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成是水镜那老道士胡诌,向来只有高人隐居深山的,没听谁会藏在这么个小寺庙里。”这声音也颇熟悉,琳琅略一回想,那是沈从嘉。

朱成钰却不赞同,“水镜先生轻易不会夸人,想必那人确实有真才实学。寺里的和尚就这么多,我慢慢找就是了。”说着便往这石墙走来,道:“你看这金光寺历经几百年,虽然受的是俗世香火,里面却也大有门道,藏龙卧虎也未可知。”

他的声音渐渐靠近,琳琅不愿多待,当即就要离开,却还是慢了一步——

“咦,这不是贺姑娘么?”朱成钰的声音突兀传来。

琳琅未料自己戴着帷帽也能被他认出来,装作没听见似乎不太妥当,若是平白不理人…她好歹还得顾着秦家的处境,只得回身勉强招呼道:“朱公子。”声音一如既往的淡漠。

朱成钰那张脸总能叫人多看几眼,金光寺里进香的姑娘不少,虽然都要矜持点,但还是拿目光围着朱成钰。这会儿朱成钰同一位姑娘打招呼,那些目光便齐刷刷的投了过来,艳羡有之,嫉妒有之,大多都是探究。

上一世琳琅和朱成钰走得近,自然也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情形,那时候她傻,还为此觉得骄傲,到了这会子再碰见这情形,却是从心底深处厌恶,当即道:“有事在身先走一步,朱公子请便。”

“等等!”这回开口的却是沈从嘉。上回沈玉莲从睿王府回去后就说了琳琅的事情,沈从嘉这才得知他调戏的是秦家的外甥女,而今再会,整个淮阳城能让朱成钰记住的“贺姑娘”能有几个?况他虽认不出琳琅,对没戴帷帽的锦绣倒也有点印象,当下问道:“这位就是新近来的贺六姑娘?”

琳琅有点尴尬,想要否认是不可能的,便点了淡淡“嗯”了一声。这境地她是半点都不想多待,当下转身要走,迎面却有道人影走近,声音万分熟悉,“怎么到这里来了?”琳琅微微一笑,仿佛吃了定心丸。

首饰铺里冲突的四个人,再次碰到了一起。

第36章

沈从嘉虽不认得琳琅,对徐朗却是印象深刻。他在淮阳城里胡作非为惯了,虽然小打小闹不断,没出过大岔子,也没人惩治过他,寻常有朱成钰在,也没人真敢跟他动手,这些年将小霸王当得顺风顺水,何曾受过欺辱?

那日首饰铺里徐朗修理他的手段不算狠,但实在是叫他大跌颜面,后来那件事不知被哪个肚里藏着坏水的人传出去,沈从嘉还因此被人取笑过,是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

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沈从嘉虽然没胆子再跟徐朗叫板,眼里的怒火却是半点都遮不住。尤其徐朗现下气定神闲的站着,身形稳如山岳,虽是拱手致意,目光却几乎没往他那边扫,显然是不放在眼里。

沈从嘉恨恨,总得想个办法杀杀他的锐气才好。挑拨朱成钰跟徐朗交手显然不是好主意,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四周,瞥见半空飞来的一群鸽子时瞬时欣喜。

他的拳脚功夫拿不上台面,玩虫遛鸟的本事却高得很,当即假意道:“那日冒犯徐兄和贺姑娘实属无心,小弟就在这里赔礼了。本该送个东西以表诚心,可今日空手过来…不如送个鸽子给贺姑娘取乐吧。”他抬眼瞧着半空,撮唇一声低鸣,婉转悠长。

半空中原本悠然飞着的鸽子仿佛受了召唤,缓缓向他俯冲下来。这原本也没什么,可沈从嘉纨绔当得久了,作弄人的本事学得齐全,这一声低鸣不止是让鸽子飞过来,还能附赠点东西。

半空中有一摊浊灰色的东西随着鸽子飞下来,算算正该落在徐朗头顶。这东西无声无息,根本不会有人发觉,沈从嘉暗暗正得意呢,谁知徐朗忽然向上挥出一掌,随即退后半步护住琳琅。

掌风扫过,那滩浊灰色的东西生生改了方向,如弹丸般迅速飞向沈从嘉。这改变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沈从嘉大惊之下连忙矮身,那东西堪堪擦着他的头顶飞过,发丝上染了一些,加上这惊慌闪避,叫他大为狼狈。

鸽子已然落在了沈从嘉的肩头,他看向徐朗,就见徐朗正低头同琳琅说话,“…好险,这不分场合的扁毛东西。”

旁边有人眼尖,虽没看明白徐朗那一挥掌,却依稀瞧见有东西擦着沈从嘉头顶飞过,再看看那无辜的鸽子,当即偷笑起来。

沈从嘉害人不成,险些叫自己栽跟头,听见徐朗一句话,瞬时脸红。可这暗中的较量不能明言,他还得托着鸽子送到琳琅跟前。琳琅不做他想,接过来道了声谢,看那鸽子倒是挺可爱。

旁边朱成钰仿佛没有发觉暗里的较量,只是笑道:“没想到徐兄也在这里,倒是有缘。”

“六妹妹想顺道来进香,便陪她来了。两位也是来进香?”

朱成钰打个哈哈,“是啊,既然碰巧遇见,不如一起喝杯茶?”目光却是往琳琅身上扫了一圈。

徐朗便拱手道:“俗务缠身,改日吧。我先送六妹妹回去,两位请便。”说完便抬步离开,留下沈从嘉在那里脸红脖子粗的站着。

朱成钰等徐朗走远了,才低声道:“你还嫌丢人不够么?”沈从嘉心里羞恼,却不敢对朱成钰发脾气,只恨恨的道:“这回是他运气好,竟发现了鸽子粪。”

“你…”朱成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低声道:“你这哨声在他看来,是班门弄斧!”

“啊?”沈从嘉没明白。朱成钰看他一副不开窍的样子,懒得再解释,依旧带他找人去了。

这边厢徐朗带着琳琅往外走,心里觉得好笑。沈从嘉这点伎俩在他来说,确实是班门弄斧。鸽子不止可以养着玩,还能拿来传信,漠北军中养着的鸽子成千上万且训练有素,专门有人钻研琢磨,徐朗当时还专门学过,比起沈从嘉可精熟得多了。

方才沈从嘉那声音的意思他一听就明白,是叫鸽子排泄的,比如有时鸽子误食东西,就得叫它尽早排出来,有时候还能借这招传机密的信丸,到沈从嘉手里,这招也就只能用来作弄人了。

徐朗带着琳琅出了寺门,到得马车边才低声问道:“没事吧?”

“没什么事,就打个照面。”琳琅坐在马车里,却掀起帘子探头向外,问徐朗,“徐二哥那边怎样了?”

“那人确实是个奇才,明日我再去一趟。”说着含义莫名的笑着觑琳琅,“六妹妹当真好眼光。”琳琅嘿嘿笑着不应,只是道:“那徐二哥可得抓紧了,听朱成钰和沈从嘉闲谈,他们似乎也在找这个人。”说完便放下帘子,缩到车厢里去了。徐朗纵有疑惑,见小姑娘不愿意说,也不再探究。

马车里琳琅抱着个软枕,眯着眼养神。看徐朗的意思,八成是能请得动陈皓了,朱家的臂膀被挪到徐家,自是好事,不过这还不够。

琳琅咬一咬唇,其实最好的办法是揭出朱家谋反的狼子野心,趁早叫皇帝有所防备。

可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且不论皇帝沉迷木工,对政务过问甚少,而朱家在枢密院又有错综复杂的关系,兵权不易收回,皇权又日渐衰弱,要对付朱家谈何容易?

再说,朱家谋反的事做得隐秘,琳琅空口白牙自然不会有人相信,若要往背后去深查,她一介闺中弱质女流自是无能为力,徐朗的势力在漠北,对这边也是爱莫能助,若是动静大了,反惹杀身之祸,在人家的地盘上吃亏得很。至于秦紫阳,那位才不会听她一个十岁小姑娘瞎说呢。

尤其是琳琅现下并没有半点关于朱家谋反的证据,告诉别人她重活了一世?谁信呀!

就算有人信,朱家在江南坐大,如今南边又不太平,真个狗急跳墙,叫朱家提早起兵,徐家又没做好准备,还不知是祸是福呢。

心里纠结得很,朝政上关系纠葛错杂,不是她一个小姑娘能轻易触碰的,也只能一步步来。横竖还有四五年的功夫,尽力铲除朱家的羽翼,培植徐家的势力,到时候就算朱家谋反也不怕了。

到了秦府门口,徐朗多日未见贺文湛,到了家门口自然得去拜望,琳琅也是几天没见父亲了,俩人便一同过去。

在贺文湛那里待到傍晚,往瑞安堂去的时候祖孙三代都聚齐了。秦老夫人、吴氏和梅氏并一个有脸面的老妈妈坐在一起摸牌,秦蓁在坐在老夫人旁边看着,一室融融。

见了琳琅,秦老夫人便招手叫她过来,和秦蓁坐在一起。姐妹俩拣着葡萄慢慢吃,秦蓁问琳琅诊脉的结果如何,琳琅边说比以前稍有起色,秦蓁揪着她的衣袖,把她拉到内间道:“二十那天香香庆贺生辰,在她家里设宴,我们一起去吧?”

秦蓁一提,琳琅倒是想起来了,朱家兄妹的生日凑巧都在九月,朱成钰是九月二十,朱含香九月二十三,为着方便,每年兄妹俩都是同一天庆生的。

只是…去朱家?琳琅下意识的抵触,道:“今儿在停云居里走了半圈累得很,蔺先生嘱咐我好生休息。我跟朱含香也不熟,到时候你去就可以吧?”

“一起去嘛…”秦蓁难得来个姐妹,简直想时时黏在一起。以前她就羡慕沈玉莲和沈玉蓉姐妹俩相互照料,这回她也有个妹妹陪着,还漂亮拿得出手,哪肯放琳琅偷懒。怕琳琅真的累着,还许诺道:“这两天你就在屋里歇着,我叫木鱼儿天天给你捏腰捶腿好不好?”

“不用木鱼儿,锦绣每晚都要捏的。”琳琅跟她亲近,绷着脸故意不答应。

“难道还要我亲自给你捏才答应?”秦蓁握着她的腰肢就去挠,琳琅怕痒,忙往后躲。秦蓁一直缠着不放,最后琳琅实在招架不住,只得道:“好了好了,陪你去还不成么。”

不过今儿还真是有点累了,陪着老夫人说了会儿话,用完晚饭就回去歇着了。

第二天艳阳高照,秋老虎姗姗来迟,外面还热得很。

这等天气里琳琅爱犯懒,往二层去寻了本书,躺在窗边的美人榻上消磨了半天时光。锦绣瞧不下去,不时的闹腾着琳琅,“姑娘你倒是起来转转呀,坐久了不好。”琳琅哼哼一声不理她。

锦绣没奈何,“好歹到屋外的池边走一圈也成呀。”

来来回回说了几遍,琳琅不胜其烦,只得跟她出去走走。秦府里随处是风光,这一出门就停不下了,沿着水池曲廊慢慢走,秋叶映在水面,长天碧空叫人心神皆畅。虽然天气热了点,这等明净的秋景也叫人眷恋,于是一路观赏到了后园,到秦蓁读书用的小阁楼时,还进去蹭着听了会儿。

兴尽而返,身子却觉得累,琳琅缩在榻上抱怨,锦绣劝道:“人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姑娘虽不必如此,多动动对身子有好处。将来跟着徐姑娘练起来,也不用怕跟不上。”

“你还想让我习武呐!”琳琅简直无可奈何,翻个身向内侧,“谁爱练谁练,我不要!”忽然又想起什么,翻过身笑看着锦绣,“说起来,你这么撺掇着我习武,是蔺先生的主意吧?”

“是啊。”锦绣供认不讳,“蔺先生说姑娘得强身健体,汤药毕竟治标不治本。蔺先生还说,你要是能习武把寒气给驱出去呀…”

“蔺先生蔺先生,锦绣你是被他灌*汤啦?”琳琅笑嘻嘻的,瞧见锦绣脸上浮起的红晕时愈发笑个不住。锦绣回过味来,登时气哼哼的道:“我是为姑娘好,姑娘却来打趣我!”扭身往香炉那边去了。

琳琅看着她别扭的样子,吃吃的笑。

锦绣比琳琅年长,如今也有十五岁了,放在别处是该放出府嫁人的年纪,只是她无父无母,出了府也没处去,故而一直留在琳琅身边。秦氏因为锦绣会功夫能贴身保护琳琅,格外高看一眼,先前想给她寻个婆家,奈何锦绣不乐意,便也作罢。

如今琳琅瞧着锦绣难得一见的羞恼模样,心里忽然隐约明白过来。蔺通年近三十却未娶妻,武医兼修别有气度,长相不算差,又成熟端方,身为医者,照顾人的本事是一流的。锦绣跟他接触得多了,不会是对他动心了吧?

想要细问几句,那丫头却跑出去不再回来,只得放下不提。

九月二十转眼即至,秦蓁虽然被教导要贞静温婉,奈何天生就是个活泼的性子,好动爱玩。成天被拘在家里,难得有机会可以出去玩,又没有吴氏管着,秦蓁自然期待,按例早起来掀了琳琅的被窝。

朱家兄妹生辰,淮阳城里相熟的姐妹几乎都要去凑个份子,是以秦蓁打扮得格外用心。琳琅的新衣首饰已然做好,都是这里时新的料子样式,衣裳鲜妍首饰夺目,衬得那张脸愈发漂亮。

秦蓁啧啧称叹,“以前都说香香是淮阳城第一美人,如今她这名号可是保不住啦。”

“姐姐自己照镜子瞧瞧,论身段论容貌,你哪里不出挑了?只会拿我取笑。”琳琅嘟嘴。容貌上自己确实胜出几分,但她身量还没长开,比起已显高挑的秦蓁来,身段上根本没法比。相同样式的衣裳,穿在琳琅身上的时候增的是娇艳,穿在秦蓁身上,显的是身段。

秦蓁当真牵着裙角转了个圈儿,十分满意道:“咱俩就别窝里夸啦,都好看!”

瑞安堂里早已备好了饭,吴氏和梅氏风雨不落的给秦老夫人问安,秦蓁自然也要去老人家那里,渐渐就养成了早晚饭都在瑞安堂一起吃的习惯。

朱家兄妹庆贺生辰,毕竟都是小孩子,秦蓁和秦怀恩去凑个热闹就好,吴氏是不用去的,临走前又嘱咐了好些话,只叫秦蓁收敛些,万不可淘气胡闹。秦蓁自然是一递一声的答应着。

淮阳城占地广,从秦家到朱家也要不少功夫,到朱家的时候日头已经升得老高,后巷里停了不少马车,一众小厮在外候着,都在老槐树下纳凉。朱家派了个管事在外招呼着众人,瞧见秦家的马车过来,自然是要迎着的。

门房上坐着不少仆妇丫鬟,也是安排在这里接客应酬的。淮阳城里除了睿郡王府高贵在上,能与朱家比肩的也就秦府,是以对秦蓁和琳琅格外殷勤,引着两人入内,安排了小肩舆抬进去。

朱家的后花园有片月牙形的湖,外围植着婆娑垂柳,内里则是亭台楼阁。今日生辰设宴便是在这里,当中的小阁楼里朱夫人坐镇,左侧敞厅里是朱成钰的贺客,右侧的敞厅里则是姑娘们。

这会儿湖畔已经十分热闹,一边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另一侧莺莺燕燕聚集,娇笑声断断续续。

琳琅和秦蓁先到中间的小阁楼去见朱夫人,里面也坐了不少妇人,大多是带着闺女前来道贺,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朱含香也在那里坐陪,琳琅和秦蓁送了礼物,说上几句庆贺芳辰的话,就往旁边厅里去了。

敞厅里姑娘们不少,除了淮阳城中时常来往的之外,也有隋州、邺州的姑娘顺道前来,倒是热闹。

不多时人到得差不多了,朱夫人吩咐开宴,朱含香便来这里与姑娘们同乐。外面戏台上青衣婉转开唱,夹杂着儿郎们的笑声传来,这一侧姑娘们愈发精神了。这其中有些是确实与朱含香交好,有些是为攀交情,还有些则是冲着朱成钰来的。

琳琅对此倒没太大兴致,朱家这个地方承载着太多不好的回忆,哪怕跟前人语笑闹,琳琅也高兴不起来。何况朱成钰那个的混账生辰,确实没什么好高兴的。

陪着行了几圈酒令,虽然小姑娘们喝的是甜酒,奈何琳琅酒量差,没多久就觉着有点发晕。瞧着熟悉的景物,想起前世的惨淡处境,心里渐渐觉得冷落,连笑容都堆不起来了。

秦蓁瞧见她情绪低落,担心的问她是怎么了,琳琅便道:“喝多了有点晕,我出去散散吧。”

“我陪你。”秦蓁说着就要起身,却被琳琅拦住了,“两个人都逃席像什么话,当心被捉住了罚酒。我去偷个懒,你帮我应付着吧?”

秦蓁闻言便道:“那你小心些,千万别去水边。若还是觉着难受,咱们这就回去。”琳琅便点了点头,“好。”便带了锦绣出去,秦蓁担心,叫随身的阿碧跟着。

这一带湖水花树琳琅都很熟悉,她头里发晕不敢近水,便往假山那边走。今儿所有人都聚在月牙湖边,这厢倒是冷清安静,叫她可以理一理思绪。以前再恨朱成钰,那也是隔了一世记忆模糊,只余浓烈的恨意。

此生再入朱府,当年的一幕幕无比清晰的闪过,从新娘到弃妇,熟悉的景物提醒她曾经的愚蠢和天真。厌恨依然,心里却越来越冷静,思绪更加清晰——打压朱家,其实还可以有旁的手段!

她正背靠假山想得入神,旁边的山洞里却突然传来一声“贺姑娘”,险些叫她惊呼出声。

锦绣反应快,听见那突兀的声音时便闪身拦在琳琅前面,琳琅惊魂未定,抬目望过去,就见君煦从那山洞里走出来,满面歉然的问道:“吓着你了?”

第37章

秋日阳光明媚,空气都是清朗的。君煦背光站着,脸在暗影里,轮廓却被日光勾勒得格外明亮,琳琅缓了口气,忙起身道:“见过世子。”

“贺姑娘不必客气,是我唐突了。”君煦瞧着琳琅的脸色,觉得意外,“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刚才喝了酒有点头晕,这就要回去了,世子慢慢逛着吧。”琳琅尽量不与他相处,不慎碰着了就想避开。君煦却也不傻,上次在眉山书院的时候她就借口有事溜了,后来却混在人堆里,明显没什么事,这回刚一见面她又想开溜,不由道:“贺姑娘这是…躲着我?”

他问得直白,倒叫琳琅一愣。回过头去,十二岁的少年郎从容站在假山侧,气质清贵卓然,将来长大了必然是芝兰玉树。

琳琅多少有点惋惜,若前一世没有被朱成钰迷惑,而是爱上君煦,哪怕后来举家被斩,大概也会心甘情愿吧。可惜了,前世一步踏错,叫她现在都对婚姻畏惧,君煦这边,只能扼杀在摇篮里。

她绽出个笑容,道:“世子误会了,只是我出来得久了,怕表姐担心,还是该早点回去。”

“我就几句话。”君煦缓缓踱步到她身边,一个十岁的小姑娘,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郎,都是娇生惯养的长大,站在一起的时候贵气漂亮。君煦将右手藏在身后,这会儿伸出来,手里却拿着一本书,向琳琅道:“你瞧。”

琳琅依言接过,是玉尘先生的诗集。玉尘先生是几十年前杞国名气鼎盛的才子,诗书双馨,只是天妒英才,二十出头就辞世长去,只留几十首诗流传至今。他才华高绝,作的诗却半点都不晦涩,言辞平易自然,内容却隽永高华,一向是琳琅所爱。

江南诗书文墨兴盛,玉尘先生的诗集随处可见,随便往哪个书肆里逛一逛,就能见着好几种批注评点的集子。琳琅手上这本却不普通,略略陈旧的宣纸书页,面上的字迹却隽秀风流,瞬时叫她讶然,“这是玉尘先生的真迹?”

前朝有位才子被赞“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放在玉尘先生身上,就是“诗中有书,书中有诗”了,他所作的诗和书法一样连贯流畅、一气呵成,书法风骨之中却又透着诗意,叫人赏心悦目。

玉尘先生的诗词流传颇广,书法留下来的却不多,他亲自写的诗集,诗词与书法相辅相成,堪称仙品。玉尘先生在世时都是万金难求,能流传至今的作品更是凤毛麟角。大多数时候见着的都是仿写,叫藏家们遗憾。

琳琅经历两世,哪怕皇城中藏书浩瀚如海,也只在眉山书院中见过诗集的真本。当时她爱若珍宝,流连了许久,谁知道如今君煦手里也拿着一本?

琳琅压住心中的欢悦,细细翻看品咂,以她现下的目光看来,是真本无疑。可玉尘先生不会闲得没事做抄两本同样的诗集,那么这本…

她惊讶抬头,就听君煦道:“那天听你的指点看了一圈,果真叫我发现了这个宝贝。”他的脸上罕见的现出得色,“贺姑娘当真好眼光!”

琳琅被这诗集吸引,已全然将躲避君煦的念头抛之脑后,只管翻着书卷爱不释手,又疑惑道:“这又怎么到世子手上了呢?”她犹记得当时这本书被放得十分妥帖,显见得书院也将其视若珍宝。

藏家爱书,有时胜于性命,睿郡王府虽然是皇亲,却也难用强力取得此书,否则对方拼死对抗,反会落个强取豪夺的骂名。

君煦道:“藏书也讲求缘法,我比他们有缘,他们甘愿奉送。贺姑娘喜欢这本书么?”

“当然喜欢!”琳琅犹自沉浸在诗书当中,不假思索的回答,待抬目看见君煦脸色愈发温煦的笑意,瞬时一惊,想要赶紧开口来个转折,君煦已然开口道:“你若喜欢,我便送给你吧。”

…果然。

这位世子爷锦衣玉食长大,事事遂心,这诗集固然珍贵,但在他来说也只是个物件,瞧着琳琅喜欢,便有意相送。可琳琅哪里能再收他的东西?当年一枚桃花冻已然种下了孽根,先前的砚台是众目睽睽不好推却,如今却是万万不能要了。

她迅速的摆手,“既是世子有缘得之,就该好生留着。至于我么,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能看几眼就已经满足了。”说话间后退了两步,是想要逃离的姿势。

假山后忽然转出个人影,朗声笑道:“世子好大方。”

是朱成钰。这个人阴魂不散,琳琅愈发想要逃离,可朱成钰的后面跟着朱含香,她几步上前挽住琳琅的胳膊,又向君煦笑道:“原来世子是在这里呢,叫我哥哥好找。”

朱成钰也道:“方才见世子喝的不少,没事吧?”他虽然身份不及君煦,却比君煦年长,寻常相处的时候虽然尊卑有别,大多数时候却有点兄长照顾弟弟的意思。

君煦在淮阳城里朋友不多,朱成钰算是一个,便即道:“无妨的。”

朱成钰便又看向琳琅,“贺姑娘呢,无妨吧?方才香香四处找你,说你有点醉了。”

琳琅抿唇摇头。朱成钰便眯着眼睛笑道:“早就听说贺姑娘貌美出众,醉后增了娇艳,比平时更好看了数倍,可见传言不假。”

这话若在平时,也许能当做恭维夸赞,可现下朱成钰眯着桃花眼直勾勾看着她,加上末尾捎了轻佻低笑,那意味可就不同了。琳琅登时恼怒,沉着脸冷声斥道:“原本听说朱公子处事稳妥有礼,现下看来,传言未必可信!”说完懒得再理会朱成钰,向君煦微微行礼,是道别的意思。

朱含香原本挽着她的手臂,这会儿却舍不得离开,握着琳琅的手道:“哥哥喝醉了,还请琳姑娘别放在心上。这边风景也不错,咱们随便走走散心?”嘴里说着走走,脚步却纹丝不动。

琳琅因为朱成钰的缘故,对她也没了好气,道:“怕是表姐要担心了,我先回去吧。”片刻都不愿逗留,带着锦绣和阿碧离去。待得绕过了假山,还听见朱含香站在原地说话,似乎是在和君煦闲谈。

阿碧跟在身边,低声道:“找我们表姑娘?怕是找世子才对吧。”琳琅闻言冷笑,却还是出言制止道:“别胡说。”

其实君煦的身份放在那里,多少女儿家都想着能攀附上去,朱含香肯多花心思也正常。怕的就是她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一边讨好郡王妃盯着世子妃的位子,另一边还筹谋另寻高嫁,那可就不好看了。

至于朱成钰那个混账,呵,他等着吧!

到了厅里见着秦蓁,琳琅心里的气也消了,姐妹俩挽着手臂在湖边走了半圈,远远的瞧见沈从嘉。那边沈从嘉似乎也认出了她们,仿佛老鼠见着猫,竟然扭身走了,让琳琅觉得莫名其妙。

没多会儿朱含香回来,推说有点醉意,在座的姑娘都是识相的,既然已经热闹庆贺过了,便陆续告辞。

琳琅和秦蓁同众人一道出来,自乘马车回府。

秦老夫人瞧她们玩得也累了,便让回去歇息,还说明早会将早饭送过去,叫她们多歇会儿。

琳琅回去喝了药,在热水里泡了会儿,裹了睡衣趴在榻上由锦绣捏腰捶腿。折腾了这一天,倒真是有点累了,闭着眼睛养神,锦绣的手法日益熟练,力道拿捏得又好,这一趟捏下来,解了大半的疲乏。

琳琅打发锦绣自去歇息,由木香和木鱼儿铺床,她觉得精神了些,便裹件外衣出门,慢慢走到外面的水榭里。

夜已经深了,天空里星子熠熠生辉,苍穹浩瀚广袤,那张漆黑天幕永远叫人探究不透。亦如同,她探究不透这一场重生。

靠着柱子坐了会儿,对面锦绣提着灯笼走过来,披了件厚衣服给她,“如今晚上天气也凉了,姑娘本就畏寒,哪能在这里坐着呢。”这么一说,倒还真有点冷,琳琅缩一缩脖子,问道:“明儿该去停云居了吧?”

“是啊,上次是十六,正好五天了。”

“那就早点休息吧。”琳琅裹紧了外袍回屋。

次日早上琳琅正准备着去停云居呢,吴氏那里却打发了人来,请她去一趟客厅。琳琅问是有什么事,那丫鬟道:“是朱府的人,说是来赔礼道歉还是什么的。”

朱府的人来赔礼道歉?目下得罪过她的也就朱成钰,不会是他吧!满怀压抑的走到客厅,远远就瞧见了那道叫人瞩目的身影,高挑的身量,红色的披风,这位少年一如既往的张扬。

琳琅缓步过去,舅母吴氏就坐在上首,旁边的几案上摆着个精致的盒子。下面朱成钰放着椅子不坐,直直的站在那里。见了琳琅,他便躬身长揖,“昨儿酒后失言,唐突了姑娘。今日特来赔礼,还请夫人和姑娘莫怪。”

这等郑重其事的样子叫琳琅诧异。不过一句话而已,当时斥过便算,他巴巴的跑过来是想做什么?

琳琅瞧了吴氏一眼,就见吴氏笑道:“朱公子今日一早特来请罪,倒叫我糊涂。昨儿也没听你和蓁儿说起,是怎么了?”

琳琅不能将原话转述,只得道:“就是有句话说得不妥,其实也没什么的。”

吴氏便笑道:“我说是什么大事呢,朱公子也太客气了,小孩子家的,偶尔说错话也是有的,又何必跑这一趟。快请坐吧。”

朱成钰却还是道:“姑娘不计较是大度,我这里却还是自责。昨天姑娘为庆贺我和香香的生辰而来,结果我却惹得姑娘不快,实在是…过意不去。”他揪着那点错处做文章,琳琅赶着要去停云居,没耐心跟他耗,便道:“些微小事,不足挂齿。”

吴氏虽不明白是何事,但看琳琅这态度,显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再一看朱成钰这般持礼道歉,多少有点赞赏,笑道:“朱公子快坐吧,不必客气。”

朱成钰便笑道:“今日前来,一则是赔罪,再则也是想弥补。月底我和世子约了去山里赏秋,香香和沈家姑娘也去,我想冒昧请姑娘也一同去逛着散散心,高高兴兴的回来,我和香香才能心安。不知夫人…”

“这有什么。”对方是节度使家的公子,吴氏待他也客气,况朱含香那个姑娘也讨人喜欢,心下就允了,不过还是得问问琳琅的意思,“琳琅瞧着呢?”引着外男在场,到底没叫她的乳名。

琳琅有些作难,“山里风大,我又畏寒,恐怕要辜负朱公子的美意了。”

“姑娘这是不肯原谅么?”朱成钰仿佛自责,又诚恳道:“到时我和香香会好生安排,必不叫姑娘受委屈。”

琳琅烦厌他假惺惺的态度,委实不想答应。

吴氏考虑的却不同,朱镛和秦紫阳一个掌军、一个掌政,平日里少不了往来,此番朱成钰放低姿态前来,诚心邀请同游,若执意拒绝,反为不美。她并不知道琳琅对朱家的厌恨,瞧着这几次琳琅和朱含香相处得也不错,只当是琳琅初来乍到,不愿独自与旁人出游,便道:“到时候让蓁儿一起去吧,这里的秋山景色不错,散散心也好。”

若在座的是秦氏,琳琅撒个娇,说她讨厌朱家兄妹不愿意去也就是了。可舅母不比娘亲,这撒娇耍赖的招数显然不能用,琳琅又想不出什么恰当的理由来,咬了咬唇,只得道:“那么,谢朱公子美意。”

朱成钰这才露出笑容,客气一番走了。

吴氏也知道琳琅今日要去蔺通那里就诊,嘱咐道:“这事儿答应着,若到时候你当真不想去,推个病也就是了。你去停云居的时候路上小心。”她待琳琅向来都不错,琳琅也能明白她的考虑,当下笑道:“舅母放心。”

桌上放着的盒子描绘精致,吴氏指了指,琳琅明白那是朱成钰赔罪的礼,便道:“舅母帮我收着吧?”吴氏只当她还置气呢,便道:“那就先放着。”

琳琅辞别吴氏,出了客厅往外走,远远还能瞧见朱成钰的背影。她撇了撇嘴,怎么前世就没发现他这么假惺惺呢?果然色令智昏么,唉。

虽然不乐意,转念一想,既然要对付朱家,平常往来交道是不能少的。这次游山有沈玉莲,沈从嘉必然也要去,朱成钰送上门来的机会,浪费了岂不可惜?

第38章

停云居里一切如旧,蔺通把脉过了也没说什么,叫锦绣如常按捏就是。琳琅对病情倒是半点都不担心,只问徐朗道:“金光寺那边怎样了?”

“多谢六妹妹帮我觅得良才,那位僧人俗家名叫陈皓,果然是腹有乾坤的人,有他从旁襄助,我漠北军就更不怕那些蛮子了。”徐朗装模作样的道谢,看得琳琅直发笑,徐朗又自言自语道:“这么大的恩情,我该怎么谢你呢?”

“这还要谢么?嗯…蔺先生帮我瞧病,这就扯平了。”琳琅迅速的算账。

徐朗却道:“一码归一码,这谢礼我还是要送的。不过说起来…”他屈身近前,离琳琅的脸不过一尺的距离,“六妹妹答应我的荷包可一直没见影子,我这里等着呢。”

琳琅“啊”了一声,先前推说是身子不好,如今已然没了大碍,再推下去可就是赖皮了。徐朗帮她为裴明溪谋划,琳琅自然是感激的,便承诺道:“一个月吧,十月底之前就做好!”说着堆起笑容,“徐二哥帮我这么多,我定会说到做到。”

徐朗大言不惭的道:“确实帮了你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