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温雄和几名家丁外,另外还有两名婆子和两个懂事的丫鬟伺候琳琅,这等安排叫琳琅觉得暖心。想起外婆和舅母、表哥、表姐来,竟有些迫不及待,恨不得肋下生双翼,连夜飞入淮阳城去见他们。

一夜好梦,次日用了早饭,辰末巳初启程,不过半个时辰便到淮阳城下。

江南地界以袁州最为富庶,而淮阳又是袁州的州府,里面住着睿郡王、节度使朱镛和知州秦紫阳三个大人物,加上富商云集、交通便利,淮阳城之富丽热闹,比之京城并不逊色。

马车入了城门,琳琅迫不及待的挑起车帘一角,熟悉的一切便在眼前铺展开。河上穿梭的货船画舫、街边叫卖的货郎小贩、两旁朱门绿户皆掩在重重绿荫之下,一重重的院落内房屋鳞次栉比,是富庶安逸的气象。她的目光各处扫着,那些胭脂铺、笔墨店、成衣坊全都是记忆里熟悉的模样,甚至…

琳琅蓦然摇了摇头,竟然想起年少时与朱成钰在河上游船观灯的画面。她极力不去回忆,那些情景却不受控制的浮现——那时他白衣倜傥、红衫妖娆,那张脸冠绝江南,温柔起来的时候叫人沉溺,曾经那样轻易的敲开她的心扉,蜜糖一样抚慰她丧母之后的失落疼痛。

可是后来呢?

她用炙热的真心去爱他、相信他,然后执意嫁进朱家。新婚的幸福过去,便要面对婆母小姑子和妯娌,面对他身边伺候了多年的通房丫鬟,面对他为了军政而定下的联姻。然后才明白,她爱他,一心一意,他却未必。

爱着的时候热烈盲目,听着种种花言巧语,看到的只有百般好处,只想抛开一切去厮守。却从未深思掂量过他的感情是否真挚,也从未想过将来能否真的白头偕老——他的家庭、他的责任,那一切枷锁与重压,他不帮你分担,只能由你独自面对。

上一世的琳琅无疑是和秦氏一样骄傲决绝的,所以当朱成钰不顾她的劝阻将一房房姬妾娶进门的时候,在她和朱家母女的矛盾中选择委屈她的时候,她选择了和秦氏同样的道路。而后,原本就不坚实的感情迅速瓦解。

多么傻啊,她以为朱成钰会像贺文湛那样回心转意,主动来化解嫌隙。可朱成钰并没有,仍旧留她独守空房,任她从期待、失落,到心灰意冷。而后,朱家谋夺天下,夫妻反目成仇。

琳琅手指扣着车厢壁,叹了口气。也许朱成钰并不曾真心爱她,不过是将她视作美色与势力兼具的猎物,才会那样热烈的追求,等真的到手了,便弃如敝履。多么蠢啊,她陷在他编制的镜花水月里,等清醒过来时,朱家已然得势,踩秦家于脚下,而她也不再有反抗的余力。

重活一次,本以为那些经历和爱恨已然隔世,此时才清晰的发现,那些东西从未磨灭。那么朱成钰,你等着吧,上辈子你夺走了我最重要的东西,这辈子我同样回报,你休想再坐上那把龙椅!

手背上似乎痒痒的,琳琅回过神时才发现有人拿着合欢花挠她的手背,轻柔微痒。她循着花枝看过去,便见徐朗手里拿着一束合欢,正垂目看她,问道:“出什么神呢?”

“没…没什么。”琳琅的神游还未完全结束,却已迅速的将合欢花拿了过来,英秀细绒落在掌心,她瞬时高兴起来,仰头问道:“这时节怎么还有这个?”

徐朗没回答,只是道:“过来。”

琳琅依言凑过去,徐朗便摘了一小朵簪在她鬓边,红绒映衬她白腻如玉的脸颊,更增娇艳。他侧头打量了片刻,忽然冲琳琅一笑,伸手拿下车帘,剩下琳琅坐在里面莫名其妙。反正闲着无事,拿了随身的菱花镜一瞧,还真挺好看。

*

秦家坐落在城东,马车晃悠着拐过几道街巷水桥,最终停在秦府门前。不同于相府的威严气象,秦家门前沿墙载满了花树,这会儿尚有秋花盛开,带得那两座石狮子都没那么威仪了。

琳琅父女的车子要拐进秦府去,剩下的一位著作郎被安排在了州衙附近的客栈里,剩下徐朗四人住在了隔两条街的停云居——

那是徐朗的姨母楚寒青家的别院,三进的小院落带个后花园,占地不大但胜在幽巧别致。楚寒青现已搬到别处居住,不过这园子玲珑精美,她每年夏天都要来住一程,日用的东西一应俱全,就连洒扫的七八个仆人都是全的。徐朗这会儿借住进去,倒也方便。

两拨人各自安顿。

琳琅的外祖秦铁辉虽然健在,却在辞官后归隐向道,现下在山里置了房屋清修,如今的秦府便是老夫人当家做主。琳琅父女初到,自然得先去拜见老夫人。

贺文湛才名在外,秦老夫人对这女婿还是很满意的,否则也不会让女儿孤身远嫁京城。虽然前些年夫妻不睦,而今两人和好又有了第二个孩子,秦老夫人接了书信当然高兴,当下就在客厅见了父女俩。

琳琅紧跟在贺文湛旁边,在一众婆子的簇拥下向内行,所经之处,一花一木莫不熟悉,待瞧见秦老夫人时,忍不住鼻子一酸,脸上挂着笑,眼里却差点沁出泪花。

老一辈里最疼她的就是这外祖母了,上一世得知秦氏死讯后老人家一夜白头,渐显龙钟老态,这回倒还好些,虽然已有了几丝白发,却不显眼。见了琳琅,老夫人便在丫鬟搀扶下过来将琳琅搂进怀里,一声声的“铃铛儿”唤着,高兴得直笑。

后面贺文湛口称“母亲”拜见,琳琅便也退回去跟着跪拜,跟来的杨妈妈、锦绣、锦屏、木香便也跪下。

老夫人哪里能不高兴,一叠声的叫人上茶摆果子,又问秦氏近况和父女俩路上情况,贺文湛一一回答,又问岳丈安好,俱是高兴。

说了会子话,贺文湛退出去,往琳琅的舅父秦紫阳那里去,秦老夫人便领着琳琅向内院去了。

秦家的内眷并不多,从老夫人起,底下是夫人吴氏、少夫人梅氏,和琳琅的表姐秦蓁。这会儿三个人都在老夫人的瑞安堂里说话呢,听丫鬟报老夫人回来了,吴氏和梅氏当即迎出来,后面秦蓁蹦蹦跳跳的跟着,好奇的打量琳琅。

秦老夫人便笑道:“正好都在,盼了好些天总算把这丫头给盼来啦。”就又介绍,“这是你舅母、这是你嫂子、这是蓁丫头,比你大两岁。”琳琅一一行礼拜见,到得秦蓁时,两人年纪相仿,琳琅因为上辈子跟秦蓁要好,这会儿倍觉亲切,两人拉着手行个礼,便没再放手。

这会儿日头已经西斜了,吴氏命人摆饭,进了屋便寒暄。老夫人和吴氏都瞧过秦氏来的书信,知道琳琅此行的原因,便关切问道:“铃铛儿身上的病怎样了,这会儿好些了么,可还畏寒?”

“已经好多啦,这一路过来天气和暖,多穿点衣服就行,倒也不畏寒了。”琳琅跟秦蓁并肩坐着,答得乖巧。

秦老夫人便道:“虽这么说,还是要小心。你的住处已经收拾停当了,地龙也烧了起来,若还有什么缺的,尽管跟你舅母说,把这儿当家里就是了。”地龙在南边并不多见,这东西做起来耗费大,江南的冬天也冷不到哪儿去,最多生个火盆子,也就钱多的没处花了才会做这个。

旁边吴氏也道:“我已安排裁缝明儿过来,给你做几身厚衣裳。”

琳琅便起身道:“谢谢祖母、舅母。”

秦蓁拽了拽她的手,笑道:“快坐下吧。不过既然裁缝都来了,我明儿也沾沾光,做几身新衣裳。”

“好好好,正好明儿你带着铃铛在家里走走,各处熟悉一下。”吴氏便又看梅氏,“你那儿也该添些衣裳了,明儿也去看看吧。”梅氏便笑着应是。

不多时饭菜摆上来,琳琅是客,和秦蓁一处坐着,吴氏和梅氏帮着摆了碗箸,老夫人便叫她们坐下吃饭。

这情形看在琳琅眼里,只觉得温馨。在贺府的时候,贺老夫人刁钻,对儿媳们向来是要摆谱儿的,若哪天一桌吃饭,几个儿媳都得伺候着,等她吃会儿才能坐下,还得随时待命布菜。相比之下,目下的两双婆媳都跟母女似的,亲热许多。

不过这也让琳琅思念秦氏,不知道母亲现下在做什么呢?贺文湛和她都不在,兰陵院里就只剩秦氏孤孤单单的,别再被老夫人找碴就好了。

这头她正思念,那头老夫人也念叨起了闺女,琳琅便忙回神。

饭后坐着说了会儿话,老夫人因怕琳琅车马劳顿,便叫人服侍她去歇息。琳琅的住处就在秦蓁的隔壁,两座阁楼相连,底下各自五间屋子,顶上却是相通的,一侧当书房、绣房,另一侧六间敞厅相连,观景极佳。屋前种着半丛秋菊半丛牡丹,后面则是一湾水塘,亭台楼榭俱全,垂柳花树掩映。

琳琅身边除了随行的杨妈妈、锦绣、锦屏、木香外,吴氏又额外安排了一个婆子两个丫鬟伺候。

秦蓁素日里没个姐妹相伴,这会儿来了个琳琅,自是高兴得很。俩人牵手到了住处,她依依不舍的道:“琳琅好好歇着吧,明儿我带你游园子。嗯…不知道比京城的比起来如何,但在江南地界,这园子也是拔尖的。”

“母亲早说这里的园子要比京城好几十倍,我也想看看呢!”琳琅期待。

“真的?”秦蓁将信将疑。

“真的!什么时候姐姐去京城,我带你逛逛就知道啦。”琳琅语气确信。上辈子在这园里生活了几年,孰优孰劣她当然清楚得很。

秦蓁便高兴起来,“那就说定了!”

歇了一宿,次日琳琅跟着吴氏去拜见了舅舅和两位表兄,等裁缝带人到来时,姑嫂几个便说说笑笑的量衣服去了。

秦家在江南延绵数代,虽然人丁算不上兴旺,但娶妻嫁女都有讲究,到得而今关系交错纵横,在江南地界很有势力。这裁缝叫魏九娘,是袁州这一带的翘楚,裁剪刺绣很有一套,早就被收进了秦家的成衣铺,身边配了几个出色的绣娘,专为郡王府、朱家、秦家这等人做衣裳,手艺没的说。

秦蓁和魏九娘交道打得多了,量身时便问道:“上回叫你们做的赏菊衣裳都好了?”

“已经做成了,就在包袱里呢,待会量完了姑娘试试。”魏九娘笑眯眯的,又向梅氏道:“少夫人的衣裳也都做好了。”

“魏师父可真够快的。”梅氏量完了在旁边等着,随手翻她们带过来的一些绣帕香囊,啧啧称叹。琳琅这会儿也闲了,便凑过去同看,那些香囊虽小,细看针脚绣花,样样都是下了功夫的,比起京城名绣也不差,拿起来嗅一嗅,似乎是茱萸的味道。

魏九娘便道:“那是这些天赶出来的,预备着姑娘和少夫人重阳节的时候用。”

“是了,明天就是重阳节,我听母亲说要去郡王府上赴宴,琳琅跟咱们一块去吧?正好认识这边的姐妹。”说着又问魏九娘,“香囊都够么?”

“我做了四套呢,姑娘们尽管挑。”魏九娘倒是周全。

秦蓁如今正是豆蔻年华,在衣装首饰上格外用心,对衣裳也挑剔,量了半天才算完。魏九娘又请她和梅氏试衣,都是上好的,于是送点谢金,派人送她们回去。到后晌的时候,首饰铺也派人过来,请秦蓁挑选。

那会儿琳琅正和秦蓁在吴氏房里说话,吴氏帮秦蓁挑着首饰,从中送了几支给琳琅。又说明儿要去郡王府赴宴,让琳琅同去散散心,琳琅自然答应。

向晚时分琳琅去外面贺文湛的住处,同他说了要去郡王府的事情,贺文湛自是应允的,“听说郡王府的菊花最好,去看看也不错。”

“爹爹明天做什么呢?”

“郡王妃招待女眷,睿郡王也邀请了男客,明天我和你徐二哥也都去,只是不跟你一处。”贺文湛摸摸闺女的头发,叮嘱道:“要听你舅母的话,万不可再像家里那样调皮了!”琳琅自然满口答应。

次日便是重阳,适逢秋高气爽,是登高出游的好时节。淮阳城外山灵水秀,满城男女出城登高游赏,热闹之极。睿郡王府早早就下了帖子,为了应登高的景儿,女眷的宴席就设在城外凌山下的王府别院,男客则聚在山腰。

琳琅清早就被秦蓁给闹醒了。秦蓁家里人口简单,被宠得性子也单纯活泼,见琳琅想赖床,便将手伸进被窝里闹她,姐妹俩叽叽呱呱的笑了半天,待琳琅穿好了衣服,便一同梳洗打扮。

秦蓁还不忘叮嘱,“要好好打扮,今儿你头一次来,可得叫她们开开眼。”琳琅听了只笑不答。

高官家养出的千金小姐,在这等崇尚富丽爱攀比的地方,自然争强好胜爱出风头,秦蓁这的态度,倒见率真性情。可是对琳琅来说…出色的容貌再加上刻意装扮,很容易惹人注目,招来桃花,那并不是她想要的。这辈子,她不敢再碰情爱姻缘,有些孽缘,该在萌生之前就掐灭。

此行江南,她不求拔尖出风头,不求惹哪位少年郎的爱慕倾心,甚至更愿意落在人群里不起眼,如此就不会招人恨、招人妒忌。少招是非多办事,她这样告诫自己。

可她的底子就放在那里,哪怕只是淡抹脂粉简饰钗簪,也是格外漂亮。

所以当她到了王府别院,跟着秦蓁和梅氏走过秋菊花海时,镂窗矮墙外有人忍不住驻足看了半天,转身吩咐后面的随从,“去打听打听,看那位眼生的姑娘是谁。”

第32章 

正穿行在菊花丛中的琳琅尚且不知道远处站着故人,只管跟着梅氏和秦蓁说说笑笑的往里走。松花色百褶长裙扫过花枝,秦蓁随手折了一朵簪在她耳边,更增艳色。

睿郡王府设宴,请的都是淮阳城里有头脸的人物,秦家、朱家自然到场,沈玉莲母女也应邀而至。山脚下地势开阔,除了满坡秋菊外,山上枫叶也渐渐转了颜色,红绿交杂,碧水长天开阔明朗。山脚下有亭台楼阁,郡王府拿帐幔在空地围起来,地下铺着毯子摆上屏风桌椅,别有野趣。

琳琅和秦蓁牵着手,随同梅氏走到帐幔附近时,那里已有一群小姐妹们等着了。沈玉莲本来还在欣赏屏风,扫见秦蓁时连忙过来打招呼,那声音却硬生生卡在嗓子里,诧异的瞧着琳琅。

秦蓁便笑着介绍道:“这是我的表妹贺琳琅,这位是沈司马的千金,名叫玉莲。”

都是惯常往来的人,沈玉莲大概也知道秦蓁的姑母嫁入京城,夫家就是姓贺,位高权重。她当即审慎的瞧了琳琅一眼,念着秦家的威势,到底不敢得罪,脸上堆起笑,好奇问道:“就是你姑妈家的么?”

秦蓁点一点头,沈玉莲便凑过来,咬了咬唇道:“那天的事情实在是抱歉,我原不过是逗着玩的,谁知道…早知道是蓁姑娘的妹妹,就不开那玩笑了。”

琳琅当时恼的是沈从嘉的举动无状,对沈玉莲其实也没什么芥蒂。

何况琳琅也晓得沈玉莲的性子,被宠得有些莽撞骄矜,容易得罪人,却也没什么隔夜的仇。之前那种事情她早就习惯了,真要计较起来,那得没玩没了,于是眨着眼故作回忆,疑惑道:“咦,哪天的事情,我怎么不记得。”继而抿唇笑着,拉了拉沈玉莲的手,“看你刚才瞧屏风那么认真,很有趣么?”

一笑之下冰释前嫌,三个人便往帐幔围起的小间里去了。

她们拜见过睿郡王妃后便往这里赶来,那些夫人们却都还在客厅里坐着,这里也就几个小姐妹呆着。袁州两位通判家的姑娘也都来了,一名吴英秀,一名陆嫣,不过都是十四五岁的姑娘,来往并不多。

秦蓁将琳琅介绍过了,又问沈玉莲,“你姐姐还没回来?还有香香今儿怎么没来?”

“姐姐过两天才回来。香香听说前儿染了风寒,不知道能不能来。”沈玉莲有点惋惜,忽然又高兴的指着远处,“你瞧那边,不是来了么。”

随她所指瞧过去,便见睿郡王妃带着一众夫人慢慢走过来,后面丫鬟婆子跟了黑压压的一群,紧随王妃走着的可不就是节度使家的千金朱含香?

秦蓁便笑了,“染了风寒?我瞧她和王妃聊得很高兴呢。”

“香香最会哄王妃高兴,咱们也迎过去吧?”沈玉莲并未发觉秦蓁那隐然的一丝讥诮,拉起秦蓁的手往前走,琳琅便也跟上去。

那头的几位要紧的夫人琳琅也都见过了,朱家母女来得晚,琳琅拜见王妃时还未见着她,朱夫人又是在场地位仅次于王妃的女人,吴氏便笑着介绍。

秦紫阳这知州的品级不算太高,但他有宝章阁学士的衔儿在头上,那地位可就大不相同了。况他掌三州事务,手中权力不小,睿郡王待他客气些,朱家更是不会小觑,听了是知州的外甥女、贺知秋的孙女,难免一番客气。

琳琅勉强扯起笑对答,心里却憋闷得很。上辈子嫁进朱家,这位婆婆紧守教条袒护儿女,可没少给她苦吃,琳琅心里多少对她有怨气,虽说隔了一世,这会儿心里也别扭得很。敷衍着说了几句,便捏一捏秦蓁的手,秦蓁会意,带着她往旁边看菊花去了。

王府别院所植的菊花品种繁多,红、黄、白、橙、紫、粉红、暗红各色皆有,这里成片种着的虽不是顶级的名品,却也十分出色。

姐妹俩正说那如玉的舒卷花瓣好看,后面忽有人出声道:“蓁姑娘,你这表妹可真漂亮!”

抬头瞧过去,正是朱含香,鹅蛋脸儿双杏眼,笑得一脸善意。秦蓁虽知道这是客气话,但朱含香这么直白的夸赞出来,还是觉得心里受用,连带着方才那点讥诮都没了,问道:“听说你前儿染了风寒,现下好了么?”

“已经好多了。”朱含香折了花在手里把玩,道:“听王妃说后山的那一片木槿都开了,咱们待会去瞧瞧?”江南的名门闺秀虽多,但论及地位家世,朱含香真心瞧得上的也就秦蓁了,是以爱找她玩耍。

秦蓁便道:“坐一会再去吧。”

三个人沿着花径慢慢走路说话,琳琅与朱含香初识,难免多说几句。

上辈子琳琅待嫁时跟朱含香处得也还不错,等进了朱家门,才发现这个小姑子其实难缠得很。虽说重活一世,将那点纠葛都已看淡,这会儿却也不会太亲近,瞧着秦蓁的面子,不冷落也就是了。况她对朱家抵触芥蒂,真要违心的亲热笼络,她现下还没那样的城府。

重阳野宴,其实也就是这些夫人姑娘们聚在一起联络感情散散心,郡王妃安排了人在前面唱戏,一群人坐在围帐里喝酒聊天,或是三两结伴的在附近转转,倒也不太拘束。

朱含香大概很记挂那片木槿花,哄着郡王妃笑了会儿,和在场的姑娘们打趣几句,便瞅空揪了揪秦蓁的衣角。秦蓁会意,携着琳琅跟过去,往后山走。

琳琅初来乍到,以秦蓁表妹的身份结识众人,这会儿行动自然要跟秦蓁一致。

三个人带着丫鬟单独逛,哪会没人瞧见,沈玉莲兄妹寻常最爱跟着朱家兄妹,这会儿便也带着丫鬟赶上来,走近了笑道:“这是要上哪儿去呀?”

“咱们去后山看木槿,你去不去?”既然人家来了,秦蓁自然不会撇下,沈玉莲便道:“好啊,我也想去看看呢!”闲行之间除了评点山色秋景,自然也要看看各自的打扮装点。

秦蓁这一身衣衫首饰都是精心准备的,朱含香显然也打扮得用心,一簪一环皆有讲究,尤其手腕上的金丝镯,是袁州最好的金饰师父做的,做工精致、贵丽大方,叫沈玉莲好一阵赞叹。

三个人都是丽服新裳,用的东西也都是崭新鲜丽的。跟她们的富丽比起来,琳琅这一身装扮就有点素简,海棠红对襟下面是松花色长裙,上面的刺绣也是花草,颜色淡一些,跟她们一比就显得格外素雅。头上一支镂空兰花珠钗,外加吴氏昨儿送的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步摇,再点缀两朵宫花,旁的就没有了。

那步摇上宝石熠熠生辉,沈玉莲瞧一眼珠钗,难免想起初见时将她认作穷姑娘的事情。当时琳琅戴的也是这支珠钗,谁知隔了几日,今儿宴席上她还用着这珠钗,忍不住问道:“琳姑娘似乎很喜欢这珠钗呢?”

毕竟还是小姑娘,说话时眼睛里探究的意思遮掩不去,琳琅心内失笑,只简单应道:“是啊。”

“琳姑娘在京城长大,想必这珠钗是出自名家之手了,做得又精致,真是好看!”沈玉莲笑一笑,“怪道你喜欢,经常戴着。”首饰钗簪跟人一样,材质工法固然要讲究,出身也是同样重要。不过琳琅这珠钗其实简约得很,明眼人轻易就能瞧出来,加上她那句带点打趣意味的“经常戴着”,这夸赞就耐人寻味了。

闲了没事就攀比攀比么,琳琅知道沈玉莲这脾气。

不过她不在乎,秦蓁却是自小浸染在这环境里,况且秦蓁和朱含香虽然交情不错,但同为袁州翘楚,不将其他姑娘放在暗里,两人之间难免也有暗里攀比的心思。琳琅不能叫秦蓁跌了面子,便随口道:“这珠钗是长公主赏给我姐姐,我临走时姐姐送的,天天戴着,算个念想吧。”

秦蓁难免有点得意,道:“是璇姐姐么?”

琳琅便道:“是啊。”

旁边沈玉莲没了打趣的,喃喃道:“原来是长公主赏的呀。”转过头去看风景,没一会儿就将这些抛到脑后了,见着那成片的木槿时高兴得拍手。

这里山势平缓,山坡偶尔起落,连片盛开的木槿如波起伏。郡王妃闲居在此,命人在边上修了游廊屋宇,夜晚若是歇在这里,就着月色花海也是极惬意的事。

不过上了山上风大,四位姑娘禁不得风吹,便加快脚步往那屋里走。左右郡王府选的地势是最佳的,在屋里歇着赏景还更好,谁知道到了门口,才听见里面隐约传来人语,却是男子的声音。

朱含香当下就停了脚步,同秦蓁交换个眼神,有些迟疑。

里面的说话声还隐约传来,秦蓁认真听了片刻,才笑向朱含香道:“里面有世子,似乎还有你哥哥?”

朱含香这会儿也听出来了,既然兄长在此,倒也不甚担心了,当即猫身过去,想趴在窗台下偷听。哪料窗户里忽然飞出一枚棋子,正正落在她头顶心,朱成钰的声音已经传了出来,“藏什么,我们早就看见了。”

这声音落入琳琅耳中,她不由又是心中一紧,下意识的就想调头离开,前面朱含香却已招手道:“都过来吧,别藏啦。”

沈玉莲和秦蓁闻言向前,琳琅倒不好走了,只得跟过去。到了那窗口向内一瞧,心里却不由欣喜起来,里面一张紫檀小方桌,一侧是看向她们的朱成钰,另一侧是垂首执棋的徐朗,还有位十二三岁的贵气郎君在旁观棋。

见了徐朗,仿佛瞬时有了底气,琳琅倒镇定淡然了些。

屋门敞开,朱含香率先进内,行礼道:“见过世子。”后面沈玉莲和秦蓁也是如此,琳琅这才明白此人正是睿郡王的世子,当即补了个礼。

这一番动静,徐朗自然也抬头扫了一眼,待见到藏在后面的熟悉身影时,他的目光瞬时亮了许多,驻留片刻后,微不可查的冲她微笑。

君煦认得朱含香和秦蓁,对沈玉莲也有点印象,虽然已经知道了琳琅的身份,却还是得问问:“这位姑娘是?”

“这是我京城的表妹,世子还未见过的。”秦蓁回答。

旁边朱成钰扫一眼徐朗,目光复落在琳琅身上。君煦做出思考的模样,沉吟片刻道:“京城的表妹…难道是贺学士家的千金?”

他猜得太准,叫所有人都诧异。君煦却恍若未觉,起身向琳琅走来,他虽不及徐朗和朱成钰的身高,但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比起琳琅也还是高不少,到了跟前微微低着头问道:“姑娘还记得我么?”

琳琅有点发愣。她难道还见过这位世子?若说上辈子,当然是记得的,而且印象深刻,可这辈子她一直在京城从未南下呀…

时隔太久,对这一世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只能从上一世反推。似乎那时候初见,君煦也曾说过这样的话,说他们幼时曾…

脑中灵光乍现,面前的君煦果然说出了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话,“寿山的桃花冻,还记得么?”说着还从袖中取出一物,白色透明的石质当中,鲜红色的细点疏密有度,仿若瓣瓣桃花,娇艳无比。

前世今生的记忆瞬时串了起来,琳琅欣喜道:“啊…原来那桃花冻是世子送的!”反应比前世灵透了许多。

君煦人如其名,笑得温煦,声音却是很高兴的,“难得姑娘还记得。今日有缘再会…”他目光在屋里扫了半圈,落在博古架上放着的一方砚台上,几步过去拿在手里道:“这是前儿母妃赏的一方砚,送给你权做见面之礼吧。”

琳琅瞧着那方砚台,质地做工自是没得说,比先前徐朗送的那一方还要好。

若她当真是个十岁的小姑娘,这会儿也许就收下了。可她不是。

两世记忆交叠,琳琅犹豫着不敢伸手。他还是这样直白,初次见面就送这样贵重的礼,后面等待她的,应该也是和煦温暖的情意和毫不掩饰的照拂吧。上一世辜负他的盛情,令他黯然落魄,这辈子注定也会辜负,她当如何避开,求个两全?

屋里一瞬静默,秦蓁显然也没想到世子会来这一出,倒有些愣住了。后面徐朗缓步过来往琳琅身边一站,缓声道:“六妹妹,发什么呆呢?”

第33章 

徐朗的声音虽轻,却仿佛雷声隆隆,让琳琅瞬时回过神来。君煦持砚的手近在眼前,他的脸色笑容依旧温煦,琳琅为方才的失态有些脸红,低声道:“世子盛情,我十分感激,只是这砚台…”

“看得出姑娘很喜欢这砚台,既是如此,姑娘收了它,岂不是物得其主?”

琳琅哑然,偷偷瞧了徐朗一眼,见他微微点头。她这会儿当局者迷,实在不知当收当拒,便听从徐朗的意思,道了声谢,双手接过那砚台。

君煦沉静站在那里,似乎欲言又止,后面朱成钰已朗声笑道:“局还未破,徐兄,这漏沙就快完了。”

徐朗瞥了桌上那小沙漏一眼,随即道:“破局又有何难,世子请看。”招呼着君煦走过去,拈起棋子落下,形势陡转。君煦本就是在聚精会神观棋,刚才为着琳琅开了个小差,这会儿重回局中,见徐朗这边柳暗花明,当即喝彩。

琳琅巴不得他们回到棋局,忙揪一揪秦蓁的衣袖,两人便要往外面去赏花。走了两步不见朱含香和沈玉莲跟上来,回头便见她俩还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围拢着的君煦和朱成钰那里。

秦蓁不做他想,只当那两人也是在观棋,开口道:“香香,我们先去赏花啦。”

两人出了房屋,琳琅不自觉的长舒了口气,看一眼手里的砚台,确实是难得的好砚,甚得她心。可这砚台出自君煦手中,便成了烫手山芋。

前世今生,她注定要辜负君煦的情意,所幸现下他陷得不深,还有扭转的余地。蓦然想起刚才朱含香的神情,心里某个疑惑一闪而过——

上辈子她于情字懵懵懂懂,除了朱成钰外,不曾留意过旁人的感情,哪怕君煦,也是他剖白之后才明白的。活了二十年,总算开了点窍,这会儿细想朱含香上一世种种举动,再看刚才她那神情,忽然福至心灵,朱含香她,莫不是喜欢君煦吧?

然少女的心思最难猜度,尤其朱含香这等八面玲珑的姑娘,她的心思更是难猜。上辈子君煦始终未娶,朱家夺了君家的江山之后睿郡王府便没落,亲贵丧命、家丁离散,朱含香则嫁入辅政重臣家中,自始至终,琳琅从未听过她对谁有情。

更何况君家江山终将动摇,君煦前路未知,朱家又藏着谋夺天下的野心,其中纠葛缠绕,倒是不易理清了。

姐妹俩穿行在一树树木槿当中,绕了一大圈回来,就见君煦等三人和朱含香、沈玉莲站在门口,似是辞别的情状。君煦和朱成钰沿着游廊回去,朱含香和沈玉莲则带着丫鬟赏花去了。

徐朗远远瞧见琳琅,便慢了半步落在后面,等琳琅走近了便道:“六妹妹,过来。”

琳琅依言走过去,徐朗扫了一眼跟在琳琅身后的锦绣,问道:“可按时按摩喝药了?”

“锦绣每晚都按蔺先生教的法子给我捏腰捶腿,药也按时吃的。”琳琅很佩服蔺通,“这两天觉得松泛了许多。”

徐朗嘴角勾了勾,娘胎里带出来的陈年顽疾,哪能那么轻易就能治了的,不过她的气色确实好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这里地气和暖的原因。原想着试试她体温的,大庭广众的却不能冒失,只得叮嘱道:“明儿得空,该叫蔺通把把脉。”

“明儿我跟外祖母说一声就去蔺先生那里吧。”

徐朗乐得琳琅来他那里,当即道:“好。”转身踱步走了。

琳琅瞧着他的背影,心内啧啧称叹。果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南山温水软,徐朗到这儿没几天,竟也增了那么一丁点的温润感觉,不再是刚从塞北归来时的凌厉悍将,也不再是京城里装老成持重的模样,闲庭信步般观玩山色,身影在游廊中添了几分清贵气。

那边朱含香和沈玉莲隔着几重花树也见了她们,四个人凑在一处,逛了会儿就又回去。

后晌宴散,琳琅回到秦府的时候贺文湛还未归来,她和秦蓁在园子里逛了半圈,晚饭的时候跟秦老夫人提了一句。秦老夫人听了是卫国公徐家保荐的蔺通,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问道:“不如我派人请那位蔺先生过来?”

琳琅便笑道:“蔺先生他们就住在两条街外,他在军中职位又不低,还是我过去吧,正好看看淮阳城的街市。”

秦老夫人本就宠着孙女儿,自然顺着琳琅的意思。停云居在淮阳城里也小有名气,老夫人便嘱咐锦绣和杨妈妈好生陪着,又叫新拨给琳琅的木鱼跟随,若是得空,逛一逛那园子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