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芷旋扫兴地看着他的背影——所以之前的话题就结束了?不打算告诉她了?难得她有点儿好奇心。不过,看看他如何应对老夫人派过来的人,也不失为一桩乐事。

第4章

辛妈妈四十来岁,身形丰腴,圆圆的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到了近前,行礼之后道:“老夫人的意思是,平日里她对金钏有些娇惯了,使得那丫头不知轻重,竟开罪了四奶奶。既是四奶奶看着金钏不顺眼,也罢了,便换银屏过来服侍。”

这倒好,把发落金钏的责任全推到了她身上。香芷旋能理解,心里的厌烦却更重了。

“房里不缺人。”袭朗单刀直入,“把人带回去。”

辛妈妈先是若有所思地瞥了香芷旋一眼,随后姿态愈发恭敬,“可这是老夫人的意思,有道是长辈赐,不可辞,四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不推辞的话,不过是转头将人发落出府,何苦。”老夫人利用女子招袭朗腻烦,他利用的却是男人之间的大事,“前两日太子来探病,说起有意让二叔起复,问我是什么看法。此刻看来,大可不必。”

辛妈妈被噎得够呛,因着后面的话,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走。”袭朗面上似是罩了一层霜雪,寒意袭人。

这男子冷起来的时候,有几个吃得消?香芷旋暗自庆幸,幸好,他对自己有着几分同情、尊重,不然还想有好日子过?每日看他冷脸就有的受了。

辛妈妈脸色青红不定。她从十岁就开始在袭府当差,迄今已三十年,自来深受老夫人器重,平日行走等同于半个主子,敢这般对待她的,从来只有一个袭朗。转念又想,他几年不在家而已,并不代表对她就能生出一丝尊敬,有什么好难堪的呢?说服自己之后,她行礼告退,回了老夫人居住的松鹤堂。

松鹤堂里,常年熏着檀香,氛围静谧祥和。

老夫人端坐在大炕上,手拈佛珠,无声诵经。

辛妈妈不敢出声惊扰,默默站在门边。

老夫人察觉到她进来,微抬了眼睑,“怎样?”

辛妈妈忙上前去,将经过说了一遍。

老夫人眼睑垂下,半晌才冷冷一笑,“当真是翅膀硬了。”

辛妈妈没敢搭话,心里却想着,袭朗什么时候不是那样子呢?要不是他少年时性情跋扈狠戾,大老爷也不会将他发配到边关大营去历练。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便是他在外面学会了隐忍,回到家中,也不会选择改头换面。多少人都是一样,最不能容忍的,是近在咫尺的人。况且在外是行军打仗,与平日为人处世完全是两回事。

老夫人思忖多时,吩咐道:“你带着银屏去大夫人房里,把这件事跟她说说,就说我实在是不放心,决意要让房里的去清风阁照看。我们祖孙俩是有些隔阂,他不乐意是在情理之中,她却不同,虽是继母,却一向贤名在外。既有这贤名,总不能连这点儿小事都办不妥贴。”

“是。”辛妈妈笑着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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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芷旋回到房里,先去更衣。

蔷薇一面服侍一面道:“您要我打听这府里的事,我去仔细打听了一番,真是意外连连呢。”

“怎么说?”香芷旋轻拍了拍蔷薇的手,又指一指旁边的小杌子,“你坐下细说。”她又不是被当做娇小姐养大的,这些事她早习惯亲力亲为了。

蔷薇知道她这习惯,也没推辞,落座后轻声道:“老夫人是大老爷的继母,而大夫人呢,则是四爷的继母。我听说了这些,才想通了一些事。”

香芷旋惊讶不已,“这袭府也真够乱的。”在启程之前,香家的人与她絮叨的是袭家出过多少了不起的人物,说这种话的都是满脸谄媚、与有荣焉,恨不得她当即就与袭朗拜堂坐实夫妻名分。在远嫁途中,她没机会了解更多,后来施援手帮了蔷薇、铃兰一把,两个丫头也不了解袭府诸事,与她一样的茫然。

“是啊。”蔷薇答着话,“我都没往这方面想过,听到时真是惊掉了下巴。您与四爷在后花园的时候,一个婆子跟我说了一阵子的话,我又去找别人求证,这才敢确定听闻非虚。大老爷的原配——也就是四爷的生母,早在四爷几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后来大老爷续弦,是老夫人做的主。大夫人进门后倒是不曾刁难过四爷兄弟几个,给老夫人软钉子碰的时候倒是不少。”

香芷旋眨了眨眼,回想着认亲那日见到的人。袭朗的大哥六岁时抱病而亡,二哥几年前战死沙场,所以他如今的手足只有三爷、五爷和一个妹妹。“这样说来,大小姐是大夫人所生。”

蔷薇点头,“大爷、二爷和四爷是嫡出,三爷、五爷是庶出,大小姐是大夫人所生。”

“原来是这样。”

嫡出的男丁,只剩了袭朗一个。

怪不得认亲时谁对她都是敷衍了事,怪不得频繁探病的是太子等人,袭朗的手足却不曾露面。

说难听些,都巴不得他早些死掉吧?

香芷旋扶额。这些都该是她第一时间就得知的,可是没人告诉她,要她嫁过来再命人打听才能知情。

都恨不得她一辈子傻子似的蒙在鼓里吧?

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才投胎到那样一户人家。

自己算是什么呢?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手送人的物件儿,谁会为她考虑哪怕一分一毫。

谁叫她早早的就无父无母了呢。

处境虽难,却也没到最坏——蔷薇方才说,大夫人给老夫人碰软钉子的时候不少。况且大夫人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总不会放着嫡子不管却拉拢庶子。

正琢磨着这些的时候,铃兰进门来通禀:“大夫人过来了。”

香芷旋连忙抓紧换好衣服,去往厅堂。

丫鬟婆子的簇拥之下,宁氏走进清风阁,在厅堂落座。

香芷旋走上前去,恭敬行礼。

宁氏三十出头的样子,生得端庄明艳。落座后,她让香芷旋坐在近前,笑着询问:“老四这几日好些没有?我每次过来,总是不凑巧,只好问你了。”

香芷旋恭声回道:“太医每日前来问诊,四爷这几日已见好转。”

“那就好。”宁氏欣慰地笑了笑,“他此刻在何处?”

“去了东小院儿的书房。”这是袭朗见手下或会客的时间。

“看能不能请他回来,我有话跟他说。”

“是。”香芷旋出门去了东小院儿。

香芷旋站在月洞门前,赏看了一阵子秋日晚景,这才到了书房门外,对赵贺道:“大夫人过来了,有话交待四爷,他得空么?”

赵贺笑着答话:“四爷房里有客,不得空。”

“哦。”香芷旋本就没抱希望,不过是走个过场,“我去回话。”

赵贺歉意地笑了笑。

过了一阵子,香芷旋又折回来。却没再询问,在廊下站了片刻就走了。她只能做个样子,不好勉强袭朗的。

回到房里,香芷旋对宁氏歉然一笑,“四爷还是不得空。”

“真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宁氏无奈地一笑,指了指近前的椅子,“坐下来,我们说说话。”

“是。”

宁氏道:“从你进门第二日,我就免了你的晨昏定省,要你专心服侍老四,平日不要与人走动,这几日可觉得闷?”

香芷旋微笑,“没有。”

宁氏语重心长地道:“我也是为了你好。短期之内,府里的下人、你那几个妯娌很难对你改观,与其遭遇冷眼,不如清静度日。”她蹙眉叹息一声,“我也知道,你必然有你的委屈,可是既然无从斡旋,那就只有随遇而安,你自己想想,是不是我说的这个理?”

香芷旋点头称是。

宁氏看着她笑,“小小年纪,话却少得很。”袭朗也是寡言少语之人,难以想象两个人在一起的气氛该有多沉闷。

香芷旋没应声,她自然不是天性寡言,只是怕言多必失。

宁氏指了指随行的一名身形高挑、样貌姣好的丫鬟:“这是我房里的碧玉,还算伶俐,你无异议的话,就让她留下来。之前也是我疏忽了,并不知道你只带了两名陪嫁的大丫鬟。”

“…”香芷旋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收下还是拒绝。

宁氏又笑道:“万一有哪个下人不安生,只管吩咐她帮你惩戒,谁问起,只管说是我的意思。”又解释方才为何要见袭朗,“往你们房里添人,这事情可大可小,我原本想着知会老四一声,但他不得空,我就做主了。等他回房你跟他说说,他要是不同意,我再过来与他细说。”

这番话就很有些听头了。

宁氏不等香芷旋搭话,又指了指银屏,“这是老夫人要我带到你房里的,她在府里也有几年了,想来是懂规矩的,若是出了岔子,你只管让碧玉处置。”

香芷旋险些就笑出来,道谢时语声分外诚挚。

宁氏知道香芷旋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遂也不多留,笑着起身,“就这点儿事,我回去了。”

香芷旋送到院门外才折回来。

碧玉、银屏正式上前见礼。

香芷旋随手取下头上一枚银镶宝石的簪子赏了碧玉,之后褪下手上的银镯赏了银屏。

袭朗、大夫人一先一后打了老夫人的脸,也不差她这轻轻的一巴掌。

这是夫唱妇随、上行下效。

香芷旋毕竟是女孩子,好几年都是跟祖母、伯母明里暗里作对走过来的,对这些事能够审时度势走一步看一步。只是她没料到,袭朗却不是那么容易妥协的——

晚间他回房用饭时,看到了碧玉、银屏,眉峰微蹙,继而问香芷旋:“不是说了,房里不缺人。”

“…”香芷旋一时间还真不知道从哪儿说起更妥当。

第5章

袭朗微微挑眉,神色专注地看着她。

香芷旋迅速找了个事由,“先去更衣吧?”总不好当着丫鬟的面儿细说由来,传出去总是不好。大夫人说什么都行,她说什么都会被挑出刺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袭朗颔首,转身去了里间。

含笑将备好的衣物递给香芷旋,知道两个人有话要说,自是不会多事前去服侍。

站到竹帘内的更衣之处,香芷旋先是敛目研究着男子衣物,暗暗松一口气,还好,不似女子衣物的繁复,一看就知分明。

她动作缓慢地帮他除掉外袍,手指碰到他中衣上的纽子,迟疑片刻,逐一解开。

也不是没见过他不穿上衣的情形。太医过来给他换药、针灸时,她都在场。那种时候,她总是别转脸,不敢细瞧的。

他一腔热血倾洒之地,与她隔着万丈沟壑,生与死一般的遥远。她逐日的仰慕、钦佩,却做不到与他一般平静面对烽火狼烟带给他的伤。

她最是怕疼,每每匆匆瞥过他的伤势,心里只一个想法:这要是换了自己,早就疼死了吧?

他的肩头、臂弯、胸膛都有伤,妥当地包扎着,只如此,还是心惊。

她的动作放得特别轻柔,生怕碰到他伤口。

他则留意到了她小脸儿有些发白,心生笑意,“我自己来。”

她巴不得如此,转去给他拿衣服。

接过衣物时,袭朗觉出她指尖微凉,“是冷还是怎么回事?手怎么凉的跟死人似的?”

“…”香芷旋的手握成拳,又摸了摸脸。还好啊,哪儿就像他说的那么凉了?随即就瞥见他要褪下中裤,脸腾一下烧了起来,匆匆背转身。他之于她,是伤重的老虎,她还没将彼此关系过度到男女甚至夫妻的关系。

袭朗语带笑意:“谁叫你找这由头与我说话的?”

是啊,这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么?香芷旋暗自磨牙,责怪着自己。

“说说吧。”袭朗提醒她。

香芷旋勉强镇定下来,将宁氏亲自过来的事情说了,又挑了几句重要的话复述给他听:“大夫人说银屏应该是懂规矩的,若是犯了错也无妨,可以交给碧玉处置。并且还说,若是人问起,就说是她的意思。”

袭朗换上衣物,“你已将人收下,暂且就这样。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这是她难以做到的。估摸着他已换好衣物,便转身看着他,“要是下次再有类似的事,并且还是大夫人亲自交待,我也不应么?”顿了顿又补充道,“这次的事,大夫人事先也说过了,你要是不同意,她再亲自过来解释。”意在提醒他,大夫人最起码在明面上是向着他们的。

“下次再有此类情形,命人当即传话给赵贺,他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香芷旋不满了。合着赵贺这个护卫说的话比她还有分量?这叫个什么事?

袭朗整了整袖口,才发现她正特别不满地看着自己。要是换个人,他才不会理。但是她不同,她是他的妻子,又比他小了好几岁,理应让着她一些。由此,他解释道:“这种事,是我与长辈之间的是非,不能算是你的分内事,所以还是由我出面最好。赵贺跟了我多年,能替我做主。明白没有?”

香芷旋心里好过了不少,便笑着点了点头,“明白了,我听你的。”

一下子就又变回了听话的小女孩儿。袭朗笑了笑,“传膳。”

“嗯!”香芷旋转身出门,脚步轻快。

用饭时,何妈妈寻机进到房里,自然是因为对袭朗的好奇。想亲眼瞧瞧,袭朗是不是如香绮旋以为的那样面目粗狂。

亲眼见到了袭朗,何妈妈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若非亲眼得见,实在难以置信。

既无武将的粗狂,又无书生的文弱,实在是万里挑一的俊美风流人物,香绮旋那个情郎连袭朗十中之一都比不得。

看这情形,过段日子就痊愈了。

唉…

何妈妈险些当即后悔得捶胸顿足。即便是那人身份更尊贵些又有什么用?站在一起,哪个女孩子不愿意委身于袭朗?

她悔得肠子都青了。

香芷旋到了京城,按照香家安排留在外姓人家待嫁的时候,香绮旋已经到了京城。要是在那时候细细打听一番,嫁给袭朗也不是难事。

可也不能这么想。那会儿甚至到今日,香绮旋都认定了袭朗不久于人世,打死都不会用自己一生做赌注的。

到底是香绮旋没那个命。

何妈妈寻了个借口,没精打采地出门去了。

香芷旋只当没留意到何妈妈的出现、离开。用过饭,去了西梢间,让蔷薇把何妈妈唤进来说话。等待期间,取出几张裁剪得尺寸相同的宣纸,备好笔墨,在纸上勾勾画画。

何妈妈走进门来,行礼后,在香芷旋示意下,坐到小杌子上。

香芷旋开门见山,“我留你在府中,其实只有一个目的,想让你告诉我,那男子是何许人也。”

何妈妈还是有些神色萎靡,有气无力地道:“整个京城,甚至整个天下,让谁都觉着身份尊贵的人有几个?按理说,袭府已是名门望族,连他们都比不得的,还有谁?”

谁都觉得身份尊贵,连袭家都比不得…香芷旋想来想去,也只有皇家了。但是也不对啊——她双眉锁了起来,皇家总共六位皇子,太子已年逾而立,孩子都好几个了,余下的兄弟几个俱已封王划地,如今留在京城的只有睿王、淮南王。睿王已经大婚,淮南王正着手请皇上赐婚,人选有可能是香绮旋么?

最关键的是,淮南王有可能跑到千里之外勾引一个女孩子么?怎么一想就已觉得荒谬至极呢?

可之前何妈妈又分明说过,香绮旋笃定自己会风光出嫁。

“你是要告诉我,香绮旋的意中人是淮南王?”香芷旋轻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