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让她们进府,在外帮我打理着陪嫁的宅院、铺子。”香芷旋好脾气地应一句,起身往外,“你跟着二姐奔波一番也辛苦了,去歇歇吧。”

何妈妈跟着蔷薇去往后罩房的路上,笑着问道:“你是袭府的人么?”一面说一面打量,见蔷薇如香芷旋一般,身形甚是柔弱,便摇了摇头,“不像,不是这府里的人。难不成你是陪嫁的丫鬟?”

“管得着么?”蔷薇斜睨何妈妈一眼。她不是香家下人,更非袭府的丫鬟。四奶奶远嫁途中偶遇她与铃兰,施恩相助。她们无以为报,便一路跟来京城,每日尽心服侍。只是,这些没必要对谁说起。

何妈妈讨了个没趣,讪讪地笑着闭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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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芷旋出门后,袭朗将手边一页经文抄完,放下笔略作歇息,踱步到了炕桌前,凝眸看着白玉花瓶内的玫瑰。

花有三色,红色居多,黄色次之,白色最少,只得三支。

她随手放在炕桌上的那一支,正是纯白玫瑰。

起初他不过是闲闲一瞥,待要走开时又看了看,便看出了端倪,凝了眸光,神色越来越专注。

此刻,花瓶里的花束看起来毫无夺目之处,似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杵在那儿,毫无闪光点。

若只是为了这样一个情形,她又何须浪费这么久的时间。前几日她罢手时,花束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引人侧目的情形。

所以关键是在于最后这一枝花?

他审视着瓶口内错落的花枝,琢磨着她的布局。

冷眼一瞧,都似她信手丢进花瓶,再一深究,便知每一枝花都在它该在的位置——花枝的长短、颜色的不同都算进去了。

越是细品,越是觉得有点儿玄妙。

其中间隙不少,可是余下的这一枝花,到底放在哪一处才最妥当?

他闭上眼睛,逐次想象那支花在不同的位置的情形。

是在这期间,他听到她的脚步声入室,听到她解下披风的细微声响。

便睁开眼睛,看了过去。

香芷旋缓步走过来,挂着浅浅的笑,“陪嫁宅子里没什么事,那个人又服侍了我许久,我便将她留在府中几日,闲来说说话。”

袭朗颔首,示意知道了。也品出了她言语背后的意思:这是她的事,她自己就决定了,此刻只是知会他一声。

理当如此。

香芷旋见他站在炕桌前,自然记起了先前搁置的事。她一面走,一面凝眸细看,到了近前拈起花枝,手势从容地放入花瓶。

袭朗随着她的手势看过去,发现一束香花就此鲜活起来,有着别样的风情。煞是悦目。

他缓缓移动脚步,从不同的方位审视,竟都挑不出瑕疵,只觉赏心悦目。他向她投去一瞥,透着自心而生的欣赏。

插花肯定是门学问,但是精通到她这地步的,他还没遇见过。手法当真是出奇。

香芷旋对上他的视线,抿唇微笑。

这时候,金钏捧着托盘进门来,到了袭朗身侧,曲膝行礼,“四爷,到服药的时辰了。”

袭朗漫应一声,蹙了蹙眉。

香芷旋笑意渐浓。每到这时候,他就会流露出这样的表情,很不情愿,小孩子似的。她自幼就如此,怕苦,怕疼,却从没想过,一个征战沙场的人也会这样。

袭朗察觉到她笑容里隐约一点揶揄,没好气地斜了她一眼。从与她成亲两个月之前就开始日日服用这苦涩至极的汤药,换谁受得了?

香芷旋的视线转移到别处,仍是笑笑的。

这期间,金钏将药碗放在炕桌一侧,吩咐小丫鬟奉上一杯清水。

袭朗落座,将汤药一口一口喝下,因着方才那个人的笑靥,忍着没蹙眉。继而端了水杯,喝了几口水。

金钏眼中现出些许疼惜,俏生生笑问道:“四爷午间有没有比较想吃的?”他总是在饭前半个时辰服药,此刻吩咐下去,时间也来得及。

“如常即可。”袭朗并不讲究这些。

“是。”金钏脆生生应声,又道,“厨房里新来的厨子做的一道鸽子汤很受赞誉,四爷尝尝?”

“怎样都好。”袭朗漫应一声。

金钏面上一喜,正要继续推荐别的菜肴,香芷旋发话了:

“没别的事了,你下去吧。”

“是。”金钏应声之后,飞快地看向袭朗,见他毫无反应,这才行礼退下。

香芷旋则望着金钏窈窕的背影,若有所思。

是在成婚第二日,老夫人将金钏赏了她。都没露面的,只让房里的管事妈妈带着金钏过来传了句话。

那个贪财的老妇人,当自己是谁了?隔辈人的事,怎么好意思一再干涉的?

金钏呢,过来之后负责打理膳食,却惯会偷懒,除了服侍袭朗分外殷勤,什么事都不做。老夫人的心思、金钏的妄想,一看便知。

她是抵抗不过家族之命和所谓的媒妁之言,可她嫁过来,绝不是来受窝囊气的。

她只是希望,袭家这名门望族之中,金钏只是特例——别让她就此轻瞧甚至蔑视了这门第才好。

午间,香芷旋和袭朗相对用饭时,前者看着满桌的菜肴,蹙了眉。

袭朗面前是四样口味清淡的菜肴,一碗鸽子汤。

她面前是六菜一汤,俱是油重味咸甚而辛辣之物。她总不能将筷子伸到袭朗那边去。

耐着性子逐一尝了面前的菜肴,心里的火气一再蹿升、一再压制,到最后,她还是忍不了,筷子“啪”一声放到桌面,抬眼看向正笑盈盈盯着袭朗的金钏。

第3章

金钏听到动静,转头看向香芷旋,遂笑问道:“四奶奶有何吩咐?”

香芷旋抿唇笑了笑,“你刚过来的时候,我就交待过,让你每日去厨房传话,只给我做些清淡之物。”她扫了一眼面前的菜肴,“你可别告诉我,这些都是你认为的清淡之物。”

“奴婢…”金钏到了香芷旋近前,曲膝行礼,“奴婢今日大意了,竟忘了这一节,随口点了几道菜,还请四奶奶恕罪。奴婢这就去厨房,让她们重新做来。”

香芷旋摆一摆手,唤蔷薇:“你去,带上些散碎银两。”

蔷薇称是,转身去了内室取银子。各房的膳食是有定制的,偶尔需要加菜的时候,给厨房里的人一些银子总不会出错,省得日后那些人嫌麻烦百般敷衍。那样的话,受罪的只有四奶奶。

这期间,袭朗看了看香芷旋那边的六道菜:红油鸭子、桂花酱鸡、盐水牛肉、麻辣肚丝、油焖鲜菇、红油百叶,不由心生笑意。

没一样是她爱吃或是能吃的。金钏也真是“费心”安排了。

他是因伤势必须要吃得清淡些,她则是习惯如此,喜吃清蒸的海鲜、清淡的小炒,尤其不能吃辣,看起来稍有点儿辣味的,她都受不了——要是让她多吃几口那道麻辣肚丝,保不齐就要抹眼泪了。

香芷旋笑盈盈地看着金钏,“你起先是老夫人房里的,到了我房里便是委屈了你。今日这件事,不是你疏忽,是我不该麻烦你。日后你只管在房里做针线,别的事由蔷薇、铃兰打理即可。”

“这、这怎么行呢?”金钏跪倒在地上,“四奶奶要折煞奴婢了!奴婢下次不敢了,再不会出错了,四奶奶——”她抬眼看向香芷旋,“老夫人一再告诫奴婢,定要尽心服侍四爷,奴婢只记挂着老夫人这番叮嘱,别的事就没太上心,还请四奶奶饶了奴婢这一次。”说着便已落了泪,一副梨花带雨的可怜样。

香芷旋无动于衷,“话我已说了,不会改,也不会重复。”

金钏便转头看向袭朗,“四爷…”

袭朗全无反应,慢条斯理地喝汤。

香芷旋唤铃兰,“这几道菜赏给金钏了,撤到外间,让她吃完。”

“啊?!”金钏惊愕,眼中现出一丝恼火,“四奶奶,您这又是何苦?我到底是自小跟在老夫人身边的。”

香芷旋不予理会,摆一摆手。

铃兰唤来小丫鬟撤下饭菜,自己则一把将金钏拎起来,带到外间,丢在地上。

金钏这才警觉,铃兰看起来瘦瘦小小,却有着一把力气。

铃兰坐到小杌子上,闲闲笑道:“你最好自己把饭菜吃完,不要劳动我亲手喂你。”

里面的袭朗已将几道菜推到饭桌中间,看香芷旋一眼,又用筷子指了指菜肴。

香芷旋会意一笑,重新拿起筷子用饭。

她讨厌金钏,金钏看不起她,迟早会有这种事发生的。

金钏家世清白,前些年家乡遭遇几十年不遇的洪水,她双亲都在天灾中丧了命。她父亲是老夫人的远房表侄,是以金钏由老家丁带着来投奔的时候,便将人收留下来。

到底是八竿子才打得着的远亲,留在袭府,只能做个丫鬟。

老夫人待金钏倒是不薄,亲自教她读书识字,近三二年,房里的事都交给金钏打理着,闲时常说要给金钏谋一桩好姻缘。

如今让金钏来到清风阁,心思谁不清楚?

金钏的父母都是出自书香门第,分外瞧不上香芷旋,偶尔会用一种高人一等的眼神看着香芷旋。

香芷旋啼笑皆非——出身是她自己能够选择的么?再说商贾怎么了?别的她不敢说,却知道父亲的才学不比秀才、进士差,只是不愿走功名路罢了。

若只是这些小事,香芷旋也能忍,大不了就当自己房里养了个吃闲饭的大小姐。偏生金钏对她总是一副清冷高贵的样子,一见袭朗就似没了骨头,恨不得每时每刻眉目传情,谄媚得厉害。

香芷旋要膈应死了。别说是现在这情形,就是金钏当真成了袭朗的妾室,也不能当着她的面儿这般的惺惺作态吧?合着她就是个摆设?不,都不是摆设,完全是当她不存在。

既然如此,她也不需客气。

金钏这样的丫鬟或是妾室,她容不得。

袭朗若是帮着老夫人、金钏之流,那么…这日子就得换个过法。香家指望不上,却不代表她全无退路。

眼下他这不闻不问的态度挺好。

蔷薇过了一阵子就回来了,笑着将食盒里几道菜摆上桌,“厨子说也正奇怪呢,早就知道四奶奶的口味,今日本也要准备几道南方菜,偏生金钏过去打招呼点了那几道菜,弄得几个人一头雾水,却也不好细问。”她虽然不管房里的膳食,但是为人八面玲珑,与厨房、针线房、浆洗房各处的人都相处得不错,加上香芷旋出手大方,谁帮忙做事都能拿到好处,想得个好人缘儿并非难事。方才厨子一见她过去,连忙起火炒菜,片刻都没耽搁,还连声赔不是,说只能抓紧做几道小炒,下次会特地备下的。

香芷旋与袭朗听了,都没说话,在静默的气氛下用完饭。

袭朗站起身来,看了看外面,“跟我去后面走走?”

“好啊。”香芷旋随之起身。有三日了,午饭后他都会去后面的小花园转转,只是先前不曾要她陪着。

两人一起走到外间,都看到了神色痛苦地吃菜的金钏。

袭朗淡漠瞥过,举步向外时唤含笑。

含笑是他房里的老人儿了,闻言上前,静候吩咐。

“新来的丫鬟不懂事,等她领了四奶奶的赏赐,送回老夫人房里。”

“是。”含笑心知肚明,四爷已不想再忍受老夫人一再干涉他的事情。之前伤重,没精力理会,往后是绝不会再听之任之了。自然,还有另一层意思,是要给四奶奶体面,警醒下人。

香芷旋敛目微笑。步出房门时,听到了金钏低低的呜咽声。

清风阁后面的小花园,遍植红色月季,东西两侧各一排双夹槐。

火红、金黄两色相称,美得耀目。

袭朗一面缓步游走,一面与她闲聊:“你的习惯是一些南方人固有的,却说得一口京话。”

香芷旋解释道:“我的奶娘、教书先生都是京城人,她们说不来当地话,我只好随着她们说京话。”

“原来是这样。”袭朗释然,又问,“你的奶娘呢?”只见她带来了两名大丫鬟、两名二等丫鬟。

“奶娘啊…”香芷旋语气似叹息,“一直都是吃里扒外的,我没带她过来。”

袭朗忍不住笑了,“怎么没及早打发掉?”

香芷旋沮丧的蹙了蹙眉,“她是祖母安排到我身边的,之前打发不了。”她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是瞒不过他的。况且再怎么样,别的事都比不过香家送钱又送人的行径更让人不屑。

末尾四个字由她说出,完全是小孩子的语气。袭朗侧目凝视她,笑意更浓。怎么看她都是一副小可怜儿的样子,可方才对待金钏又分明是强势的。

不少人说他自相矛盾之处太多。

才不是呢。

矛盾的明明是他眼前这个女孩。

他含着笑意的双眼璀璨如星辰,而眼波又是那般柔和,给人春风拂面之感。香芷旋一时恍惚。他那双眼睛,是能让人甘愿沉溺其中的。

袭朗已继续道:“我已好转,你也不需终日陪我闷在房里。在京城可有相熟之人?”见她点头才又道,“得空不妨出去走动走动,便是去你在京城的铺子看看也好,权当散散心。”她陪嫁的产业里有三间铺子,他是知情的。

香芷旋第一反应却是:“外院会给我备车么?”袭家分明是瞧不上她出身的,在府中都不让她出这院门,又怎么会同意她出门走动。

“出门前让含笑去传话。”

“嗯,我记住了。”香芷旋开心地笑起来,“等会儿回房我就写帖子。”总要事先与好友打个招呼,提前定下见面的时间。

袭朗语声愈发柔和:“这就去写吧,我自己走走就好。”

“不急。”香芷旋道,“总要等过两日再出门。刚把金钏打发出去,老夫人说不准何时就要问话吧?”

这倒是,不是责问他,就是责问她。而且他那个祖母行事又没规律可寻,不知何时才会发作。考虑到这些,他点了点头。

香芷旋不解地问道:“这园子里怎么只种了月季和双夹槐?”

“我也不清楚。”袭朗实话实说,“不讲究这些,这几年也没在家中。”

的确是。他从十五岁就去了边关大营,今年他已二十岁,几年岁月间,从未返京。想到这些,她又有了新的疑问:“你怎么会拖到今年才成婚的?而且还是为着给你冲喜…这几年里,家里的人就没催促你回来成亲再建功立业?”寻常的名门子弟,可都是十四五岁就定亲甚至娶妻。他却不同,他五弟都已娶妻生子,是个特例。她真正想说的是:他要循俗例早早成婚的话,也就没她什么事儿了。

袭朗凝视着面前的一丛艳色花朵,笑了笑,“没工夫回来。”

“才怪。”香芷旋自然没办法相信。他的父亲是当朝内阁首辅、兵部尚书——这些可比那个国公爵更有分量,想调他回京还不容易?

“那你觉着是怎么回事?”他慢悠悠地问她。

香芷旋无奈地看着他。她要是知道,还会问他?

袭朗刚要说什么,含笑快步走过来禀道:“四爷、四奶奶,奴婢已将金钏送回去了,老夫人打发辛妈妈过来询问是怎么回事。而且,还让辛妈妈带来了银屏。此刻两个人就在门外等着见您呢。”

辛妈妈是老夫人院子里的管事,银屏是老夫人房里另一名容貌出众的大丫鬟。

袭朗道:“让她们过来。”

含笑称是而去。

袭朗举步走向西侧的石桌石凳。

辛妈妈与银屏的身影出现在小花园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