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柳原上风景明丽,这书馆内外经工匠修整,布局精妙,锦绣错落。

两个人携手叙旧,琳琅问及裴明溪近况,裴明溪便道:“跟以前也没什么不同,就是上次偷偷穿着男装去看南山书院的画赛,叫人大开眼界。”南山书院就在丽正书馆附近,在京城众多书院中颇有名气,里面的学子书画兼修,每年办个画赛竞艺,吸引了不少人去看。

“你比他们如何?”琳琅知道裴明溪的画艺,自小练就的本事加上独具山水天赋,她的画作得过书馆女先生的连声夸赞。这些女先生都是从宫里跳出来的女官,虽然大多家道没落,腹中却都有真才实学,看画辨诗时有着火眼金睛。

裴明溪笑得腼腆,“我哪能跟他们比呢。今年的魁首叫钱淮安,听说后来被选进了画院,叫大家好羡慕。”

琳琅挽着她的胳膊笑着看过去,“那你想不想进画院?”

“哪有女子进画院的。”裴明溪比琳琅年长两岁,转头笑着点她的额头,“你这小脑袋瓜一天在想些什么。”虽是如此,语气里的失落却是难以掩饰的。

琳琅抿唇笑了笑。前一世裴明溪空负才华,却被裴夫人嫁给商户做填房,裴夫人挑的亲事能有什么好?裴明溪出嫁后要应付婆母小姑子,在生意银钱中打滚,平白蹉跎了才华。

其实像她这样的姑娘,性子坚韧有成算,又有出众的才华,若能碰到个伯乐引荐,破格进了画院,往后就不惧裴夫人的绊子了。

前朝还有女子进翰林院的呢,裴明溪怎么就不能进画院扬眉吐气了?琳琅暗想。钱淮安这个名字她听过,似乎和徐朗交情很不错?还有父亲那边,似乎也认识不少文人雅士。

两个人慢悠悠的在细柳原上散步,魏妈妈和锦绣、锦屏以及裴明溪的贴身丫鬟跟在后面。

附近多有农庄村户,山环水绕、桃李夹杂,是别样的农家悠然趣味。有个作南山书院学子打扮的少年郎迎面走来,见着她们的时候陡然一怔,转而钻进了就近的院门。

琳琅瞧着那身影熟悉,细细回思,猛然想起那张脸来,追到院门口时却见里面空无一人,那人已从屋后翻墙走了。

她的心跳有些疾,那个人她认识,是她的表哥秦钟书,可他不是逃走了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旁边裴明溪讶异的问她怎么了,琳琅只说没事。回书馆的路上碰见裴明岚,也只是淡淡打个招呼擦身而过,琳琅想起什么回头看时,就见她往方才秦钟书出现的方向去了。琳琅心里存个疑影儿,终究不好跟过去打探,只能作罢。

这一趟收获了不少好书,琳琅回去后埋首细读,又有先生布置的课业,倒是有十多天安生的呆在兰陵院,叫秦氏十分欣慰。

秦氏的身孕这会儿差不多三个月了,近来渐渐的嗜睡,琳琅没事了就过去陪着她说话撒娇,而后想起江氏的身孕,难免也过去陪她解闷逗乐,看她亲手做着小孩子的肚兜虎头鞋,也挺有意思。

二房被老太爷罚了之后不再闹腾,连带着整个府里的氛围都清和了不少。

可惜二夫人虽然消停了,老夫人却没打算撒手。贺瑾瑜的事情闹出来,固然是她行事不检点,在老太太看来,还是四房故意为之,才叫二房那般难堪。否则贺瑾瑜悄没声息的落了胎,何至于闹到如今的尴尬地步?

老夫人心里存着怨念,最心疼的二儿媳妇不能天天过来陪她说话解闷,便把气往秦氏的头上撒。

这一日问安完了,老夫人不急着叫大家散去,反而吩咐了旁边的金燕儿几句,没过多时,庆远堂的大丫鬟金燕儿便带进来个身姿窈窕的女郎。

老夫人叫金燕儿把女郎送到大夫人跟前,笑道:“你们瞧瞧,这细皮嫩肉的是不是很好看?”大夫人猜不到老太婆的打算,只能应和着笑道:“瞧着倒是不错。”

金燕儿又把人送到秦氏跟前,秦氏在婆母面前毕竟不能冷着脸,只得敷衍道:“是不错。”

两个儿媳态度敷衍,老夫人却自得其乐,“这是我专门托人挑过来的,身底子好,能生养。”说着向秦氏看了一眼,笑眯眯的道:“如今老大那里孙子都快有了,琨儿媳妇怕也不远了,老四在南边也有几个孩子绕膝承欢,唯独老三…”她惋惜的叹了一声,“如今就守着个六丫头,都快奔四的人了,子嗣单薄可不行。”

秦氏总算明白过来她的打算,当即脸色就难看了些。对面大夫人晓得老夫人又犯了毛病,眼看着四弟妹不痛快,也不去接话茬。

屋里一时冷落,还是金燕儿接口道:“老夫人想得可真周到。”

琳琅坐在秦氏下首,闻言在心里暗暗呸了一声。

老夫人续道:“我想着把她送给老四添子嗣,你瞧着怎么样?”她老来眯起的眼睛瞧着秦氏,唇边笑意深浓。

秦氏能怎么说?直言拒绝,正好叫老夫人抓着“善妒、少子”的把柄,免不了一顿数落,可要勉为其难的接受,以秦氏的性子还真做不出这等事来。她微微欠身,声音没有半点波澜,“这恐怕还得看四爷的意思。”

“你这里不阻拦,老四那里自然是没问题的。”老夫人竟然乐呵呵的挥挥手,嘱咐金燕儿,“等老四回来了送给他瞧瞧。”说着竟然还叹息了一声,“其实我瞧你们屋里的画屏也不错,只可惜老四眼挑,平白糟蹋了。”

琳琅坐在下首,瞧着老夫人这副闲着挑事儿的模样,几乎气炸了肺。

秦氏还怀着身子呢,老夫人这时候给贺文湛屋里塞人,安得什么心?明知道秦氏的脾气,还故意拿画屏来膈应她,就见不得她好么?

小拳头捏紧,琳琅恨不得冲上去照着那张笑脸挥两下。可惜她是孙女儿,断然不能做出这种举动来,只能握住秦氏藏在袖子中的手,轻轻捏了捏。

秦氏的手在颤抖,显然也是被老夫人恶心得不轻,却还得忍耐着坐在这里。

琳琅便站起身来捂着肚子,苦着脸道:“娘,我胃疼。”大夫人适时的开口,“莫不是又贪嘴吃坏了东西?四弟妹快带她去瞧瞧。”秦氏便起身同老夫人告退,领着琳琅出门。

各自压着闷气回到兰陵院,琳琅一进屋子便甩上屋门,气道:“老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不就是见不得我好?”秦氏气怒过后渐渐冷静了下来,瞧着笸箩中未绣完的香囊,冷声道:“她想挑事儿,好啊,那我奉陪!

徐家寿宴

晌午的时候贺文湛从衙署回来,金燕儿还真将那位女郎送来了兰陵院,将老夫人的嘱咐天花乱坠的说了一番,听得贺文湛瞠目结舌。

他当然晓得秦氏的心性,当年为着他心里记挂表妹,就能别扭冷落好几年,这会儿他要敢收下这女郎,还不得惹得她自请和离?当即板起脸来道:“回去转告老夫人,这人不合我心意,还请老夫人收回。”

金燕儿作难道:“还是请四爷当面同老夫人说吧,奴婢不敢转达。”

贺文湛也知道他母亲的脾气,便道:“我用了饭就去给老夫人问安。”

金燕儿带着那女郎走了,秦氏自内间走出来,笑着觑他,“我瞧她长得也不错,怎么就不合四爷的心意了?”

“我有夫人就足够。”贺文湛凑过去搂着腰在她脸上一吻,秦氏心里也高兴,夫妻俩便安安稳稳的坐着吃饭。

饭后贺文湛往庆院堂去,秦氏近来犯懒,便在窗边逗着肥猫消食,等他归来。谁知贺文湛这一去,竟然用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回来,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个人,竟是方才那位女郎!

这时候秦氏正跟琳琅在芭蕉下纳凉,见到那窈窕身影时唇边笑容一僵,手里的团扇便顿住了。

贺文湛的脸上讪讪的,走近前道:“老夫人挑人时实在凑巧,这位姑娘叫崔莺,是崔云书的妹妹,云书去年病逝在南疆瘴地,崔姑娘便流落到这里来了。”

秦氏知道那位崔云书,当年与贺文湛是同窗,两人交情甚笃,后来崔云书在礼部任职,犯了错贬到南疆已有七八年,谁知去年竟病逝了。老夫人把这崔莺寻过来,还真是会挑人。

她心内正自嗤笑,贺文湛忙道:“我已命人在外面为崔姑娘寻个宅子安顿,回头夫人帮她寻个人家就是。”

“既是如此,我帮她留意着吧。”秦氏晓得贺文湛重情寡断的性子,既是旧交之人,况崔莺孤苦无依,自然不好冷待,便招呼崔莺进屋。

琳琅瞧着崔莺那温顺可怜的模样,对她生不起气,想着老夫人时便咬牙。

她又不是真的十岁小姑娘,哪里能不知道男人的秉性,似崔莺这般柔弱温顺、又沾亲带故身世可怜的姑娘,怕是没几个能拒绝吧?老夫人应是看准了这点才选了她,想让她趁着秦氏有孕李代桃僵,不过按贺文湛的性子…他还真未必能把这姑娘看进眼里去。

因贺文湛还要赶着去衙署,秦氏和琳琅便陪着崔莺说话叙旧。

虽然老夫人嘴脸难看,对着崔莺还是得礼数周到,秦氏问了些崔莺的喜好,无非读书绣花之类,听其言谈,应该也是肚里有文墨的。许是因为前晌老夫人乱点鸳鸯而尴尬,崔莺被问及有无夫家时愈发羞涩,支支吾吾的绞着手帕不肯说,秦氏也不勉强。

琳琅在旁冷眼看着,崔莺生得确实不错,柳眉之下一双桃花眼脉脉含情,柔弱羞涩的举止中别有妩媚滋味,虽比不上秦氏的端贵高华,做个通房也是够格的。

可惜碰见贺文湛,她就打错了主意。

贺府的管事办起事儿倒是麻利,将近傍晚的时候就来回话,说是已经寻好了住处。秦氏瞧着崔莺孤身一人,便指了画屏过去伺候她,顺便管着临时拨过去的几个丫鬟婆子。

留崔莺用了晚饭,客气话还是要说的,秦氏陪着她往外面走,道:“…实在是府里人多事杂,怕委屈了姑娘,外面清净,也许更合姑娘的性子。若有不妥贴的地方,只管打发画屏来回我。”

崔莺便娇怯怯的作福道谢,带着画屏登车走了,倒也看不出悲喜。

秦氏回到院里,面上勉强堆起的笑容便渐渐消失了。老夫人这招实在是恶心,寻个身世可怜的故交遗妹过来,还想要纳为侍妾,叫秦氏冷淡也不是,热络也不是。

琳琅晓得她心里难受,便在旁边婉转逗趣,又隐晦劝解了几句,才回屋歇息。她其实并不太担心崔莺的存在,也或许,崔莺的出现能帮秦氏一个忙?

崔莺安顿在外面之后倒也没再烦扰过秦氏,老夫人那里意料之外的没闹什么幺蛾子。六月初的时候徐家老夫人做寿,贺家与其交好,自然得去祝寿。当天老夫人带着大夫人和秦氏,并贺璇玑、琳琅和江氏前往,另一边贺文湛带着贺卫玠、贺卫琨兄弟前往道贺。

若是寻常人家,老夫人自然不会轻易动身,这回她欣然前往,是因徐府这位老夫人正是她的堂姐妹。

徐家以军功战绩传家,袭着卫国公的头衔。老卫国公早已战死,如今由徐老夫人的长子,也就是徐朗的父亲徐奉先承袭爵位。

老卫国公膝下三子,长子徐奉先英勇神武,如今带着徐朗的兄长徐朔镇守漠北,极得皇帝倚重;次子徐奉良是个异数,早年被徐老夫人溺爱,将京城纨绔们的坏毛病学了个十成十,如今高不成低不就,领着个清闲官位逍遥度日;三子徐奉英是妾室所出,却打小就有胆气志向,和徐奉先一同镇守漠北,声名地位比这位嫡出的二兄强了不知多少倍。

这回徐老夫人做寿,是由如今的卫国公夫人楚氏主持,因卫国公战功显赫极有威望,贺客如云。

琳琅一家子来得早,这会儿贺客来得还不算多,门房将她们迎进去,徐老夫人就在花厅里歇着,一头银发整整齐齐的梳起来。六十岁的老人家,精神头却是极好,她和贺老夫人姐妹俩见面自是高兴,后面大夫人便带着琳琅姐妹几个拜寿道贺。

女眷们在后花园设宴,徐老夫人的几个儿媳都在这边招呼客人,大夫人、秦氏和江氏坐下来同她们说话,徐湘便过来招呼琳琅姐妹俩。

也就几天功夫没见,徐湘比先前黑了些,英姿飒爽的走过来,开口就是打趣,“六妹妹比前几天更白嫩,是拿豆腐泡着的?”

琳琅挽着她的胳膊只是笑,贺璇玑便道:“湘儿最近又在勤奋习武么?”

徐湘摸了摸脸,有些不好意思的问贺璇玑:“黑得很明显么?”

“倒不是这个,就是看着更精神了,走路都带着风。”贺璇玑牵着琳琅的手,三个人走到后面的莲湖边,便见莺莺燕燕的已经站了不少人,大姑娘徐浣正在招呼她们。

徐浣与徐湘不同,她随徐奉良的性子不爱舞刀弄枪,待人接物上却极擅长。打小就在京城的贵女圈里厮混,长到如今十六岁,待人十分圆融老练,这会儿好几家的千金们聚在一起,她招呼得十分得当。

这等场合既是贺寿,也是这些小姐妹们相聚说话的好时机。琳琅同那几位侯爵家的千金和郡主不大相熟,况有秦氏的嘱咐在,也不太和这些天字号的勋贵们打交道,倒是和旁边的裴明溪姐妹说了几句话,另外还有兵部尚书家的魏嫆、韩大学士家的韩萱儿。

过了会儿开席面,不过一番热闹客气。琳琅对桌上的菜色无甚兴趣,倒有些期待宴散。

徐家的这一片莲湖占地极广,比贺府的要开阔许多,里面荷叶婷婷田田,风动清圆,若在其中荡舟戏水,那可真是惬意极了!

好不容易等得宴散,这会儿不少宾客都要辞别,徐浣便招呼着诸位姑娘往夫人们相聚的那边去,琳琅早已跟徐湘约好了游湖,托贺璇玑转达一声,并未离开。旁边魏嫆与徐湘的交情也不错,她本就是个爱闹的性子,便留下来说要一同游湖。

少顷徐湘回来,爽朗的挥手招呼琳琅和魏嫆,“我娘已叫人去预备船只,待会咱们就游湖!”

琳琅便问道:“我娘说什么了么?”

“贺大哥他们在湖边的流杯亭里喝酒呢,有他和我哥在,夫人并没说什么。”

琳琅这才放心,等到船只备齐,便高高兴兴的登舟,叫随行的锦屏等在岸边。荷叶亭亭如盖,徐湘立在船头,琳琅和魏嫆并肩坐着,各自去拨弄水里的红菱,因是私下里的小聚,三人皆求自在,偶尔戏语打趣两句,转瞬淹没在荷叶丛里。

船娘摇浆缓行,琳琅道:“记得西山下也有一片这样的湖,里面生满了红菱和荷花,那里开阔清静,若是能去散散心,应该也不错。”

徐湘闻言拍手道:“你在说碧纹湖是不是?我也正想念呢,湖边地势也开阔,回头咱们去那里住几天,我再教你骑马?”

琳琅闻言自是高兴,“回头我求求爹爹,定要去那里住上一阵子,清净又有趣!”说着偏头问魏嫆,“魏姑娘要去么?”魏嫆这会儿正瞧着岸边出神呢,闻言一愣道:“去哪里?”

“西山下的碧纹湖呀。”

魏嫆听了只是一笑,“我前些天刚去过那里,就不同去啦,你们到了那里好好玩。”

她答得心不在焉,琳琅心里疑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便见徐浣正带着几位姑娘在湖边散步,其中也有一身水红长裙的裴明岚。她这会儿似乎也在发呆,站在水边的一树流苏旁瞧着远处,琳琅踮起脚尖一瞧,才发现裴明岚的的目光正落在流杯亭上。

流杯亭里围坐着不少人,多有京中的青年才俊,裴明岚如今十四岁,对着那里发个呆也不算意外,琳琅暗笑,依旧坐下了。

小舟在荷叶间灵巧穿梭,琳琅扶着船橼摘一些莲蓬来玩,站在船头的徐湘忽然一声轻笑,招呼道:“二哥,你怎么在这里?”

这府里能让徐湘称呼二哥的唯独徐朗一人,琳琅闻言瞧过去,透过荷叶间疏密错落的缝隙,便见一叶小舟泊在荷叶深浓处,徐朗以手为枕,正在那里怡然自得的闭目养神。

听得徐湘的招呼,徐朗睁目坐起身,目光便往琳琅投过来。

曲院风荷

琳琅没料到徐朗竟然会在这里偷懒,他今儿大概也喝了不少,坐在船上摇着画扇,正是琳琅所赠的那把道清扇。琳琅和他接触得多了,也晓得徐朗的毛病——寻常人越喝越迷糊,他却是越喝越清醒,除非真个喝得酩酊大醉,否则要比平常还清醒机敏,眼神也格外明亮。

这会儿他一双深潭样的眼睛瞧过来,琳琅便知他酒意不浅。

徐湘最爱闹腾徐朗,若是只有她和琳琅,三人相熟,在这荷叶深处坐坐也不打紧,不过这会儿魏嫆在场,就不好多留了。于是吩咐船娘往右边拐,却听徐朗道:“六妹妹,你过来。”

那边厢徐朗招了招手,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且模样坦坦荡荡,想是有正经事要说。

琳琅有点迟疑,见徐朗装模作样的把玩起那画扇来,猜测是为了白婉儿的事情,于是向徐湘道:“徐姐姐,我先在这里坐坐,待会你来接我。”她如今只是个十岁的小女娃,寻常跟着贺卫玠厮混惯了,对徐朗也无需太见外。

徐湘是个爽快的性子,吩咐船娘把船靠过去,让琳琅到了徐朗的船上,便道:“我和魏嫆去那边转转,待会就来接你。”竹篙撑开,小船慢慢的荡出去了。

琳琅手里举着个大荷叶,低声道:“徐二哥是要说白姨姨的事情?”

“有人在四处找她。”徐朗斜靠着船橼,双腿一曲一伸,极为惬意的姿势,脸上却是一惯的沉肃。不过毕竟酒意软了气势,不似寻常那般让人觉得隐然压迫。

琳琅睁圆了眼睛等他的下文,徐朗便微微凑过来一些,“不好奇是谁?”

“想必是我们家老夫人?”琳琅并不喜欢打哑谜,心里也有些忐忑,挪近他身边道:“后来怎样了?”

“我安排的人,自然不会轻易叫人带走。”徐朗说的轻描淡写,吊起胃口却给出这么个答案,叫琳琅心里有些气恼,瞧了他一眼,不再言语了。

徐朗笑了两声道:“怎么了?”

“特特的叫我留下来,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呢。”琳琅懒懒的往后靠,嘴里是埋怨,心里其实也感激。徐朗瞧着虽然在书院偷懒打滑颇为清闲,但国公府的二公子,父亲兄长担负守护漠北的重任,他身上的事情其实也不少,他能安顿了白婉儿后还派人盯着,可见是上心了的。

徐朗逗她得手,愈发起意,直起身懒懒的道:“确实没什么事,就是想跟妹妹说说话。”毕竟怕惹小姑娘生气,续道:“不过那边的人确实以为白姑娘已经死了,往后不会再生出麻烦。”说着就要借酒意伸手来捏捏她的脸。

他的眼中盛起笑意,醉后眼神明亮,有异样的光芒,带着惯有的气势瞧过来,那眼神似曾相识。以前朱成钰也曾这样瞧过她,那会儿她少女情怀,总被看得红霞满面,心头小鹿乱撞。而今么,徐朗从小就爱这样打量她,琳琅早就习惯了,于是转过身随意拨水,“话说完了,徐二哥也歇歇?”

徐朗却没打算歇着,挑眉道:“近来总觉得六妹妹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琳琅心里一惊,问道:“徐二哥这话怎么说?”

“不像以前那样调皮爱闹。”他醉后灼然的目光毫不掩饰的直视她,仿佛是在探究,“有时候看你的举止比湘儿还要懂事,有时候还忧心走神,是碰见了什么事情?”

琳琅听了暗暗惊叹。她尽力以十岁女孩的心态来生活,终究还是叫他瞧出了端倪,他的洞察力委实令人赞叹,于是笑道:“我本来就比徐姐姐懂事,大哥哥也夸我呢!”带着些微得意的意思。

她含糊了事,徐朗倒也不再深究,深深看她一眼,闭目养神去了。

两个人都在荷叶清影中发呆,湖面上软风带着清新香气抚过,吹动发丝衣角。日影慢慢的移动,岸边的笑语偶尔随风送来,却仿佛隔着一重世界,那些喧嚣芜杂都渗不进这曲院风荷中来,叫人生出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感慨。

琳琅闭目,有些出神。

前世自打秦氏去世后,她便渐渐有了些戾气,因为对贺文湛的怨怪而疏远了徐家兄妹。眼前这个人当时还曾试图哄她开心,却被她屡屡推开,后来多年未见,他依旧冒死闯宫营救,始终不曾抛下贺家,虽是沙场征伐的悍将,却是极重情之人。反观她的行径,想来叫人后悔。

庆幸她重活了一次,前世种种,譬如昨日死,如今该是不同的人生。蓦然心思一动,她能重来改变结局,徐家呢?

今上沉迷木工不理政务,很快就要劳民伤财广搜木料,天下变动是迟早的事。一旦朱家起兵,能与之抗衡的寥寥可数。前世徐家一败涂地,此生他们是否会扭转局面?

心思一旦活泛起来,便有些收势不住,她瞧着水面一动不动,就连对面的人看了她许久都没发现。

最后还是水声入耳,面前的荷丛中现出一竿竹篙才将她惊醒。徐湘已将魏嫆送走,怕徐朗醉后睡迷在莲湖中,耽误了琳琅,故来寻她。日头已经斜了,湖面上浮光跃金,琳琅低头看旁边,果然徐朗正闭着眼睛,也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

徐湘嘿嘿的笑,拉着琳琅到了她的船只,撇下徐朗在此吹着凉风,小姐妹俩自去逍遥。

在徐家的挽留下用了晚饭,琳琅跟着贺卫玠回到贺府时已经是暮色四合。

拐入拱门进了兰陵院,这会儿天上堆起了乌云,婆子们怕今晚下雨淋坏了秦氏种下的几盆花,正忙着往廊下避雨处搬,顺带将院里怕雨的东西收整起来。

琳琅进到屋里,就见秦氏靠在窗边支起的美人榻上,双手交叠护在腹部,正侧着头发呆。窗外的竹丛在风里摇曳飒飒,秦氏的轮廓是个暗影,有几分寥落的味道。这样的场景很熟悉,琳琅很小的时候,每常见到秦氏,她都是这副模样,仿佛装满了心事,却不显得沉甸,只让人觉得渺远难及。

转头四顾,画扇正在里间准备给秦氏沐浴的东西,秋水和夏雨两个人正在给衣服被褥熏香,独不见贺文湛的身影。

她走过去靠在秦氏身边,攀到她肩上去撒娇,“娘发什么呆呢?”

“回来啦?”秦氏这才发觉,转过来摸了摸她的脸,“这么冰凉,得披件衣服才是。”

“刚才吹着风过来的,待会就好了。倒是娘不能受凉,该关上窗户的。”

秦氏扯着嘴角笑了笑,“今儿玩得高兴么?我听徐湘说你们要游莲湖?”

“徐家的莲湖当然有趣啦,我还和徐姐姐约定找时间去西山脚下散心呢!”琳琅高高兴兴的说着,却带不起秦氏的情绪,猜到她心里有事,便问道:“爹爹呢?”

秦氏手掌一顿,随即垂落下去,“还没回来。”

“宴席不是早就散了么?”

秦氏瞧着她脸上泛起的忧色,微笑道:“你爹爹回来得早,又因为有事出去了。时候也不早了,你累了半天,赶紧回去歇着。”说着捏一捏她软软的脸蛋,“明早不许借此赖床。”

“谁赖床了。”琳琅皱着鼻子哼哼。窗外风声愈浓,竹枝晃动凌乱,凉风嗖嗖的灌进来,显然是要有一场好雨了。她跪在榻上探出身子关了窗户,继而躬身去贴在秦氏小腹,笑吟吟的道:“小弟弟说累了,娘也早点休息呀。”闹着秦氏回床榻上拿起闲书打发时间,这才放心的走了。

回到住处便唤来了留在家里的锦绣,问她老爷夫人是何时归来。

锦绣道:“老爷后晌就回来了。夫人回得晚,大概日落才进家门,说是今儿兴致好,跟大夫人一起往街上挑了些绫罗绸缎,要给小少爷做个肚兜呢。”

琳琅便问道:“怎么爹爹又不在家?”

“后晌的时候画屏姐姐回来,说是先前那位崔姑娘生病了。夫人她们都不在,画屏便求着老爷去照看照看。”锦绣帮琳琅摘下首饰散发,忽然咦了一声道:“姑娘的那朵玉兰珠花呢?”

琳琅往妆台扫了一眼,果然是少了朵珠花,那东西别得牢,轻易不会丢了,今儿在莲湖中穿行,莫不是被蹭落了?不过她这会儿可没心思在乎这个,随口道:“大概是丢了。那位崔姑娘生的什么病?”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锦绣慢慢的帮她通发,琳琅阖上双眼,浮起那个娇弱妩媚的身影。果然是没安好心的么?趁着秦氏不在、贺文湛喝了酒的时候请他过去,到现在都没回来。

窗外轰隆隆一声响,有雨点细密的砸下来,在窗纸上噼啪作响。屋里已经点了蜡烛,微微晃动,渐而雨声趋急,唰唰的声音灌满了耳朵。琳琅原本还挺喜欢雨打芭蕉的闲情逸致,这会儿却是半点心思都没了。

这么大的雨,即便贺文湛有心回府,今晚也未必能回来吧。

睡前打发锦绣去前面悄悄问了问,果然贺文湛还没回府。琳琅辗转半天没能入眠,想着秦氏怀着身子心思重,应该也是同样难眠,索性爬起身来,裹着个袍子撑伞跑到前院去,撒着娇跟秦氏挤在一处睡了。

母女两个难得同睡,琳琅喜欢秦氏腹中藏着的掌故,说了会儿闲话便缠着她讲故事。秦氏拿女儿没奈何,只能依她,拣了有趣的故事娓娓道来,她的声音柔润好听,渐渐掩盖了外面时疏时疾的雨声,听着叫人安心。

一夜好眠。

第二天清晨,琳琅是在一阵慌乱的喧闹中醒来的。

太爷之怒

兰陵院里丫鬟婆子不少,不过有魏妈妈管着,寻常做事都井然有序,除了琳琅调皮之外,极少有喧闹的时候。习惯了清净,愈发显出如今的闹腾来,外面是画扇惊慌的声音,“快,快去请郎中!”夹杂着贺文湛的急声呼唤,“绾绾?绾绾?”

琳琅揉着眼睛半坐起来,脑袋里还晕乎乎的,显然是没睡醒。她虽有预料,心里还是发慌,随意扯个衣裳披了,趿着鞋子就往外面跑。

迎面贺文湛大步走进来,怀里抱着秦氏。他将秦氏放在床塌上,琳琅便凑过去,“我娘怎么了?”转而看向贺文湛,便见他脸色苍白。

魏妈妈上前劝道:“夫人只是一时着急昏了过去,姑娘不必担心。”琳琅不信,只是看着贺文湛,“爹爹你说!”

“是我惹你娘生气了。”贺文湛声音低落,抚着琳琅的头发,“铃铛乖,先回屋洗漱,你娘歇会儿就好了。”

“什么叫歇会儿就好了!你要是气坏娘亲,我…我就再也不要你了!”她心里着急,眼里涌起雾气瞪着贺文湛。纵然知道秦氏这一晕厥掺有水分,想到贺文湛的行为时依旧觉得无奈委屈,竟抑制不住的带出哭腔。

前一世得知秦氏死讯时的恐惧和悲伤瞬间如潮水般汹涌过来,看着眼前秦氏毫无血色的脸,恐惧铺天盖地。她是真的担心,生怕贺文湛行止出错,叫秦氏重蹈覆辙,那样的痛苦,她不想承受第二次。

女儿的反应出乎意料,贺文湛看着她一双大眼睛满含泪水,觉得意外而无措,“是爹爹不好,铃铛快别哭了。”

琳琅却哭得更狠了,伸出小拳头去打他的腿面,像是要出气一样。贺文湛对女儿十分宠爱,这会儿瞧她可怜兮兮的,心里也是难受,便默默挨着了。琳琅哭了会儿,自己也发觉这反应过于激烈了,便又哽咽着,眼泪汪汪的道:“爹爹别再惹娘亲生气好不好?她还怀着小弟弟呢。”

“我知道,这次是我不好。”贺文湛垂下眼睛,将秦氏的手握得更紧。

琳琅看不到他眼中隐藏的东西,这会儿镇定下来,便将眼泪收起。秦氏的昏倒固然叫人悬心,却也是个极好的时机,她凑近贺文湛耳边低声道:“爹爹我还是害怕,以前娘的床底下有羊花藤,这回是不是因为那个才气急攻心的?”

贺文湛陡然转目瞧她,小姑娘的脸上写满了担忧,这句话的虚实无从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