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俩没坐片刻,就有小二在外掀帘道:“徐公子请。”琳琅闻言转身,便见徐朗正踱步进来,金冠玉带,长衫锦靴,长身而立时愈发显得挺拔精神,健硕之外添了贵气。他的身后跟着个姑娘,琳琅眼尖,立马就笑着迎了过去,“徐姐姐!”

“琳琅!”少女头发以玉环束起,身上穿的并非常见的襦裙,而是漠北那边的短衣长裤,显得精干明练。这位是徐朗的妹妹徐湘,今年十三岁,父亲和长兄镇守边塞,母亲也出身武将之家,带得她性子爽朗明利。

琳琅跟徐湘自小就认识,又因为性格投契,交情不浅。这会儿见了面自是高兴,徐湘年纪大些,拉着琳琅道窗边看了会儿,撇嘴道:“从这里看真没意思,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徐湘说完了就想带着琳琅出去,却被徐朗一闪身拦住,“你自己调皮我不管,皮糙肉厚耐摔打,别伤着了六妹妹。”

“哥你能不能再偏心一点?”徐湘哼哼了一声,半点都不介意徐朗的评价,转而向贺卫玠道:“这里有楼梯通到房顶上去,我带琳琅去上面看龙舟,更开阔。贺大哥放心,我一定好好儿把她带回来!”她一副小儿郎的神情,贺卫玠在旁看得忍俊不禁,叮嘱道:“你也小心些。”

琳琅见着徐湘就觉得高兴,这会儿瞧着她这副精炼的模样,竟莫名涌起些感动。

前一世她自打母亲出事后就性情变化,因为对父亲心怀怨怼,连带着跟徐家兄妹的交往都少了。后来她迁居江南,就再也没见过徐湘了,只知道后来徐家挥兵南下,徐湘也冲在前线奋勇杀敌,战死在京城外。当时朱成钰还特意拿着个消息刺激过琳琅,如今再逢徐湘的风采,能不叫人落泪?

她这里正五味杂陈呢,徐湘便弹她的额头,“想啥呢傻兮兮的?”

琳琅回过神来,反手将徐湘握得更紧,亲昵的叫一声“徐姐姐”,跟着她往外走。

徐湘向来以“巾帼不让须眉”自居,小小年纪就有成算敢拼敢闯,她底下没有妹妹,对琳琅格外照顾。两人上到屋顶上去,天地开阔广大,瞧着渭河边涌动的人潮时,愈发觉得心神皆畅。

这屋顶原本是个观景台,后来因为摔了个高官家的孩子,店老板受牵累之后连忙关起来不许人上了,这回还是徐湘特地打招呼的。

徐湘不拘小节,盘腿席地而坐,琳琅看一看洒满细碎白花的齐胸襦裙,到底比不上她的洒脱不羁,取出帕子铺在地上,也坐下了。徐湘看着她直笑,故意要去蹭她的裙角,琳琅便嘻嘻哈哈的推她,又问道:“徐姐姐上次说要教我骑马的,什么时候去?”

“六七月的时候吧,最近被师父逼着练武,没时间玩呢。”徐湘许诺,“今年一定教会你骑马,到时候如果有机会带你去北边,在草原上骑马才好玩!”

“那我就指着姐姐了!”

徐湘一副大包大揽的架势,“交给我准没问题,到时候你骑得比贺大哥还好,气死他。”琳琅闻言而笑,旁边徐湘似乎也是想到了什么,笑得爽朗。

渐渐的有断续鼓声自渭河边传过来,这是龙舟赛开始的前兆了,琳琅握紧了徐湘的手,心潮澎湃涌动。这样明朗爽利的姑娘,应当是在更广阔的天地中翱翔,这一世,决不能叫她折在朱成钰那个禽兽的手里!甚至整个徐家,都不该再次一败涂地。

鼓声过了三巡,河面上忽然探起彩旗飘扬,隐约绣有字旗。这是京城许多世家贵胄喜欢的玩法,家里出钱组个龙舟队,这一日拿出来比一比,图个热闹,也挣挣脸面。

琳琅一眼就瞧见了当中龙飞凤舞的“庄”字,不由道:“哟,今年衍国公家又出动了,不知能拿第几!”

旁边徐湘晓得她的心思,笑道:“你大姐姐都未必有你这么猴急吧?”琳琅闻言红了红脸,嘿嘿的笑。

衍国公庄家在京中颇负盛名,因其中出了三位皇后两位贵妃,且向来治家有道,没出过什么仗势欺人的事情,叫人信服。贺璇玑如今已定了亲事,说的正是这衍国公府的三公子庄元晋。琳琅以前瞧见过庄元晋,生得一表人才,又是宫里的侍卫,配给大姐姐相得益彰。

她俩正笑闹着呢,后面门扇作响,竟是贺卫玠和徐朗都跟了上来。

琳琅年纪还小,徐湘又是个不从虚礼的性子,坐在一起也不需避讳。

远处的河面上鼓声大振,放眼瞧去就见几艘龙舟已如离弦之箭窜出,鼓声此起彼伏,两岸的百姓叫好声不绝,几面彩绣的大旗你追我赶,在绿野中如飞掠过。世家们赛龙舟,赛的不仅是名次,还要比比龙舟,一个个彩雕油饰,就着飘扬的彩旗十分悦目。

鼓声愈来愈急,龙舟自近处飞掠而过,琳琅定眼去瞧,那个醒目的“庄”字排在第二,最前面是个“魏”字。魏家连续几年拿了第一,琳琅晓得庄家敌不过他,却还是高兴得拍手。

她看得忘情,却未察觉旁边一道目光时不时的瞟过来。

远处青山起伏云影天光,近处彩旗碧水原野明旷,十岁的小姑娘美目娇容,侧面看去便见粉腮嫩唇,眼睫如小扇忽闪,娇俏的鼻尖被晒出了些微细汗,这会儿笑得如春花绽放,入诗入画,更能入心。

徐朗下意识的去摸索藏在腰间的道清画扇,瞥见贺卫玠时终究忍住了。

贺卫玠还不知道自己妹妹已经招人觊觎,这会儿正指着那魏家的龙舟道:“我赢了!明天记得把彩头拿过来。”龙舟在水上竞赛,他们在局外设赌赢个彩头,也是常有的事。

徐朗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道:“明天就送过去。”

旁边琳琅听了便拿指头羞贺卫玠,“大哥哥这么大的人,居然还诓徐二哥的东西,还好意思要的!”贺卫玠今年已经二十,且在太常寺任职,比十六岁的徐朗年长不少。不过因徐朗老爱端出稳重的模样,贺卫玠便爱逗他,这会儿听了琳琅的挤兑也但笑不语。

反倒是旁边的徐朗嘴角抽了抽。琳琅这话到底是在说贺卫玠还是在暗指他?转眼瞧过去,小姑娘也正看他,明亮的眼中盛着莫名的笑意,得意的扬了扬头,转而看河面去了。

徐朗失笑。

龙舟赛后少陵原上热闹如旧,城里城外的摊贩趁着这一天开个集市,种种有趣的杂耍玩意儿摆出来,能叫人流连忘返。

琳琅固然也想凑那份热闹,到底惦记着贺老太爷的吩咐,不敢任性去那里胡闹。跟着徐家兄妹和贺卫玠往回走,正走到拐角处,迎面有人疾步走过来,险些撞个满怀。亏得徐湘眼疾手快,将琳琅拉着护在旁边,抬眼看去,那风风火火走过来的竟是裴御史家的千金裴明岚。

琳琅与裴明岚并不太熟,目光往后投过去,果然在后面瞧见了一抹清秀的身影——她的好朋友裴明溪。琳琅笑着看过去,裴明溪也正看她,两人相视而笑,却都没开口。

倒是前面的裴明岚笑着说话了:“原来是贺六姑娘,你二姐姐呢?”裴明岚与贺瑾瑜交好,每常见了琳琅总是这样问,琳琅便道:“二姐身子不适,这段日子在家休养呢。”裴明岚“哦”了一声,似乎有些失落。

琳琅瞧着没事了,就想绕过她往前走,裴明岚却又开口道:“我有件要紧的事情要想跟她说,不知能否麻烦六姑娘递个话,让她挑个时间与我见见?”她自顾自的笑着,“前儿本想去瞧她,却说是她没空。”

“裴姑娘也知道二姐姐没空,我递话也没用,还是等她养好身子去找你吧。”琳琅瞧着身后沉默孤单的裴明溪,愈发不欲跟裴明岚说话了,于是笑着欠了欠身子,走了。

经过裴明溪的时候,琳琅捏了捏她的手,道:“后天咱们见见。”裴明溪会意,笑着点头。

离得远了点,徐湘才开口道:“裴明岚还是爱欺负明溪?”琳琅撇着嘴“嗯”了一声,明显十分不平。回身看时,裴明岚早已不见了踪影,想起前世裴明岚的种种行径,琳琅心里冷笑。

重活一次,她最看重的是母亲与父亲的安康,希望一家子和睦美满,她能顺遂的长大。至于余下的那些人,前世的帐不好清算,但这一世如果她还安着坏心,可不能轻易放过。

铃铛钟馗

裴明溪的身世说起来也可怜。她的父亲裴御史本来是个寒门学子,当年进京赶考盘缠耗尽,靠着富商的帮助才坚持了下来,而后便娶了富商的女儿何氏为妻,并生下女儿裴明岚。

后来裴御史偶然回乡,碰着青梅竹马的邻家妹妹杨氏。

裴御史寒窗苦读的时候杨氏就一直陪伴在侧,红.袖添香,两家的长辈也是默许了的。他甚至许诺金榜题名之时定会迎娶杨氏为妻,这一趟上京四五年,他成家立业有了子女,以为杨氏也应该嫁人生子了,谁知道杨氏却还在那里等他,甚至代为侍奉裴御史的双亲。

裴御史娶何氏是为感念何家的资助,心里最喜欢的还是红.袖温柔的杨氏,得知她一直痴心盼着他,一时感动情浓,进了红绡软帐。

然而那时他品级不高,在京城中全靠何家的银钱打点,因此不敢带杨氏回京,依旧将她安顿在乡里,每年暗中送去银钱或偶尔回去看看,只说是为探望双亲。何氏乐得不去那穷乡僻壤,对此全未在意,故而也不知杨氏的存在。

直到裴明溪长到七岁,杨氏终究不抵相思之苦而逝世,裴家二老心怀欠疚,就打点人把裴明溪送到了京城,不想让她继续受苦。

裴御史如今腰板也硬了,得知杨氏去世后大为悲痛,也愈发愧疚,便将裴明溪安顿在府里,让裴明岚多加照顾。然而裴明岚哪里肯?

何氏得知真相的当天便大发雷霆,虽然碍着裴御史的威严没有直接将裴明溪轰出门去,却也给闹得够呛。裴御史心里想着杨氏生前的种种好处,愈发可怜裴明溪,对她格外照拂,虽然让府里的下人们晓得了裴明溪在他心里的地位,却让裴明岚母女心中怀恨。

裴明岚浸淫京城多年,当然不是蠢材,她不敢明着忤逆裴御史的命令,当下答应要照拂这个庶妹,出门交际也带着她,却始终没给过好脸色,没事了还要找茬欺负。

琳琅认识裴明溪的时候,裴明溪正因为裴明岚的挤兑而郁郁寡欢,躲在书馆的角落里看书。她那个时候刚上京不久,面对皇城威仪和陌生的裴家时终究怯怯,况她也晓得些事情,知道自己身份尴尬,对裴御史又心怀芥蒂,故而受了委屈也不曾说过。

琳琅那时也爱在那个角落里瞧书,两人一起坐的久了,渐渐的熟络起来,琳琅才慢慢晓得裴明溪的身世,也摸清了她的性子——

并非怯懦畏缩,只是不愿徒惹事端,故而沉浸在书画的世界,对裴明岚的挤兑不予理会。虽有些逃避的意思,却无可奈何。

那会儿琳琅还不是很懂事,瞧见裴明岚欺负裴明溪的时候就帮着出头,结果换回的是裴明岚的更多挤兑欺负。琳琅终究是外人帮不上忙,而在裴家,虽然裴御史有心维护,但另一方也是妻女,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偏心太过,最初对杨氏的歉疚淡去,慢慢的也不会特意撑腰了。

这种境况下裴明溪再去对抗裴明岚母女,无异于自讨苦吃,是以退让忍耐,自去经营小小的世界。

琳琅和她的感情依旧要好,只是不再像以前那么招摇了,当着裴明岚的面儿也会收敛一些,免得她搭错了筋去跟裴明溪找茬。

裴家的事情在这个圈子里也不算秘密,徐湘也晓得些,不过她与裴家素无交集,虽然为裴明溪不平,却也爱莫能助。

两个人牵着手慢行,后面贺卫玠和徐朗踱步过来,到了雅间的时候,大夫人和郡王妃也已经打算动身了,贺璇玑和县主挽臂同行,后面跟着贺玲珑姐妹俩,正打算各自回府。

琳琅既然碰着徐湘,玩得正高兴呢,哪肯就回去,求了大夫人一句,终是让让她再玩半天,只嘱咐贺卫玠和徐朗照顾好她。

琳琅早就想好了,今儿不止城外热闹,城里的护国寺那里也有趣,她一提起,正和徐湘不谋而合。

郡王妃与县主还要去别处,是以贺卫玠陪着大夫人进了城,一路人马回贺府,另一路则直奔护国寺。

相比于城外的少陵原,护国寺里又是别样的热闹。这是京城香火最旺的寺庙之一,老百姓爱来烧香求个平安或是许个小小的心愿,据说也颇灵验。因护国寺距离皇城不远,靠近高官贵戚的住地,往来的香客中多的是官家千金、富户少爷。

端午节这日似乎约定俗成,寻常百姓在渭河边看完龙舟后便逛集市,高门富户便入城来护国寺烧香。外面当然也会摆些摊铺,卖的东西却要精致许多,古玩字画、文房宝扇、琴棋丝竹、香珠流苏,应由尽有,若是让有心人去转一圈,没准就能挑出个价值不菲的物件来。

出了护国寺穿过一条开满绫罗商铺的街,便是皇城著名的丹棱巷。

丹棱巷临近国子监,那可是真正的古玩字画一条街。国子监里多的是世家子弟和官宦之后,文人们挑起这些玩意儿来也毫不手软,是以附近的各色铺子齐聚,里面摆着的也都是好东西。

徐湘虽爱舞刀弄剑的,闲了也爱瞧瞧话本子,看看英雄侠客们的故事。三个人逛了书肆棋铺,徐朗在路边的一处小摊旁驻足。

小摊上摆的是许多精巧奇趣的玩意儿,泥捏陶塑的娃娃、玉雕金镶的摆件,做工细致精巧,倒也吸引人。

徐朗站在那里随意瞧着,见琳琅也好奇的靠了过来,便取了一串小铃铛递给她,“端午没什么好送的,这个送给六妹妹?”

这会儿贺卫玠和徐湘刚看完一把西域传来的小马刀,正往这边走呢。琳琅瞧徐朗有打趣的意味,便到旁边取了个钟馗面具递给他,笑嘻嘻的道:“端午节没什么好送的,这个送给徐二哥。”

她个子还矮,只能把面具递到徐朗手里。后面赶上来的徐湘因为常年习武,身条儿窜得也高,见状拿了那钟馗面具,跳起来往徐朗脸上一扣,旁边贺卫玠便哈哈笑了起来。

徐湘跟兄长闹惯了,也不怕他恼,旁边琳琅瞧着锦衣玉服的贵公子面如钟馗,隐约露出顶端的玉冠,登时笑得花枝乱颤。

徐朗竟也没有摘下来,嘴角的笑意藏在面具背后,不舍得收回目光。

*

羊花藤的事情很快便有了结果。

琳琅后晌在清秋院跟贺璇玑说完了话,回来的时候就见兰陵院的一众丫鬟婆子都站在花厅前,魏妈妈正在训话。她管事多年颇有威仪,这会儿沉着脸站在上首,底下众人晓得她在夫人跟前的脸面,都躬身肃立不敢发出动静。

伺候琳琅的几个人也都站在下首,锦绣缩了缩头,忙站到了队伍最末。

琳琅绕过花厅到了秦氏住处,里面安静得很,从门外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拐到里间去,鎏金铜炉上香烟袅袅,秦氏正靠在窗边的美人塌上看书,旁边画扇慢慢的捶腿,塌前跪着个女孩子,纤细的脖颈低垂,柔弱的肩头微微耸动,背影倒是好看。

走到前面看一看脸,竟是秦氏身边负责洒扫屋子的春碧,这张脸生得倒是不错,只是这会儿哭红了眼,又被人掌掴过,就不耐看了。

琳琅靠在秦氏身边,凑过去问,“娘瞧什么呢?”

秦氏抬眼看她,脸上少了往日的温柔端婉,倒有隐约的怒色。她理着琳琅的衣裳,答非所问,“这是又长高了?明儿再给你重做几套。”说着挥挥手,叫画扇出去了。

屋门吱呀关上,春碧当即伏在地上痛哭起来,“求夫人饶了奴婢这一回吧,奴婢往后做牛做马,定会尽心侍奉您。”她可怜巴巴的看着秦氏,秦氏却懒得看她一眼,“我只问你,那羊花藤是哪里来的?”

“奴婢没有说谎,确实是柳妈妈给我的。”春碧膝行到秦氏跟前,“夫人您要相信我啊!”

秦氏面色一寒,厉声道:“掌嘴!”

春碧从未见过秦氏这样发火,不敢去打脸自惩,只是磕头哀求道:“夫人明鉴,奴婢不敢说谎,确实是柳妈妈给我的,不信您可以搜我们的屋子啊。柳妈妈说只要您闻了药,画屏姐姐就有机会当姨娘,她也会帮我…夫人您明鉴啊!”

她说得声泪俱下,秦氏见了愈发烦厌,高声叫魏妈妈进来,吩咐道:“关起来不许给饭吃,务必问出实话!”

魏妈妈应命,带着哭哭啼啼的春碧走了。

屋里一时安静,琳琅的一颗心悬起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柳妈妈是看着贺文湛长大的,画屏是她的女儿,早些年秦氏和贺文湛闹别扭,琳琅也听到过些风言风语,说画屏勾引了贺文湛,要被抬作通房,不过这些传言都在贺文湛夫妇和好后不攻自破了。

琳琅其实也不晓得其中真假,然而认真想想,爹娘冷淡的那几年贺文湛一直睡在外书房,难道能始终不动歪心思?这些原本不该她猜度,想到父亲对她的宠溺无度,爹娘近来的琴瑟相谐,琳琅愈发觉得不知所措,只能握着秦氏的手在旁边陪着。

秦氏放下书卷望着窗外,飒飒风起时有末梢枯黄的叶子落在窗台,午后交错的树影斑驳,窗台上趴着的肥猫瞪圆了眼睛,晃悠悠的跳往树下。她忽然叹了口气,叫了声“铃铛儿”,将琳琅搂在怀里。

夫妻交心

晚饭后兰陵院的夫妻俩坐着闲聊,贺文湛随口问秦氏今儿发生了何事,大概是听说了今儿魏妈妈训话的事。

秦氏也没有隐瞒,将先前在床底下发现羊花藤的事情说了,贺文湛气得脸色铁青,将书桌上的纸笺捏做一团,冷声道:“二夫人是越来越猖狂了!”

“那又如何,你娘护着她,这事就算闹出来也能被压下去。”秦氏冷笑了一声,兴致寥寥,转到窗边把玩着探进窗户的竹叶。

贺文湛走过去,从后面将她抱在怀里,温热的唇贴在耳边,低声道:“绾绾,委屈你了。”声音里含着歉疚,续道:“这事我会选时间跟父亲说,总不能咱们一直吃暗亏。”

秦氏原名秦绾,绾绾是她的闺名。寻常秦氏闹小脾气,贺文湛这样温声软语的哄一哄,她也就不再拗了,这回却还是挺腰站着不动,半点都没有软和的意思。

贺文湛觉得诧异,收紧了怀抱,温声道:“那个春碧呢,回头把她发卖了,连她家人都赶出府去。”

秦氏道:“卖了,正好死无对证?”

她虽然心高气傲,寻常却从不这样针锋相对,也少用这种冷嘲的语气说话,贺文湛愈发觉得意外,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见秦氏始终不肯转过头来,便道:“那就打发春碧去做苦活儿,等这事查明白再卖她!”

窗外夜风微凉,飒飒的竹叶摇动,四合的暮色中别具幽谧。秦氏伸出手去掐了片竹叶,依旧沉默不语,贺文湛耐不住,握住她的手,将秦氏扳转过来。这一照面,他才发现秦氏眼里竟有泪花,丰润的唇瓣紧紧抿着,她垂了眼眸不语,却瞬时将他的心揉搓成了一团。

“绾绾?”贺文湛有些心慌,忙去亲她的眼睛,低沉的声音温柔而慌乱。

秦氏依旧沉默不开口,如同多年前那样,不看他也不说话。只是那时她平静冷淡得如同玉雕美人,不带半点感情,如今眼角沁出泪花,秀眉微微蹙在一起,显见得是心里含着委屈。

贺文湛的一颗心几乎被她揉碎。

院里还有丫鬟仆妇来往,贺文湛伸手掩了窗户,抱紧了秦氏,“绾绾你跟我说说话呀,到底是怎么了?”这样的情形让他想起多年前的别扭,那时两人都年轻气盛不肯低头,平白浪费了锦绣年华,而今他不想再来一次。何况秦氏这样不言不语,叫他没有头绪,心里恐慌。

秦氏终于动了,抬头看她,眼中蕴满水气,“你和画屏,到底有没有…”

贺文湛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沉声笑道:“绾绾,你傻么?”三十出头的男子,嗓音醇厚肩膀宽阔,秦氏被他箍在怀里紧紧相贴,声音落在耳中别有勾人的宠爱意味。

她仍旧不放心,只管埋首不语,贺文湛便道:“那时你独守空房,我虽与你置气,却也不愿再做对不住你的事情。何况老太爷本就怪我,若我当真碰了别人,他还不打断我的腿,拆成八块送到岳父跟前去赔罪?”

秦氏抿了抿唇忍住笑意,“那画屏趁你酒醉…是怎么回事?”

“她确实起了歪心思,我那时醉酒,只当抱着的是你,后来看清是她就赶出去了。”贺文湛贴在她的耳边,低声道:“洞房夜抱过你,我知道是什么滋味,别人都比不上。”

秦氏三十岁的人,被他这话说得红了脸,忍不住也打趣道:“你难道还抱过别人?”

贺文湛却不回答,继续低声呢喃,“那时候我其实很想抱你…”手掌已经挪到秦氏的腰肢揉捏,双唇相贴,声音含糊不清,“绾绾,其实我一直都想你。”

新婚时对表妹心怀愧疚,然而对妻子的爱慕却悄然滋生,那样气质脱俗的少女印在心中,数次入梦,叫他愧疚而惶惑,于是故意疏离冷落,心头的倩影却愈来愈深。

那个夜晚酒气和靡香冲昏了脑子,他怀里是柔声婉转的画屏,脑海里却是那个骄傲执拗的身影,叫人气血升腾。

贺文湛忆起旧时的渴望,如今丰盈的娇躯就在怀中,忍不住腰腹微动。

秦氏伏在他胸前娇声道:“还不到三个月呢,你忍着点。”

贺文湛陷在她的气息里,拦腰将她抱起往红绡帐里走,床榻陷下去,软帐垂落,他的手掌握着她的柔荑,只觉温软滑腻。

这个时候琳琅正在屋里对着烛火发呆,面前是摊开的书本,锦屏在旁边磨墨,发出细微的动静。院子里静得很,小厨房那边几个人聚在一起收整着东西,因为今儿被魏妈妈训话,也不敢再偷懒闲聊。屋里锦绣带着水香和木香两个小丫头铺床备水,无声的忙碌。

想得入神,手里的毛笔掉落在铺开的宣纸上,晕染了好大一团。

琳琅瞧着那黑乎乎的一团,再也没了兴致,于是扔下毛笔,跑到对间的博古架赏玩她的宝贝砚台去了。

春碧被关了整晚,在魏妈妈的连番拷问下,终于在次日后晌松了口——

羊花藤是二夫人身边吴妈妈给的,还特意交代她,万一事情败露就往柳妈妈母女身上推,好叫四房猜忌离心。至于她动手的理由,说来也是可笑,春碧原先在老夫人屋里做事,伺候过贺卫琨,她又生得模样不错,这回吴妈妈以贺卫琨通房的位子来诱她,她便没能抵住。

秦氏听了也不多说,叫魏妈妈把春碧发配到府里的厨房去洗菜挑水,眼不见为净。

她对柳妈妈倒也信任,只是画屏成天在眼前晃荡,虽然晓得贺文湛对她没有心思,想起画屏曾有的行为时毕竟碍眼。同柳妈妈提了一声,今年秋天府里要放一波丫鬟出去嫁人,画屏年纪已经不小,这回也一并放出去。

柳妈妈听后脸色陡变,却还是悄无声息的垂首跪地,然后谢恩。

羊花藤的事情仿佛一颗石子落在湖心,荡起个不大不小的波纹,转瞬便销声匿迹了。

因贺璇玑的婚期定在八月底,这会儿贺璇玑已经开始忙着做各色绣品了,琳琅去了清秋院也是添乱,瞧着后花园荷塘里的荷花都渐渐开了,就爱跑去那里赏荷花。

三房的贺珊瑚母女就住在后花园东侧,琳琅偶尔碰着了贺珊瑚,姐妹俩一起看花喂鱼,倒也有趣。

这天姐妹俩在园子里转了一圈,便分道自回住处,琳琅嫌热就折了大片的荷叶在头顶上遮凉,带着锦绣慢悠悠的溜达。后院这一带阴翳清凉,青石小径两侧栽着种种花树藤草,这会儿雀鸟在其间腾挪啼鸣,阳光从缝隙间渗漏下来,满是夏日的味道。

前面是一道垂花拱门,穿过去便是二房的院落,再往前就是贺璇玑她们的清秋院了。

琳琅正想着要不要顺道去贺璇玑那里转转,猛不防拱门后忽然窜出个人影,没等她看清便扑了上来,连推带搡的将琳琅带到道旁的连翘花背后。这位主儿力气不小,琳琅全无防备,等她收了手才站稳脚跟。

后面锦绣吓坏了,连忙跟过来想救护琳琅,便见贺瑾瑜寒着张脸,手里拿着个针灸用的粗长银针,眼看就要往琳琅脸上划过去。

锦绣吓得一声惊叫,扑过去便搡贺瑾瑜,琳琅这会儿也已反应了过来,她虽比不上贺瑾瑜的力气,却比她灵巧,当即矮身斜避,躲过那枚银针。

贺瑾瑜面如冰霜,显然是近来气血不足失于调养,白着个脸没能站稳,被锦绣推倒在地。后面一树刺玫花枝低垂,划过她的脸蛋时留下丝丝血迹。

锦绣搀扶着琳琅站稳了,一副母鸡护仔的架势拦在前面,狠狠瞪着贺瑾瑜,碍着对方是主子,没敢开口怒斥。

琳琅这会儿已然回过神来,拍了拍手尖沾染的尘土,缓缓道:“二姐姐不是在禁足么,怎么竟被放出来了?”

贺瑾瑜方才气势汹汹的扑过来,这会儿见没能得逞,气势衰竭下去,整个人现出颓态,竟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她抬手指着琳琅,怨恨道:“贺琳琅,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好心帮你把脉,结果去招来这样的怨恨,唉,狗咬吕洞宾啊。”琳琅好整以暇的笑着看她,并不掩饰自己的调侃。

其实抛开贺瑾瑜的险恶居心不论,琳琅觉得她的经历应当同情,可惜琳琅被她坑的次数多了,这会儿实在是同情不起来。

贺瑾瑜怒瞪着琳琅,问道:“这件事…是谁跟你说的?”她心里也是疑惑的,不晓得琳琅为何执意让郎中把脉,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事先同她说过此事。可府里府外,知道她身孕的人寥寥可数…

琳琅看穿她的疑惑,便道:“自然有人告诉我实情。”说着凑身上前,故意压低了声音,“就连姐姐这孩子是谁的,我也知道。前儿出去看龙舟赛碰见了裴明岚,她想来探望姐姐呢。”

她特意将“裴明岚”三个字咬得重,贺瑾瑜的面色瞬时变了。

琳琅懒得再理会她,拍了拍衣襟从她旁边经过。

书馆偶遇

到了五月十五那天,琳琅预先同贺文湛和秦氏打过招呼,在魏妈妈的陪伴下往丽正书馆去了。

书馆地处京西城外的细柳原上,是五年前专为女子开设的书馆。

杞国注重文墨,亦有女儿家识文断字的风气,寻常往书肆里去逛一圈,也能瞧见戴着帷帽的姑娘选书的身影。其实杞国藏书之风盛行,但凡书香之家,都能有不少的藏书,不过因其中藏了来往信函等物,孙子尚且不能轻易踏足,女儿家更难进去。

本朝长公主是个雅好诗书之人,便请皇命开设了这个书馆,里面藏书十几万册,但凡女子皆能来阅看,一时名躁四方。

琳琅懂事的时候这书馆刚刚开设,她跟着贺璇玑在里面转了几次后就爱上这里,往后每月总要来上一回。书馆所藏的书籍可以在这里读,也能在册子上登记后带回家里去,读完了再还回来,若有不懂之处,还有专门请来的女先生讲解。

琳琅家里放着贺文湛和秦氏,自然无需来这里答疑解惑,不过要选书,这里却是最佳的——

书馆里有专门采办书籍的女官,但凡坊间出了新书,她都会挑些不错的买进来。琳琅来这里转一圈,看着对眼的,或是借回去或是从书肆买回家,省了许多功夫。

琳琅带着锦绣和锦屏两人,在魏妈妈的陪伴下进了书馆,就让锦绣去还书,她朝去惯了的角落走去,果然瞧见裴明溪一袭素白衣裙,正在那里埋头看书。

书馆占地广,既是皇家耗资修建,里面屋宇桌椅皆是精心所制。这间书房的外面不远处是个水池子,池边竹枝修长,下面小桥曲廊相通,石桌竹椅上多有读书或闲谈的姑娘。

裴明溪一袭白裙坐在那里,窗外是碧清的水池和茂盛竹枝,窗台上两盆夏花盛开,美如图画。

琳琅蓦然想起裴明溪的画作来,也是同样的清丽婉转,一副山水跃上纸端,看着叫人心旷神怡。

她走近裴明溪背后,想要出声吓吓她,裴明溪却已笑着转过脸来,“你来啦。”说着朝琳琅身后的魏妈妈和锦屏微笑示意,两位便也还礼。

琳琅在她身边坐下,探头看去,果然裴明溪正在看一本画册,收录的是前朝山水名家的画作。因书房内不许喧哗,两人收了摊在桌上的书堆,便牵着手去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