

萧且的目光从云安在惊慌的容颜一路下移,落在她的腹部。他皱起的眉头更深,眼中似有挣扎、疑惑,又或是痛苦。

“皇兄,你可知道有一个词叫做‘一败涂地’?”肖允宸逐渐靠近萧且,他嘴角那抹笑意的嘲讽意味更甚。

肖允宸在他耳边低低地说:“我们连孩子都有了,你又何必不肯放手?”

萧且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的时候,他的眼中是云安在看不懂的深色。

云安在看见了肖允宸在萧且耳边说了句什么,她心中忽觉不对劲,提步朝着远瞻亭跑去。

“妹妹,你休要乱跑,小心了肚子里的孩子。”则君急忙扶住她。

这一声“妹妹”让云安在心中一沉。

“松开我!”她甩开则君的手,再也顾不得其他,只是沿着百级的台阶往上跑。腹中忽然一痛,她抓着台阶两侧的栏杆缓缓蹲下。

剧痛袭来,她再也挪不动半步。鲜血汩汩流出,片刻之间染红了她粉色的长裙。

则君立在那里,一时犹豫要不要去帮忙。

“滚开!”华流将则君推开。

则君微怔,急忙说:“哪里需要华流公主劳心。骁王妃既是我带来的,那么我自然要……”

“你算个什么东西?再敢多嘴半句,我剪了你的舌头!”华流一巴掌甩在则君的脸上。则君刚想理论,就有两个宫中的老嬷嬷拽住了她。

“安在!不怕,没事了,没事了……”华流冲到台阶上,抱住云安在。明明是一年最热的酷暑,可云安在的身上却冷得如冰一样。

大颗大颗的冷汗从云安在的额头滚落下来,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吐不出半个音来。她用颤抖的手抓住华流的手,用尽全力却仍旧几不可闻地说:“救救我的孩子……”

昏迷前的那一刻,云安在仰起头望向远瞻亭,远瞻亭中立着密密麻麻的侍卫,却不见萧且的身影。

她当然看不见萧且的身影,因为萧且已经被侍卫从另一侧的台阶押走了。

丹妃娘娘看了一眼身边震怒的皇帝,心中忽然平静下来。她转身,在皇帝不注意的时候跑出东宫。不多时,外面就传来丹妃投湖自尽的呼救声。

“阿绯!”皇帝心神俱震,冲向湖边。

丹妃被救起,所幸并无性命之忧。

“阿绯,你这又是何必……”皇帝立在床头,眼中哀痛。

“臣妾一直以为陛下早不记得我的闺名了。”丹妃扯了扯嘴角,却徒留苦笑。

“阿绯……”皇帝心中不忍,终究是在床边坐下,小心翼翼握住她的手。

“臣妾今日要做一回小人了。”丹妃用力抽出自己的手,她望着皇帝,恳切道:“倘若陛下还念一份这么多年的恩情,就饶了我儿的死罪。”

“谋杀太子这是不可饶恕的死罪,你这是用自己的性命来逼我!”

“陛下可还记得臣妾十四年那一年为您挡下的刀子?”她挽起自己的袖子,就算过去了这么多年,她小臂上的疤痕还是那么触目惊心。

“陛下可还记得臣妾的父亲、兄长一生为国,最后战死沙场?”

“陛下可还记得臣妾刚刚生产完的第三日就被您打入冷宫,处以鞭刑?”

“不要再说了……”皇帝低下头,不忍去听,不忍再想起。

丹妃却只是笑,“陛下不信任臣妾,偏信谗言认为是臣妾害死了前皇后。孩子是臣妾身上掉下的肉,陛下是不是忘记了当初臣妾是如何苦苦哀求您彻查,可您……又以为臣妾胡言。那鞭子落在臣妾身上,也是落在臣妾的心上!”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丹妃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陛下不信任臣妾,不肯帮忙。那臣妾自己去查、去找!我终于找到了我的孩子……陛下又要杀了他吗?”

“我……”

“你若要他的命,就把臣妾的命一起拿走吧!”

“阿绯!”皇帝将丹妃抱入怀中,心痛不已。热泪从眼眶里滚落出来,他心中一时悲痛、悔恨。

丹妃却松了口气。

爱情?

后宫嫔妃哪里有什么爱情,她还活着,只能是倾尽全力保护自己所爱之人——她的两个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想到你们上一章的重点居然是萧且为什么不回信!

他根本没收到啊!

第51章 【可真丑】

华流公主守在门外急得团团转,她还未出嫁,这种生产的场面是碰不得的。她只好将整个太医院的人都调过来,下了死命令必须母子平安。

“来人!去给云家夫人请进宫来!”华流公主下令。

“可是……整个云家都被禁卫军包围了……”

“哪来那么废话!就说本公主要人!”

“是是……”

不多时,孙氏就进了宫。她只身一人入宫,别说是云家的其他人,就连一个下人也没带着。整个卫国公府被禁卫军软禁府中已月余,根本不得随意进出。若不是华流公主今日执意请人,孙氏也是无法出府的。

这段日子,她心心念念记挂着云安在。算了算日子还不到云安在生产的时候,这个时候召她入宫怕是不好。路上追问带她进宫的侍卫,可那侍卫却一句话不肯多说。她不得不心里直嘀咕。等到了宫中才知道云安在竟是真的早产了。她心中焦急,急忙进去守着、陪着。

她虽不是产婆,也不是太医。可是她是家人,是母亲。有她守着,希望能够让女儿更安心一些。

“萧且……”云安在几乎半陷入昏迷,迷迷糊糊之中只是一直喊着萧且的名字。

血水浸湿了床榻,擦拭血迹的白帕顷刻染红。帕子放在水里一绞,整盆清水就变成了血水。云安在全身上下早就被汗水打湿了,脸上更是毫无血色。

孙氏瞧着云安在这个样子心里疼得受不了。她守在床边,握住云安在的手,一遍一遍说:“在在,你要坚强一点。不要怕,一会儿就过去了。忍一忍就好了……萧且他一会儿就来,你不要怕……”

孙氏明白这个女儿一向口是心非,平时口口声声说着有多讨厌萧且,可是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口中喊着、心里念着的终究还是萧且。

华流公主又派人去打听萧且那边的消息,当她听说丹妃投湖的消息时便知道萧且的死罪应当是可以免了。

一个小宫女一路小跑而来,“公主!公主!”

“怎么样了!”华流公主急忙迎过去。

“回公主的话,朝华宫那边传来消息,陛下将大殿下发配化兴州,永世不得回皇城。”小宫女急忙说。

“化兴州?”华流公主眉心紧锁。那化兴州位于边境,最是贫瘠苦寒之地。更何况又和乌和国很近。这半年来,萧且领军与乌和交战,不知斩杀了多少乌和将领。整个乌和人怕他惧他,同样也恨他。听说乌和国下万金酬金悬赏萧且的人头。可想而知,若真将萧且发配化兴州,那日子绝对不会好过。

“唉……”华流公主叹了口气,前一刻还是得胜归来的大将军,这一刻就变成谋杀太子的大皇子,又要马上被发配边境。

“生了!生了!”一个婆子跑出来报喜。

华流公主一愣,急忙提着逶迤裙摆入内。一进屋子,她就闻到了一种很浓的血腥味儿。

婴儿的啼哭声断断续续,十分微弱。那婴儿因为早产的缘故十分娇小虚弱,那么大点的婴儿像是随时活不下去一样。

“公主,是位千金。”产婆急忙道喜。

她匆匆看了一眼产婆怀里的婴儿。就往里面去看望云安在。

“公主,您还是不要进去为好。”老嬷嬷急忙拦住了华流公主,可是就是那么一眼,华流也被眼前所见的场景惊了惊。

“她、她怎么样了……”华流的声音微微发颤。云安在虚弱苍白的样子把她吓到了。床榻之上的人哪里还是平时巧笑嫣然的云安在?她甚至觉得云安在已经死了!

“回公主的话,骁王妃失血过多,又是早产。十分虚弱,如今正在昏迷中,需要好好调理一段时日方可弥补体内空虚。”一位老太医弯腰回禀。

一直守在床边的孙氏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转身出来谢恩。

“多谢公主救命之恩。”孙氏作势就要跪下,华流急忙让人扶住了她。

华流公主身边的两位老嬷嬷又劝华流回避,连孙氏也劝。华流便只好离开,离开之前嘱咐宫里的人尽心伺候。又让孙氏安心,就让云安在留在她这里好好养身子。孙氏自然又是连连道谢。

等华流走了,孙氏急忙折回床边,仔细给云安在盖了被子。一刻不离地守在床边。至于外界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孙氏一点都不想再管了,她只想守着自己的女儿。

傍晚的时候云安在勉强睁开了眼睛,她张了张嘴小声念叨了两句。

“什么?在在你说什么?是不是渴了、饿了?”孙氏急忙欠身凑到了她的耳边仔细去听。

云安在吸了吸鼻子,“母亲骗人,他没来。”

孙氏一滞,急忙说:“刚刚生产完不许掉眼泪,小心落下了病根,伤了眼睛。”

她又扯了别的话题,让奶娘把婴儿抱过来。婴儿吃了奶刚刚睡着,窝着襁褓里,睡得很乖巧。云安在只看了一眼就皱了眉,虚弱地说:“皱皱巴巴的,可真丑。”

孙氏破涕为笑,道:“哪有你这样的娘,居然还嫌弃自己孩子丑。只不过是月份早了些,身子比一般婴儿小了点,还没长开罢了。”

孙氏摆了摆手,让奶娘将婴儿抱下去。衣角却被云安在拉住。孙氏回头,就看见云安在努力抬头望着奶娘怀里的婴儿。

孙氏了然,就从奶娘怀里将婴儿抱来,轻轻放在了云安在的枕边。

云安在侧过头,她望着女儿的目光带着一种感恩似的小心翼翼。她就那么静静望着她的女儿,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你也该歇着了,我让奶娘把她抱下去吧。”过了很久,孙氏才开口。

“别!我再看她一会儿……”

万分疼痛不敌望你一眼的满足。

华流公主不顾阻拦闯进了天牢,她在天牢最深处见到了萧且。天牢之中阴暗潮湿,萧且毫不关心是谁进来了。他始终合着眼睛,坐在牢房的角落里,一言不发,一声不吭。

牢门被打开,直到华流站在了他面前,他也仍旧没抬眼。

“萧……”华流改了口,“皇兄。”

她忍着牢房里的脏乱,蹲在萧且的面前。“丹妃娘娘求情,父皇要把你发配到化兴州。那里……你打仗的时候应该经过那里,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萧且一直合着眼,仿佛没有听见一样。

华流心里焦急,“皇兄,我是来告诉你……虽然化兴州很不好,可是你不能辜负丹妃娘娘的一片苦心。如今你去那里比留在丰东安全百倍!丰东……留不得!”

华流知道她不应该说这个话,无论如何她是皇后的女儿,是太子的亲妹妹,她都应该站在太子那一边。可是她很了解自己的母后和太子哥哥,她知道倘若萧且再留在丰东才是更危险!

“皇兄,吃些东西吧。喝口水也好。”华流从身后小宫女的手中端来茶杯,塞进萧且的右手里。

那茶杯从萧且的手中滚落,摔成碎片。

华流一惊,她望着萧且的右手,问:“皇兄,你……你的右手怎么了?”

“你说话啊!”华流去拉萧且的右手,却发现他的右手一片冰凉,毫无半点温度。

萧且终于睁开眼,他仔细看了看眼前的这张脸,才隐约想起来身前的这个人是谁。

“她怎样了?”萧且的声音沙哑而冰冷,似比这灰暗的天牢更让人脊背生寒。

华流呆愣地抬起手,覆上萧且的额头。萧且嫌恶地扭开了头。可是他额头滚烫的温度还是灼了一下华流的掌心。

她勉强镇定下来,说:“她……她很好,生了个女儿。母女平安!”

萧且复又合上眼,竟是不想再理会还在这里的华流。

华流还想说话,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一行侍卫进来将萧且带进宫。侍卫直接将萧且押进丹妃所住的朝华宫。丹妃因为投湖的缘故,脸色苍白,身上只穿了一声白色的寝衣,看上去十分单薄。

“我的孩子……”一见萧且被押过来,她急忙起身迎过去。眼泪只不过溢出。

皇帝望着萧且的目光也是十分复杂,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从第一次见面就颇觉有缘的晚辈竟然是他的儿子。倘若当初他没有执意不听丹妃的解释,而是去彻查当年的案子,那么这个儿子是不是就会一直养在身边?

倘若真是那样,又岂用他谋杀太子?那太子之位本就是他的。

可是如今……

铎帝叹了口气,道:“明日你就去化兴州安度余生吧,这辈子不要回丰东了!”

“快!快谢恩!”丹妃忙在萧且耳边劝。

萧且眸现挣扎,他缓缓跪下,语气卑微:“请让我一个月以后再走。”

作者有话要说:哎呀,我今天更新的好早!

狠狠表扬一下自己!

第52章 【照顾她】

“原来你还会下跪?”铎帝眯起眼睛,望着萧且的目光越发复杂。“可你为何要留在丰东一个月?报仇?为宸儿的安危着想,我不能把你留在丰东。”

“妻女羸弱,月内不能奔波。”萧且语气决绝,“可用重链锁我于天牢,一个月后我带着她们离开。”

丹妃拉住萧且的手,苦苦地劝:“孩子!有人怕你留在这里伤害别人,可是母亲更怕你留在这里会死在天牢啊!你是担心安在和你们的女儿对不对?母亲用性命担保一定会替你照顾好她们!你不能留在这里!”

萧且没有说话,他双唇紧抿,坚毅的侧脸透出他此刻的决绝。

丹妃咬了咬牙,说:“就算你要带她走,可是她也未必愿意跟你走!安在这孩子从小娇生惯养的长大,再带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她怎么可能跟你去化兴州那等苦寒之地?”

萧且眸色微变,又很快沉寂下来。“她如果不肯跟我走,我就杀了她,抗着她的尸体走。”

“你……”丹妃语塞,竟是无法再劝阻。她早就知道这个儿子最是偏执,倘若下了决定,竟是毫无商量的可能性。

“准!”铎帝转身,不忍心再去看这个儿子。

身在其位,不能不考虑更多。就算……就算真的是太子陷害萧且,他也不能查出实情。废太子,立萧且?不,他不能这么做!

论治国之才,肖允宸优于萧且太多,二者则其一,他只能保肖允宸。

肖允宸自小被立为太子,这些年完全以太子之严苛相待。若论治国权衡之力,他无疑会是一代明君。人无完人,他最大的缺点大概就是太谨慎,缺乏了那一种魄力。

所以,皇帝提拔萧且,想要让萧且成为太子登基以后的刀。他深知如今国中帅才不足,而萧且很好的弥补了这一点。这半年来,萧且以虎狼之势攻破乌和。那一封封捷报成为铎帝自登基以来最畅快的大好消息。倘若不是乌和国立昌盛恐已灭国。就算如此,乌和已降,近日就要商讨割地赔偿之事。

此时此刻,铎帝心中竟是生出一种倘若萧且并非他的儿子该有多好的期翼来。

可是……

铎帝叹了口气。就算没有丹妃以死相逼,他又何尝舍得萧且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