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百官皆目睹了这次赵玠平定谋逆的一幕,无人异议。商议好黄道吉日后,官员们便开始催促着新帝登基。

赵玠倒是不怎么着急,让崇贞皇帝又坐了两个多月的皇位,他则带着魏箩和小赵曦去了江南玩一圈。因赵玠答应过魏箩,处理好政务便好好陪她,这一陪便是两个月,可把崇贞皇帝和官员们急坏了。

崇贞皇帝急是因为他要去善安寺找陈如馥,官员们急则是因为崇贞皇帝不早朝,无人处理政务,这奏章都快堆积如山了!

好不容易把赵玠从江南水乡盼回来,崇贞皇帝正式宣布退位。赵玠身穿帝王衮服,头戴十二旒的冕冠,坐在浮雕龙纹金座上,面对文武百官的叩拜,面容沉静,只抬了抬手道:“众卿平身。”

赵玠跟官员们说了几句话,便匆匆离开金殿,回了后宫的无双殿。

这无双殿是他们前往江南之前,赵玠特意命人为魏箩建造的。先前的昭阳殿依旧留给陈皇后,这个无双殿距离赵玠的寝宫更近。当然,赵玠日后恐怕只会留宿在此处。

无双殿同靖王府的摆设有些相似,全都是依照魏箩的喜好布置的,殿后有一个偌大的花房,里头是赵玠命人从各处寻来的珍贵花种,花房旁边是一架秋千,秋千对面是一个葡萄花架,夏天既能乘凉还能随时吃到新鲜的葡萄。魏箩自然是喜欢的,抱着小赵曦绕着后院走了一圈,问道:“小西瓜,你喜欢吗?”

赵曦张开短短的藕臂,对着那架秋千咿咿呀呀,显然是看上了。

魏箩便抱着他去那玩了会儿。赵玠回来时,恰好看到魏箩坐在秋千上,怀里抱着小小的,玉团子似的赵曦,慢悠悠地摇荡。

魏箩垂眸跟小赵曦对视,兴许是玩得高兴,小家伙弯起眼睛笑得开心极了。魏箩被他传染了笑意,也弯起杏眼,刮刮他的小鼻子。两张相似的脸,一大一小,赵玠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唇边不知何时勾起了弧度。

魏箩总能带给他满足,这种感觉是即便登上皇位也感受不到的。

赵玠走上前,问道:“喜欢这里吗?”

魏箩抬头看他,含笑点头:“喜欢。小西瓜也很喜欢。”末了想起什么,问道:“你今日不是要见文武百官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赵玠停在她面前,俯身,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道:“回来陪我媳妇儿。”

魏箩抿唇,嗔他一眼,“当了皇帝还是不正经。”

赵玠低低一笑,贴着她的耳朵道:“正经是给外人看的,对着阿箩,我无需正经。”

又是一年春好处,燕鸟归巢,春暖花开。

***

【全文完】

第169章【番外:李颂篇①】

李颂清醒时,天仍未亮,屋内寂静无声,紫檀浮雕螭纹的桌案上染着一盏灯,勉强照亮了昏昧的房间。李颂皱了皱眉,从床上坐起,幽黑深邃的眼眸慢慢打量四周——朱漆嵌螺钿翘头案、青色帷幔、四扇画竹韵常青的屏风,左手边的墙壁上悬挂着一把宝剑。

这是汝阳王府他的房间。

李颂的脸色有些奇怪,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攒握成拳。汝阳王府早在五年前就被抄家了,他离开此地已有多年,因何又忽然回来?

李颂记得他骑马经过两座雪峰之间,忽然地面震荡,山顶的积雪毫无预兆地落下,雪崩了,他被埋没在积雪之下。竟没死么?李颂抬起手,就着昏沉沉的光,看见自己手脚健全,毫无异样,不免更是疑惑。

许是做梦。

李颂看了一眼窗外,槛窗外晨光熹微,氤氤氲氲,夜里似乎才下过一场小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味。他不动声色地坐在床头,背后倚着绣银丝的枕头,面沉如水。当窗外第一缕日光投进屋子时,他稍稍抬了抬眼睑,眼角下那个浅色的蝴蝶状胎记迎着朝阳,格外柔和,衬得他整张脸都冶艳了许多。李颂微微眯眼,许久没经历过这般平和的清晨。

廊下传来一阵脚步声,停在直棂门外。有人推门而入,一边往内室走一边道:“少爷,您今儿怎么起得这般早?天还没亮呢,您不是晌午才出门吗,还能再睡会儿呢。”

是李颂身边的仆从陆实。

李颂蹙眉,直直地盯着他。

陆实伺候过他数十年,对李家忠心耿耿,只不过当初李家被抄时,他被年迈的母亲叫回老家,听说路上出了意外,没能撑几日便去了。为何会出现在此?李颂眼眸深了深,若真是梦,这梦未免做得太真实了一些。

陆实见他不言不语,有些不解,又问了一遍:“少爷,您今儿怎么了?可是哪儿不舒服,奴才去给您请大夫看看。”若是以往,李颂肯定懒得搭理他,然而今日却什么都没说,只低头揉了揉眉心,一声不吭。

“少爷?”陆实道。

许久,李颂哑声道:“我没事。”

陆实半信半疑地看了看李颂,见他除了脸色不太好之外,别的没什么异常。陆实便不再追问,服侍李颂穿衣洗漱完毕,退出房间便准备让人端早膳进来。只一条腿刚迈过门槛,迎面便有人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一声招呼都不打,直奔内室。

能在汝阳王府这般肆意妄为的,只有府里的大小姐李襄了。

李襄身穿杏黄色绣银纹百蝶穿花的短衫,底下配一条蓝底白花的挑线裙子,一阵风似的停在李颂床边。因她生得标致,朱唇皓齿,杏脸桃腮,即便横眉竖目,也别有一番娇俏动人的韵味。李襄撅着嘴,质问道:“哥哥,你答应我的事怎么还没办?”

李颂看向她,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半响道:“什么?”

李襄见他没反应,还当他是想反悔,便从袖中取出一个白釉青瓷的小瓶子,塞进李颂手里。“这里头是五石散,我命人从外头买的。你答应过我要给魏常弘吃的,你可不能反悔。”说罢,李襄见李颂毫无反应,软声道:“哥哥,你也知道,我根本不想嫁给那魏常弘。唯有这个法子,才能让父亲母亲心甘情愿地退了亲事。求求你了,你今儿不是要去御和楼么?听说魏常弘也去?你就把这个东西给他…”

魏常弘。

李颂垂眸,看着手心的青色瓷瓶,有些想忘却忘不掉的东西逐渐充满他的脑海。他离开五年,走遍大江南北,看过江河湖海,却始终抹不掉心里的那点执念。一提起跟她有关的任何东西,便不由自主地失神。

李襄见李颂一言不发,不免有些着急,跺跺脚叫了一声“哥哥”。坐在床头,抓着李颂的手臂道:“哥哥,这五石散不会要了魏常弘的命的,只是让他名声差一点而已。我是姑娘家,总不能牺牲自己的名声退亲吧?都怪爹娘,非要我嫁给他做什么。”

李襄嘟嘟囔囔,不放心地叮嘱了许多遍,直到李颂皱着眉头说了句:“好了。”

李襄立即噤声。

李颂把青瓷瓶纳入掌心,看也不看李襄道:“出去吧。”

李襄晓得他这是不耐烦的表现,还想再说什么,但见李颂神情晦涩,脸色冷沉,到底有些怯懦,不情不愿地走出了房间。李襄离开后,身边无人絮叨,李颂静静地呆坐片刻,想起李襄方才触碰他时温热的体温。触感太清晰,根本不像梦。他身子一倾,重重地砸在床褥上,架子床结实,只轻微地晃了晃。李颂抬手盖住眼睛,看似还算冷静,身子却紧紧绷着,手臂微微颤抖,仿佛极力克制某种情绪。

这不是梦。汝阳王府仍在,李襄仍是十四岁的姑娘,他竟回到了六七年之前。

只是李襄何曾跟魏常弘定过亲?李颂记得父亲母亲本有这个念头,只不过有一年狩猎,李襄先是跟魏箩起了冲突,后又举箭射伤了魏常弘,两家的婚事告吹,父亲母亲此后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事儿。目下李襄怎么已经跟魏常弘定亲了?

李颂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许久,才缓缓放在掩住眼睛的手掌。那双眼深不可测,透着幽光,眼眶红红的,谁也不知他方才决定了什么。

*

御和楼,二楼雅间。

李颂着一袭藏青色素面杭绸直裰,坐在黑漆小几后,身后是敞开的窗户。他斜倚着窗棂,眼睑半抬,漫不经心地打量周围的几人。这些人是他往昔好友,一个个都是纨绔子弟,游手好闲,此刻正围在小桌旁兴致高昂地掷骰子。李颂曾经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如今却一点也提不起兴致。许是在外头漂泊得太久,对这种日子已经陌生,难以融入了。

李颂缓缓婆娑青釉冰裂纹茶杯的边沿,若有所思,从进来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

身边一位穿玄色缠枝莲纹袍子的少年凑上来,好奇地将他打量一遍,故意道:“不对劲儿啊。咱们李少爷今儿是怎么了,怎么这般沉默?这双陆数你玩的最好,如今你不参与,是怕兄弟们输得太惨么?嗳,你倒是说句话,是不是心情不好?谁惹你了?”

这位是户部侍郎的小儿子沈宏生,素来与李颂关系最好,嘴贫,人倒是不错。

李颂转了转手里的杯子,淡声道:“没什么。”

沈宏生自是不信的,瞧了他一会儿,状似恍然大悟道:“听说你今日把英国公府的六少爷也邀来了,怎么,你想收拾他不成?他不是快娶你妹妹了么,难道,你对他不满意?”

李颂安静片刻,偏头瞅一眼沈宏生,道:“你废话太多了。”

沈宏生一噎,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重新坐回自己位子上。得,感情是他多管闲事。

雅间内气氛火热,酒水换了一桌又一桌,大伙儿正兴奋的时候,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魏常弘出现在雅间门口,他穿着月白色的绣金忍冬纹锦袍,头发束起,衣衫整齐,与雅间儿里的氛围格格不入。这里头的人或坐或倚,东倒西歪,没个正形,而魏常弘却背脊挺直,眼神澄净,视线平平淡淡地扫了屋里一圈,落在李颂身上,开门见山道:“有事?”

雅间儿里的人都看着他,兴许是他身上世家子弟的矜贵太耀眼,喝酒的不喝了,玩双陆的不玩了,都默默坐直了身子。

李颂看向魏常弘,不露声色地端详,直觉此人跟自己认识的魏常弘有些一样,又有些不一样。他下巴微扬,指了指黑漆小桌对面的位子,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坐。”

魏常弘并不怯他,伫立片刻,坐在李颂后面,依旧是清冷的眉眼,只是话更少一些。

李颂往青釉杯子里倒了一杯酒,放到魏常弘面前。

魏常弘不动,只看着他,想必是在等他说出请他过来的原因。

李颂嘴角上扬,意味不明道:“没毒。”

魏常弘倒不是怕酒里有毒,御和楼来来往往都是宾客,若是他出了事,他们都跑不掉,只是纯粹不想喝罢了。然而周围的纨绔子弟齐刷刷盯着他,仿佛料准了他不敢喝一般,眼里都是幸灾乐祸。魏常弘面不改色地端起面前的冰裂纹酒杯,一饮而尽,把酒杯放回桌子上,站起来道:“若是无事我便走了。”

李颂叫他站住,“怎么没事?没事我今日叫你来做什么?”一边说一边笑道:“魏公子好性情,这杯酒是我敬你的。”

端起桌上的酒杯,也仰头喝得干干净净。

随着他的动作,一个东西从袖子里掉出来,滚落到沈宏生手边。

沈宏生捡起来,“咦”一声问道:“这是什么?”

李颂神情不变,唇瓣微微勾起,道:“五石散。”

沈宏生:“…”

魏常弘定定地看着李颂,眼神一瞬间冷了几分。

李颂从沈宏生手里拿回五石散,握在手心,手掌逐渐用力,生生捏碎了瓷瓶,五石散的粉末从他手心洒出来,落在黑漆小桌上,少顷,一滴滴血滴从李颂手心流出,跟五石散的粉末混在一起,凝固在桌面上。李颂掀眸看向魏常弘,眼神颇有些讽刺:“放心,你喝的酒里没有这种东西。你有一个好姐姐,若是她知道我骗你服用五石散,说不定还会往我身上再刺一个窟窿。”

雅间里的人被这一幕看呆了。沈宏生睁圆眼睛问:“阿颂,你不疼么?”

李颂并未作答,眼神冷然,似笑非笑地看着魏常弘。

魏常弘眉心微蹙,语气寡淡:“你说什么?”

李颂只当他在做戏,道:“不过我有些好奇,你为何会同意这门亲事?魏箩没有告诉你,你猎场上的伤是我射的么?”

此时应该刚过去围猎大赛不久,李襄射伤了魏常弘,魏常弘竟没跟李襄退亲,委实稀奇。

魏常弘静默了一瞬,眼神更加冷漠,只看了李颂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出雅间。

那个眼神…怎么说呢,有种看疯子的意思。

魏常弘离去后,沈宏生这才对李颂道:“你疯了不成?这东西能用手捏碎么?我瞧着你今日不大对劲,那魏家的五姑娘魏箩早在十年前就死了,好端端的,你提她做什么…”

话没说完,便被李颂用另一只手紧紧搦住肩膀。李颂表情可怕,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说什么?”

沈宏生道:“我说你疯了…”

李颂不由自主地加重力道,沈宏生哀嚎一声,继续抖抖索索道:“魏常弘如今只有一个妹妹,就是魏五老爷继室生的女儿,叫什么来着…好像叫魏筝。哦,你说的那个魏常弘的龙凤胎姐姐魏箩,她十年前就死了…嗳,你怎么会知道她?我是听母亲说起才知道的。”说着说着,见李颂的神情渐渐恍惚,手中的力道也松了,便又道:“不过真是可惜,瞧魏常弘的模样,那魏箩长大后必定生得国色天香,可惜啊…”

死了。

魏箩死了?

这不可能。

李颂怔忡地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心,他清楚地记得那个小姑娘六岁时推自己入水,七岁时在街上戏弄自己,十五岁时他们在花灯节相遇,后来她跟靖王赵玠定亲…李颂慢吞吞地收回手,甚至顾不得挑出自己手里的碎瓷片,起身便走。

沈宏生在后头叫道:“阿颂,你去哪儿?”

李颂什么都听不见了。

*

汝阳王府。

李颂回来后立刻命人调查了魏箩的事,很快便有了着落。

原来这一世真的没有魏箩这个人。魏箩并非沈宏生口中所说的那般死了,她六岁时被继母杜氏带上街,据闻是路上遭了意外,人贩子抢走了六岁的魏箩,待杜氏带人去寻时,已经寻不到了。英国公府和魏昆当初得知这个消息时,悲痛了好一阵子,之后时间越来越长,魏箩这个名字便渐渐被所有人淡忘,到如今,已很少有人会再提起。

李颂听着陆实带回来的消息,面无表情地倚着黄花梨透雕卷云纹的玫瑰椅,眼睛微阖,手掌紧紧地握着玫瑰椅的扶手。

陆实疑惑不解:“少爷,您调查此人做什么?”

李颂一言不发,少顷缓缓抬起手,挥了挥,示意陆实出去。

他想一个人静一静。

陆实离开后,李颂独自一人在房里坐了一下午。

本以为这次什么都不做,便能多看她一些时日,未料老天对他这般残忍,即便重生了,也不给他任何希望。李颂苦涩地弯了弯唇,随手拿起书桌上的一本书,盖在脸上,不想让旁人看到他的表情。

两日后,李颂因着魏常弘和李襄的亲事,去了英国公府一趟。

此世两家尚未交恶,英国公和魏昆的态度也算和气。李颂跟他们商定好事宜,便告辞离开英国公府。只是没料到马车忽然出了问题,英国公府另外替他安排一辆马车,就停在国公府的角门。李颂走到角门,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回汝阳王府。

放下帘子的那一瞬,他余光一转,偶然瞥见角门旁的墙角里闪过一抹影子。

李颂动作一顿,再次往那边看去,却是什么都没有,好像那惊鸿一瞥,不过是他的幻觉。马车缓缓行驶,往小巷外走去。李颂几乎是脱口而出:“慢着。”

车夫忙喊了一声“吁”,把马车停在路边。

李颂看向方才的墙角,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最终没有抵抗得住心头的直觉,鬼使神差地走下马车,朝那处角落走去。他一步步走得极慢,怕惊扰了什么,又怕是自己看错了,分明只是十几步的距离,却好像走了半辈子那么漫长。

最终,李颂停在墙角前,朝里面道:“谁在里面?”

过去许久,无人回应。

李颂又道:“出来。”

依旧无声。

真是看错了么。李颂垂了垂眼睛,心里不知涌过一阵什么滋味儿,失落得很,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重活一次也没什么意思。他手握成拳,重重地砸在面前的墙壁上,力道不轻,生生把墙壁砸出个坑。手背也受了伤,血迹斑斑的。

忽然,墙内传来一个轻微的声音,像是受到惊吓的小猫,带着慌乱与畏惧,尽管极力压抑着,但仍旧被李颂捕捉到了。

李颂先是一怔,旋即毫不犹豫地伸手朝角落里一抓,紧紧地握住一截手腕,往外面一拖——

面前的人霍然站在阳光下,杏眼圆睁,樱口微张,浓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颤又一颤,扑棱棱飞入李颂的心口。虽然她此刻穿着简朴的藕荷色裙衫,头发梳成两条油亮粗长的麻花辫,但依旧掩盖不了这张脸有多么漂亮。李颂紧紧地盯着她,盯得眼睛发酸,心口发软,许久许久,才眼神一狠,咬牙切齿道:“魏箩。”

魏箩正欲抽回自己的手腕,奈何抽不动,闻声怔了怔,问道:“你认识我?”

李颂几番张口,但都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最后闭了闭眼,身躯抑制不住地轻微颤抖。

岂止是认识,她化成灰,他都认得。

第170章【番外:李颂篇②】

李颂再睁开眼时,对面的小姑娘正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他手上的力道太重,捏得她粉唇紧紧抿起,那双清澈黑亮的眼睛闪过不安和惊惶。李颂一眨不眨地盯着这张脸,虽与他认识的魏箩有些不同,但却是同一个人。他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旁边的角门霍然被人推开,一个穿蜜合色裙子的婆子走出来,破口道:“不是让你赶紧走么?你当英国公是什么地方,想来便来,想进便进?你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模样,五老爷岂会答应见你一面?”边说边朝地上啐了一口。

李颂眉心微拧,握着魏箩手腕的手松了松。一瞬间的功夫,魏箩便挣脱了他,转身朝巷子深处跑去。她跑得极快,当李颂回过神时,她已经消失在巷子口尽头。

李颂只觉得手心一松,仿佛什么东西离他而去。他转头看向那位满脸怒容的婆子,问道:“怎么回事?”

那位婆子是看门的老妪,去年刚来英国公府,一见魏箩穿着简陋,便把她当成了攀关系、打秋风的穷丫头。料想她应当是跟府里哪个丫鬟或者婆子认识,这才打着五老爷的旗号想进府来。婆子晓得李颂的身份,脸色立马来了一个大转变,堆叠起笑意道:“李世子有所不知,那个丫头来过好几趟了,说自己要找五老爷,您说这五老爷能是她想见就见的么?奴婢把这事儿跟五太太提过,五太太特地吩咐奴婢,千万不能让她进府的…”

婆子说了一大堆,李颂越听脸色越沉。

直至最后,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往魏箩离去的方向而去。陆实见他不上马车,不免追上去问道:“少爷,您去哪儿?不回府么?”

李颂没有回答,步履走得很快。

可惜他最后把整个巷子都找了一遍,仍旧找不到魏箩的踪影。巷子的尽头连着一条熙攘的街道,兴许人是从这儿跑远了。李颂站在巷子尽头,街上人来人往,他回想起方才那个婆子的话,面无表情,过了半响,又重又狠地往墙上砸了一拳。

陆实瞧着都疼,一面纳闷李颂今日为何如此反常,一面小心翼翼道:“少爷,您认识刚才那姑娘?”

李颂沉默片刻,接着词不达意道:“回府。”

陆实一愣,旋即忙说好,回去命车夫将马车赶来此处,没头没脑地回了汝阳王府。

回来后李颂直接去了书房,命人再次调查当年英国公府的五姑娘被拐卖一事。

陆实虽然不懂他为何对一个外人如此上心,但到底还是老老实实地下去调查了。

这次带回来的消息与上回没什么区别,时间过去得太久了,想要彻底查清楚,很有些不容易。李颂回想了一遍那婆子的话,沉思良久,对陆实道:“找几个人随时盯着杜氏的动向,一旦有任何异常,立即告诉我。”

陆实颔首,临走前实在憋不住了,问道:“世子爷,小人斗胆问一句,您是不是认识那个五小姐?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英国公府的人都不管了,您为何还要查?”

李颂顿了顿,道:“正是因为旁人都不管了,我才要管。”

这一世仿佛跟他度过的那一世有些不同,魏箩竟然不是英国公府的五姑娘,魏常弘也跟李襄定亲了,究竟哪里出了差错?他要彻查清楚,弄明白怎么回事。

陆实讷讷,没再多问。

*

此后李颂又去了英国公府两次,每次都刻意绕远路从角门出去,却再也没有见过魏箩。

这日李颂跟高阳长公主一同来到英国公府,高阳长公主跟五太太杜氏说了几句话,大意是希望李襄嫁入英国公府后,杜氏能待她宽厚一些,婆媳之间好好相处。杜氏虽是平远侯府的外戚,但在长公主面前身份还是差了好几截儿的,态度端的恭谦,语气也颇和气,对高阳长公主的话自是没有反驳。待高阳长公主离开时,她亲自把长公主送到门口,全程赔着笑脸。

杜氏见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忙让丫鬟拿来两把伞,送到高阳长公主面前。

高阳长公主谢过杜氏,扶着丫鬟的手走上马车,一回头见李颂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道:“颂儿,你怎么不走?这雨眼看便下大了,快上来,免得感染风寒。”

李颂抽回神智,对高阳长公主道:“我跟人约了事,母亲先回去吧,我先走一步。”说着接过丫鬟手里的油纸伞,撑开,只带了陆实一个人,往另一边走去。

高阳长公主在后面叫了他几声,他恍若未闻,继续前行,很快便消失在巷子口。

高阳长公主着急地皱眉:“这孩子…”

雨丝细细密密,伴随着冷风,打湿了李颂的袖子边。因是深秋的缘故,雨虽不大,但却裹着透彻心扉的寒意,每走一步,便觉得从头到脚冷上一分。李颂始终面不改色,来到英国公府的角门,那里木门紧闭,既没有上回凶神恶煞的婆子,也没有那个惶恐受惊的小姑娘。

李颂站在角门前,伫立许久,油纸伞挡住了他的眉眼,只露出一个弧度完美的下巴,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

陆实等候片刻,不见李颂有任何动作,出声问道:“世子爷,您在等人么?”

少顷,李颂终于动了动,大步往角门旁的巷子里走去,扔下一句话:“你在这儿等着,不必跟上来。”

陆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亦步亦趋地跟着李颂走了两步,见李颂步履果决,也就慢慢停了下来,望着李颂的背影不明所以。

李颂走入前两日魏箩消失的那条巷子口,走了十几步,巷子越来越深,道路也越来越狭窄。雨水顺着屋檐上的瓦当滴下来,落在青石铺就的地砖上,“叮咚”一声,既清脆又寂静,想必是很少有人经过,四周都冷情得不像话。李颂渐渐放慢步伐,往另一条胡同里走去,上回他没有走这儿,直接出了巷子,今日走得慢,是以才注意到这儿还有一条路。

李颂走了十来步,然后停在一个突出的屋檐跟前,举着伞,静静盯着那一处。

屋檐下的姑娘察觉有人到来,缓缓从膝盖里抬起头,黝黑水亮的杏眼眨了眨,先是一愣,旋即微微抿起粉唇,也回视了李颂一会儿,再慢吞吞地低下头。脾气倒是有些倔,既不说话也不吭声,就这么静静地缩在角落,活像被人遗弃的猫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