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芷旋问道:“不打算告诉我住在哪儿?”

何妈妈赔着笑,不回答。

“不说算了,你回去吧。”

何妈妈其实还有很多问题,碍于实在急着回去见香绮旋,便匆匆道辞。

香芷旋很想找个人跟踪何妈妈,怎奈人手不够用,只得作罢。想到何妈妈那句“几个月了”,不由摇头。不过相识几个月,还包括耗费在路上的日子吧?在家乡时又不可能时常相见,香绮旋能有多了解那男子?

不过,有时候香芷旋还是很感激或钦佩香绮旋的。

香绮旋不知何时就会做出让人惊掉下巴的事情,要么会激发出她深埋在骨子里的勇气,要么就会让她大开眼界,知道有些事情不是只存在于戏台上。例如与人私奔这一桩。

回到房里,含笑已经回来,禀道:“奴婢和碧玉去了老夫人的院子,找库房里的人查账,库房里的人说钥匙由老夫人亲自保管,她们爱莫能助。我们两个就又去求见老夫人,赶得不巧,老夫人去了佛堂。我们就在那儿等了一阵子,大夫人听说了,亲自过去询问,看了看匣子里的东西,惊叹老夫人这次竟将传家宝里的两样赏了您,随后又让管事记下来,便打发我们回来了,说她会再次替四奶奶感谢老夫人赏赐的。”

香芷旋笑得眉目弯弯,是被含笑的措辞引得发笑。

含笑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四奶奶要不要看看那几样首饰?”

“不必了。”香芷旋喜欢宝物,但是不喜欢拿在手里不踏实的宝物,“要是方便,你帮我存到四爷的库房去。”不看,就不会动心。

含笑称是,行礼退下。

**

何妈妈去了城南一所四进的宅院。

下了马车,她脚步分外沉重,看着高高的门楣,想着即便不是皇室贵胄,是官员也不错吧?

进到内宅的一路上,她心绪摇摆不定,脚步匆匆地穿廊过院,径自去正屋去见香绮旋。

香绮旋正揽镜自照。她比香芷旋大七个月,样貌各有千秋。她不同于香芷旋娇柔中透着清丽,生得妖娆娇媚。

瞥见何妈妈进门来,香绮旋起身离开妆台,卧到美人榻上,噙着娇慵的笑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难道是她在袭府无立足之地,不想让你看笑话?”

何妈妈苦笑不已,想了想,索性从头说起。就是有天大的事要发生,争这一时也没用。

香绮旋越听脸色越难看,待到何妈妈对袭朗毫不吝啬溢美之词的时候,冷了脸。

何妈妈装作没看到,自顾自说下去,讲完香芷旋提醒自己那一节,才正色看住香绮旋。

香绮旋啼笑皆非地道:“你这样看着我算是怎么回事?难道真信了那个丫头片子的鬼话?”

何妈妈不能不冷静地分析现状:“可是程六爷从没带您回过王府。我随您住到这儿以来,除了这一次他知道我是去看望三姑奶奶才允许了,平时都不让我出门半步。”迟疑片刻,还是将路上打听到的说了,“我回来时与车夫攀谈,谎称是来这儿寻亲,问车夫这里可是皇亲贵族的别院,车夫直笑,说一定是我的亲戚说大话骗人,这里只是官宦别院,与皇家可扯不上半点儿关系。我又问,这里程家别院?他说是。您想想,是不是…”

香绮旋猛然跳下地,抓起迎枕,没头没脑地打在何妈妈身上,“你胡说!胡说!那死丫头给了你什么好处?你竟帮着她专捡那些刺心的话说给我听!你还知不知道谁亲谁疏?!你在我身边多少年了?你怎么能…”

她这样捶打指责,何妈妈全无反应,只是站在那里,脸色颓败。

完了。那厮居然骗了她!

香绮旋身形晃了两晃,被何妈妈一手扶住。“他怎么敢?怎么敢撒这样的弥天大谎?嗯?”她喃喃地说着话,转头看着何妈妈,眼珠一转,似又有了希望,脚步踉跄地去翻箱倒柜,“信物呢?那些信物呢?总能看出端倪的,他若公然行骗…你去找人传话给他,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二小姐!”何妈妈忍了太久的眼泪,在这一刻簌簌落下,她抱住香绮旋,哀声劝道,“先别忙着生气委屈,可不能失了主张,情形总不会太坏吧?你若与他哭闹起来,他厌烦起来中途变卦可怎么办?”

“他敢!”香绮旋杏眼圆睁,“你不是说他骗了我么?不是说袭朗不久就能痊愈么?他怎么惹得起袭朗,袭朗是我的妹夫!”

“是你的妹夫不假,可他以为你身染恶疾呀。”

“…”香绮旋像是被噎住了,直愣愣地瞪着何妈妈,好一会儿才知道自己到底错失了什么,又怎样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把脸埋到何妈妈怀里,哭了起来。

“哭一哭也好。”何妈妈并没劝阻,“哭出来就好了,哭完了我们再好好儿想想,日后该怎样行事。”

袭朗俊美,袭朗言行如常人,袭朗待香芷旋很好…何妈妈是这样说的,跟她想象的大相径庭。

那个人本该是她的。

她应该比香芷旋过得如意,比香芷旋嫁得好。

结果呢?香芷旋势必一辈子要把她视为笑话!

“不行,我输给谁都行,就是不能输给她…”香绮旋的眼泪止住,问何妈妈,“你说,是我好看,还是那个丫头好看?”

何妈妈听这话锋不对,没应。

“去给我打水,我要重新梳妆,思量对策。”香绮旋梦游似的站起身来,“我不能输给她。只有我不要的,她才配拥有。”走到妆台前,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视线落在了下巴上那道浅淡的疤痕,眼神狠毒。

何妈妈摇头叹息着往外走,“魔怔了,一不顺心就这样。”她已经习惯了。时不时魔怔无妨,别真失心疯就行。还没出房门,就听到香绮旋高声唤院子里的丫鬟,吵着要见那位程六爷。

这边主仆两个鸡飞狗跳,香芷旋和袭朗守着一份轻松惬意。

他不肯卧床休息,总要找些事情做,方才问她会不会下棋。

她说棋艺泛泛。

袭朗说没事,转身取出一副象棋。

香芷旋惊讶,“这个啊,这个不行,一窍不通。”

“象棋不比围棋更容易学?”

“是你这么看,我怎么都学不会。”香芷旋捧着小手炉坐在大炕上不动,“就围棋,不然不奉陪。”

他笑着吩咐丫鬟摆好棋盘,开局后对她道:“今日你若是赢了,有彩头。”

“是吗?”香芷旋眼睛亮了起来,“什么彩头啊?”

第8章

袭朗微一思忖,“给你请个粤菜厨子,怎样?”

香芷旋的唇角高高地翘了起来,“好啊。”又忍不住沮丧,“可我怎么能赢得过你呢?”

“下棋我也不精通,不见得能赢你。”

“先下一局看看吧。”香芷旋道,“我要是自知会输得很难看,就不献丑了。势均力敌才有趣。”

“随你。”

香芷旋拈起一枚棋子,又大方地道:“要是你赢了,我也给你个彩头。”

要不是发笑会引得胸腔作痛,袭朗真就笑出声了,遂点头,“成。”

两人又说定三局两胜定输赢,随后开始对局。

事实证明,两人方才都很谦虚,她棋艺不是少见的精湛,却也算得上乘了;他则是精于此道,和不精通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可下棋就是这样,一开了头就有了兴致。

第一局,香芷旋输了,立刻道:“再来,我今日就当是学艺了。”

袭朗喜闻乐见,她要是一输就没了斗志,实在是没意思,由此道:“我让你三子?”

香芷旋喜滋滋地点头,“行啊。”又商量他,“让三子也是让,多让点儿也一样吧?你让我五子?”

“你赢了的话,不会觉得胜之不武?”他问。

“不会。”香芷旋认真地告诉他,“胜之不武也比输惨了好啊。要是这样你都能赢,我给你的彩头好一点儿,怎样?”

袭朗轻轻地笑起来,“彩头是什么,由我说了算吧。放心,不会为难你。”

香芷旋点头,相信他也懒得骗她。

这一局,袭朗让了五子在先,又有意想让她胜一局,结果自是不需说。

期间到了用饭的时辰,两人一起用过午膳,至午后继续。

随后两局很耗时间,时近黄昏才了事。

结果是袭朗连赢了两局,这样耗时间,赢的当然不轻松,也因此才觉得尽兴,唤含笑将棋具收起来的时候,顺便吩咐了找个粤菜的厨子进府。

皆大欢喜,香芷旋诚实地道:“要是这样的话,每天都输给你也不错。”

“你倒是知足。”

“知足常乐嘛。”她笑道,“到底是你赢了,想要什么彩头?”

袭朗还真没往这方面想过,“让我想想。”

**

香绮旋的情郎程六爷成林到了别院。

他是成林,成家六爷,而非天家的程六爷。

香绮旋见他进门,笑吟吟迎上前去,待他落座后,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盅递给他。

成林一面喝茶,一面满眼笑意地看着她。她是美人,天生的妖娆妩媚,寻常男子见了,恐怕没有几个不会动心。

香绮旋斜睨他一眼,在一旁落座,道:“我的奶娘今日回来时,无意间听到人说,这宅子跟皇家扯不上半点儿关系。”她嘟了嘟嘴,“我是不肯信的,可她这般告知,我心里总是有些不舒坦,只好让六爷给句话,我也好安心。”

成林喝茶的动作便是一僵,继而将茶盏丢在一旁,起身来回踱步。

香绮旋一看他这样子,心头一寒,却还是忍下了发作的冲动。不过是预感得到了验证,总要听听他的说辞,也好知晓自己是如何做了这么久的傻子。

“阿绮,”成林唤着她的乳名,“我对你的心意,我决意要娶你为妻,这些你都清楚吧?”

香绮旋拼力扯出个妩媚的笑容,“自然,这些我总听你说,早已铭记在心。”

成林心里踏实了一些。不论因何而起,他的确是骗了她,心里何尝轻松,早就想把话跟她挑明。这种弥天大谎,想要拆穿是极其容易的。他知道何妈妈只要去袭府就可能让他露馅儿,还是放人出门了,有别的方面的考虑,也是真希望就此用真实面目面对香绮旋。被骗的感觉不好受,骗人的感觉又何尝轻松。

他回身落座,“皇家姓氏,是前程的程,我的姓氏,却是成败的成,音同字不同。”

香绮旋点头,神色木然。

“你也知道,我最初——”成林尴尬地笑了笑,“最初对你并不是实心实意,只是贪图你貌美,再加上话赶话的,就让你误会了…”

“话赶话?误会了?”香绮旋缓缓站起身来,起身去拿了几样东西,先拿起一把折扇,“这扇面上的画,是不是出自淮南王之手?落款又是不是淮南王的印章?既然不是出自你手,你为何不一早否认?”

“那不是刚相识的时候的事儿么?”成林道,“是我的小厮在一旁说大话,你竟当即信了,我那会儿真没想要跟你如何,可不就默认了。这个…是淮南王随手赏了人,几经辗转才到了我手里的。”

“那这个呢?”香绮旋又拿起一块玉佩,“你说是宫里的…”

“这本来就是出自宫中的物件儿,只是早些年流落到了民间,我祖辈无意间寻到的。”成林皱了皱眉,“出自宫中就代表我是宫里的人?”

香芷旋被他反过头来的质问气得不轻,又将几封信丢到他身上,“这些信件呢?落款上的程六又作何解释?!”语声有些发颤,神色却是凌厉得很,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唉…”成林很是头疼的样子,“这不还是我的小厮做的好事么?我并不喜爱那些个诗词歌赋,看见就头疼,可是你喜欢,他又有些心得,字也写得不错,便尽力仿照了淮南王的字体,替我写信给你。”

“…骗子,你这个骗子!”香绮旋怔怔的落了泪,“这样的谎言,你就敢纵容小厮胡说?事情败露之后,你就不怕我把你告到衙门里去?!”

成林闻言竟笑了,“你真是昏了头。告我,你要用什么理由?最不济给我安一个拐骗良家妇女的罪名——嗯,不对,这些可都是我那小厮做的好事。我从没亲口承认过,从没接过你盘问宫中、王府情形的话,你想想是不是这样?你便是将事情宣扬出去,谁会信?”说到这里,他心念一转,定定地看住她,“若不是误以为我是淮南王,你是不是根本不会随我来京城?——你看中的,只是那个你误以为的虚名和荣华?”

“我…”香绮旋嘴角翕翕,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黯然转身,“我只是伤心,你待我竟一句实话都没有…”她哀哀的哭着奔进内室。

成林到底是理亏在先,见状忙跟了进去,“你别哭啊,我是不肯辜负你的,这不是正与长辈商量我们的亲事么?”

香绮旋哭得更凶了。

**

这晚,歇下之后,香芷旋记挂着先前的话题,问他:“你到底要什么彩头啊?”

袭朗略一沉吟,“就问你几个问题吧,行不行?”

“嗯。”

他第一个问题是:“你跟你二姐是不是不合?”

香芷旋侧目看着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袭朗却勾唇浅笑,答非所问:“要么就是你们姐妹不合,要么就是你二姐染了恶疾的事情是假。”

香芷旋睁大了眼睛。

袭朗这才解释道:“这些天,从没见过你流露出一丝忧心,按理说,家里有个染了恶疾的姐妹,只要稍有点儿姐妹情分,都不该是没事人的样子。”

这倒是。香芷旋点头,随后思忖片刻,还是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直言道出心绪:“为何问起这些?是出于好奇我在娘家的处境,还是记挂着那个本该嫁给你的人?”

第9章

“本该嫁给我的人?”袭朗轻笑,“哪儿有本该嫁给我的人?”

他只是反问,但是香芷旋领会了他的意思。他有他的不得已。不管是香绮旋还是她嫁进来,都不是他自己的打算。

“是我小人之心了。”香芷旋歉意地笑了笑,这才回答他的问题,“我跟二姐自幼就不合,不论她身染恶疾的事情是真是假,我都不会为她忧心。她也不稀罕。”

“是因嫡庶之别?”袭朗猜测道。

香芷旋的父亲不走功名路,但香家是有百年历史的官宦之家,她的祖父更是入过翰林的大学士,这样的门第之中,嫡庶之别必然明显。

整件事细想起来,如果不是香绮旋出了岔子,是轮不到香芷旋嫁给他的。甚至可以说,香家并没打算用一个嫡出的女孩子给人冲喜。这种事,用不着嫡出之人。或者也可以说,嫡出的香芷旋可以派上更好的用场。

说到底,在成婚前后,谁都不知道他能不能活下来,甚至很多人都认定他必死无疑。如果他情形不是那么差,依老夫人的做派,肯定要从京城选一个任她揉圆搓扁的放到他房里。偏偏是那样。所以那时候,京城官员鲜少有人愿意将女儿送进袭府,愿意的又非老夫人属意的——香家便是钻了这个空子,老夫人也就应了。

香芷旋则在回想自己与香绮旋不睦的根源,“应该就是因为嫡庶之别。”之后又是叹气,“唉,这么说好像也不对。从爹娘去世后,长辈待我们三姐妹差不多,是我们两个都不懂事,总是冲突不断。”

袭朗半是打趣半是询问:“不懂事到罚跪三个月的地步?”

香芷旋侧目看看他,又目光怅惘地看向水红帘帐。

出风波那天,是父亲的忌日。

老太太请了寺里的人在寺庙做法事,一早,姐妹三个要跟随长辈去寺里上柱香。

是在给老太太请安之后、出门之前,香俪旋与香绮旋打到了一处。香俪旋是香芷旋的大姐。

两个姐姐打架的原因,香芷旋是事后才知道的:她出生之后,母亲便缠绵病榻,过几年撒手人寰,母亲病故之后没几年,父亲也病故了。是为此,上至老太太,下至仆妇,都说过她克父母的话。

这种事,谁也不会当着她的面儿说起,所以一直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