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襄阳疑惑地看了一眼盛公公,动动嘴唇想解释,但最终还是化为了一缕叹息。

薛襄阳走进内殿,阔步行至御前,将折子递了上去道:“启禀陛下,物证在此,人还在刑部压着,可随时召见。”

萧聿拿起折子,颔首看了一眼。

一告楚卢伟私刻印章,造假通关文书。

二告楚卢伟避开朝廷私自与齐国互市。

三告楚卢伟结党营私,在任戌州巡抚期间,买通了当地抚台吴湘、郡守邹姜等人。

四告楚卢伟贪污受贿,以公谋私,每年贪墨的银两高达七百万。

除楚卢伟以外,还有何家何仲忝,薛家薛相瑞等人的罪行……

戌州当地抚台、邹姜各怀求免之心,故而主动道出详情,各证人节次经审,人无异词。

另,此案涉广,应交由大理寺再审。

到底是刑部尚书大人亲自办的差事,罪状清晰明了,证据确凿,既无诛三夷之重罪,也逃不了一次死罪。

萧聿阖上折子,轻声道:“苏卿、薛卿。”

“臣在。”

萧聿提笔蘸墨,速拟了一道圣旨,道:“明日子时,缉拿涉私运案一切官员,并抄家夺爵,财产充公,即刻入刑部大狱,若有违抗,格杀勿论。”

“臣等遵命。”

苏淮安作辑道:“那微臣告退了。”

薛襄阳道:“微臣告退。”

苏淮安和薛襄阳并肩出宫,相顾无言,走到宫门口时,薛襄阳深吸一口气,转身作辑道:“苏大人。”

苏淮安下意识以为这人又是来要房的,“薛大人这是作甚?”

薛襄阳郑重其事道:“距子时也就不到三个时辰了,薛某今日有一事相求。”

苏淮安眉宇微蹙,轻声道:“你我同僚多年,不必如此客气。”

薛襄阳捏了捏拳头,道:“不瞒苏大人,我弟妹肚子里还有孩子,待会儿去薛府,还望大理寺的人手下留情。”

苏淮安作礼道:“薛大人放心,大理寺的人在门口守着。”

薛襄阳道:“多谢。”

须臾,薛襄阳倏然背过身,深吸了一口气。

子时,薛襄阳手持圣旨,带着数百名刑部差役,当日夜里就冲向各家拿了人,何家、穆家、楚家,还有早早入狱待审的薛二郎,接连入狱。

这场案子,可谓是延熙年间最大的一起贪污案。

其中最为震惊的,便是楚家二爷,楚大学士楚卢伟入了狱。

这消息一出,立马炸了锅。

——

慈宁宫。

“太后娘娘,大事不好了!”章公公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地回了慈宁宫。

楚太后正拉着楚潆的手说话,蹙眉回身,“你是刚入宫还是怎么着?慌个什么?”

章公公道:“今日子时,薛尚书亲自带兵抄没了楚大学士的府邸。”

楚太后眼睛一眯,还算淡定自若,“谁?你说薛襄阳?”

“薛尚书同大理寺少卿苏淮安,一同拿的人。”章公公把手中的密报交给了楚太后:“太后娘娘看看吧。”

楚太后深吸两口气,展开密报,轻声道:“带圣旨去的?”

章公公道:“若无陛下旨意,何人有胆子敢动楚府啊……”

楚家、楚家。

楚太后眼前闪过一片乌影,眼睛一闭,倒了下去。

章公公回身道:“快去传太医!”

“是、是,奴婢这就去!”

秋风瑟瑟,树影垂垂,萧聿正与重臣议事,养心殿的门就开了,盛公公躬身道:“陛下,慈宁宫那边来报,太后娘娘方才昏过去了。”

皇帝慢慢回头,“太医去了吗?”

盛公公道:“宁院正已经过去了。”

臣子噤若寒蝉。

皇帝要动楚家,太后这时候是真晕还是假晕,众人心中自有定论。

“阁老们今日就先回去吧,太后病重,朕还得去一趟慈宁宫。”

重臣一齐颔首道:“陛下安康,太后安康。”

萧聿大步流星地朝慈宁宫走去。

皇帝的脚步声橐橐而至,太监、宫女、太医迅速散开。

萧聿行至楚太后面前,轻声道:“母后身子可还好?”

四目相对,楚太后眼眶猩红。

她半支起身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直言道:“皇帝亲手动自己的母家,难道就不怕天下人戳你脊梁骨吗?”

萧聿抬手屏退众人,道:“这是都察院、刑部、大理寺递上来的折子,楚卢伟这四条罪状,朕便是顾念太后,也没法当着重臣的面,枉顾家国礼法。”

萧聿把手中的折子交给楚太后。

楚太后接过,翻看过后,喃喃自语:“四条罪状,好,真是好。”

萧聿又道:“从地方到中央,走私贸易这事他做了整整六年,他在朝中党同伐异,以权谋私,母后可知出楚卢贪墨的银两有多少?朕登基那年的税收,都没有他楚卢伟府上的银子多!”

楚太后瞳孔震颤,如碎裂一般,露出了一丝从未展露出的惊恐。

党同伐异。

这四个字,放在当年扶持他登基时,叫殚精竭力,换到如今,却成了杀头的罪状。

楚太后换了语气,声调由低到高:“楚家辅佐陛下多年,陛下就全然不顾情分,非要用这十年前的旧案,把刀架在楚家脖子上?”

“十几年的旧案……”萧聿回身把账册放到楚太后面前,一字一句道:“这是私运贸易的账册,何年何月何日,每一笔,都写的清晰详尽,母后要朕顾念情分,那谁来顾朝廷的法纪?”

楚太后身子一晃,似站不住了一般。

先帝忌惮楚家,便让她一生有宠无子,她千方百计让萧聿在她膝下长大,又不易余地将他推到那个位置上,不就是为了日后能让楚家多分依靠?

这算什么?

“那是哀家的亲弟弟,曾经也没少为你出力,你当真那么狠心,非得要了他的命?”

萧聿看着太后道:“朕待楚家已是万分宽宏!若是真狠心查起来,楚家何止四条罪状!这账册往轻了说是私运,往重了说便是通敌,不然这样,此事朕交由太后定夺,太后是要朕摘了楚卢伟的脑袋,还是要朕卸了楚家的匾额!”

皇帝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不停往楚太后心口插。

当真是一点母子情分都不讲了。

楚太后捂着胸口,呼吸隐隐发颤:“哀家与你母子一场,就算没有生恩,也有养恩,你怎能……你怎能……如此没有良心……”

萧聿闭了闭眼,才道:“母后好歹养了朕一场,朕自当会奉养您百年,但也就是如此了。”

说罢,他转身离去。

第103章 中秋 心跳却越来越快……

私运案会审结果出来后,百姓的谩骂声犹如潮水般汹涌而至。楚卢伟之子楚江涯不服判词,找了个替死鬼,具本辨冤,上报至都察院。

这桩案子天下人都瞪眼瞧着,有人击鼓鸣冤,那便得按照章程来。

都察院重新勘审,七日过后,交由大理寺定案。

早朝时,大理寺少卿苏淮安具名上报复查会审结果:“楚卢伟所犯私运罪、贪污罪、伪造文书罪,结党营私罪、证据确凿,罪名属实,理应处以绞刑,并抄没家财充公,以示公允,然,其子楚江涯却故意做伪证,反复上控,使本案更为复杂,诬告他人亦是重罪,还望陛下严惩。”

三司附议。

文武百官交头接耳。

皇帝亲手动了自己的母家立威,朝野上下莫不震慑。

就在大家皆以为楚江涯要为此搭上一条命时,皇帝只抬眸道:“楚江涯知法犯法,不堪为翰林院编撰,从即刻起,褫官袍,夺进士出身,此生不得入朝为官。”

会审结果很快传到了慈宁宫。

章公公道:“太后且安心,皇上只是罢了六公子的官,并未拿他下狱。”

楚太后握着药碗的手隐隐发颤,呼吸愈发急促,“那哀家是不是还得谢他手下留情……”

章公公连忙道:“太后莫急,国公爷派人来给您传了话,叫您仔细身子,好好养病,不必忧心六公子,还说这翰林院编撰本保不住,楚家有他担着,倒不了。”

楚家是倒不了,但在这日之后,楚太后却是真的病倒了。

虽说皇上偶尔还会去请安,但也如他所说,仅仅是请安。

——

北风萧飒,烟霏云敛,一场秋雨一场寒。

养心殿内议论纷纷。

须臾,盛公公推门而入,道:“禀陛下,户部尚书何大人求见。”

“叫他进来。”

何尚书甫一入殿,便瞧见了案几上足有二丈宽的舆图。

殿内阁老、锦衣卫指挥使陆则、大理寺少卿苏淮安、兵部侍郎贺长之、五军总督穆长缨皆在。

“微臣拜见陛下。”

“给何尚书赐座。”

行军打仗向来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萧聿开口问的第一句话便是:“最迟冬月开战,何尚书的粮草准备如何了?”

“回禀陛下,三十万石粮草五日后起运,先走新陆漕运,再转驿站,二十日之内,粮草必到。”

萧聿捻了捻手中的扳指,看向穆都督,“十月末,穆都督与朕一同北上,你在禹州与何总督共守后方,守粮草,若是遇到突袭,他那两万骑兵守不住。”

穆都督道:“微臣领命。”

何尚书人刚到,还不知皇上要亲征,蓦地起身道:“陛下旧伤未愈,太子又年幼,实在不宜御驾亲征,还请陛下三思!”

萧聿淡淡道:“朕当年自请去西北两年,对那里气候地势最为了解,亲征一事,朕自有打算,何尚书就不必多言了。”

皇帝把话说到这份上,显然是拿定了主意。

何尚书轻轻叹了口气,应是。

苏淮安又道:“齐国有一将帅,名为常青戈,此人用兵诡诈,武艺高强,我朝六万将士便是死在他手里,臣潜入齐国时曾与他打过几次交道,不说知己知彼,但对此人已是了解几分,臣,自请同行。”

“准了。”

萧聿用镇尺重新铺了北向的舆图,用旗将三处地方连成一条线,“禹州被靠西门山,阆州前有密河,都是易守难攻之地,齐人若想攻进来,和四年前一样,必然会先攻打清州。”

兵书侍郎贺长之道:“陛下可是要加派兵力?”

萧聿点头道:“朕欲增派三万兵力,但西北严寒,冬月行军必会遭遇风雪,贺侍郎记得从北方调兵。”

贺长之道:“臣遵命。”

……

战事将起,萧聿除了晚膳会在景仁宫,已是数日未入后宫安寝,再一转眼,已是中秋。

八月十五,月圆佳节,文武百官终于迎来了三日的休假。

后宫各宫的赏赐便跟着下来了。

除何淑仪和徐淑仪一同晋封为婕妤外,并未有其他人晋封。

日头才跃上树梢,景仁宫的库房就被流水的赏赐堆满了。

司礼监的王公公,提着数盒月饼来到景仁宫,笑道:“娘娘,今年这月饼可不是光禄寺做的,而是司礼监特意为您准备的,这酥皮月饼,都是用精练的奶油和面而制,您瞧,有糖馅、果馅、枣馅等甜口的,还有芝麻椒盐等咸口的,娘娘您爱吃哪个就跟奴才说,奴才再给您送来。”

景仁宫的宫女太监看见王复生这幅狗腿的样子,真是抿唇咬牙才没笑出来。

可能是他的笑容实在太喜庆了,秦婈看着也不由勾起了嘴角,“多谢公公。”

随后给了赏钱。

王复生表演的跟没见过似的,鞠躬接过。

转头,他笑容一收,带着手底下的小太监门去了西六宫。

秦婈看着眼前一排的黑漆嵌螺钿八仙图食盒,不由揉了揉眉心,“这也太多了,竹心,我留下一盒,剩下的你给大家分了吧。”

竹心接过,笑道:“欸,多谢娘娘。”

晌午天气正好,秦婈喝茶赏景,竹兰慢慢走过来道:“娘娘。”

秦婈回头,轻声道:“有事?”

竹兰对上淡淡秦婈的目光,握了握拳头。

景仁宫上下皆知,昭仪娘娘性子柔和,一向宽待吓人,但宽待归宽待,但这么久了,除了袁嬷嬷,鲜少与他们亲近。

竹兰鼓起勇气道:“中秋向来无晚宴,娘娘今晚要不要在院子里和太子殿下赏景?”

中秋向来无晚宴。

向来?

秦婈细眉微蹙。

竹兰低声提醒她道:“先皇后是元年中秋走的,陛下便从不在中秋设晚宴。”

提起延熙元年的八月十五,秦婈的太阳穴忽然跳了一下。

“娘娘怎么了?”

“没事。”秦婈揉了揉太阳穴,抬眸看着她道:“竹兰,既是过节,你们也不必拘着,在后院随意些,我不太舒服,就不同你们不赏月了。”

竹兰又道:“娘娘何处不舒服,可要唤太医?”

“不必,没什么大事,你下去吧。”

竹兰匐身退下。

秦婈小憩了几个时辰,醒来时圆月已经破云而出。

景仁宫的后院正肆意热闹着,谁也没料想,皇帝居然来了。

看着一身月白色常服额皇帝,宫人瞬间跪了一片,“奴才失礼,还请陛下责罚。”

“免礼,都下去吧。”

说罢,萧聿推开了内室的门。

他坐到她身边,低头看她,轻声道:“睡着了?”

秦婈立马坐起身子,“陛下怎么得了空,今日不用议事?”

“再不给假,朝臣就要给我脸色瞧了。”萧聿拉过她的手。

秦婈揉了下眼睛道:“那陛下可用膳了?”

萧聿不答反问,“你用了吗?”

秦婈摇头,“还没。”

萧聿道:“阿菱,今日是中秋,宫外有灯会,可要去看灯?”

灯会。

不得不说,有些事就是很巧。

曾经她总是盼望着能同自家郎君逛一次灯会,可他要么不在京,要么有要事。三个上元,四个月圆,他们竟是一场灯会都没看过。

萧聿捏了捏她的手心道:“走吧。”

秦婈极轻地呼了一口气,道:“那你等等我。”

他笑道:“好。”

秦婈绾了个普通的妇人头。同他上了轿子。

夜幕四合,东直门的夜市便跟着沸腾来。秦楼楚馆,酒肆饭庄,凡能落脚赏月的风雅之地都挤满了人。

这些酒楼富丽堂皇,悬着高低不平的五色灯球,以彩绸为线,如珠如霞,如梦似幻。

下了轿,萧聿随手买了两个面具,递给她一个,两人带上面具。

他拉着她的指尖,也不说话,就放慢步伐,静静地走在昀里长街上。

长街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两侧都是今日应景出来卖艺的。有吹火吞刀的,有耍猴戏的,各色小商贩沿接叫卖,一声比一声高,可谓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半晌过后,萧聿低头唤她名字,可周围卖糖葫芦的太过热情,将男人的低低的嗓音淹没在人海中。

秦婈踮脚把耳朵送过去,“什么?”

萧聿轻轻揽住她的腰,俯下身,唇几乎贴在了她的耳朵上,“我问你冷不冷?”

热气喷洒在耳廓上,痒得她忍不住抬手揉了下。

秦婈摇了摇头,扯了扯他的手。

萧聿会意,又俯身把耳朵递过去。

他听她说了两遍,我不冷,我饿了。

男人眼角带着笑意,牵着她去了一家老店——昀里长街的抱月斋。

抱月斋的门脸十分阔气,烫金的黄花梨木招牌,楹窗上悬着价值不菲的纱绸,一瞧就是生意极好的店面。他们很久以前,倒是来过几次。

萧聿给掌柜塞了钱,掌柜立马道:“客官三楼请,‘月’字号厢房给您备着呢。”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秦婈听到了蹬蹬蹬的上楼声,掌柜掀开幔帐,送了两道菜上来,一盘是醋溜肉片,肉红红的,上面洒了葱花点缀,样子很是好看,一盘是胭脂鹅脯,脆皮油亮,掀开便能瞧见丰满细嫩的鹅肉。

掌柜笑道:“客官先用着,还有呢。”

萧聿道:“不是饿了吗?快吃吧。”

秦婈确实饿了,她拿起木箸,戳了戳她以前最喜欢的肥鹅,夹起一块肉,还没等咽下去,便有股恶心感觉涌了上来。

这股滋味实在是难以言喻……

她捂住嘴,连忙拿起杯盏,喝了口茶水。

萧聿蹙眉看她,“怎么了?”

秦婈摇头道:“没事……”

说着没事,但心里却是一紧。

她伸筷子去夹那醋溜肉片,果然,那股恶心的感觉立马压下去不少。

可心跳,却越来越快……

第104章 有孕(2修) 雪落满头。

在抱月斋用过晚膳,两人便回了宫,一路上秦婈仿佛丢了魂,话也不答,路也不看,若不是萧聿一直拉着她没放手,说不准她也要平地摔个跟头。

萧聿看着她凝重的神色,道:“你怎么了?”

秦婈回神,“没事、没事。”

她只想着等明日见了太医再说。

归来已是亥时,萧韫早就睡下了,萧聿去暖阁看他,在他床头默不作声地放了一把他亲手做的弓。

回到内殿,萧聿和秦婈一同盥洗,上榻。

秦婈钻到被褥里,背对他,一声不吭地闭上了眼睛。

萧聿偏头去看她的后脑勺道:“你到底怎么了?”

秦婈淡淡道:“真没事,陛下早点歇息,明日再说。”

萧聿把手放到了她的背脊上,用指腹反复摩挲着她不断开合的蝴蝶骨。一下又一下,也没见她回头。

不得不说,这没在女人堆里摸爬滚打过的皇帝,哄起人来,丝毫不见处理政务时的运筹帷幄。

萧聿忽然支起半身,将人揽入怀中。

男人眉宇微蹙,长睫低垂。

一双宽大的手,今日格外安分地没摸别的地方。

唯有细细密密的吻落在了秦婈的颈间、唇上。

男人和女人终归不同,还不到须臾的功夫,秦婈就清楚地感觉到了一抹危险的滚烫,她连忙去推他。

萧聿抬了抬身子,轻声道:“阿菱,我没想……”

他话还没说完,秦婈忽然感觉有一股莫名的恶心,“陛下,我……”

萧聿用手臂撑着床,与她四目相对,哑声道:“怎么了?”

秦婈忍不住轻呕一声,抬起手,虚虚地掩住了嘴,“我可能有了。”

她已经生过一个孩子,自然不会像怀萧韫时那般懵懂,上月月信未至,她便隐隐察觉出不对劲,直到方才那股厌食的滋味如约而至,便猜到,八九不离十就是有了。

可男人在这种事上的反应总是慢半拍,他蹙眉又道:“有什么?”

秦婈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可能遇喜了。”

遇喜。

皇帝瞳孔微慌,半躬着的手臂忽然覆了一层战栗。

明明都已是第二个孩子了,他仍是再一次,魂飞天外。

下腹那股灼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快地萎了下去——

他喉结滑动,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道:“……真的?”

秦婈道:“我还没诊过脉,但……我上个月的月信没来……”

萧聿起身道:“我去叫人唤太医,等我。”

盛公公年纪大了,入了冬难免犯困,本来都开始打瞌睡了,一听这么晚找宁太医来诊脉,眼睛登时就亮了。

宁院正正仰头望月,准备吟诗一首,就见盛公公横在太医院门前。

盛公公道:“劳烦宁大人走一趟。”

宁院正放下了手中的笔,起身往药匣子里装东西。

盛公公气不打一处来,道:“宁大人您快点啊,陛下还着急呢,您磨蹭什么呢?”

宁院正对着盛公公,仰头示意了一下,楹窗上皎白的月影,道:“那我不是得拿醒酒的药材吗?”

盛公公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对宁院正道:“诶呦,咱家是要您走一趟景仁宫!”

景仁宫?

宁院正放在了手中的药材,跟着盛公公来到了景仁宫。

宁院刚一躬身,萧聿便道:“免礼。”

“多谢陛下。”

宁院正将白绸放到秦婈的手腕上,闭眼诊了脉。

皇家子嗣不可有误,为了他这颗脑袋,他反反复复、来来回回确定了十来次,才开了口。

宁院正道:“恭喜陛下、恭喜娘娘,这确实是喜脉。”

皇帝嘴角不可抑制地扬了起来。

盛公公扯着宁院连忙退了下去。

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在秦婈听到喜脉这两个字时,还是愣了一下。

她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小腹。

她这是,又给他怀了一个孩子。

秦婈这一胎怀的比之前还不容易,孕吐十分严重。

宁太医只觉皇帝的目光,如一把锋利的宝剑,直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冷光涔涔。

可孕吐没法服药,只能用膳食来缓解,景仁宫的小厨房整日换着样地做美食,可效果终究不大。

每回孕吐,萧聿的心就仿佛揪在了一处。

魂都似乎落在景仁宫了。

虽然秦婈总是说,“陛下政务繁忙,不必日日都来景仁宫。”

但不管多晚,哪怕子时夜深,哪怕她都睡了,他也会回来陪她。

养心殿有处理不完的政务,边关的战报说来就来。

夜深人静时,他看着她娇柔的背影,忽然觉得,就算世人尊他为天子,可他能做的,无非是给她递杯水,盖个被子,其实什么都帮不了她。

在深秋的某一个傍晚,萧聿如往常一般回了景仁宫。

只见她还在睡。

竹心说,“清早时娘娘吃什么就吐什么,实在没力气了,午膳也没用就睡了,奴婢便没敢叫娘娘起来。”

萧聿低声道:“下去吧。”

殿门微阖,直到亥时她都没醒来,睡了一身汗。

萧聿知道她爱洁成癖,便叫人送了热水进来,拧了张帨巾替她擦身子。

秦婈迷迷糊糊转醒时,男人正用帨巾擦她的足心。

秦婈慌张道:“陛下这在是做甚?”

他的手不自然地往上窜了窜,握着她的脚踝,“我听说你今日什么都没吃,这怎么行?”

秦婈把脚从他的手中抽出来,坐起身子,垂眸道:“我这就起来吃。”

萧聿摸了摸她的头发,“实在不想吃就不吃,我就是怕你身子撑不住,眼看着这两天就瘦了。”

明明是稀松平常的两句话,也不知戳到了孕妇哪根神经,她眼睛一眨,忽然就开始哭,不是泫然欲泣,而是呜咽地哭出声来……

泪珠子砸的男人心神一晃。

萧聿把人抱在怀里,拍了拍她的背脊,试探道:“以后……不生了,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