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虽是丫鬟,但因比琳琅年长,且自身职责又是保护琳琅安危,心里多少是将她视作妹妹的。而今小姑娘才十二岁,就得和婆母婶婶们周旋,不由抱怨,“二爷也太心急,这么早把你娶过来。”

琳琅笑着没说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虽说失了自由烂漫的时光,但好在她年纪小,就算是行差有错,大夫人那里也能交代,正好叫她慢慢摸索。

洪妈妈办起事儿来倒是快,她纵然打探不到二夫人那里的隐秘消息,却能和清心堂的人说得上话。楚寒衣有心让琳琅自己立起来,得知她派洪妈妈来探消息时并未阻拦,不过琳琅这一番动静倒是让她想起这事儿来了,“那个锦绣的身世查清了?”

“问过贺家的人,说是她们三夫人秦氏七八年前带进府里的,身世却没人知道。”

楚寒衣道声“知道了”就叫冯妈妈退下去。内宅的事情上冯妈妈是一把好手,外面的手段终究有限,于是召来一名暗卫,吩咐了几句叫他去了。

这里洪妈妈将消息带到双泉馆,琳琅也颇意外。双雁这个人她可是听都没听说过,叫来锦绣一问,锦绣也不知她是何人。这倒是奇了,琳琅一笑,“走,咱们去见识见识那位双雁。”

要拜会二夫人,琳琅的理由是不缺的。上回从她那里拿了不少散寒丸,这次琳琅便寻了两样滋补的药丸过来,带上洪妈妈和锦绣,往二夫人那里去了,到那里将药丸一送,琳琅将前儿二夫人和楚寒衣的口角抛在脑后,自然是一番恭维客气的话。

二夫人纵然对前事心怀芥蒂,有好东西拿,自然是来者不拒。

两个人说了好一阵子话,琳琅才带着洪妈妈和锦绣回去。一路上锦绣的脸色都不太好,到双泉馆里进了屋,不等琳琅问话,锦绣便已气道:“那个双雁,她是我杀父仇人的女儿!

杀父仇人?琳琅登时一惊。

锦绣的身世琳琅了如指掌,她的父亲原本是西北一个小镖局里的总镖头,后来被副镖头设计陷害,在走镖的路上被马贼给杀了。而后副镖头使诡计杀了她娘,将锦绣卖到人贩子手里,霸占了镖局。

锦绣那时候才八岁,虽然也会武功,但副镖头选的也都是练家子,她落在人贩子手里还能落什么好?后俩被秦氏买来当了琳琅的贴身丫鬟,虽然一直记着仇,不过经常和西北相隔千里,只能藏在心里。可是好巧不巧的,那个副镖头的女儿竟然在徐府?

“双雁的父亲名叫崔万里,如今可算是对上号了,崔万里就是投奔了老爷的人。只是他投军,也不知道镖局怎样了。”锦绣恨恨。

琳琅想了想,“崔万里能把女儿送到徐府为奴为婢,虽然现下当了头领,最初肯定是落魄投靠,才会想讨好徐家。既是落魄,必然就不是什么总镖头了…”见锦绣脸色微变,忙开解道:“也许是镖局的人不服他,把他赶出来了呢?”

这当然不过是猜测罢了,但是相比于锦绣心目中“镖局已经关门”的猜测,实在是好了许多。锦绣也只能自我安慰,但积压多年的仇恨已经被勾了起来,她仰头瞧着琳琅,咬牙道:“少夫人,我想报仇!”

“要报仇我不拦着,但是,得等时机。”

锦绣当即道:“少夫人放心,锦绣晓得其中厉害,绝不会叫你和夫人为难!”虽然满腔愤恨,锦绣却也不敢当即动手,毕竟琳琅刚嫁进来根基不稳,双雁是二夫人身边的人,二房又深受老夫人偏疼,要是闹出什么事来可就不好收拾了。何况徐家以军功传家,府里的暗卫不知藏了多少,锦绣纵然会些功夫,想要在府里动手却也难比登天,说不得,还得静候时机。

而没等时机到来,江南那头却传来了消息——朱镛拥兵自立,谋反了!

77

朱家拥兵谋反的事如同往平静的湖面中扔了一方巨石,登时激起极大的波澜。朱镛任三州节度使,其影响力却不止辖内三州,皇帝上回没敢动他,也是忌惮其势力,想要慢慢铲除,谁知道时隔一个多月,朱镛竟然就按捺不住了?

如今京城虽然平安,各处的山匪流民却闹得很凶,朱家暗中布置许久,起兵后的四五天内连克数城,消息传开后各处的山匪大多蠢蠢欲动,当地驻军又弹压不住,奏报便如雪片般飞到了皇帝案前。皇帝少见的在御书房待了整日整夜,然而面对摞成小山的奏折,却是一片茫然——

朱镛不是很积极的为他搜罗木材,忠心耿耿吗?前段时间魏家的事情牵连出朱镛时,皇帝虽起了疑心,然而朱家如今尾大不掉,岂是轻易能控制得住的?如今他竟然明目张胆的造反了,怎么办?

朝中枢密使、右相、新的兵部尚书等一堆人被召入宫中议事,事情最初还捂着,到后来传开,一时间人心惶惶。

而在徐府,琳琅得知这个消息时,已经是朱家起兵的十几天之后了。

这段时间因为胡氏病重,琳琅和徐湘都乖乖的在府里待着,根本不曾出府。消息自朝堂传出,徐府中最先得到消息的自然是楚寒衣,这等要事她自然不会跟琳琅说,而是匆匆出府一趟,回来便给徐奉先传了信——当然徐奉先必定有其他渠道更早得到消息,只是楚寒衣的内容更全罢了。

而在琳琅这里,得知朱镛谋反的消息时自然是惊住了。朱家谋反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事,但是这时间…也太提前了吧!

前世朱家动手可是在三年之后啊,如今他们提前动手…江南那边的局势难道是稳住了?也就是说…秦家应该已经被朱家拉拢过去了?而徐家这边,这半年中应该未必有多周全的准备,也不知能否应付朱家。

然而在徐家来说,她只是个十二岁的、刚刚嫁为人妇的小姑娘,就连家务都插不上嘴,更别说军国政务了。楚寒衣绝不可能像徐朗那样说一些新的消息给她听,琳琅心里关切,只能自己去打听。

算一算日子,楚寒衣寄出家书召徐朔回京也有些时间了,琳琅叫了徐湘往胡氏那里去探望,路上正好碰见了风尘仆仆的徐朔。他大概是快马加鞭赶过来的,远远看过去颇显疲态,虽然妻子重病,入府后却不敢耽误片刻,直接往楚寒衣那里去了。

琳琅懂事时徐朔已经去了漠北,此后就一直在边关历练,统共没见过几次,这回还是徐湘先指着,琳琅才认出来。她俩关系亲近,琳琅倒也不隐瞒,担忧道:“听说朱镛谋反,也不知道现在怎样了。”

“我昨儿才听说,朱镛这一路势如破竹,竟然直逼京城来了。”徐湘是被楚寒衣当初儿郎教养的,身边的人都不弱,这方面的消息毕竟更灵通些。她对朱家的了解不多,最深的接触还只是那次跟朱成钰在射猎场外偶遇后两人赛马,如今朱家谋反,徐湘自然是没什么好感的。

琳琅便道:“朱镛率兵直奔京城,就不怕后院起火?”

“我听到的消息也不全,说是南边的很多州郡已经归降于他了,皇上下了讨贼令,但是很多人非但不抵抗,反而往朱家投诚去了,他的后方可安稳得很。”徐湘愤愤,“一群怕死的软骨头,等皇上下令让徐家讨贼,我第一个杀过去!”

琳琅在心里默默的擦了把汗。朱镛要谋反,兵力固然重要,声望和人心也不可或缺。他能这样肆无忌惮的率兵直奔京城,恐怕南边的官场政务上,是秦家在帮他打理吧?那么秦家也应归于“软骨头”之列,只是不知这次秦家是真心投靠,还是虚与委蛇?

心里实在有太多疑惑,琳琅和徐湘暂且往胡氏那里去了。

因听得丫鬟回报说夫君归来,胡氏的精神头好了许多,哪怕明知战事一起后夫君必然没法留在身边照顾,她的脸上也罕见的露了点笑意。琳琅和徐湘在这里坐了许久,等徐朔回来后各自见过,便留他夫妻俩说话,她俩往清心堂去了。

清心堂里的氛围比平时紧张沉肃了许多,因这里最靠近外院,这等情形下也允许男子出入禀事。

徐朔这回也带了几个人过来,途中得知朱镛谋反之事,这些人在京城倒是可以帮忙了。他们几个人如今就在厅中,楚寒衣坐在上首,同他们商议事情。徐湘不敢打搅,等到这些人离开时才敢进去。

楚寒衣虽然一直忙着,精神头还不错,见着她俩,沉肃的容态未变,只是问道:“胡氏那里怎样了?”

“听说大哥回来,她的精神好了许多。”徐湘开门见山,“母亲,外面的事情怎么样了?”

“朱家已经打到了徽州,这一路所向披靡。”楚寒衣难掩的焦灼。

徐湘又问道:“那朝廷这边呢?”

“哼,派出去的战将都只会纸上谈兵,连山匪都镇压不住,还能抵抗朱家?看这势头,朱家这支军队可是操练得很好!”楚寒衣这一天里说得口都干了,瞧一眼琳琅,叮嘱道:“这段时间你们哪里都别去,我瞧着情形…怕是不出一个月,朱家就该兵临京城了。”

“这么严重?”徐湘忽然起身。

楚寒衣道:“朱镛攻克南边五州只用了半个月时间,徽州距京城不过五六百里,这一路又没有得力的战将,如何能守得住?现在派出去的那个许敬宗,哼。”冷笑了一声,其意自明。

徐湘急道:“为何不从北边调兵?漠北军、还有西边的楚淮安,谁不能抵挡朱家?”楚寒衣道:“谁知道呢。”显然是气话,大抵对如今皇帝的应对策略十分不满。

然而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徐奉先和楚淮安都是猛将,两支军队又都以悍勇闻名,把他们扔到远处镇守边疆可以,但让那两支虎狼一样的军队来到京城…现在这位木匠皇帝还真没有这样的魄力和雅量,恐怕还指望着许敬宗能拦住朱家,至不济,在皇帝跟前,还有个禁军呢。恐怕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调这两支军队的。

琳琅瞧一眼楚寒衣的神色,晓得她的避忌。毕竟徐湘是徐家军的人,而琳琅则只是个年少的、还不懂事的儿媳妇,关于军务政事,楚寒衣是不可能当着她直言不讳的。略略觉得有些尴尬,琳琅道:“母亲,我想这两天回娘家一趟,可以吗?”

“回家做什么?”楚寒衣抬眼看过来。

琳琅便道:“南边出事,我舅舅和外祖母都在那里,我实在担心…想回家看看有没有消息。”

这也是人之常情,且朱镛虽然谋反,到底还没打到京城脚下,虽然搅得人心惶惶,倒也不用太风声鹤唳。楚寒衣便点头道:“那便小心些,让七凤和九鹞跟着,你也知道朱家的事朝野震惊,徐家和贺家都是被人盯着的,行事要注意分寸。”

琳琅起身恭敬道:“我记着了。”

回到双泉馆,瞧着空荡荡的床榻和书案,琳琅忽然很想念徐朗。如果他在这里,京城的这些事情徐朗往来惯熟,比徐朔要得力许多。何况徐朗知道她的心思,这些事情上总还能露些口风,比如今从楚寒衣这里挖消息可轻松多了。

这种蒙在鼓里万事不知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琳琅暗暗下决心,往后哪怕可能惹楚寒衣忌惮,但还是得培植自己的心腹耳目,关键时候,求人不如求己。

次日带着锦绣、杨妈妈等人往贺府去,贺府里也是一团紧肃的氛围。

贺文瀚如今任右相之职,虽说军务上是主要还是靠枢密使,他的分量却也不轻。自打朱镛谋反的消息传来后贺文瀚便进了宫,经常是到深夜才疲倦归来,甚至整夜不归,大夫人和老太爷这里也都是紧绷着精神呢。

琳琅归来在这时候不过是个再小不过的插曲,虽然徐家镇守着漠北,但其中事务都是徐奉先和楚寒衣打理,琳琅这里是探不到消息的。贺老太爷也没打算把琳琅推进尴尬的境地里,在琳琅问安过后,就让他去庆远堂贺老夫人那里了。

老夫人那里自然无多余的话可说,琳琅转了一圈儿便赶紧去兰陵院。

秦氏早就在门口等着了,等琳琅进门,便让妈妈们带着贺卫琛在外面玩,她屏退了屋里伺候的丫鬟,问道:“你那里怎样?听说徐朗前些天去漠北了,你那儿一切都好?”

“母亲放心,我这儿没什么事。”琳琅如今最关心的是秦家,当即道:“舅舅家那边有信儿吗?”

秦氏摇了摇头,脸上的愁容根本无从掩藏,“听说朱镛能顺利出兵,你舅舅的功劳不小…前儿你父亲还被圣上责备,你舅舅那里又没有半点信儿,唉。”秦氏对朱家并没太多的恶感,不过毕竟是乱臣贼子,秦家一介地方大员与叛贼为伍,皇帝处罚不到南边的人,拿贺文湛说几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更让秦氏难堪的是,贺老太爷是当今皇上的太师,贺文瀚是太子太师,父子俩忠心事主,绝对是要旗帜鲜明的征讨逆贼,半点都不含糊的。而与贺老太爷交情不错的秦家却是叛贼的得力助手,哪怕贺老太爷没说什么,秦氏这里也难堪得很。

战事已经起了好多天,如今看来朱家势如破竹,谁都不知道京城能不能守得住。若是朱家赢了,贺家站在风口浪尖,绝对落不到好下场,若是朱家输了,秦家必然也逃不脱责罚…两头都是至亲之人,秦氏想起来就觉得心里焦躁,整宿整宿的睡不着。

琳琅当然也忧心。秦家的打算她无从知晓,秦紫阳身居高位,行事前不可能不思虑周全,前世他义无反顾的跟随朱家,一则是形势所迫,再则是秦氏已然亡故,他们并无忌惮。但是此生秦氏健在,秦家的动静必然会牵连到她,难道秦紫阳就没有预先想过?

虽然晓得政客的权衡中感情实在不算重要,秦氏多少也觉得失望,琳琅只得劝道:“先前我和舅母、表姐被朱家的人拦路,两家早就交过手,大舅舅那里究竟是个什么打算,我们不得而知,母亲还是不要胡乱揣测了。”

“他还能有什么打算?反贼的身份已经是定下了,兄长他,他就不怕事情败露株连九族吗!”秦氏关心情切,已然乱了阵脚。

琳琅只能劝道:“咱们可以往好了想,舅舅虽是个文官,却也不是能轻易拿捏的。朱家能顺顺利利的的一路进京,跟后方的安稳密不可分,而后方是谁管着的?朱家大军已经到了前线,江南那一片就数舅舅的影响力最大了,若是来个后祸起萧墙,朱家岂不是就进退维谷了?”

“说得轻巧,朱镛敢放心出兵,必然是有了安排。何况,若你舅舅是真心投靠朱家呢?”秦氏的声音变低。

这当然是最坏的情况,朱家如果顺利入主京师,贺家摆着一位太师和一位太子太师,能讨到好处就怪了。至于秦家的助力,到时候朱镛再来个过河拆桥,秦家一样倒霉,自身都是难保,哪里还能护着贺家?所以哪怕现在秦紫阳是真心投靠了朱家,最好也能策反了他,否则大家都得完蛋。

琳琅紧盯着秦氏,“那么母亲,你希望朱家赢吗?”

“当然不希望!”秦氏断然道:“乱臣贼子本就当诛,若是朱家赢了,咱们贺家能有活路?何况君家的江山传了几百年,满朝文武人心所向,朱镛食君之禄却不忠君之事,一介叛贼而已,江山岂能容他篡夺!”

若放在前世,琳琅必然也会说出一模一样的话来。不过亲眼见证过江山的更替,现在想来,所谓江山正统倒不是那么重要了。君家坐拥江山几百年,出过明君也出过暴君,而今皇帝不思政务,却为了木材折腾得民不聊生山匪横行,大概也是气数已尽。

但是再怎么样,这皇位决不能落在朱家手里!如果非要更替,也许…徐家也很好?琳琅被这莫名其妙跑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连忙将它赶出脑海,向秦氏道:“既然不想朱家赢,那母亲给舅舅写封信吧?”

秦氏陡然精神一震,琳琅道:“尽人事听天命,虽然舅舅自有决断,母亲写封家书劝一劝又有何妨?”虽然未必能劝得秦紫阳改了心意,但事先铺垫过了,后面若是需要他做什么,会顺利许多。

最重要的是,旁征博引述古论今将那些“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故事一说,狠狠劝上一番,秦紫阳那里至少能早早用些自保的手段。

78

秦氏的信是寄出去了,江南那里却没有任何回音。期待中的祸起萧墙并没有发生,朱镛的脚步却是越来越近,皇帝派了一*的战将出去,却没人令他满意——最得力的一位将军死守城关十五天,最终死在了叛军手中,其余的或是三五天,或是一天都守不住,或死或降,尽如泥牛入海。

一个月出头的时间里,眼瞧着朱家的大军越逼越近,皇帝终于坐不住了,下诏令漠北的徐奉先火速带兵来增援。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君家的江山传到如今,虽然西边和北边都有邻国虎视眈眈,但边关由虎将守卫,这一两百年里从未有人能叩开铁关。那里的将士们自然是勇猛无比,但在安享富贵的京城周围,虽然一样有戍卫的军队,到底没有经历过任何战事,加上朝堂中积弊渐生、江山安稳太平,军队早就懈怠了。

君家刚得江山时以京城附近的守卫最为牢固,然而传到如今,这些军队中大多是官宦人家的子弟旁亲,真正能打仗的并没多少。哪怕是皇帝着重选才,能上战场的猛将都在边塞,留在这里的纵然满腹文韬武略,却没任何上战场的经验。

相较之下,朱镛的军队虽比不上漠北军的悍勇,对付这些金玉其外的军队时却很有优势。

不过十天出头的时间,朱镛的军队便已兵临京城,起其速度之快,令人咋舌。而太平富贵了几百年的京城,终于乱作一团。

琳琅在这个时候已经是十分焦虑了。按说以漠北军的速度,哪怕大军行进得慢,徐奉先在这等情形下自然应该先遣精锐南下增援,若是日夜不停赶来,这个时候也该到京城附近了,可是现在,半点都没有漠北军的消息。

她晓得上一世的结局,这时候更是害怕噩梦重演,往楚寒衣那里探了几次消息,楚寒衣虽然表面焦躁慌乱,却隐隐透着不寻常的镇定。

京城的可用之人全都被找了出来,徐朔既然恰好回京,皇帝因他在漠北打过不少胜仗,便命协助京城的守卫。

朱家节节逼近,自起兵至今,统共没吃过几次败仗,如今大军守在京城外,声势更是盛隆。虽然“怕死的软骨头”占了多数,但满朝上下,也不全都是贪生怕死之辈,陆续有人率军增援,以解围城之困。朱家腹背受敌,在京城外屯兵三天三夜,依旧没能打开城门。

而徐家的漠北军,依旧杳无音信。

据外面传言,说北边亦有人与朱家勾结,拦住了南下的徐奉先。如今局势乱作一团,这消息的真假无法辨别,但漠北军确确实实是没能如皇帝所愿。

胶着到第四天的凌晨,守城的主将陆谦偷偷开了城门。朱家数万精锐少半留在城外呼应,大半一拥而入,朱镛和次子率人马直扣皇宫。

是夜,皇帝被杀。

京城中厮杀呐喊声响彻,天蒙蒙亮的时候,徐府之内,楚寒衣将所有人都召到了眉寿堂。上至徐老夫人,下至仆从丫鬟,所有人战战兢兢,就连徐老夫人都罕见的一语不发,目光直往楚寒衣身上飘。

如今徐奉先、徐奉英都不在府中,徐奉良当了一辈子纨绔,这个时候是半点都指望不上的。小一辈里在京的就数徐朔最能干,然而他被派去守城,这个时候主将通敌朱家军长驱直入,徐朔那里生死未卜,剩下个徐胜,如今早就乌龟般缩到徐奉良后面去了,一声不吭。

楚寒衣端坐在那里,脸上镇定无比。

朱镛既然谋夺皇位,在天下尚未大乱时,自然不敢博恶名。这回攻入京城前,他早已下令三军不得轻易扰民,是以城里虽然乱了一夜,倒没出什么火烧民居、贼军抢掠之类的事情,只有梁军在街巷中交战,虽然也毁了不少宅邸商铺,却还不至于波及徐府。

到了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在明哲保身。君家江山气数已尽,皇帝昏聩无能,军权盛于皇权,而救兵迟迟不到,这一场战斗的成败众人心里有数,这一晚虽然外面喊打喊杀,但除了些忠心耿耿的臣子和少数皇亲外,大多数人选择关门避难,徐府亦是如此。

昨晚的打杀声响了一宿,在座的人均是彻夜未眠。楚寒衣虽是女将,到底也只能在漠北的地盘上披甲上阵,这次京城的守城之战里皇帝虽然也有让她出战的意思,却被她以“年老体弱”为由拒绝,只在府中听了一夜的战情。在黎明将至的时候,她自然也听见了皇帝被杀的消息。

她清了清喉咙,沉声道:“皇帝被杀,朱家入主皇宫,诸位有什么想说吗?”

底下鸦雀无声。徐老夫人木着张脸,徐奉良的脸几乎埋进脖子里去,二夫人和徐胜更别说了,低头盯着脚尖,只竖着耳朵听动静。

楚寒衣脸上浮起一丝冷笑,逐个扫了一圈,“漠北军已经到了京外四十里处,但如今皇帝被杀,是进是退,还需考量,各位,我们该何去何从?”她当然不是向这些人讨主意,见无人回答,便直接问徐奉良,“二弟,你看呢?”

徐奉良看了她一眼,七尺男儿,气势竟比不上楚寒衣的一半,只是讷讷道:“大哥和三弟虽然英勇,但天下既然落在了朱家手里,不如…”他看了徐老夫人一眼,低声道:“从了大势也未尝不可。”

楚寒衣不置可否,又问道:“其他人呢,怎样想?”她的下首坐着徐湘,徐湘脸上颇有愤愤之色,正欲起身说点什么,却被楚寒衣暗暗的用力按住,眼神扫过去,颇含警示。徐湘张了张口,气哼哼的坐下了。

琳琅就在徐湘旁边,自然是将这情形看在了眼里,却也未做声。原本她以为徐家精忠报国,必然会千里驰援,然而这十几天下来,心里的希望却一点点泯灭——昨晚楚寒衣已然找她和徐湘嘱咐了些话,虽然没有明说,然而看那意思,漠北军迟迟不至,并非是在路上遇到了阻碍,而是刻意如此。

明明可以匡扶正统,忠君驱贼,却为何要故意慢一步呢?

以徐奉先和徐奉英的能力,若能及时赶来,未必就会输给朱家,却为何要故意放任朱家进京城、杀皇帝?

无非两种打算。其一自然是徐家见皇室大势已去,不欲再做无谓的挣扎,已和朱家串通,然而就琳琅所知,徐朗和徐奉先父子铲除魏家、暗查朱家,不太可能与之联手;其二则颇为诛心,徐家故意慢了半步,放任朱家进京城杀了皇帝,天下易主已成必然,剩下的,就在于皇位到底落在谁手里。

朱家固然是占了先机,但这一路打过来,到底损了元气,徐家经营了这许久,未必就会落在下风,若真有心角逐皇位,难保不会成功。

这样的猜测令琳琅忐忑不安,倒不是觉得徐家这样做不厚道,毕竟皇室衰微,江山更替是迟早的事情,徐家有这样的心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前世徐家明明是为保皇而来,此生却是这样的情形,是她听到的消息错了,还是这一世…有人改变了徐家的态度?

种种猜测只能隐于心间,琳琅垂眸,听到楚寒衣朗声说道:“朱家入主皇宫,我们徐家必须得表明态度,既然诸位没有异议…”她扫了一圈,全然无视了徐老夫人,“这事就按国公爷的意思,咱们顺应大势,归降新主。”

楚寒衣的声音微微停顿,在座众人难掩惊诧的抬头看她,然而迫于起威严,还是无人敢说话。只有徐湘脸上有愤愤之色,却被楚寒衣强压着不许说话。

“徐府上下同进同退,既然定了此事,各位就不得有异心。”楚寒衣拍板定论,“这两天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出府,一切事宜,皆要先告知于我。”

上首老夫人没有异议,徐奉良更是不敢乱来,只点头称是。

楚寒衣又叫了声二弟,向徐奉良道:“徐家上下归降新主,事关重大,二弟还是明确表个态度吧,若还有什么想法,咱们大家共同商议。”虽然刚才徐奉良说了想投靠朱家,到底态度含糊不清,楚寒衣是半点不容他逃避敷衍了。毕竟前路未卜,为免后面有了变数时徐奉良搪塞推卸,这表态是必不可少。

徐奉良眼瞧着躲不过了,只得道:“皇上不务朝政,沉迷木工,为了修建宫室而大兴土木,咱们京城还好,南边听说已是民不聊生,卖儿卖女的比比皆是。为君不仁,自该能者居之,朱家一路北上势如破竹,可见是民心所向,咱们归顺于他,也是顺应大势。”说到后来,倒是颇为诚恳了。

当了一辈子纨绔,徐奉良原本是从不在正经事上留心的,这一番话说出来,倒叫不少人心内诧异,没想到这位二老爷还能有关心国事的时候。至于这番话是不是合道理,各人自有看法,不过在座的除了老夫人、徐奉良外,没几个是能在徐府说得上话的,自然不敢妄议。

何况依目下的情形,皇帝已然被杀,顺应朱家…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楚寒衣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再无二话,叫各人自回住处,不得乱走动。她也不回清心堂,而是往外院徐奉先的书房里去了。

琳琅跟着出门。徐府何去何从自有国公爷和楚寒衣商议定夺,琳琅无从置喙,平白担忧也是无用,只是徐家固然能安然无事,贺家那里呢?前世朱家入主京城,最先收拾的是皇亲国戚,而后便把矛头对准了贺家和徐家,这一次,贺家能否躲过此劫?

“娘,能不能派七凤和九鹞去贺府一趟?”琳琅跟在楚寒衣身后,开口问道。

楚寒衣脚步不停,“不用了。”

“我担心家人。”琳琅固执。

楚寒衣顿住脚步,回身看她,“放心。”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再无多的言语。可琳琅哪能真的放心?楚寒衣杀伐决断,母家又在边塞,自然无此担忧,琳琅却截然不同,她重活一次,最想要的就是贺家上下平安无事,若是贺文湛和秦氏、甚至大夫人、贺璇玑出了什么意外,先前她苦心剪除朱家羽翼,岂不是白费了?

琳琅继续跟着,不肯罢休,“夫人,我没法放心。贺家已经开罪了朱镛,那里又没什么护卫,只让七凤和九鹞和锦绣过去,不惊扰旁人,可以吗?”就算不能保护整个贺府,保住最重要的几个人也是好的。

楚寒衣有些无奈,挥挥手叫人推开,让琳琅走近跟前,低声道:“明之已经安排人在那里了。”

“他…”琳琅大喜过望,甚至有点不可置信,见楚寒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忙敛住欢欣,深深吸了口气。

徐朗竟然已经派人到贺府去了?那他这会儿在哪里呢?漠北军已抵京城外,他是在军中,还是已经潜入了京城?

喜悦铺天盖地的卷过来,琳琅强自按捺,楚寒衣索性多说两句,“明之说过江南的事情,那位陈皓很得力。贺家那边不会有事,这两天你安心留在双泉馆,但是切记,不能对任何人透露,包括湘儿。”

猜得事关重大,琳琅当即保证,“母亲放心,我绝不多说!”刚才情急了喊“夫人”,这会儿又是“母亲”,楚寒衣无奈笑了笑,带人走了。

这里琳琅往双泉馆走,心里却狂跳不止。徐朗安排了人保护贺府,这意味着什么?漠北军是昨天才到的京城外,形势危急之下,徐朗最先顾及的肯定是朝政大局,哪会有时间安排这些?然而看楚寒衣那意思,这会儿贺家那边的安排一时妥当了的,这就说明,徐朗应该早就在京城了!

如今徐朔下落不明,徐府上下更是没有半点徐朗的消息,众人所知道的,仅止于漠北军已经在京城之外,这些消息秘而不宣,楚寒衣和徐奉先…果然另有安排!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琳琅勾唇微笑。

79

这几个时辰过得似乎特别慢,外面的街巷中再度吵闹起来,却不是往常见惯的商铺开门、百官上朝,而是兵丁带刀往来,往京城的各位皇亲家中去。

徐府附近也住着位郡王,在宁静的清晨,那里的兵丁呼喝声愈发清晰的传了过来,搅得人心惶惶。徐府的内院虽然看着平静,外院里却是人员往来匆匆,楚寒衣坐镇在书房,脸色渐渐的也有了焦灼。

外面的消息一道道传来——太子被杀、亲王被杀、郡王被杀、长公主被杀、公主被杀、郡主被杀…但凡君姓的人,无一例外的难逃此劫。

而深宫之内,朱镛兴奋而忐忑,虽然整宿没有睡觉,精神却是极好。这一路北上出奇的顺利,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皇帝和太子已被杀,君家再没有挽回狂澜的可能。皇宫已经在他的脚下,数万大军守在城外,除了几个老腐儒,朝中大臣莫敢违逆,唯一的问题,就是京城三十里外的十万漠北大军。

朱镛很是焦躁。

埋在徐家的线已经有了动静,说是楚寒衣有意归降于他,然而事情没有定下来,朱镛到底不敢放心。清晨时他就派人去了徐府说降,但是楚寒衣虽然有归降之意,却提出了颇为严苛的条件,让他根本无法接受。徐家的十万漠北军就在城外,朱镛也不敢冒进,只能默默盘算。

皇位近在咫尺,唯一的变数就是徐家那十万漠北军。若是开战,朱家军队中的精锐损了不少,未必能守得住这座城池,若想用徐家的家眷威胁…消息早已到了他的案前,徐府内两百名暗卫皆是武功卓绝之人,轻易控制不住。最好能招降,让徐家心甘情愿的投靠,可是那条件实在是…朱镛慢慢的扣着桌面,叫来近身的人,“去徐家的人回来了吗?”

“还没有,那个楚寒衣很难缠,提出了不少苛刻的条件。”

“只要他们愿意…”朱镛焦躁之下有点动摇,然而话音未落,却又有急信送到案前,看那标志,竟是来自江南的。

眉心莫名的就跳了一下,朱镛展开一看,登时火冒三丈,拍案怒声道:“秦紫阳这个老匹夫!”满面怒气让近前侍奉的人心惊胆战,连忙跪伏在地。朱镛盯着那张薄薄的信纸,目眦欲裂——

两天前,就在他入主京城前不久,朱镛留在淮阳城的亲信被人暗杀,不再被牵制束缚的秦紫阳会同沈桓私自放出了被囚禁在地牢的睿郡王,并传出朱镛已在京城战败的消息,搅得江南人心惶惶。朱家的精锐尽数在朱镛身边,留在那里的是这两年才训出来的一支军队,虽然作战勇猛,里面却多山匪流民,也不知秦紫阳和沈桓如何鼓动,竟吓唬得这群人一哄而散。余下的人,尽数落在沈桓手中。

信上寥寥数语,并未细述经过,只说朱镛的家眷已全然落入秦紫阳手中。

理所当然的,这个消息最先被送到了朱成钰手中。朱镛为防有变,将朱成钰留在了徽州,进可作为朱镛的后援,退则能守住江南,也能镇住那些新投靠的人不敢叛变。这个时候朱成钰得知京城已破,难免疏忽大意,得到江南内乱的消息后已火速南下救援去了。

这个蠢材!朱镛心里暗骂。沈桓等杀了吴文丑,必然是已有安排布置,朱成钰率兵回去,与自投罗网何异?

最担心的事情终究是发生了,朱镛却觉得不可置信。怎么可能,他留在那里的是副将吴文丑,那可是他的得力干将啊!忠心耿耿不说,武功和打仗的本事更是没的说,防范又严密,他怎么会被人暗杀?

朱镛简直愤怒到了极点。

自打出了沈玉莲的事情后他就对沈桓有了防备,开始慢慢削弱他手中的势力,架空他的地位,然而毕竟时间有限,在他领兵出征时,沈桓手里的力量依旧不弱。朱镛不敢将他带在身边,又不敢在这个时候杀了沈桓自断臂膀,才会将他留在江南,由吴文丑牵制。可是…吴文丑怎么会被暗杀!

朱镛觉得这简直就是噩梦。然而更加噩梦的消息马上又到了他的案前。

徐家驻扎在京城外三十里的十万大军,已迅速往皇城逼近。

哪有这样巧的事情?朱镛并不傻,登时猜透了其中关节——徐家远在漠北,难道已跟江南的秦紫阳串通?否则为何迟迟不来救援京城,及至到了京城,却又屯兵不前,一直观望?而恰恰在江南后院起火的消息传来时,徐家却突然动了,徐奉先这个老匹夫!

意识到自己已然落入圈套,朱镛怒不可遏,“将徐奉先的家眷全部捉来,命成璧严守城池!”长子朱成壁就在他的身边,这一路作战十分奋勇,朱镛带到京城的军队有八万之数,这些人当然不能全部进城,大多军队就在城外驻守,徐奉先想要攻进来,那也不是易事!

朱镛抬头看一眼天色,午时的太阳炽热浓烈,想必那些皇室的人已经杀得差不多了。数年蛰伏筹谋,一朝入主京城,这天下,他一定要拿到手中!

此时的徐府,楚寒衣已先一步得到消息,再度将所有人召集在了一起。上至徐老夫人,下至各处的杂役小厮,各房都清点了人数,一齐聚在了后院。所有人都慌乱而忐忑,楚寒衣也无暇多说什么,将小厮男仆们挑选出来,调到外面救急,女眷则尽数留在内院。

乌压压的上百人聚在一起,在楚寒衣看来只是小菜一碟。她娴熟的吩咐府里的管事以作安排,便有人带头,将五六人编成的小队带往各处,到得最后,便只剩一群女眷了。

这些人里头,以徐老夫人、二夫人、三夫人、胡氏、沈氏、徐浣和琳琅为尊,徐老夫人纵然经不得大事,这时候有楚寒衣做主心骨,到底也能撑得起来。她手中拄着拐杖,由贴身的大丫鬟银凤扶着,带着这群人进了湖边的一处小亭,而后进入暗道。余下的丫鬟仆妇,不论尊卑,由楚寒衣另行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