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天晚,琳琅也不好到外院去,次日早晨才往贺文湛那里说了一声。

贺文湛昨儿喝了不少酒,这会儿正在窗边站着,对琳琅去蔺通那里就诊的事没什么意见,只是问道:“昨儿你碰见睿郡王世子了?”

“是啊,他还送了我一方砚台。”

“世子倒是有心。”贺文湛沉吟,他幼时曾与睿郡王有旧,但那也是多年前的事情了,自打睿郡王南迁后就再无交集,几年前那枚桃花冻是世子小孩子心性,也是看着右相贺知秋的面子,这会儿君煦这么大方的送礼,过后世子还特意问候了他几句,倒叫他意外。

女儿这张脸有多好看,贺文湛心里有数。世子这样的举动,难道是看上琳琅了?就此留了心。

这边厢琳琅乘着小马车外出,没多久就到了停云居。看门的老伯并不认得她,正要通禀时碰巧崔十三由外归来,见着正在门前说话的杨妈妈,停步问道:“里面是贺六姑娘么?”

“正是我家姑娘,来找蔺先生瞧病的。”一路同行,杨妈妈自然也认得崔十三。

那老伯瞧着是熟人,便也作罢,开了门请她们进去。崔十三让在门侧,等琳琅下了车才问候一声,琳琅待他也客气,几个人结伴进去,迎门一座藤蔓攀附的小小假山,中间曲径通幽,到得里面豁然开朗,紧邻假山是地方水池,对面的的老槐树围出一片空地,徐朗正在那里练剑。

崔十三自去忙碌,琳琅就着那假山石坐下,手里把玩池中长着的婷婷荷叶,闲闲的瞧徐朗练剑。

徐朗倒也没停,宝剑在他腕下如游龙翻转,他的剑法带着徐家特有的干练威猛,认真看下去,似乎能想见他征战沙场的雄姿。

琳琅和贺卫玠相处得多了,也听过不少关于徐朗的故事。他十一岁即随父征战,在沙场杀伐中历练打磨;十三岁带着几百亲兵击退两三千的敌军,以智计取胜;十四岁那年疏勒大军犯境,他作为徐奉先麾下小将,射杀敌军四名副将,后率队追击,与徐奉英的副将携手斩杀了敌方主将,立下不小的军功。

琳琅从未去过漠北,只知道那里民风彪悍、黄沙荒凉。血染黄沙的场景并不难想象,她只是好奇,当年徐朗纵马追击,飞矢射敌时,究竟是怎样英武勇猛,才会被称虎父无犬子。

徐奉先也许并不想让他成为只知道勇武杀戮的悍将,于是送他回京,想让他文武兼修。

而今徐朗站在这温软的江南园林,宝剑却仿佛带着风沙,仿佛置身浑厚苍凉的荒原,那种胸怀气度与朱成钰截然不同。

手里的荷叶不知何时已落了回去,琳琅的目光随着剑锋游弋,直至他收势站稳,才不自觉的吐了口气。

那道身影却已腾空而起,跃过池面落在她跟前。

琳琅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无从说起,还是他开口道:“蔺通已经等着了,现在过去?”琳琅自然答应,随他绕过水池入内。

蔺通把过脉,道:“看来这法子还是有些用处。”锦绣连日按摩后,琳琅的经脉有了稍许变化,蔺通便琳琅先在软榻上躺好,指点锦绣如何按捏。锦绣倒是灵透,蔺通指点几句便能领会,琳琅虽然躺着无趣,经络舒活之下倒也舒服,待到后来,不经意便睡了过去。

停云居里屋子并不多,徐朗姨母的住处自然是不能碰的,剩下的屋子由洒扫仆人占去几间,几个随身侍卫每人一间,徐朗用的就只一间客厅、一间卧房和一间书房。

琳琅按捏时用的就是书房内间的小软榻,这会儿她昏昏入睡,徐朗不许人打搅,蔺通便带着锦绣去了外面,再教她一些要诀。

停云居的婆子取了被褥来,杨妈妈和木鱼给琳琅盖好,徐朗便挥挥手叫她们放下软帘退出去伺候,他在书桌边看书。

园林本就取幽静平和,这会儿屋里没了人,愈发显得安静。徐朗习武之人耳聪目敏,将内间里那平缓的呼吸听得清清楚楚。莫名就觉得心神不宁,不论如何都不能沉下心去看书,往那垂下的软帘瞧了一眼,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那张漂亮的脸。

那个小巧玲珑的姑娘呵…他转头,瞧着窗外的鸟笼出神。

去漠北之前他也爱逗琳琅,但那时他不到十岁,她也才四五岁,不会有什么多的想头。从漠北转了一圈回来,当初粉团子似的小姑娘已经长开了些,虽还没有少女有致的曲线,却越来越吸引他的视线。尤其这一路南下朝夕相处,她仿佛璀璨的明珠,总能轻易让他的视线驻留。

那个在竹林里低头走路的小姑娘,跟在贺文湛背后蹦蹦跳跳的小姑娘,骑在马背上忐忑不安的小姑娘,站在优昙仙花丛边笑容明艳的小姑娘,木槿花丛里灿烂绽放的小姑娘…但凡关于她的印象总是格外深刻,格外值得回味。她的轻颦浅笑,当时的天气花香,统统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承认吧徐朗,她已经印在了你的心里!

手指不自觉的就摸向那把道清扇,这是重逢后她送的第一件东西,承载着两人独有的小秘密,徐朗一直随身带着。

他又看向软帘,心里竟涌起一股温暖柔软的情绪,想着里面熟睡的人儿,不由失笑。

是真的喜欢她了么?徐朗自问。不再把她当粉嘟嘟的小不点,而是想要守护一生的心上人?可她明明比他小六岁啊,这会还只是个豆芽小姑娘…徐朗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然而心里却有隐秘的欢悦在升腾,娇美的小姑娘触手可及,她还会信任依赖他,对着他软语撒娇,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么?

徐朗向来都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当下举步走过去,掀帘入内。

软榻上的小姑娘睡得很香,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阖着,日光渗漏进来柔柔的映在她脸上,浓长的睫毛在眼下映成一把扇子。

十六岁的少年郎不知怎的就有些紧张,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全无往日里端肃沉稳的模样。目光柔得能拧出水来,和沙场上杀伐决断的猛将判若两人。

徐朗坐在床边,低声道:“六妹妹?”

琳琅睡得熟,没有应声。徐朗胆子大了不少,躬身细细看她,从额头到眼睛到脸颊、嘴唇、脖颈,看不够似的流连。跟书院那些学子打交道的时候,也曾看过许多画作,人人都说画中美人是天仙,在他看来,眼前的小姑娘比画中美人好看数倍,柔软的放在心上,是无价的宝贝,值得细心呵护珍藏。

尤其是那天在睿郡王府,当君煦走近她时,他甚至下意识的想将她护在身后,让君煦站远些。

原来我真的喜欢她。

徐朗无声的笑了。

六妹妹,快长大吧,到时候我就去提亲,娶你当我的小媳妇。

屈起右臂撑着下巴,徐朗伸出左手想触碰那如玉的肌肤,指尖在她脸上流连,舍不得挪开。榻上的小姑娘却哼哼了一声,随即皱了皱鼻子,毫无预兆的睁开眼。

徐朗迅速手指收回,在一瞬间坐直了身子。从小到大,他从未那样慌乱过。

琳琅酣睡方醒,视线还有些模糊,并没发觉徐朗的动作。见他直直的坐在床边,蔺通、锦绣等人已然不见踪影,这才明白自己在锦绣按捏时睡了过去,有些不好意思,问道:“徐二哥,锦绣呢?”

“在隔壁听蔺通授艺。”徐朗很快镇定下来,为方才的行为找借口,“时候也不早了,怕你睡多了不好,就来看看。”

琳琅打个小哈欠坐起身来,道:“是我睡迷了。”这些天对徐朗痴缠耍赖惯了,倒不再说什么客气的话,神识渐渐清醒,陡然想起件极重要的事情,“对了徐二哥,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第34章 

徐朗见琳琅说得认真,便端正态度问道:“什么事?”琳琅歪着头,带着点祈盼,“今儿天色晚了,下回我瞧完了病,徐二哥带我去金光寺好不好?”

“这有什么。”徐朗自然不会拒绝,不过心里还是好奇,“为何要让我带你去?”

琳琅不能实说,只得微微咬唇道:“我客居在外祖家,不好成天折腾着往外跑,来你这儿瞧病的时候方便些。”秦家老夫人虽然宠着孙女儿,却也不会放任女孩家成天往外跑,这倒也是实情。

徐朗瞧着贝齿嫩唇,忙将目光移开,道:“下次我腾出时间,陪你去一趟就是。”方才那点旖旎情思还在脑海残存,他虽然历练得多,却也还有少年情怀,第一次明白自己的对琳琅的心思,对着心上人的时候总有些局促紧张。尤其这样独处内室,小姑娘还懵然无知,半点都没有防备,愈发叫他心慌,瞧着琳琅没什么事了,便忙起身往外走。

琳琅倒没发觉徐朗的异常,见他答应,自是高兴。此去金光寺并不是为了玩乐,而是要给徐朗引荐个人,一个能扭转将来天下局势的人。徐朗肯去,这件事情就成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看徐朗笼络人的本事了。

她这会儿也不再有睡意,理了理头发衣衫,穿好绣鞋走出去,就见徐朗正在脸盆架子边站着,手里拿着刚刚拧好的毛巾。

他很自然的递过来,琳琅顺手接过擦了把脸,到门外一看,已是后晌了。

琳琅跟秦老夫人说得是傍晚回来,这会儿倒也不急着走,在廊下的狐皮椅上坐了,歪着头问徐朗道:“徐二哥,你以前跟那个朱成钰认识么?”

“在京城的时候见过一次。”徐朗拿凉水浸了浸手,脑子里冷静下来,就又恢复了往常那端肃的模样,踱步到她跟前站着,眉毛一挑,本想直接问她怎么对朱成钰这么上心,想了想毕竟人家还是小姑娘,问得直白了不好,便道:“你问着做什么?”

“就是好奇,看他对你挺客气,像是有点怕你。”

“怕我?”徐朗失笑,“这倒不至于。只是当时交手时他败给我,所以客气点而已。”想起那天的事情,就势问道:“说起来,你跟世子爷认识?”

说起这个,琳琅便笑了笑,“算是吧,小时候我跟着爹爹去昭文馆,跟他见过一次。”

“就一次?”

“是啊,那时候都还小,我差点都不记得了。”

徐朗闻言,手指微收。原来就只见过一次,可时隔多年重逢,世子却还记得她,还送了王妃赐下的礼物,果然是小姑娘这张脸太吸引人了么?在京城的时候他还没太在意,这会儿才意识到琳琅长得越来越漂亮了,很容易招人觊觎,可她自己却无知无觉。

他决定提醒一下,“世子是皇亲,相交时该把握分寸。他送东西不好推却,往后还是尽量避开吧。”

“我晓得的。”琳琅跟徐朗是小时候诉说过心事的交情,虽然年纪大了该守礼避嫌,但对徐朗却始终信任。他肯劝诫提点是为她着想,琳琅心里感激,“我在江南也就这几个月,开春就会回京,跟他碰不上几次。”

徐朗便也放心,正好蔺通和锦绣那边也都传授完了,便安排人送琳琅回去。

毕竟是客居在别人家,琳琅也不敢像在京城时那样任性,赶着时间回去,往秦老夫人那里点个卯。老人家问及病情,琳琅便道:“那位蔺先生厉害得很,这回又教了锦绣一些按捏的手法,我也觉着好了些。”

秦老夫人便道:“如此很好。你这病是娘胎里来的,得慢慢治。蔺先生固然医术高明,多个人瞧瞧我心里也能有个底,正好今儿大夫过来,让她也把把脉吧?”

外祖母一番好意,琳琅当然不会拒绝。当下跟着婆子出去,隔着软帘让大夫诊脉,不过毕竟隔着帘子,不像蔺通那样能瞧瞧气色什么的,诊断的结果跟京城那几位大夫差不多,不过是换个老人家的安心罢了。

这里地气和暖,九月里天气也不凉,琳琅将原先不离身的手炉搁下,早晚加件衣服,倒也不觉得难受。

秦蓁虽然性子活泼,每日里还是得按着秦夫人的安排读书学女工。琳琅借着带病的由头还能偷个懒儿,有兴致的时候一起去听听,不然就在园子里逛,或是陪着老夫人说话逗趣儿,让秦蓁眼红不已。

晚上那加了药材的热水泡完身子,穿着轻软的睡衣趴在榻上,木香和木鱼儿忙着熏香,锦绣便慢慢的给她按摩。

在京城的时候习惯了秦氏的清淡性子,素日里很少用香,到了江南入乡随俗,每日穿着熏香后的衣服,再拿香膏擦身,连带着肌体都似乎香起来了,鼻子凑在胳膊上闻一闻,自己也觉得喜欢。

夜色深了,屋里点的是安神香,叫人心神宁静。锦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蔺先生说姑娘体内寒气积郁,这几年里要是不加紧调养,将来怕是难过。他的意思是姑娘平时该多动动,等回了京城,跟着徐二姑娘学点功夫强身健体就更好了。”

学功夫强身健体?琳琅傻眼了,她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平时多走几段路都能累得直嚷嚷,要是跟着学功夫,可不得累死?顿时摇头如拨浪鼓,“不行不行,太累了。”

“蔺先生也是为姑娘着想啊。徐家的功夫在漠北是有名的,据说对抗寒气也有用,你看徐公子和徐二姑娘多厉害,姑娘跟着多活动活动,只有好处。”

琳琅还是不乐意,她和徐湘自幼相熟,没少见她练武的情形。楚夫人上过沙场的人,从来不会娇养姑娘,小时候琳琅躲在阴凉里剥荔枝吃的时候,徐湘得在大太阳底下扎马步,后来还要吊沙袋打木桩,一天下来腰酸背痛,琳琅可不敢尝试。

犯懒是人之常情,琳琅不乐意受苦习武,只能打别的主意,偏着头看锦绣,眼里藏着笑,“锦绣你也很厉害啊,这样按捏着,时间长了比我自己练武还厉害。”

锦绣拿一副朽木不可雕的眼神看着她,没办法了只能闭嘴。

次日是九月十五,是这一带重要的曝书节,琳琅原本约定逢五遇十去蔺通那里把脉就诊,因为秦蓁缠着她要一起过节,便将去停云居的日子推到了十六。

曝书节的兴起源于藏书风气的鼎盛,江南地气和暖,却也潮湿,书在库里放得久了容易生霉,比得定期拿出来晒晒。九月里秋高气爽,正是适宜的时节,各家都在这事曝书,习俗传得久了便成节日。

但凡藏书之家,这一日定要曝书,未必要拿到太阳底下暴晒,放在避光的地方晾着也是可以的。除了藏书人家,寺庙、书院等地方也都会曝书,淮阳城最负盛名的眉山书院也不例外。

眉山书院里藏书甚富,里面的夫子都是饱藏学问之人,书院藏的好书多,轻易不拿出来,只有每年曝书时才给人看。时间久了便成了习俗,曝书节时少年少女们爱去眉山书院转一转,一则开开眼界,再则大家被礼节束缚得久了,难得有一天出门时不必跟在大人身边持礼,哪能不趋之若鹜。

秦蓁对此当然也是盼望已久,早早就来掀琳琅的被窝,姐妹俩梳洗完了匆匆吃过早饭,便由琳琅的表兄秦怀恩带着出门。

秦紫阳膝下共有三子,长子秦怀玉年近二十,进士出身后在袁州当了个县令,梅氏正是他的妻室。秦家能稳居江南,在京城当然也是有人的,除了贺家外还有不少相与的人,秦怀玉历练几年做出点政绩,不愁没机会提拔。

次子秦怀恩今年十五岁,如今就读在眉山书院。三子秦钟书是庶出,送到京城读书却不务正业,他做的那些事情秦紫阳夫妇如今还不知道呢。

守礼得多了,秦家兄妹之间也不像琳琅和贺卫玠那样亲近,秦怀恩带着她俩到了书院,夫妇丫鬟婆子好生伺候,他自己则带着小厮找朋友玩去了。

秦蓁乐得没人约束,牵着琳琅的手四处看看,意料之中的碰见了朱含香和沈玉莲等人。京城的女儿们分成好几个圈子,江南亦然,出身家世差不多的人更容易聚在一起,时间久了交情变深,便成圈子。这几位都是淮阳城里拔尖的人物,由一众仆从簇拥着向前,旁人自发让出条道路。

小姑娘家爱攀比的心性是改不掉的,哪怕今日看书,也要暗里较量较量各自的学问,看谁更博学、更有眼光。

琳琅被贺文湛和秦氏熏陶,对文墨自然也有感情,小时候跟着贺文湛去昭文馆的次数多了,也颇有点见识。况她活过一世,经历的总比这些姑娘多,帮衬着秦蓁显摆了几句,给她挣足了面子。

不过这眉山书院里的藏书还真是叫人赞叹,早早就沿各条道路摆了圆几,上面摆上书匣,每隔一段就有学子守着,免得出差错。

琳琅一路瞧过去,今儿摆出来的有几本难得一见的珍本,整个京城未必能寻出几本来,倒叫她有幸蹭着了,越看越入神。耳边姑娘们此起彼伏的谈论声远去,她回过神时才发现已经走上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岔道,身边只有锦绣和杨妈妈跟随。

她也不在意,继续循着书本往前。

眉山书院初进门的时候是巍峨的殿台书室,奉上先圣雕像,摆上石碑和书院的训言,颇为庄重。到了这一片就清幽一些,花草树木掩映,藏着石凳小桌,大概是学子们平时安静看书的地方。

前面是一道方壶形状的小门,门边的矮墙上爬山虎茂盛浓绿,墙内一树桂花逸出来,倒是有趣。

不过这地儿潮湿,青石地砖缝隙里生了苔藓,踩在砖上的时候也有点打滑,她低头小心脚下,进了小门才放下心来,一抬头便看见了熟悉的身影。她下意识的急忙停步,岂料脚尖被什么东西膈着滑了一下,身子没站稳就往前栽过去。

后面锦绣连忙伸手去搀扶,前面那人却比她更快,手臂如电探出,稳稳的扶住了琳琅的手臂。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他的身子靠的近,琳琅的头几乎要撞在他怀里。

琳琅知道扶她的是朱成钰,心里不愿再跟他有半点牵扯,加上前世的深仇大恨还积在心里,如今靠近他的时候心里只有厌恶。脚下还没有站稳当,她便直起身子尽量后仰,被锦绣稳稳扶住。

朱成钰俊美的脸上浮起些担忧,开口问道:“贺姑娘没事吧?”

若是常人,琳琅自然要感激他的帮助,可面对着朱成钰,却是怎么都堆不起笑容来。不过她而今是秦家的客人,行动之间要照顾秦家的声誉,只得努力忍着厌憎,冷冰冰的道:“多谢。”

朱成钰脸上笑容一僵。他的容颜风姿冠绝江南,寻常早就习惯了少女们羞涩爱慕的态度,若是放在别处,他肯这样出手相助,两人又离得这么近,那少女定然是芳心羞乱的,就算要矜持守礼,总也会热切道谢。谁知搀扶了琳琅,换来的却是她这样的态度,这是什么情况?

瞧见琳琅举步要走,朱成钰连忙问道:“贺姑娘,我们曾见过么?”

“不曾。”依旧是冷冰冰的回答,在朱成钰怔神之间,琳琅已经带着锦绣和杨妈妈走了。为表谢意,还让她俩都作福致意,免欠人情。

玲珑身姿很快转过桂树行远,朱成钰摸了摸脸,觉得诧异。

不曾见过么?若不曾见过,初次在首饰铺见面的时候她为何总盯着他,眼神异样,仿佛在看一个熟悉的人,哪怕重阳那日,短暂的同处中,她的眼神也往他身上落了很多次。

那样的关注,若不是她惊艳于他的容貌,就该是她对他已有些了解。

可她又说不曾见过,还摆出和对旁人时截然不同的冷淡态度,难道…这姑娘比较特别,跟其他姑娘一样倾慕他的风姿,表达的方式却截然不同?亦或者,想用这样特别的态度吸引他的注意,欲擒故纵?

若果真如此,这姑娘年纪虽小,倒也挺有趣。

第35章

琳琅丝毫不知道朱成钰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只管加快脚步,越快离开他越好。后面锦绣也觉得琳琅这反应出乎意料,不过她心里惦记的却是别的事情,等走得远了些,便问道:“姑娘,那个人是谁?”

“三州节度使朱镛家的公子,朱成钰。”

“节度使家的公子?”锦绣嗤笑,“居然还用这样下作的手段。”

琳琅闻言诧异,放缓脚步道:“怎么?”锦绣便愤愤的道:“刚才姑娘走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要摔倒了?我在后面可看得真真的,姑娘是踩着生了青苔的鹅卵石,那石子儿还是刚才那个人故意丢在你脚下的!”

“你是说…他是故意的!”琳琅觉得意外又气恼,本以为是自己走路不小心,谁知道那是朱成钰故意为之?原本还为刚才的冰冷态度有一点点别扭,这回是彻彻底底的厌恶了。

锦绣道:“我还以为姑娘发现了呢,才那样冷声冷气的对他。什么江南佳公子,呸!”锦绣跟着琳琅几天,也晓得朱成钰江南佳公子的名声,原本还因为他的风姿而有些好感,这回是彻底瞧不上了。

拿石子丢在姑娘脚下,害她摔倒又去搀扶,身子还离得那么近,他安的是什么心!

琳琅不好说她对朱成钰的厌憎,愤愤的不说话,后面杨妈妈道:“这行为确实可恶,姑娘以后远着他。真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多好的皮囊,藏着的却是龌龊的心。”

主仆三人正自着恼,却听路边的一丛紫薇后有人道:“是谁可恶了,惹得贺姑娘这般生气?”话音落处转出个少年郎来,锦衣绣带,粉面玉冠,竟是睿郡王府世子君煦。

琳琅未料他竟然也会来这曝书会凑热闹,转念一想便即明白,只得笑回道:“没什么的。世子也有如此闲情,来这里逛逛?”

“眉山书院的藏书冠绝江南,当然要来看看。贺姑娘幼承家学,想必有见识,不如一起走走?”虽是尊贵的世子,君煦待人却颇为亲和,尤其对着琳琅的时候总带着点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上一世琳琅和他就是借谈书论籍熟悉起来,她又觉得他君煦平易近人,相处得多了,才叫他陷入情海不可自拔。重来一回,琳琅宁肯跟他生疏冷淡,也不愿他再为情自苦,这谈书论籍的头更是不能再开,当即笑道:“真是不巧,我还有点事,世子慢慢逛吧。”说着指了指来时的路,“这条道上有些不错的书。”

君煦见她拒绝,也不强人所难,便微笑道:“那么,贺姑娘请便。”

琳琅微微屈膝作礼告辞,不多时便消失在拐角。君煦兀自在那里负手站着,十二岁的少年郎在树影下英姿俊秀,论起浑身的气质来,半点都不输朱成钰,只是五官没朱成钰那样出色罢了。

他的目光停在拐角处久久不曾收回,呆站了半天才叹了口气,带着随从走了。

重重花树之后,亦有位衣衫妍丽的姑娘呆站着,目光温柔缱绻,却咬着唇瓣握拳。

这边厢琳琅拐进人群,微微出神。前世今生,君煦是她所见过最温文尔雅的男子,本该是温润的绝世好玉,谁知道最后却被朱家掀入泥潭?江山动摇朝堂翻覆是无可奈何的事,如果可以,希望这辈子能尽一份力,帮他寻个好的归宿吧。

她舒一口气,迎面秦蓁走来,有点焦急的道:“你上哪儿去啦?好半天都找不到,担心死我了。”

琳琅便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刚才走岔后迷路了,这不回来了么?其他人呢?”

“沈玉莲她们几个先回去了,香香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一转头她就不见踪影,还好你回来了,咱们再逛会儿就回去吧?”

琳琅自然答应。这回留了心,不再沉浸在故纸堆里,跟秦蓁一起逛了半圈便出了书院。出门前秦蓁特意请过秦老夫人示下,可以往街市上去选些小东西来玩,这是难得的机会,秦蓁高兴得很,在几位妈妈的陪伴下高高兴兴的逛了半天,傍晚时分载着满车的大小包裹回去了。

这一天琳琅走得累,秦老夫人也体贴,嘱咐她和秦蓁好生休息就叫她们回住处,晚饭也命人送过来,不必再去瑞安堂。

琳琅一回屋就在榻上躺着,锦绣习武之人,这点走动根本算不得什么,便让木香去准备热水,杨妈妈和木鱼儿先歇会,她端了矮凳坐在榻边给琳琅捏腿。等木香端了热水过来再泡泡脚,那疲乏就去了大半儿。

不多时晚饭送来,琳琅觉着有点饿,吃饭都格外香甜。饭后让锦绣先去歇着,她自去找秦蓁说话解闷。

次日便得去停云居了。秦老夫人为了方便,专门给她备了辆马车,装饰精美自不必说,里面铺了几层厚软的毯子,角落里立个绣花小蒲团,再备上手炉熏香,常备清茶果脯,出行也是种享受。

停云居闹中取静,这会儿人语悄悄,朱红小门禁闭。门房的老仆认得琳琅的随从,况有徐朗的吩咐在,当下恭敬迎她们进去。

琳琅进去的时候徐朗外出还未归来,蔺通倒是已经等着了,把脉完了交代些寻常保养的法子,没多久徐朗就回来了。

琳琅等的就是他,当下招呼一声,两人同往金光寺去。

佛寺里人多眼杂,三教九流往来,不同于睿郡王府、眉山书院等处,琳琅在京城的时候并不讲究,这会儿还是得为秦家考虑。闺中千金在闹市抛头露面这种事若传出去,贺家不会说什么,秦家这边却不好交代,当下让锦绣买了帷帽,琳琅戴着,也算防人口舌。

她这会儿还是个小姑娘,身材又窈窕,长长的纱帐几乎垂到膝盖,衬着她的身材颇显宽大。徐朗从未见过她戴帷帽,这会儿看得直笑,被琳琅挠了几把。

金光寺临近淮阳城的中心,周围街市繁华、商铺云集,离民居又近,是这淮阳城内外香火最盛也最有市井气息的佛寺。来往的香客中多有官宦富豪家的千金,寺门外马车迤逦,几乎占满整条巷子。

马车在巷口停下,锦绣扶着琳琅下了车,徐朗便带着崔十三在前面开路,琳琅和锦绣跟随。那些来进香的高矮胖瘦的姑娘中多有带着帷帽的,徐朗看得多了,再一看琳琅藏在帷帽里的身姿,觉得好看多了。

两个人入内进香完,琳琅便扯一扯徐朗的衣袖道:“徐二哥跟我来。”

“到底要引荐谁?”徐朗至今还在云里雾里,琳琅神神秘秘的不肯说,他也想不透这等沾满俗世味道的佛寺里能藏着什么高人,不过他相信琳琅,亦如琳琅相信他。绕过宝相庄严的大殿,后面一溜僧房,再往里是个小小的后院,里面有厨房杂物间,灰衣僧人们往来忙碌。

这后院相对偏僻,香客们极少到来,琳琅站在门边,仰起脸笑道:“我要引荐的人就在这里,徐二哥猜一猜,是哪位。”

她的容颜藏在薄纱之下,徐朗看不清楚,却能猜到她脸上的狡黠与得意。目光在院里扫过,一众僧人都是同样的灰衣打扮,露着个光光的头顶,乍一眼瞧过去,没谁像是琳琅所说的高人。

徐朗定定神,挨个探究打量,那些僧人们倒也不在意,仍旧忙碌。

金光寺里僧人多,最老的六十多岁,最小的才七八岁。认认真真瞧过去,虽然一样是不起眼的僧人,其气度行为却是不同的,有人毛躁有人机灵,有人沉闷有人老实,看其言行举止倒能猜度其性情涵养。

徐朗看了好半天,才笃定的指着角落里一位劈柴的僧人道:“是他?”

琳琅顺着他的看过去,顿时赞道:“徐二哥好眼光!”她若不是预先知晓,在这里站十天半个月都未必能认出,谁知道徐朗竟辨得这样准。琳琅不由对他识人的本事刮目相看,忍不住问道:“怎么看出来的?”

徐朗低头看她一眼,已是胸有成竹,“劈柴的手稳,柴也匀称,不疾不徐透着法度。虽然一直没说话,却不像旁人那般让人觉得沉闷,你再看他摞起来的柴…”

琳琅依言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究竟来,徐朗不由失笑,“跟你说这个也不懂。不过他确实应该肚里藏着乾坤。”

“瞧,我说得没错吧!”琳琅得意,徐朗便问道:“你是怎么知道他的?”

“没听过大隐隐于市么,我掐指一算,就知道这寺里藏着高人。”琳琅故意含糊,徐朗也不再深究,吩咐崔十三和锦绣照顾着琳琅,他便往那僧人旁边去了。

后面的事情自然无需琳琅操心。徐家镇守漠北,靠的不仅是勇武刚猛,还要有智计,除了朝廷派的人外,也养了几个军师谋士,不过北边毕竟不像这里藏龙卧虎,谋士缺着呢。

眼前这个僧人三十余岁,俗家名叫做陈皓,琳琅之所以看重他,是因为上一世朱家就是有他出谋划策,才能在短短几月内攻入京城。这人的文才武略琳琅有所耳闻,只是他前半生颠沛坎坷,才会怀着满腹韬略隐遁在寺庙之中,这会儿还是默默无闻。

琳琅想要保徐贺而对付朱家,砍断其臂膀是个捷径,让徐朗赶在朱成钰之前捷足先登,若能将陈皓收入麾下,那可是如虎添翼。

她颇有点自得,虽然前世苦楚颠沛,但能有这对有些事“未卜先知”的本领,似乎也勉强算是件好事?

徐朗在陈皓身边坐下便挪不动步儿了,这后院里全是僧侣,琳琅也不好多待,于是带着锦绣和崔十□□出去,在寺里慢慢散步。

金光寺自建寺至今已有七八百年,经历过改朝换代,战火兵灾,曾几度被焚为焦梁,又数次修缮繁荣,禅院里有道石墙,上面刻着寺院的历史变迁。琳琅慢慢的看过去,沉浸于历史沧桑。

禅院里往来香客不少,琳琅正看得入神呢,就听旁边有熟悉的声音传来,“水镜先生说那人就在这金山寺,可我怎么瞧谁都不像?刚才那位主持,虽然谈吐也是不俗,却也没他说得那么玄乎。”

朱成钰的声音!虽然隔世,这声音琳琅还是能轻易从人堆里分辨出来,这会儿听到水镜先生几个字,忙凝神细听。琳琅并不知道朱成钰当时是如何找到陈皓这块宝的,只知道那是一年后的事情,如今看来是有人举荐,朱成钰才会在这寺里留神找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