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蒙古赶上政权更迭,正逢内乱,无暇坐收渔翁之利,如今已是大有不同。周齐一旦开战,握有草原雄兵猛将的蒙古,偏向谁就变得格外重要。

萧聿此番在骊山救了吉达一条命,便有挟救命之恩,诱老可汗出兵的意思。

萧聿看着陆则道:“近来吉达如何?”

想到吉达,陆则不由苦笑道:“陛下,那二王子受伤时还算消停,这伤一好,天天拉着臣陪他喝酒,这几日他走街串巷,臣都吐了三回了,这二王子是个性情中人,提起齐国此番行径,也是恨之入骨。”

他堂堂锦衣卫指挥使,都已沦落成了陪酒的小官?

萧聿又道:“他们打算何时返回蒙古?”

“十日后。”陆则轻咳一声道。

萧聿道:“盛康海。”

盛公公匐身走过来,道:“奴才在。”

萧聿道:“立即派人道与鸿胪寺、光禄寺,准备给二王子设宴送行。”

盛公公道:“奴才领命,这就吩咐下去。”

萧聿捏着急报,掂了掂,与陆则又道:“时已入秋,就算齐国想起兵,最快也得是秋末,北地苦寒,这场仗不会比四年前容易,步兵的棉服,也该提前预备了。”

陆则道:“陛下准备调遣何处的兵力?”

这些年,皇权与世家剑拔弩张,朝堂上文官的乌纱帽换了一批又一批,但武官却仍是四年前的那些人。

老的老、少的少、不中用的不中用。

也就阆州、禹州两个总督还算是可用,但齐国将领用兵诡诈,方恕为人鲁莽,何子宸又未与之交过手……

陆则见皇帝沉默,心里咯噔一声,道:“陛下莫不是还想亲征?”

萧聿低头捏了下鼻梁,“此事再议。”

说罢,萧聿拆开了薛襄阳的密函,里面罗列着楚家私运的罪证。

刑部尚书亲自去戌州查证,自然人证物证俱全。

默了许久,萧聿才道:“你继续盯着楚卢伟,切勿打草惊蛇。”

“是。”

——

入秋的几场大雨,令楚太后的病情越发严重。

太医院整日往慈宁宫跑,谁都不能眼瞎当瞧不见。

萧聿一连去慈宁宫请安七日。

皇帝给了态度,楚太后那震天的咳嗽声才弱了下去。

章公公笑着道:“要奴才说,太后娘娘之前实在是多虑了,娘娘待陛下如亲子,陛下怎可能不念仁孝二字。”

楚太后捏着手中的佛珠,嗤笑,“仁孝,他若真仁孝,四年前就该让潆姐儿入宫,他处处防着楚家,这是与哀家隔着心呢。”

提及自个儿的侄女,楚太后不由深吸一口气。

楚潆从十二岁,等萧聿等到了十九岁。

眼下太子已立,这悬着的后位,只怕皇帝心里也早有打算。

一个区区五品小吏之女,不到一年的功夫,转眼成了承恩伯府的长女。

这是真要封她为继后不成?

第100章 情分 养育之恩。

时值霜月,烟林翠减,叶落便知天下秋。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太后的身子却渐渐有了“起色”。

瑟瑟秋风至,幕帘生凉气。

今日是打骊山回来后,头回得太后召见,众嫔妃郑重其事,皆是身无亮色,素淡如新荷。

这天色还未大亮,就聚在了慈宁宫门前。

五妃依序互相福礼,依旧是同样的嘘寒问暖,但眼神和语气,显然与一年前大不相同,少了几分锐气,多了几分和睦,要说丁点不羡慕秦昭仪得宠,那必然是假的,但争宠的心思确实是大不如前。

后妃皆是高门贵女出身,哪个也不是傻的,皇帝因何会提拔整个秦家,她们心里自是有一杆秤。

说白了,谁也不会跟皇帝心中继后的人选对着来。

须臾过后,章公公将五妃引进内殿。

太后斜靠在贵妃榻上,穿一身素常缎子,气色确实比以前差了很多,这才刚入秋,手里就端起了手炉。手炉用一块软缎垫着。

“臣妾等给太后请安,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五妃们不约而同地行礼。

太后抬抬手道:“免礼,都坐下吧。”

太后抿了口香茗,揉了揉太阳穴,柳妃见之,立马起身,殷切道:

“太后娘娘玉体欠安,怎能不叫臣妾等侍奉左右,臣妾心中实在愧疚难当。”

太后看着她笑:“这些日子你将后宫管理的井井有条,已是替哀家解了忧。”

说到玉体欠安,徐淑仪便接了话茬儿,并叫婢女呈了一樽佛像上去,紧接着,薛、柳二妃和秦婈送了手抄的佛经,何淑仪则是绣了一卷经文。

太后收到各宫的心意后,这才松了松眉,转头提起下个月中秋宴的用度,说着说着,她忽然抬头与章公公道:“对了,待会儿记得把光禄寺送来的荔枝给各宫分下去。”

章公公连忙躬身应是。

太后回过头带了丝体恤的笑意道:“这些荔枝啊,可都是从四川快马送来的,壳红似火、肉白如雪,香甜可口,正是新鲜的时候,回去赶快吃,不然三两天味道就变了。”

“臣妾多谢太后赏赐。”

妃子们起身应赏。

说起来荔枝确实是新鲜物,也就这时节能吃上一两回,因本地吃不着,还需快马送来,寻常人家压根吃不起,也就太后、皇帝那偶有赏赐,众妃自然感激。

太后说完这些,便像是乏了,众妃也不是那讨嫌的人物,见此便相继告辞离开慈宁宫。秦婈也跟着要告辞,还没转身,就听身后太后道:

“秦昭仪先留下吧。”

秦婈心里一惊,也不知太后找她何事,不过还是应了声“是”。

楚太后叫了她,也不说话,只在椅上作闭目休息,秦婈在一旁侍茶,道:

“太后娘娘请用。”

楚太后没接。

秦婈知道,太后必是听见了,只是想晾一晾她,也就没再出声,一直这么端着。章公公在旁边瞧着,心中暗叹,这秦昭仪不说样貌如何,仪态、礼节却是没得挑的。

奉了这许久的茶,碗沿竟是没抖那么一丝儿。

两厢沉默半晌,楚太后才接过茶盅,喝了口,淡淡道:

“方才看了你抄的佛经,字倒是不错。”

“太后娘娘谬赞了。”

说罢,秦婈攥紧裙摆,直直地跪了下去。

“你这是作甚?”

秦婈拱手低眉,轻声道:“禀太后,自打骊山回来,臣妾一直想来同太后赔罪,可又怕扰了太后清净,幸而今日有了机会。”

秦婈心如明镜,像太后这样经历两朝的女子,想拿礼法拿捏后宫,她也只能受着。

楚太后握着杯盏的手紧了紧,道:“陛下都说那日救火你是立了功,赔的这是哪门子的罪?”

“不论是何缘故,哪怕十万火急,臣妾也不该顶撞太后。”秦婈低眉顺目跪在地上,一字一句道:“还请太后娘娘责罚。”

这话一出,章公公不由多看了这位秦昭仪两眼。

入宫时做小伏低,那幅出身低微却安分守己的模样,如今想来,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又是半晌,楚太后才像缓过神来,倏然一笑:

“哀家没怪你,章公公,快扶昭仪起来。”

章公公忙不迭去扶秦婈起身。

秦婈在慈宁宫又待了一会才在,等她走后,章公公行至太后身侧,将指腹放于她太阳穴,慢慢揉起来,楚太后闭眼喃喃:“再这么下去,一旦她肚子里有了消息,皇帝便会封后了。”

章公公掐着嗓子道:“这位昭仪娘娘,心思也可不是个浅的,骊山那场大火,奴才至今心有余悸。”

楚太后长吁一口气道:“去给楚家递封信,让阿潆进宫一趟。”

章公公一顿,起身要出去。

“等等。”

楚太后叫住他。

“娘娘还有何吩咐?”

章公公躬身。

“哀家听闻薛襄阳离京了,他到底去何处了?”

章公公连忙道:“刑部的嘴现在越来越严,外面的消息只说去江南一带了。”

楚太后手在手炉上一下一下地抚:

“确定是南方?”

章公公头垂得低了些,道:“两个暗桩,都说是南方。”

楚太后长呼一口气,肩膀略松了松,却还是道:

“哀家这两日心神不宁,总觉得要有什么大事……”

“娘娘这是多虑了。”章公公一笑,“自古以来都是孝治天下,陛下若动了楚家,史书又该如何评说?”

楚太后看向窗外,一片黄叶被风卷着落下,她叹:

“但愿吧……”

七月二十,天色沉沉,乌云翻涌,宫墙的柳树被疾风吹落,发出簌簌声响。

太监宫女们皆在檐下低头守值。

楚潆跟在小宫女进了内殿。

门“吱呀”一声响起,章公公回首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出声惊动太后。

层层幔帐后,楚太后面容憔悴,闭目斜靠在榻几上,像是睡着了一般。

楚潆悄然无声地过去,缓缓跪在了太后榻前。

两个时辰后,炉中歇神的药香燃尽,楚太后才缓缓睁眼,待看清脚前跪着的楚潆,勾了勾嘴角:“你来了啊,阿潆。”

楚潆目光微红,立马又将头伏下:“阿潆见过太后娘娘。”

“见哀家怎么还拘着礼?快起来。”楚太后笑着将人拉起来,让楚潆坐到榻边,并握住了她的手。

楚潆是楚家唯一一个待嫁的女儿,照理说,楚国公嫡女、当今太后的亲侄女,这等身份早就该说门好亲事了,但偏偏就是留到了现在。

而现在,萧聿也有接楚家女进宫的心思。

楚潆见楚太后面容憔悴,不由低声道:“太后娘娘这到底操劳了多少事,阿潆上次来看望您,您还没这么瘦……”

楚太后笑了一下,摆了摆手道:“哀家无没事,就是这些日子没歇息好罢了。”

楚潆情知太后一向好强,此时这样怕是有事,只也不知如何宽慰,便与太后提议,用完晚膳后,陪她去散散。

太后自是乐意,两人吃完晚膳后,就去慈宁花园里转了一圈。

“若不是哀家压了你这么多年,你早该嫁人了……”楚太后捏了捏她的手心道:“你心里可有怨哀家?”

楚潆惶恐道:“娘娘这是哪儿的话,您这么说,那阿潆成什么了?爹爹与太后娘娘劳心累神,为的不就是守楚家百年昌盛,阿潆乃是楚家女,自幼便知肩上有该挑的胆子,又怎会生怨?”

楚太后瞧自家的姑娘,自然是怎么瞧怎么舒坦。

“今日叫你来,其实是有话对你说……”楚太后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

楚潆笑道:“太后直说便是。”

楚太后道:“这两日哀家会找机会让你见皇帝一面,你自己把握,若还是不能进宫,哀家亲自出面给你说亲,不会委屈你的。”

楚潆心里一喜,可想起最近皇帝偏宠一位昭仪的传言,又生出莫名茫然,只柔顺地垂下脑袋,道:“能否进宫伺候陛下,皆是阿潆的命,阿潆一切都听太后的。”

——

天色已沉,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晚膳过后,萧聿前往慈宁宫给陪太后下棋。

楚太后看着他被滂沱大雨淋湿的袍角,沉吟片刻,落下一白子,道:“三郎。”

萧聿抬眸。

楚太后偏头去看窗外,只听芭蕉叶被吹打得噼啪作响。

默了须臾,楚太后缓缓道:“哀家接你回坤宁宫的那天,也是个风雨天,你淋了一身的雨,是哀家牵着你走回来的……”

说到这,楚太后同他对视。

眼前刀削般棱角分明的轮廓渐渐变得柔和,她仿佛又见到了那个满身都是雨水的小皇子,

她们一高一矮,在伞下四目相对。

他躬身给她行礼:“儿臣见过母后。”

那时他的眼眸里,敬畏有之、感激有之。

不像如今,威严日盛,气度愈发厚重,目光变得深藏不露,眉间再无喜怒,帝王之态日显。

萧聿沉声道:“母后都还记得。”

“怎么会忘呢……”楚太后看着他道:“你回来当晚,全身发热,嘴里一直念着母妃、母妃,哀家守了你整整三个晚上,你才清醒过来。你生母走的早,孟氏又是个刻薄跋扈的性子,让你受不了不少罪,哀家看着,是真心疼……”

萧聿喉结微动。

“你自打到坤宁宫起,每日文学武学,从未落下半日,一向严于律己、恪勤匪懈,便是你后来出征打仗,也少有让哀家操心的时候……”楚太后长吁一口气,自顾自道:“这日子一岁岁过去,一晃,竟是快二十年了……”

闻言,一旁的盛公公压了下嘴角,眼眶一酸。

这皇宫里看似最讲究规矩,实际根本没有公平二字,不受宠的皇子,一生下来便要学着与圣人做君臣,而非父子。

陛下十四出宫立府,十八便带兵上了战场,身着厚甲,手拿长剑,在边疆与将士同吃同住,患难与共,去了整整两年,归来时养尊处优的手生了茧,背脊落了疤。可这些苦处,在过去时根本无人问津。

经年过去,倒是论起情分来了。

萧聿缓了缓道:“母后的养育之恩,朕一直念在心里,从不敢忘。”

楚太后等的便是他这句话。

第101章 妻子 “朕怕什么?嗯?”

“母后养育之恩,朕一直念在心里,从不敢忘。”

“你的性子向来沉重少言,自打阿菱走后,你就再未踏入后宫半步,哀家担心你,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幸而秦氏入了宫,讨得你喜欢。”楚太后又落一子,缓缓道:“有些话哀家知道陛下不爱听,但帝王后宫并非家事,而是国事,既是国事,便当有纲常规矩要守,哀家总要与你说两句的。”

萧聿转了转手上的扳指,不置可否。

楚太后一改平日的专横,语重心长道:

“自去年大选,秦氏被封六品美人,不到一年的功夫,膝下不仅有了皇子,更是越级封了正三品昭仪,陛下如此专宠秦昭仪,难道不怕招致口舌,乱了人心?后官若是生乱,前朝岂能安泰?哀家有一言想进陛下,陛下不如借着中秋,提一提何淑仪和徐淑仪的位份,一道旨意,三间院子,还能全了何家、徐家在前朝的脸面,陛下何乐而不为?”

“此事,是朕思虑不周。”萧聿落了一子,不甚在意地应了:“下月中秋,朕就依母后所言,晋何氏、徐氏为四品婕妤。”

“这便是了。”

楚太后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来。

显见的,上了年纪,才下了那么会棋,说了一会子话,就有些疲累,楚太后揉了揉额心,就开口唤茶。

这时,门外的帘子被人打起,楚潆端着黑金描漆盘子依依走了进来:

“臣女拜见陛下。”

她着一件青色上襦,下搭鹅黄色百褶裙,衣襟上绣着柳叶,柳叶在跪地时散落地面,格外的清新高雅。

萧聿瞥了她一眼,楚潆不敢抬头,只觉头顶如受冰霜,寒凉似雪。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皇帝,可每一回见,都觉其帝王之威愈隆,既叫人心折,又叫人胆颤,但听头顶淡淡一声“免礼”,才敢站起。

楚太后在旁边看着,心底不由幽幽叹了口气。

她家阿潆面子还是太嫩了,不似秦昭仪那百般手段,会讨男人欢心。

她绕了绕手中的佛珠,一段冗长的沉默过后,终是道:“阿潆听闻哀家卧病在榻,便自请入了宫,这两日她都在慈宁宫伺候。”

萧聿嘴角抿直,当那楚家女身影出现在这慈宁宫时,他便知道,今日这一场怕是鸿门宴了。

他微微颔首:“楚六姑娘仁孝,该赏。”

楚太后看着楚潆,忽然一笑,紧接着道:“那哀家替她讨个封赏如何?”

萧聿淡道:“母后直言便是。”

楚太后知道,天底下没一个当了权的皇帝会喜欢被人安排,不过,此时她却也顾不得了,只道:“说来……阿潆今年也快双十年华,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不如就请陛下赐个婚如何?”

萧聿闻言,抬眸看向楚太后。

她从来无的不放矢,此前言情分二三,不过是以退为进,为了楚家罢了。

楚太后却被他眼神看得心中一凛,脸上却还是笑:“陛下以为如何?”

萧聿慢慢偏过头,对着那切切等候的楚家女道:

“楚六姑娘才貌双全,又侍母后至孝,朕定会好好替你择一位郎君,此事,朕便应下了。”

楚潆心中一紧,忙伏下身去:

“臣女多谢陛下。”

一局棋毕,萧聿便起身告辞:

“母后早些休息,朕改日再来陪您。”

楚太后看了一眼楚潆,楚潆立马会意。

她一手持羊角灯,一手持伞,默默跟着起身的萧聿往外走,殿外雨声潺潺,一行人无声在殿内行走。楚潆一路将人送出了慈宁宫,在即将出慈宁宫门时,忽然唤:

“陛下。”

萧聿脚步一顿,回头看她。

楚潆攥紧了拳头,双眼雾蒙蒙地看着他:“臣女……想留在宫中永远侍奉太后、侍奉陛下,陛下可否成全?”

夜黑风高,楚家嫡女自荐枕席这种事,只怕说出去都是无人敢信的。

萧聿眸光一暗,沉声道:“六姑娘今日这话,朕就当没听见。”

高门贵女的脸皮比纸都薄,皇帝这一句“就当没听见”,已是让她娇靥染红,羞愧万分,恨不得就此钻进地里去,再不见人。

可楚潆只想赌这一回,也只能赌这一回。

她放下伞,忽地上前一步,任由大雨瓢泼,湿透的薄衫将双十年华的美好全部勾勒出来,她伸手扯住他袍角,轻轻贴上去,哽咽道:“臣女幼时进宫请安,还曾大着胆子唤过陛下几回三哥哥……臣女不敢奢求陛下念着往日情分……”

“那就别说。”萧聿推开她,袍袖就无情从女子手中溜出,他一字一句道,“你是太后的亲侄女,朕不会治你御前失仪之罪,但你枉顾礼义廉耻,也是坏了规矩,就跪在这清醒清醒吧。”

宫人们屏息而立,谁都不敢抬头,盛公公心里鄙夷,一高门贵女,何至于此,眼见皇帝要迈步,忙撑了伞小跑步跟上去,一叠声地喊:

“陛下,莫淋着雨,损坏龙体。”

头顶的雨不过须臾,竟又大了许多,打在伞上噼噼啪啪,整个宫殿都仿佛要被水声淹没。

“陛下,咱回养心殿吗?”

盛公公问。

萧聿沉吟片刻:

“起风了,撤辇,朕回景仁宫。”

盛公公听罢,连忙冲后面摆了摆手,宫人一齐躬身退下。

萧聿却拿过盛公公手中的羊角灯,疾步向景仁宫走去,很快便到了景仁宫。

没有落辇声,没有通报声,竹兰竹心站门口,直接跟萧聿打了个照面,险吓得魂飞魄散,只忙不迭跪下地去,唤一声“陛下”,都来不及知会主子。

萧聿一把掀起帘拢,径直走进内殿。

屋内门扉紧闭,烛火摇曳。

秦昭仪显然刚沐浴过,乌黑柔顺的长发不饰一物,散落在身后。

她正抱着洗的香香的萧韫穿鞋袜。

小皇子脚丫白白嫩嫩,秦婈故意握住,用指尖挠了下,惹得萧韫下意识一缩脚丫,生生打了个激灵,然后扯着秦婈喊:“阿娘,痒,痒,放手,放手,哈哈,哈哈……”

秦婈笑着继续挠他痒痒,一大一小在床上玩成一团,正起劲,就听门口传来低低的一声咳。

两人闹得正欢,谁也没听见……

萧聿听着小皇子咯咯咯的笑,又见秦婈笑地那般模样,心中划过一丝暖意。

他握拳抵唇,又咳了一声。

这回,榻上的两人都听见了……

他们循声回头,一见来人,皆是一怔。

萧韫下意识一缩脚丫,想要起身行礼,孰料秦婈没放,半起的身子像小鸭子一样栽到了榻上。

“阿娘!”

他道。

秦婈这才放了手。

萧韫脸红成一片,却还是认认真真地整理了衣裳,起身下地,拱起手:

“儿臣给父皇请安。”

秦婈看着小皇子脑袋上支棱起的一小撮毛,眼睛跟着弯成了天上一轮明月,只是面前目光灼灼,不容忽视,便也跟着下床,行了个礼:“陛下万安。”

萧聿看着秦婈因玩闹而绯红的脸颊,以及嘴角还未消失的笑意,没说话。

等了很久没见起的小皇子抬起头,歪着脑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道难道空气中有根透明的线、一端扯着父皇,一端扯着阿娘不成?

萧聿阔步过去,只丢下一句:

“遮眼。”

小皇子下意识用十指遮了眼睛,却到底抵不过好奇,悄悄地张开了一点。

只见刚才还威风的父皇抱着阿娘的细腰,咦,他个子太矮,看不清,就想悄悄挪过去,才挪了一步,脑袋就被一只手按住,父皇喑哑的声音传来:

“闭眼。”

积威之下,萧韫还是乖乖闭了眼,只闭眼前,却是看到地上的影子,一个高大一个娇小,小的依偎在大的里。

萧聿低头含住了她的唇瓣。

这吻不似平时蛮横的掠夺,倒有种淡淡的流连,秦婈久等不至,睁开眼睛,嘴唇却被衔了住。这回,却是狂风暴雨了,碾弄着,像要将她撕了碎好吞到肚子里,勾缠着,吞咽着,呼吸的没法呼吸。

秦婈想起还有小短腿在边上,忙捶他,萧韫这才松了松,眼神示意:何事?

这时,在旁伺候的袁嬷嬷识趣地将小皇子带走,还将一并人都撤走了。

内室的烛火很快暗了下来。

窗外暴风骤雨,帐内银河倒泻,滂沱、不歇。

秦婈只觉得自己是那狂风乱雨里的小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随之颠簸。只是这颠簸也不是顺心顺意地颠簸,偏要随那风雨的兴致来,他快时她便只能快,慢时她也只能作细雨。

雨过,萧聿的掌心覆上秦婈的小腹,指腹来回滑动:

“过阵子,朕便下旨封你为后。”

秦婈闻言不由抬眸,当对上萧聿的眼睛时,认真道:“我知晓陛下的心思,但在外人眼里,恩宠太过,反倒不美,而且容易给陛下落个沉湎声色的名声,此事急不得……”

萧聿却像是对她的小腹着了魔似的,不甚在意道:

“落便落罢。”

秦婈不懂他一天天为何那般急,从前他也不是这个性子,叹了口气才道:

“您瞧瞧我这一年来,分位从七品升至三品,膝下养的皇子也立了太子,家中还获了爵位……秦家那爵位怎么来的,骗骗天下人也就罢了,就朝廷上那些人精,谁心里没数?”

萧聿未应声。

“嗯?”

见他微微出神,秦婈又道:“再加之我兄长还在朝廷做官,他的资历尚浅,若再多个皇后妹妹,陛下就不怕……”

萧聿太阳穴猛地一跳,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一般,立马抬手钳住那雪白纤细的脖颈,堵了她唇,半晌才抬头:

“朕怕什么?嗯?”

晕晕乎乎里,秦婈下意识哼出四字,也不知是外戚干政,还是人心易变,总之不是什么好话。

但也不知为何,这话一吐,倒让他胸口的郁结跟着散了一些。

第102章 动手 你怎能如此没有良心…………

秋风瑟瑟,皇帝设宴替蒙古二王子送行。

席间金杯重叠满琼浆,喜跃抃舞,一片祥和,朝中官员品了品杯中酒,望着眼前赤足献舞的云衫美人,背后的雕梁画栋,渐渐变成了平沙无垠。

可能是要打仗了。

那日之后,紫菊初生,朱槿凋零,更漏乍长天似水。兵部已经筹备起了粮草、军饷。

月儿渐圆,已是快要到中秋,京城的点心铺子已经摆起了各式各样的月饼。

就当京中各个酒楼、青楼楚馆、茶寮、卜卦摊子、都在议论即将发生的战事时,薛襄阳从戌州返回了京城。

养心殿外灯火通明,薛襄阳此时正在外面等候召唤。

薛尚书马不停地赶回了京,一路风尘仆仆,眼底全是疲色,下颔也长出了一层短短的胡茬。

盛公公打开门,回身道:“薛大人快进去吧。”

薛襄阳听着里面传来的微弱的说话声,蹙眉道:“敢问公公,都何人在外面?”

盛公公笑道:“薛大人放心,里面是苏大人和陆大人,没有外人。”

没有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