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父亲忌日这一天,香绮旋跟香俪旋提起了这档子事。香绮旋每到这一日,心绪都是分外沉痛,她对父亲的思念是真真切切的,那时又还是口无遮拦的做派,加之姐妹两个一大早就生了口角,话赶话的,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戳香俪旋心窝子的话题。

毕竟,香俪旋与香芷旋是一母所生。

毕竟,那时香绮旋的生母贾姨娘还在府中,又得了老太太的赏识,她有恃无恐。

香俪旋听着二妹的话越来越难听,心里气极了,一巴掌挥了过去,纤长的指甲划破了香绮旋的脸。

香绮旋打小最在意容貌,摸到脸上的血,差点儿就疯了,立时没头没脑地反手打回去。

姐妹三个都是不好惹的,可比较起来的话,香俪旋是最老实的,当时完全惊呆了——她能做出的最过火的事也不过给人一巴掌,哪里会打架。

所以准确的说,不是打起来了,是香俪旋挨打。

偏生这时候贾姨娘凑过去拉偏架,不消几息的工夫,香俪旋已是狼狈不堪,哭泣着转身挣脱贾姨娘的束缚,要逃出门去。

香绮旋从她身后猛力一推。

香俪旋没防备,踉跄着摔倒了,额角碰到了一旁茶几的犄角,登时见了血。

情形乱成这样,到了这地步,老太太才拍了拍桌子,要惩戒姐妹两个。

香芷旋到这一刻才回过神来,之前只有震惊,完全愣住了。

她气极了,不顾老太太的呼喝,抄起一个花瓶就对着香绮旋砸了过去。人小力微,花瓶只砸到了香绮旋肩头。

香绮旋和贾姨娘吃了一吓,前者立刻显得格外委屈地落了泪,要去找老太太诉苦。

香芷旋看着大姐已然昏迷过去,丫鬟怎么唤也不行,以为大姐被二姐打死了,心头怆然,随即怒极,冲到了香绮旋近前将人推倒,摁着一通打。完全没个章法却下狠心要将人打死一般的样子。

这次轮到在场的人全部震惊了。在这一幕出现之前,谁都知道香芷旋只是言行不驯,性子最是娇气,而且生来有不足之症,身子骨单薄得紧,做梦都没想过她会打架——那小身板儿,打架也是挨打的份儿。可此刻,却俨然变成了不要命的小豹子,要将香绮旋活生生撕了一般。

贾姨娘最先回过神来,自然要继续拉偏架的,快步上前去抱住了香芷旋,要将她拖开。

香芷旋却是死命揪住了香绮旋的头发,另一手扬起来,拔下了贾姨娘头上的簪子,胡乱刺向贾姨娘。

贾姨娘颈部被刺到,吃痛之下出于本能地躲避,便放开香芷旋。

香芷旋就得了收拾香绮旋的工夫,将簪子狠力刺了下去。那一刻,她是真想把香绮旋杀了再偿命的——如果连最亲的大姐都出事,她在这家里还活个什么劲?又如何能活下去?

这期间香绮旋已经挣扎着半坐起来,见势不好,忙侧身回避躲闪,簪子尖锐的顶端滑过她的下巴,血珠立时冒了出来。

老太太房里的丫鬟们见到鲜血,终于回过神来,第一次不等老夫人发话就齐齐冲了上去。再闹下去,肯定要出人命的。香芷旋那拼命的架势,谁看不出?

到底是把姐妹两个给拉开了。

老太太气得脸色发白,连连拍着桌子说怎么就养了几个这般丢人现眼的赔钱货,一个懂事的都没有。

赔钱货——老太太自来就是这样看待她们姐妹三个的。

而到最后,香俪旋和香绮旋等于是两败俱伤,只有香芷旋毫发无伤。受罚的也就只有她——老太太再怎样,也要让受伤的两个养病,总不能真闹出人命。

就这样,香芷旋被关到了父母生前居住的院子,每日在堂屋罚跪。

院子空落已久,能搬走的都搬走了,她能找到的消磨时间的东西,也只有一本遗落在床头无人感兴趣的《孙子兵法》。那时她已跟女先生读了几年的书,能通顺地读完。

那三个月里,她每一日都是一面罚跪一面看书,从晨晞初绽至暮光降临。看着她的几名婆子都知道这是个拗起来不要命的,加之这真不算什么,也就由着她。

她是在几名婆子说闲话的时候,才知道大姐与香绮旋打架的原因。

听完挺难过的。

老太太铁了心要惩戒,每日给她的饭菜都是粗茶淡饭。直到香俪旋身子好转起来,才收买了送饭的婆子,让她每日吃得好一些。

香俪旋与香绮旋脸上的伤都不轻,如果不寻良医调理,算是破了相。

老太太还指望着利用她们结亲帮长子仕途更顺畅呢,是以遍寻良医,给姐妹俩医治脸上的疤痕。

香俪旋额角的伤属于擦伤严重至出血,后来真就调理好了,容色如初。

香绮旋脸上的伤疤较多——被香芷旋这个不会打架的又抓又挠又掌掴,情形可想而知。最初她整日以泪洗面,认定自己这一辈已经完了。后来得了良药,疤痕慢慢减轻至恢复如初,只有下巴上被簪子刺伤的那个疤痕太深,没法子复原了。

就这样结了仇。

后来老太太用这事情做文章,以贾姨娘掺和姐妹三个的矛盾为由,将人打发出府。贾姨娘离开香家不到一年,贫病交加而死。

便这样,香绮旋恨毒了老太太和香俪旋、香芷旋。

在袭朗的询问之下,香芷旋将当年事大略地讲给他听,末了,带着点儿茫然问他:“我做错了么?”又自问自答,“我不觉得啊。”说话间,将一缕散落在鬓边的发丝别到耳后,

就是在这片刻间,袭朗的手探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他是出于情不自禁。

真的,在他眼里,她真的是个可怜巴巴的又特别倒霉的女孩子。

此刻她这模样,让他想给她一点儿温暖,一点儿支持。

香芷旋却是慌了起来,先是想挣脱,同时却又意识到自己没道理抗拒。他们是夫妻。生生压下了抽回手的冲动,脸颊却烧了起来。

袭朗看着她白皙的面颊变得绯红,心头起了阵阵涟漪,口中只是应着她先前的话,“依我看,你没做错。”错的是香家老太太,没将三姐妹教导好,不然她们三个怎会落得个破落户的名声——还是声名远播的那种。

香芷旋心里好过了不少,随即汗颜,“每每回想,总是觉着很丢人,又揪头发又抓人的,样子不知道多难看…”她摇了摇头,很有点儿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

竟然纠结这些…袭朗笑起来,手上加了点儿力气,将她微凉的手握得更紧,“过程怎样不重要,结果最重要。”之后岔开话题,“这样说起来,你和祖母的关系——”

“肯定也不好啊。”香芷旋扁了扁嘴,“祖母特别不喜欢女孩子,可她自己不也是女子?真是的…总是不明白她这个人的想法。”实在是很厌恶。理解文人相轻、同行相轻,就是不理解同为女子也相轻这回事。只是这些心里话不好对他合盘说出而已。

“每一个深宅大院,妖魔鬼怪都不少。”袭朗也不敢自诩能应对自如,便只是宽慰,“步步为营、处处防范才能不受其害,你还小,慢慢学。”

“嗯。”香芷旋点一点头,又自嘲地笑,“其实挺不愿意跟你说这些的,本来香家在你眼里就那样了…我能说出来的,不过是让你对香家对我更看低三分。”

“看低香家,或许。至于你么,不过是被连累了。”袭朗语带笑意,“跟你说句实在话,你祖母比起袭府那位老祖宗,完全是小巫见大巫。真要担心,也是我担心你迟早会看低这个门第。”

“这样啊。”香芷旋松了一口气,随后又道,“我不会的,起码不会因为别的事看轻你。”

袭朗忍不住了,松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依然微红的脸,“那我就真要谢谢你了。”之后顺势收回手。含苞欲放的一个小姑娘,稀里糊涂地嫁给他,虽说是挂上了夫妻名分,但她之前必然是抱着守寡的心态,如何能奢望她从容面对真正的夫妻相处状态。

香芷旋心里似是一块石头落了地,手缩回到锦被,那温暖却似在手上生了根,被他掌心禁锢片刻的那片肌肤隐隐发烫。她用锦被将半张脸蒙起来,眨着眼睛嘀咕:“有伤病的人,手还那么热…”她自小就手脚发凉,要是有伤病,手脚真就凉的像死人了——正如他说过的话。

袭朗被引得满心笑意,之后觉出了她或是自己的不同——以往他真不是这样的,没有几件让他觉着有趣的事,自然也就不会发笑。他看看时辰,“不早了,睡吧。”

“嗯。”香芷旋立刻闭上了眼睛。

他熄了灯。

香芷旋其实难以入眠。之前的交谈,让她想到了大姐。

大姐夫只是区区县丞。起先祖母想让大姐做一个总兵的填房。那个总兵已经四十多岁了,并且花名在外。大姐抵死不嫁,一来是那人绝不是良人,二来不肯做祖母手里的牵线木偶,真的跳井寻过死,祖母才打消了这念头。后来,大姐夫上门提亲,大姐又百般周旋,亲事才成了。

大姐最记挂的不外乎是她,她也如此。

离开了家,她没什么可伤怀的,想念的只有大姐。

之前还是可以克制的,今日却是不知为何,心潮起伏,甚至因为想念鼻子发酸。

她转身背对着袭朗,用左手紧紧握住右手。

再长的夜,再煎熬的心境,也不过这一种安慰自己的方式。

时间久了,她身形都有些发僵了。侧耳聆听,他呼吸匀净。睡着了。

她缓缓地躺平身形,觉出夜色已深,冷意更重。

应该是情绪所致,她觉不出锦被里的暖意。

寒冷的感觉越来越浓。

有点儿反常。

她坐起身来,将动作放至最轻微和缓,下了地,趿上睡鞋,转而去了外间。

值夜的含笑已经睡了,并未察觉。

香芷旋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捧着杯子到了窗前。

窗外,一场无声秋雨飘飘洒洒。

怨不得这晚这么冷。

她小口小口地喝完杯子里的水,转回到寝室。歇下之后,开始翻来覆去,甚至想着横竖睡不着,还不如这就起来去找点儿事情做。

刚想再次起身,他温暖有力的手臂探过来,将她拉到了他锦被中。

她低呼出声。

他已开始抱怨:“折腾什么呢?让不让人睡了?”

第10章

“你什么时候醒的?我吵到你了?也没折腾啊…”香芷旋一面嘀咕着缓解不安,一面挣扎着要回自己那边。

“别闹。”袭朗捉住她手臂。

谁跟你闹了?香芷旋偷偷白了他一眼,却不敢再动了,身形僵在了那儿。怕他因为用力扯开伤口,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冷?”他问。

“不冷。”香芷旋想也没想就摇头否认。

袭朗寻到了她凉冰冰的手,“不冷?”

“…”香芷旋感觉自己还是闭嘴的好。

袭朗给她掩好被子,翻身平躺,“睡觉。”

“嗯。”香芷旋这样应着,身体还是僵硬似木头,一动不动。

袭朗这才意识到她的紧张,或者也可以说,他这才完全清醒过来。之前半梦半醒的,隐约知道她起身去了外间,回来后辗转反侧良久。便是做着梦也能想到,是秋夜寒意所致。

广东的气候环境,他看过地域志,又与出生在那里的人打过交道,知道对于南方人来讲,北方的寒冷难以消受,一如对于北方人来讲,广东夏日的酷热近乎噩梦。他那会儿就想,明日就让下人把火炕、地龙烧起来,省得她时不时的这样折腾。

打算要到明天才能施行,而身边那个人,竟像是熬不过今夜。

他心说这人笨起来也真够可以,唤丫鬟加床被子不就得了?再不济跟他挤着点儿睡不也就暖和了?

真是…

他恍惚间腹诽了半晌,那边依然翻过来倒过去,实在忍不了了,这才把她捉到身边。察觉到她僵在自己身侧,竟有一点儿骑虎难下的感觉。把她拎过来容易,让她安于现状却难。可总不能再让她回去,更尴尬。

这片刻的静默,却让香芷旋以为他又睡着了,倒因此一点点放松下来。

袭朗微微一笑,闭上眼睛。

香芷旋把一个翻身背对他的动作拆成数次完成,又轻轻探出手,将自己的枕头挪过来枕着——累的她差点儿叹气。

袭朗忍下了笑意。随后,她又小心翼翼地挪动身形,似是在寻找最舒适的位置,好一阵才消停下来。

真是娇气。

他又忍不住腹诽了。

香芷旋轻轻吁出一口气,脸颊蹭了蹭被子,闻到淡淡的药草味道。他被子里很暖和,暖意熏得睡意袭来。她打个呵欠,阖了眼睑。这么个睡法,如果忽略那点儿不适应,还真挺舒服的。

睡着之前,她模模糊糊地想,自己睡着之后据说很老实,只要不是觉得冷或热,整夜都不会翻身的。不用担心碰到他的伤。就是碰到也不能怪她,是他把她揪过来的。

袭朗确定她睡着之后,也轻松下来。他平时睡眠清浅,稍有动静就会醒来。近期每日服药,不是那么警觉了,她这情形放在平时,忍不了这么久。

他将被子给她多匀出来一些,又给她掖了掖被角。再次入梦之前,奇怪自己何时变得这么好脾气了。

香芷旋睡得很晚,睡得却很舒服很香甜。醒来时,出于习惯翻身看向袭朗,才发现那边枕畔空空,他已起来了。

室内光线与平日无异,是他起得早,还是自己睡过头了?她摸到怀表看了看时辰,一看就惊得慌忙坐起来。

竟已过了辰时!

“天…”香芷旋险些冒出冷汗。虽说她不用早起晨昏定省,睡到这时辰也有些不像话了。心急之下,连忙唤蔷薇。

蔷薇应声进门,捧着一叠衣物。

香芷旋一把抓过衣服,一面穿戴一面道:“怎么也不唤醒我?居然让我睡到了现在。”

蔷薇轻声笑道:“四爷说不必惊动您,奴婢自然不敢贸贸然进门来。”

“…”香芷旋汗颜,又看向窗户,“阴天了?”

“是啊,外面还在下雨呢。”

下雨了…他这是出于心情好纵容她睡懒觉,还是因为心情不快要看她闹笑话?太医说过的,遇到阴雨天,他的伤口会疼得很厉害,专留了药以备不时之需。香芷旋紧张兮兮地看着蔷薇,“四爷心情怎样?”

“还好啊。”蔷薇想了想,“这会儿正与一名管事说话呢。哦对了,四爷唤管事过来,主要就是说咱们院子里即日起就生火的事儿。”说着漾出了由衷的笑意,“这下您可就再不需受罪了。”

香芷旋讶然,又尴尬地笑了笑。他昨晚是被自己闹腾得快烦死了吧?不然也不至于破例。

过了一会儿,心里少了忐忑,多了一份暖意。他到底还是容忍、照顾着她,真的对她不耐烦的话,完全可以把她撵到别处,各睡各的。

嗯,日子这样过下去的话,还是很有盼头的。

她挂着灿烂的笑容穿戴整齐,洗漱装扮起来。到了外间见到袭朗,恰逢辛妈妈来传话:“四爷要是方便,就去松鹤堂一趟吧。要是不方便也无妨,稍后老夫人亲自过来看望您。”

袭朗道:“我等会儿过去。”

辛妈妈笑着离去。

香芷旋上前行礼,看向他的眼神不无担忧,心说老夫人怎么那么讨厌呢?他这情形不需想也知道,阴雨天正是他最难受的时候,还要他出门走动。

袭朗则是目光和煦。她神采奕奕的,气色很好,翦水双瞳里那抹担忧让他很受用。他给她一个安抚的笑,“也该去松鹤堂请个安了。”

香芷旋不好说什么,送他出门,折回来的时候,丫鬟已给她备好了早膳。

她心不在焉地用饭,因着听闻过的一些事,还是有点儿担心。

袭朗回京之后的确是伤重,但外伤已经愈合了。可就在成婚前几日,老夫人也不知怎么把他惹毛了,使得他怒火攻心,去了松鹤堂。那天具体发生过什么,府里的人讳莫如深,蔷薇打听不出,只知道他回到清风阁的时候,几处伤口迸裂。

这些事让她细想的话,会生出很复杂的情绪——是怎样的心境,让他在那种情形之下还要不顾伤势与她行大礼拜堂成亲。

他给了她体面、尊重,在赵贺带着他的亲笔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就明白,这男子对弱者有着一份仁心。而除去这些,她莫名感觉他拜堂时已将生死抛到九霄云外,根本不在乎了,在跟谁赌气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