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变故来得突然,琳琅打死都没想到会是这一出,她还没来得急退步时就已被淋了个湿透,后面小厮赶上来,也只来得急一脚将那砸下来的木桶踢开。对面那女子和赶车人扭身就想逃跑,琳琅来不及多想,厉声道:“捉住他们!”

后面锦绣赶上来刚想问她怎样,琳琅当即咬牙重复道:“捉住他们!”

旁边是民居的小阁楼,倒水之人早已逃窜,想要捉住是不可能了。那红衣女子和赶车人大概未料到这边不起眼的小厮和丫鬟竟然会武功,没逃几步就被追上了。

琳琅这会儿浑身湿透,那水里似乎加了什么东西,肌肤遇水时便如同遇见腊月里的寒冰,冷飕飕的直往骨头缝里钻。琳琅原本就畏寒,被这东西一浇,不过两三个呼吸的功夫,就觉得五脏仿佛要冻结,她缩在随后赶来的杨妈妈怀里,握紧了裴明溪的手,咬牙道:“带回去严查…”

浑身冷得打颤,就连牙关都不听使唤,说到最后两个字已是含糊不清。

腹中成算

琳琅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兰陵院里了,七月里天气还热得很,她的被褥里却塞了数个手炉取暖,饶是如此,她醒来时依旧觉得手足冰凉,忍不住拽了拽被子。

秦氏就坐在她旁边,琳琅一睁眼就瞧见了,原本波澜不惊的脸上写满了担忧,正紧张兮兮的看她。旁边坐着贺璇玑和裴明溪,也都面含担忧。

这会儿屋里已经掌了灯,几个人的影子投在撒花床帐上,叫人心安。琳琅醒前还在做着巷子里被凉水浇头的噩梦,这会儿清醒得快,张口便问道:“娘,人都带回来了么?”

“在外面锁着。”秦氏伸手摸她的脸,冰凉凉的触感叫人心疼,回头叫人再添手炉过来。

琳琅目光转向裴明溪,就见她眼里隐然泪光,却是咬着唇不说话。这个姑娘看着柔顺,内里其实坚强得很,以那样尴尬的身份在裴家求存,琳琅可从没见她掉过眼泪。这会儿为着她酝酿金豆子,琳琅忍不住道:“放心吧,我已经没事了。”

裴明溪“嗯”了一声强抑心绪,秦氏也晓得她俩的情谊,便回身拍拍她的手,“这下你该放心啦?天色也不早了,今晚就在府里歇下吧?”

“多谢夫人盛情,不过家里管得严,既然琳琅没事,我明天再来看她吧。”裴明溪在外人面前其实不擅表达感情,这会儿虽然担心与高兴并存,当着秦氏和贺璇玑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冲着琳琅抿唇微笑,琳琅便也回以一笑。

贺璇玑亲自送裴明溪出去,秦氏凑过来将女儿搂在怀里焐着,问道:“今儿到底怎么回事?”

琳琅便大概说与秦氏听,贺璇玑送完了裴明溪回来时正好听到最紧要的那一段,便道:“那盒子呢,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叫人拆开看过,不过是个烂石头。”秦氏气恼,问琳琅道:“你可知道她们是什么来路?”

琳琅摇了摇头,道:“娘,一定要查出背后的主使之人!”她刚才叙述巷子里的事情,其实也有了猜测,只是不敢肯定。这京城里跟她结了梁子的人不多,既然用了这等怪异的凉水,显然是知道她体寒畏冷的毛病。能这么做的,一个是刚刚搬出府里的贺瑾瑜,另一个,应该就是卧病在床的裴明岚了。

这两人都有害她的动机,但是认真分析起来,这等想要报复却又缩手缩脚的行径不太像贺瑾瑜的手笔。以贺瑾瑜的脾气,若当真要对付她,绝对不会是一桶水这么简单。可若是裴明岚…她一个闺阁里的姑娘,是从哪里寻来的这些人?

这些事情琳琅分析不透,只好等审问的结果。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在寻常人来说,最多就是受个风寒,可对她这体寒之人来说,影响却极大。

先前碧纹湖里的那次本就勾起了病根,这次一闹,病势汹涌而来,并不是寻常的风寒,只是浑身发冷,哪怕手里捧着滚烫的暖炉子,也觉得寒冷。甚至于到了太阳底下,脸上被晒得暖烘烘的,骨头缝里却还是觉得冰寒。

这等症状让秦氏觉得惶恐,女孩儿家体寒可不是什么好事,现在还不觉得,过两年来了月事可就要受苦。况且要是一直不能拔除病根,将来子嗣上也是麻烦。

寻常给府里看病的郎中已经是束手无策了,秦氏和贺文湛便又托人四处请名医,贺卫玠也经朋友介绍寻了出名的郎中,说辞却都大同小异——这是打娘胎里带出的病根,得好好养着。

为了这个,秦氏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年轻时心高气傲,为了和贺文湛的别扭而负气,谁知道给腹中的胎儿落下了这样麻烦的病根呢?于是愈发尽心尽力的照顾琳琅,可惜就连几名太医瞧了,也都说不能立时根除。

几经折腾,琳琅这会儿的病势倒是止住了,那位太医开了个调养的方子,建议道:“姑娘这病受不得寒,如今寒气深入骨髓,这个冬天怕是难熬。秋后天凉,不如把姑娘送去南边儿将养,等开春暖和了回来,每日在温泉里泡泡,也许还能有些用处。”

秦氏和贺文湛听了,千恩万谢,当即合计了起来。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而今快要七月中旬了,是一年里天气最热的时候,过了这阵子就要慢慢变了。京城的天变得快,到了□□月的时候一场秋雨降下来,兴许就得凉下去。这么看来,这事儿是得抓紧安排了。

同琳琅说了这个打算,琳琅虽舍不得秦氏,但病不饶人,她也不能有异议,只是道:“等大姐姐出了阁,再送我去南边好不好?”

她姐妹俩要紧得很,秦氏也不阻拦,横竖中秋节的时候天气还没凉下去,能捱一阵子。三个人一商量,便将启程去南边的日子定在了八月二十,也就是贺璇玑出嫁的第二天。

这一趟南下,少说也得挨过这个冬天,虽说去了江南能住在秦家,该打点预备的还是要早早的预备起来。贺文湛和秦氏自去回禀老太爷和老夫人,琳琅抱着手炉子缩在被窝里,却发呆起来。

有些事想想也是凑巧,前一世秦氏丧生在六月底的山洪泥流当中,琳琅孝期未满,八月末的时候就南下了。这辈子虽然秦氏健在,她居然又是要这个时节往江南去,仿佛天意安排,无可更改。

不过时间虽巧,这回下江南,与前世却是大不相同。那次是被逼无奈,带着点逃避的心理,这次琳琅却是欣然前往——江南是朱家的老巢,到那里去摸个底,对她有益无害。

说来也是惭愧,琳琅前世虽然嫁作朱家妇,明面上的事情都能知晓,对朱家暗里谋夺天下的种种盘算和安排却是半点都不知情。

朱家和徐家同为武职,门风却大有不同。徐家数代驻守漠北,养得性子开阔爽朗,女人并不局限在内宅,像徐老夫人和楚寒衣都曾披着盔甲上过战场。养女儿的时候也不拘小节,徐湘跟徐朗一样去漠北历练过,能纵马拉弓,往后还能带兵打仗。

朱家的女儿却大相径庭,江南文气鼎盛,许多事上也讲究,朱家虽是武职,后宅妇人和家中女儿却都要跟文官家一样,讲究贞静淑婉。像徐湘这样的养法,在她们看来就是野丫头了。

女人要贞静守德,自然只能守在后宅那一亩三分地。朱家虽然要靠姻亲培植势力,但除了当家主母外,旁的内眷是不得过问政事的,军务上更是无从置喙。所以琳琅上一世在朱家呆了数年,半点都不曾沾手军政事务。

这回琳琅想要扭转结局,必得叫徐胜朱败,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趁着这次机会去挖挖朱家的根底,对贺家和徐家都有好处。

她心里暗暗盘算着,想起朱成钰那日造访的事情来,又是一阵厌恨。

忘恩负义的混账,靠着三老爷的关系,打算把贺家也拉过去利用么?他们可休想!

这头默默思量,外面又淅淅沥沥的飘起了雨。锦绣和锦屏最近侍奉得格外殷勤,一旦天凉立马就来给火盆加炭,再换上顶暖和的手炉。

琳琅将养了几日身子转好,便问锦绣道:“那两个人审问得怎样了?”

“他们的嘴早就撬开了,老爷这两天顺蔓摸瓜,恐怕很快就会有结果。姑娘,这回的事情,果真是裴明岚做的,老爷生了气,这两天一直在查,说是要证据确凿然呢!”

琳琅冷笑一声道:“果真是她。心思歹毒却又畏首畏尾,哼!”

后晌的时候徐家兄妹前来探望,难免提起前因后果,裴明岚的行径心性他俩都是知道的,琳琅也不隐瞒,照实说了。徐湘听了生气,怒道:“怎么上回她还没长教训么,断了腿不满意,还想把胳膊也废了不成!”

旁边徐朗倒是镇定,挑眉问她道:“既然知道是她做的,你打算怎么办?”

未及琳琅开口,徐湘就已义愤填膺的道:“等她腿好了,也把她堵在巷子里,抓起来打一顿帮你报仇!”

琳琅被她逗得一笑,缓了缓道:“她找碴挑事儿,送我一桶凉水附带着一场重病,我若只还她一桶水岂不是太便宜了?”她的脸上闪过与年龄不符的狠厉,沉声道:“这件事我出手不过是小打小闹,想出恶气,还得用旁的法子。”

徐朗点头道:“你若出手去闹,旁人不知内情,只当你为着点小事情不依不饶,反受委屈。”

“所以我要让我爹爹出面。证据都已差不多了,到时候他光明正大的找上裴家,再把太医的说辞带过去,我倒要瞧瞧,裴御史是看重仕途,还是看重女儿。”

这样的回答令徐湘茅塞顿开,徐朗眼中现出激赏,笑了一声道:“我倒是没看出来,妹妹还有这等成算。”

琳琅便笑了笑,“徐二哥是不是觉得我睚眦必报,不够宽容?”

“宽容这种事要挑人,对着裴明岚这号,大可不必。”徐朗语气笃定,眼底浮起笑意。琳琅便抿着唇笑,请动贺文湛不过是个引子,其实后面还有旁的打算,只是不便告诉徐家兄妹。

明岚赔罪

事情很快有了定论,泼水的事是出自裴明岚之手确凿无疑,只是有件事叫琳琅一家人意外——裴明岚如今还卧病在床,这次是托了人在外安排,而被托的并非旁人,而是琳琅的表哥,秦钟书!

秦氏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大为恼怒,她早知这个侄子不务正业,谁知道竟动到琳琅的头上来了?当即想要给江南写信,被贺文湛拦下了。

琳琅对此虽觉得意外,细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裴明岚必然是知道贺瑾瑜和秦钟书之事的,若她以此来要挟,秦钟书必受驱使。她好奇的只有一件,秦钟书到底知不知道裴明岚要对付的是她?如果不知情倒也罢了,如果明知是表妹还下此狠手,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不过对着秦氏,琳琅自然是要软声劝解的,“也许表哥不知道遭殃的是我呢,娘亲养胎要紧,这些小事不必在意。”

“就算不知道是你,但把姑娘家拦在巷子里泼水,这等混账事亏他做得出来!何况好好一个爷们,怎么就和裴家姑娘牵扯上了?”秦氏对裴明岚已经没了好感,这会儿神色愤愤。

琳琅也只能笑着,“母亲别生气,等我到了江南告诉舅母,好好管教他。”这自然是安慰的话了,秦氏知道琳琅的心意,不愿让女儿小小年纪就为她操心,这话题就此揭过。

隔日贺文湛便约了裴御史去茶楼喝茶,两个人在里面坐了半个多时辰,出来的时候裴御史满面怒色,贺文湛意态悠然。

回到府里,贺文湛便邀功一样到了琳琅跟前,告诉她结果,“裴老滑头听了很生气,说是要严加管教。过两天裴姑娘的腿伤好一些,就来给你赔礼。”

琳琅听了便撒娇,“辛苦爹爹了。”

“哪里话,我的宝贝铃铛儿受委屈,爹爹当然要给你出头。哼,裴老滑头守承诺倒也罢了,不然没他好果子吃!”贺文湛本就极度宠爱女儿,这会儿因她还在病中,更是宠得没边了,将今儿从街上挑来的各色玩意儿给她瞧。

琳琅伏在他膝头笑着,心里觉得圆满。就这样吧,管她裴明岚会不会来道歉呢,她现下最重要的是守住触手可及的幸福,爹爹帮她出了头,她已然满足了。

更何况,她请动贺文湛出马,所求的并非裴明岚的一句道歉。

不过裴御史这人还真是善于权衡,贺文湛在他看来未必有多厉害,但贺知秋和贺文瀚却是不能不忌惮的,况这回牵扯到琳琅的性命和裴明岚的闺中声誉,赔礼的事势在必行。

这里琳琅在兰陵院里好生将养了四五天,外面回说有客来访,竟是裴夫人和裴明岚。

秦氏当即命人将她们迎进来,先头贺文湛已然兴师问罪过,裴御史也表了态度,况有琳琅预先打的招呼在,秦氏当然不能再冷着脸了,叫人端茶上果点,倒也客气。

裴夫人何氏出身商户,手下打点着诸多生意,又要和京城的一众贵妇往来,早就见惯了旁人的冷眼,晓得这些贵妇们的眉眼。况且这次是裴明岚理亏在先,她母女二人为赔罪而来,碰上这待遇时倒受宠若惊。

她精明的脸上堆着笑,也顾不上喝茶慢坐,委婉的说明了来意,十分歉疚的道:“是我管教不严,这丫头也一时鬼迷了心窍,才做出这错事来。我们已经在家罚了她,这不刚刚能下地,就带着她过来看六姑娘了。”说着关切道:“六姑娘可大好了么?”

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秦氏当然晓得,当下客气道:“寻了些郎中,调养了这阵子也好些了。”

何氏便局促不安的起身,定要来看一看琳琅,让裴明岚当面赔个不是。秦氏乐得顺水推舟,客气了两句并没阻拦,便带着她娘儿两个往后院里来。

琳琅这会儿正巧抱着手炉子在被窝里坐着,盛夏七月在床榻边生了炉火,内间里比外面还热许多。何氏跟着秦氏进来,当即问寒问暖,一番关切歉疚的话说下来,听得琳琅目瞪口呆。深深觉得,这何氏…真是能说会道!

再看一眼后面的裴明岚,脸色是意料之中的不好看。因为裴明岚是来赔罪的,虽说腿伤还未彻底痊愈,何氏却非要让她站着不许坐,以显诚意。

琳琅看着裴明岚那渐渐变白的脸色,愈发觉得何氏这人可真是精明——裴明岚是不是真心要赔礼姑且不论,她这番带病站立的态度做出来,哪怕原来只有两分赔礼的心,看着也能有七八分了。

何氏自然也舍不得女儿站太久,迅速寒暄完了,就让裴明岚开口道歉。

裴明岚苍白的脸上浮起涨红,向琳琅道:“那日的事是我不对,父母也都责罚过我了,还请六姑娘…大度为怀,不要跟我计较。我这里…跟六姑娘赔罪了。”到底是少年人心性,纵然秉承了何氏能屈能伸的做派,这番话说下来也是将脸涨得通红。

琳琅争的也不过是一口气,裴明岚既然低了头,她也就不再计较了。而且将事情做绝也不是好事,便道:“裴姑娘言重了,快请坐吧。”

旁边木香拿了绣凳给裴明岚坐着,何氏便又笑道:“六姑娘宽宏大度,难怪人人夸赞。”

秦氏笑道:“夫人是不晓得,这丫头自小就有畏寒的毛病,这回实在是往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我家四爷把她看得性命似的,这才…琳琅跟我原本想要拦着,却也有心无力。”

何氏听了心中吃惊,她当然晓得贺文湛夫妇对这个闺女有多宝贝,这会儿深悔裴明岚鲁莽,心里始终忐忑不安。一则怕贺家未必肯轻易原谅,殃及裴御史,再则也怕这事儿宣扬出去,证据确凿,而且还牵扯到裴明岚跟外面男子的往来,对女儿家声誉实在不好。

不过秦氏说她们母女想要拦着贺文湛…却是怎么回事?

琳琅瞧着那惶恐与疑惑交织的神色,便笑了笑道:“夫人请喝口茶吧,其实我跟明溪十分要好,原该常去府上拜望您的,就是一直耽搁着。裴姑娘是明溪的姐姐,原该亲近些,哪怕看着明溪的面子,我也该拦着父亲,这回闹得这样,倒叫我不好意思。”

何氏闻言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心里瞬时一沉,脸上却是堆笑:“原来还有这缘分呢,明溪这孩子性子内敛不爱说话,我竟从不知道。如此更好了,都是常来常往的姐妹,你们年纪又都差不多,原该和气亲近些,大人也少操心不是。”

秦氏笑着点头,琳琅便也应“是”。

既然已经赔礼过了,裴家母女也不好多打搅,没坐多会儿就告辞了。临走时何氏还盛意邀请,说裴明岚姐妹俩镇日闲着,请琳琅常过去玩耍。琳琅见她知趣,自然答应。

她细心调理了许多天,病情也渐渐好转,避过晌午的大太阳,后晌地气热的时候在府里转一转,倒也悠闲。

贺璇玑婚期临近,这些天大夫人都在为此忙碌,琳琅病中贺璇玑和贺卫玠、江氏等人都来探望过好几次,就连贺玲珑姐妹俩都难得的踏进了兰陵院,这会儿琳琅能走动了,自然也得到各处去转转。

离兰陵院最近的是贺卫玠的雅文院,琳琅也记挂着江氏腹中的孩子,便先到那里去。恰好贺卫玠回家来取东西,见了她便问道:“我听妹妹要去江南了?”

“郎中说去那里养养对我有好处,等大姐姐出了阁我就得南下啦。”

“要去多久?”江氏让丫鬟倒茶,她走过来和琳琅一起逗池子里的游鱼。琳琅便道:“说是要避过这个秋天和冬天,明年开春才回来呢。”

“那岂不是要在南边过年了?”

“是啊。”琳琅有些惆怅,表情蔫蔫的。她原本对秦氏的孩子满怀期待,秦氏三月初怀孕,算算产期就在年底春初。她这一趟南下,必定是要等天气转暖才回来,不能第一时间看看期待了两世的婴儿,终究遗憾。

江氏拍了拍她的肩膀,贺卫玠便在旁边问道:“这一趟谁送你去?”

“爹爹说他八.九月要奉命南下征书,正好带我一起过去。”琳琅斜眼瞧着贺卫玠,笑道:“大哥哥想不想去南边?”

“我就算了。不过似乎听徐朗说他打算找时间南下,既然妹妹和四叔要去,我问问他什么时候走,若也是八月里,正好同路照应着。”贺卫玠盘算得倒是好,“听说南边儿近来不大安稳,有徐朗在,倒是能放心了。”

琳琅听了便点点头。南边儿的乱象她也是知道的,这几年皇帝沉迷木工,虽有左右相主持政务,到底没人主持大局,况皇帝对那些贪赃枉法的事不上心,纵容出了不少恶吏。秦家辖内的三州倒还算安稳,再往南走,流民山匪可就多了。从京城到江南免不了要经过些偏僻处,有徐朗同行,总是好事。

贺卫玠拿了东西便走,琳琅便和江氏一起往清秋院去看贺璇玑。

贺璇玑将嫁之人,虽然对庄元晋有些好感,到底对婚事有所担忧。毕竟在家是养尊处优的姑娘,到了人家家里可就是媳妇了,打理家务的事情她倒是不怕,怕的就是婆媳妯娌难相处,要是再碰上老夫人或是二夫人这样的,那就头疼了。

大夫人虽然时常开导,到底抹不去她的焦虑,瞧着这会儿天气晴好,就让她们三个往后园去逛逛,正好江氏和贺璇玑都散散心。

姑娘家嫁了人就不好天天往娘家跑,贺璇玑自然也是舍不得江氏和琳琅的,三个人说说闹闹的溜达一圈,想着只有一个月同住的时光,到底生出了惜别的情绪。后园临近三房,三个人索性去那里一圈,同贺珊瑚说了会儿话。

三老爷述职完了依旧回南边,半点都没有带贺珊瑚母女同去的意思,贺珊瑚近来为此郁郁,姐妹几个说话解闷,倒是开解了不少。

谁知道徐朗行动极快,白天才听贺卫玠说了琳琅要下江南的事情,傍晚他就上贺府来了。

跟老太爷问安过后,徐朗陪着老太爷打了一套太极,顺口说他要往南边去游历半年,也是八月里走,老太爷听了高兴,就叫他路上照应琳琅父女,徐朗自是满口答应。

这消息传到贺文湛耳朵里,他当然是乐开了花。本来还想着随从们未必靠得住,这下子有了徐朗,他带的人都是徐家训练出来的高手,哪怕遇到山匪都不用怕了。

倒是琳琅觉得意外,依稀记得上一世他似乎是年底才去的江南,这回这么早就要走了?

姐妹争执

一个月时间过得其实很快,琳琅因为要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黏着秦氏,这段日子特别爱在秦氏边上撒娇痴缠。许是前世对秦氏的思念太深,这时候哪怕天天腻在她身边都觉得不够。

中间裴明溪来看她,小姐妹俩躲在屋子里说话,琳琅多少有点不舍。想起之前裴明岚的行为,终究有些悬心,问道:“你姐姐有没有因为我的事情迁怒于你?”

“这倒没有,爹和夫人都训过她,让她不要惹事。我也尽量躲着,倒是没什么。”裴明溪反过来叮嘱,“你也是,到了南边小心些,凡事多留心,像那天那样的事情,万万不能再发生了!”

“记住啦。”琳琅嘻嘻的笑,“你好好画画,等我回来时可得有进步呀!”她原本打算想法子帮裴明溪拜个名师,谁知这就要去江南了,只得暂时搁下。不过这事也不着急,只要裴明溪用心练下去,是千里马还怕找不到伯乐吗?

而且南山书院的品画会一季一次,裴明溪在那里展示得多了,兴许会有人主动找上门来收徒弟呢?裴夫人已经领了情,虽然不喜裴明溪的身份,应该也不会太过阻挠吧?

转眼中秋将近,贺府里一边忙着准备嫁女的事情,一边筹备过节,各处喜气洋洋。

中秋节在京城照例是有花灯可看的,一大家子早早就聚在花厅里吃饭,大房和四房向来和睦,三房又从不会惹是生非,老太爷看着心里舒畅,祖孙三代赋诗论政,大夫人、秦氏、江氏和几个孙女也凑个趣儿,倒是其乐融融。

唯独老夫人有阵子愀然不乐,念叨了几句,“可惜老二媳妇和二丫头不在。”也没人去接茬。二夫人能说会道,贺瑾瑜在出事前也是八面玲珑会凑趣儿,她娘儿两个在的时候总能哄得老夫人欢笑不止,也难怪老夫人偏疼。

不过这会子虽没有往年热闹,却别有和睦安乐的味道。

宴散时太阳也才下山,各人先自回住处加个衣裳,等月上柳梢的时候,姑娘们出去看灯,剩下人都到后园水边的亭子里听曲赏月。

琳琅毕竟病根未除,寻常日落后都极少出门,这回嚷着要去看灯,秦氏便拿了厚实的秋衣给她穿着,还让她带上暖烘烘的手炉子,免得受寒。贺文湛因为上次的事情不放心,叮嘱道:“要听你大哥哥的话,千万别乱跑。”

“知道啦爹爹,这已经是第三遍啦!”琳琅这会儿忙着在镜前看衣服首饰呢,一脸开心的笑。她难得再经历一次天真烂漫的年纪,自然是要好好珍惜的,姑娘家爱打扮,这等场合自然更要精心,虽非盛装,一钗一簪都要费点心思。

西边星子渐渐亮起来的时候,贺卫玠便带着贺璇玑、琳琅、贺珊瑚和贺玲珑姐妹俩出门了。

今晚街上鱼龙混杂,况又是夜里,比不得青天白日的安稳,是以大夫人虽允了她们出门,却只许在最宜观灯的金雀楼附近呆着,不准到街上的人流里去。

几位姑娘倒也不敢反驳。去年中秋灯会热闹,第二天才知道那晚好几家的幼龄千金被人趁乱拐走,有些寻了回来,有些却杳无音信,还有那等轻薄子弟趁着夜色揩油的,防不胜防。

三辆马车驶出贺府,在一众丫鬟婆子的陪同下,直奔金雀楼去。

因怕晚了路上拥挤,琳琅等人出门还算早,这会儿华灯初上,街市上人不算多,她们到了金雀楼的后巷,那里沿墙已经停满了马车。

今晚这里聚了不少贵女千金,一路走过去碰见熟人,免不了招呼一番。贺卫玠已经在这里定了雅间,姐妹几个走进去,桌上摆着瓜果舔酿,推开窗扇望外,街上灯笼次第亮起,在夜风里摇曳。

琳琅病根未除,穿得比别人厚许多,怀里抱着个暖手炉,靠在窗沿看街上宝马雕车。渐渐的人潮密起来,锣鼓喧嚣着行过长街,姐妹几个本想去猜个灯谜,奈何有大夫人的叮嘱在,不敢乱跑,只好在窗边评赏。

天穹中月色皎洁如练,地上华灯溢彩流光,金雀楼门口有一对姐妹挑灯疾行而来,是裴明岚和裴明溪。让人意外的是,裴明岚竟还拉着裴明溪的手腕,少见的姿势。

琳琅弯了弯嘴角,她正想找裴明溪呢,可巧她也来了,于是跟贺卫玠说了一声,带着锦绣出门。

金雀楼里比外面安生,琳琅也不必担心碰着什么麻烦,出门瞧见裴家姐妹从对面的楼梯上来,便跟过去。

金雀楼处于闹市,占地却不小,几座小楼之间以长廊相连,中间十丈方圆的空地上还布了假山清池,假山顶上设有小亭,与二层的长廊相连。琳琅和裴明溪之间相隔不过数丈,想走过去时却得沿着长廊绕道,对面裴家姐妹拐个弯儿往中间的假山而去,琳琅便也跟随。

今晚众人是为灯市而来,皆在靠街的雅间中热热闹闹的赏灯吃酒,这假山附近倒是格外冷清。

琳琅走过去时没瞧见人影,正左顾右盼时蓦然听见亭子底下的山洞里传来裴明溪的声音,前面的话混在嘈杂的笑闹中听不真切,走近了就听到后面一句,“…贺家咱们招惹不起,姐姐何必冒险,再惹事端呢?”

接着是裴明岚的冷嘲,“怎么你倒敢管起我来了?裴明溪你记着,今晚你听到的事不许告诉旁人半个字,不然…”伴随着裴明溪的一声低低痛呼,她威胁道:“我叫你今后再也没法拿笔!”

这样的威胁令琳琅一惊,搞不清她们姐妹之间发生了什么,不过言语涉及贺家…她示意锦绣噤声,放轻脚步凑过去。

只听裴明溪咬牙道:“哪怕剁了我的手,我也要告诉琳琅!”

“你!”裴明岚显然没料到她这么执拗,一时生气,怒道:“这又不关半点事情,你这么倔做什么!哼,她们姐妹的仇怨,你掺和什么。”

“是啊,她们姐妹的仇怨,姐姐掺和什么呢。何况,怎么不关我的事?贺璇玑是琳琅的姐姐,琳琅珍视的人我一样珍视,贺璇玑要出了事,琳琅怎会好过…”裴明溪显然是有些着急,石洞里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紧接着是裴明岚的喝止,“你给我安分着!走,跟我回家!”

“不行…”裴明溪还在挣扎,忽然一声痛呼,就听裴明岚压低了声音道:“你再敢乱动,我就把刀划下去,废了你这只手!”

外面琳琅闻言大惊,连忙要过去帮忙时,只听里面叮的一声,似乎是金属撞在石头上,裴明溪压低了声音道:“你疯了!”

假山四周有昏黄的灯光映过来,洞里面却暗得很,琳琅挑着灯盏冲进去,就见她姐妹俩各自贴墙壁站着,裴明溪左手护住右臂,正愤然看着裴明岚。地上有把匕首闪着寒光,琳琅离得近,怕裴明岚再闹,忙一脚踢出去。

裴明岚瞧着冲进来的人影,登时有些惊慌。她强行拉着裴明溪过来,不过是想就近找个少人僻静的地方赶紧解决事情,谁知道琳琅竟会跟过来,还听到了她们姐妹的争执?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裴明溪大概也没想到琳琅会出现,脸上转瞬作喜,挪了过来。旁边裴明岚以目威胁,裴明溪低声劝道:“姐姐,何必再蹚这浑水呢。”

这等情形下,裴明岚料得自身已无法阻止,哼了一声偏过头去,裴明溪有些抱歉,却还是道:“你大姐姐那里今晚怕是要出事,你们当心些。”

“怎么回事?”

裴明溪看了裴明岚一眼,咬了咬唇道:“刚才我不小心听见姐姐和你家二姑娘说话,说是今晚要…找机会污你大姐姐的清白。”她有些忐忑的瞧着琳琅,便见琳琅脸色大变,转向裴明岚道:“当真?”其实心里已经是信了的,她知道贺瑾瑜和裴明岚的交情,知晓彼此最隐秘的事情,合谋这种事情并不意外。

裴明岚愤愤瞧了裴明溪一眼,冷哼着不说话。裴明溪急道:“快些提醒你大姐姐吧,别当真出了事。”又咬唇道:“姐姐也只是答应你们二姑娘,还没有…你别怪她。”她有些尴尬,琳琅便道:“放心,我明白。”

心里明白,感情上却还是没法接受。

贺瑾瑜纵然恨她,可为何又要对贺璇玑动手?贺璇玑并不曾碍着她一星半点啊。琳琅转而看着裴明岚,“裴姑娘,这事既然已经抖出来,我自然会让大哥哥防备。咱们…就当做没有这事儿吧,你也劝劝我二姐姐,叫她好生养身子,别再折腾了。”

“呵,贺琳琅,瑾瑜是你的姐姐,你那么对她,就一点都不内疚?”裴明岚冷笑着,嗤道:“你肯为了裴明溪费尽心思,却不肯对自己的姐姐好一点,不觉得可笑么?”

琳琅并不回答,只是重复道:“裴姑娘,今晚的事,咱们就当没有发生过吧。”她毕竟怕贺璇玑出事,当下握住裴明溪的手,出了山洞。

这一碰触,才发现裴明溪手腕上有溽湿的血迹,她抬起来一看,借着灯光瞧见小臂上被划出一道伤口,血珠还在不断的冒出来,染红她的衣袖。

前世的记忆碎片般浮起,琳琅瞬时心里一痛,加快了脚步。

那晚京城战乱烽火硝烟,她和朱成钰的感情早就破裂,想要趁乱逃出朱家的看守禁锢,却在街上碰着了乱兵。那个时候她和裴明溪已多年未见,裴明溪却一眼在慌乱的人流里认出她,带着她往贺府跑。

乱兵锋利的刀刃砍过来,裴明溪的后背被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血染透了她的衣衫,她却只是忍痛微笑,说:“你没事就好。”虽然最终被人流冲散,她依旧被困在了朱家,裴明溪的那一笑,却如烙印般刻在脑海。

前世今生,肯那样护着她的人,其实寥寥可数。

动身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