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最脆弱的时候,老夫人怎样伤害或激怒了他?

这次前去,可千万别重蹈覆辙。

到此刻,香芷旋很清楚自己的心绪:希望他好好儿的,希望他早日痊愈。

她放下碗,唤来含笑,吩咐道:“你让人去松鹤堂那边观望着,要是闹出个什么事的话…我们去请大夫人周旋行不行?”

含笑频频点头,“不论大老爷还是大夫人,都最担心老夫人与四爷起争端,只是大老爷实在繁忙,这些日子更是夜半回府天明又出门…”

“那你快吩咐下去。”

“是!”

香芷旋略略心安,随后又猜测:老夫人绝对是故意的,在这种时期给袭朗添堵,恨不得他急怒攻心出闪失…唉,这祖孙俩到底是结了多大的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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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朗闲庭信步一般走进松鹤堂。

老夫人盘膝坐在罗汉床上,敛目诵经,手里拈着佛珠。

他蹙了蹙眉,老夫人这是在拼命亵渎佛门净地,他一直都是这样想的,也从不会掩饰目光中那一份嫌恶。

他轻咳一声,“孙儿来给您请安了。”待老夫人睁开眼睛,他拱一拱手。

“来了?”老夫人语气和蔼,“快坐。”

袭朗转身落座。

老夫人笑眯眯地打量着他,“瞧瞧,别说不知情的,便是我这知情的,看着你也一如常人,到底是没白给你冲喜。”

袭朗轻轻一笑,“您说的是。”

“那孩子是个伶俐懂事的,我是打心底喜欢。”老夫人的语气愈发温和可亲,“只是可惜啊,出身与你不般配。”

“您做主的亲事,这话也只有您能说。”

“也不单是这些。”老夫人叹息一声,迟疑地看住袭朗。

“有话直说。”

老夫人期期艾艾地道:“我真是有眼无珠啊,唉…香家二小姐身染恶疾的事情,我心里一直存着个疑影儿,便派人去探听由来,实情真是叫人瞠目结舌——那孩子早就从香家逃走了,而且还是与人私奔了!”她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加重了语气,“你说说,怎么会出这种事?!怎样的男子能比得了你的样貌、你的文韬武略?!我们袭府的人还比不得一个登徒子么!”

一旁的辛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袭朗。这件事由谁说出来,都不及老夫人说出来更让他愤怒。整件事细想起来,任谁都会火冒三丈,何况眼里不揉沙子的袭朗。

第11章

袭朗深深地看了老夫人一眼,笑意缓缓漾开来,“这些跟我说没用。自觉有过失,对不起我祖父在天之灵,开祠堂忏悔即可。我是晚辈,总不能当面斥责长辈有眼无珠,竟险些让我迎娶品行不堪之人。”

“…”老夫人给噎得差点儿变色。他说的好听,不能当面斥责,该说的话却已说了。

辛妈妈愣了愣。以为袭朗再怎样也要动怒责问老夫人几句的,却不料,人家根本就没当回事。

“我娶的是谁,谁与我有关。不相干的人,别说品行败坏,便是横尸街头,也与我无关。”袭朗和颜悦色的,“还有别的事么?”

“你这样想就对了,的确是,与你无关的人,说来无益。”老夫人又挂上了慈爱的笑容,“我们就说说你的枕边人。你可千万别以为她年幼无知,那可是个鬼机灵,最会瞅准时机捞好处。知道她为何明知是为你冲喜还乖乖嫁过来么?她可是跟娘家狮子大开口,要了一生都花不尽的一笔银子才应下了这门亲事。”她抬起一手,手掌一个翻转,又对袭朗颔首一笑,“起码有这个数。”

“是么?”袭朗扬眉轻笑,“若真如此,她当得起机灵二字。”

“这话我可不敢乱说。”老夫人笑眯眯的,“特地与你提起,也是提个醒儿,帮她看管好那么一大笔梯己银子。便是心思再机灵,不见得能打理好手中的产业。”

袭朗却是一摆手,“那些我不会管,至多是提醒她一句,别被有心人惦记上。”语必,笑微微凝视着老夫人。

他笑得和煦,目光却让老夫人心里发寒。她嘴角翕翕,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气氛便这样冷了下去。

正是这时候,大夫人宁氏不顾下人阻拦进到门来,面上则是笑吟吟的,“下人要我等,可我赶着请示之后好示下,实在是等不了。”说着话给老夫人行了礼,随即才看向袭朗,“哎呀,老四也在啊,是不是耽误你们说正事了?”

袭朗站起身来,躬身施礼,“只是闲话家常。”

“这种天气,你要比平日难受十倍,乱走动什么?”宁氏不悦地道,“快给我回房去!”话是申斥袭朗的,却是说给老夫人听的。

袭朗颔首一笑。

“再有,”宁氏又想起一事,“你房里早点儿将火生起来吧,我已吩咐下去了。眼下不比以往,屋子暖和些,也少受些罪。”

明明是他因香芷旋才要早些生火,此刻宁氏却将这件事揽了过去。袭朗笑着称是,“多谢母亲。”

“真要谢我,就好生将养,别随意走动。”宁氏催促他,“快回去。”

袭朗看向老夫人。

宁氏一番插科打诨,完全让老夫人说不上话,到了这会儿,老夫人还能怎样,摆手笑道:“你母亲说的对,快回去吧。”

袭朗告辞出门,路上瞥见了含笑的身影。微一思忖,便知是怎么回事。他不由失笑。回到房里,对上香芷旋那双水光潋滟的大眼睛,见她眼底没了担忧,只有清浅的喜悦。

他命人摆好棋盘,唤香芷旋下棋时才道:“哪儿就需要你们帮我请大夫人了?”

香芷旋牵了牵嘴角,“好不容易将养得快痊愈了,不想你再有反复。”他这情形,只要再起反复,怕就是要命的。

“别担心,不会再出岔子。”他说。

“你说我多事也随你。你现在最忌动怒,我为着一些传闻,不能不防患于未然。日后等你好了,我肯定不会多事的。”她说完,略一思忖,手里的棋子落下。却一直没听他说话,还以为他不高兴了,忙看过去,却见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熠熠生辉的眸子,凝视着她的目光柔和而深沉。辨不出他的情绪,也从来是和他对视片刻便会败下阵来。她移开视线。

“你说那些传闻——”袭朗这才出声,“什么传闻?”

“我是指成婚前你伤势骤然加重的事,”香芷旋道,“原因我不清楚,只清楚你去了松鹤堂才那样的。”

袭朗微笑,“那些日子我心里有火气,难免冲动易怒,不能与平时一概而论。”

香芷旋的心真正落了地,“那就好。”随后又问他:“老夫人有没有故意气你?”

“没有。”老夫人兴许是那样打算的,可他真生不起气来。

香绮旋的事与他何关?不曾谋面的一个女子而已,总不能因为她曾可能嫁给他就高看一眼吧?硬要扯上关系,也只是现在的亲戚关系。

至于香芷旋趁机跟香家要银子的事,也是人之常情。现在香家的财产,都是香芷旋的父母在世时赚下的,她眼看着姐妹三个各奔东西,自己又前途难料,还不能要一笔傍身的银两?

老夫人试图用这些激怒他,只能证明已完全不了解他,完全不知道他不能被触及的底线在何处。

离家五年,他真的已不是当初那个少年了。

而老夫人还是那样。

这样也好。是可喜之事。

两个人没再说这些,专心下棋。

下午,袭朗去了东小院儿见手下、会客,香芷旋留在房里抄了会儿经文,找出以前没做完的绣活来做。

近二三十年,南方出了几名鼎鼎有名的才女,南方官宦甚至商贾之家都更加注重培养家中女孩子饱读诗书,要是哪家的千金大字不识几个,是会被耻笑的,与北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认知大相径庭。

是因着这风气,香家老太太给三姐妹请了几名先生,让她们苦学琴棋书画,生怕她们一无是处嫁不出去,赖在家中吃一辈子闲饭。

三姐妹都受够了老太太的冷脸,巴不得整日跟先生相对,学得分外上心。

后来,老太太打起了京官的主意,听说北方人最重视女子的针线和持家的能力,忙又请了专人教三姐妹。

香俪旋和香绮旋打死也不肯学,把老太太气得不轻。

香芷旋倒还好,也是先生提点过她,说艺不压身,书读的再好也不过锦上添花,那些才女也不是只会吟诗作画不过日子的。她知道先生偏疼自己,说的必是实情,便因此正经学了三年多的针线、绣艺和算术,足够应付平常一些事了。

她出嫁前在绣一幅花开锦绣图,是要送给大姐的,到如今还差一大半没完成。大姐夫上进,迟早会带着大姐来到京城吧?姐妹总会再相见的。她这样想着,让丫鬟摆好绣架,搬来椅子,凝神刺绣。

临近傍晚,天气放晴,阳光斜斜射进室内,暖意融融。

香芷旋一坐就是这么久,肩颈都有些反酸,便起身来回踱步。到此时才觉得反常——她竟没觉得冷。

蔷薇走过来,递给香芷旋一杯热水,笑道:“您是不是觉出来了?火炕已经烧起来了。”

“是吗?”香芷旋立刻走到大炕边上,探手一抹,热烘烘的,不由纳闷,“这个…是怎么烧起来的?真是奇了。”

蔷薇道:“奴婢也说不清原委,反正暖和了就是好事啊。”

“这倒是。”香芷旋满足地叹息一声。

“含笑姐姐说,现在毕竟还不是严冬,大炕烧得太热的话,到了冬季您恐怕还会觉着冷。”

“嗯,是该如此。”慢慢来就好,要是屋子里太暖和的话,袭朗恐怕就要热得找扇子了。香芷旋这样想着,不由笑起来。

蔷薇又说起了新听说的事:“今日老夫人与大夫人又是闹得不欢而散。”

“哦?”

蔷薇继续道:“是为了三爷续弦的事,婆媳两个商量着怎样操办,大夫人的意思自然是循例操办,又是再娶,没道理大操大办,老夫人却是不依,说三爷最是孝顺,便是再娶,也不能敷衍了事。大夫人就说老夫人这话可不能乱说,谁不孝敬了?她膝下的孩子个个孝顺,老夫人就说谁不孝顺你心里不清楚?”

三爷的发妻三年前难产而亡,留下了一个孩子,续弦的事前不久才定下的,香芷旋听含笑提过一嘴,也是广东那边的人。

蔷薇一张脸笑成了花儿,“大夫人就掰着手指给老夫人数,说算来算去,也只有四爷这几年没在家中,可那不是为国尽忠光耀门楣去了么?还说老夫人要是认为这都是错,她也没话可说了,来日三爷的喜宴上再请亲朋评评理。婆媳俩就为了这么个话茬,争执了大半晌呢。”

香芷旋笑出了声,心里清楚的很,老夫人是心里有气拿大夫人撒气呢,大夫人却不吃那套,可不就争执起来了。

主仆两个正热热闹闹说着话,铃兰走进来,“四奶奶,何妈妈又来了。”

香芷旋记得清清楚楚,自己放下话了,不到万不得已别找她,总不能隔了一两日就过不下去了吧?

第12章

香芷旋去了后面的暖阁见何妈妈。

暖阁里的地龙已经烧起来了,一进门便如正屋一般,暖意扑面而来。

不过两个日夜,何妈妈看起来已似苍老了几岁,给香芷旋行礼时的样子变得分外恭敬。

香芷旋开门见山:“什么事?”

何妈妈恭声道:“不瞒您说,二小姐也过来了,此刻就在脚门外。”又解释道,“她自己知道不该抛头露面,也该防着被谁窥视到,打扮成丫鬟样子,戴着帷帽来的。”

“…”香芷旋很无语。

香绮旋真是自我感觉好到没了限度,难不成谁还能一瞧见她就被勾得没了魂?

有名气与否的美人多的是,各花入各眼而已。

运了一会儿气,香芷旋才道:“她要见我就好端端来见,别装神弄鬼的。”

何妈妈没心思追究她语气不佳的原由,忙连连称是,快步出去唤香绮旋过来。

香绮旋跟在何妈妈身后,走在袭府内宅,去往清风阁,不自主地打量着沿途所见。

亭台楼榭,画廊金粉,飞花翠绿环绕,不见潇潇秋意,胜过春和景明时。

名门世家几百年的底蕴,似是渗透到了每一处,让人无法完全陶醉在这般美景之中,心中的忐忑反倒更重了。

走上清风阁高高的几节石阶,经过倒座房、正厅、正屋这三进,才到了暖阁。

何妈妈指一指东侧的花厅,一面走一面轻声道:“那边是花厅,上次过来是在花厅见到的人,这次就改在了暖阁。按理说还不到生火的时候呢,三姑爷竟也肯将就三姑奶奶。”

香绮旋没好气,剜了何妈妈一眼,“用得着你总替她跟我显摆?”

何妈妈苦笑,她的意思是袭朗很照顾香芷旋,以此提醒二小姐等会儿说话注意分寸,仅此而已。

两个人进到暖阁之前,蔷薇正在询问香芷旋:“厨房新添了一位厨子,专门打理您一日三餐,晚上您想吃什么?”

香芷旋喜上眉梢,想了想,“百花鱼肚、香菇菜心、椒盐虾、香芋扣肉,再做一个木耳鸡汤,先做这些,我尝尝味道怎样。”

“奴婢都记下了。”蔷薇笑着出门传话。

香绮旋进门后,香芷旋才敛了笑意,冷眼打量。香绮旋穿着亮蓝比甲、海棠红裙子,还真是丫鬟打扮。

她们两个就算几十年不见,相见时也只有相互嫌弃,不可能出现温情一幕。

香绮旋站在那儿,也细瞧了香芷旋两眼。香芷旋穿着白底撒花褙子、桃红月华裙,与在闺阁时没什么差别。

香芷旋先遣了室内服侍的丫鬟,这才道:“你是这个打扮,我就不请你坐了。有话直说。”

香绮旋抿唇略一思忖,尽量让语气不显得冷淡无礼:“那我就直说了。我眼下这处境,你不难想见。成家六爷刚与家中提及此事,成家还在犹豫着,到底我是从家中逃出来的。因此我就想让你帮我一把,把你陪嫁的宅院借给我一处,让我先在京城安顿下来…”

“你先等等。”香芷旋打断了她的话,问道,“这言下之意是不是说,你要以香家二小姐的身份嫁出去?”

废话!香绮旋心说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一旁的何妈妈却抢先道:“是,二小姐是这个意思。”

“哦。”香芷旋笑盈盈地点头,“那我现在就能答复,不行。”她看着香绮旋,“你得先把现在的处境告诉香家,香家还认你的话,自然会有人帮你安顿下来,香家若是不认你,我与身在京城的香家各个管事一样,不能帮你分毫。”

香绮旋视线阴冷,笑容凉薄,“我拿那些个管事没辙,却不是没法子对付你。”

“你要怎样对付我?”香芷旋不以为忤,“染了恶疾的香家二小姐跑来京城兴风作浪——谁会信?你是真打算要和香家势不两立么?”又问何妈妈,“你家二小姐的意中人到底是谁啊?”

何妈妈老老实实地回答:“是吏部员外郎成大人的子嗣,在家行六。”

“哦,姓氏是哪个字?”

何妈妈很有些心虚气短,“是、是成功那个成字。”

“哦,成六爷。”香芷旋戏谑地笑了笑,“吏部员外郎之子——从五品官员之子,二姐果然厉害,给自己找了个好人家。”

香绮旋脸色发白,语声倒还算平稳:“你也别在那儿幸灾乐祸,话说到底,你还要感谢我呢。要是没我出岔子,你能有现在的日子?你能趁机敲老太太的竹杠?”她挑眉冷笑,“我的好妹妹,你可千万别以为,我离开了香家,就对家里的事一无所知了。”

“你也千万别以为,我能得到什么,你就能得到什么。”香芷旋不动声色,“你我为人处世完全不同,于我是福,于你大抵是祸。所以,你千万别自以为是,以为你唾手可得的福分让我捡了便宜。老太太要用你这庶女冲喜,事成的话,香家不丢脸。偏生你不知天高地厚,横生枝节。袭府呢,本就不会愿意嫡子娶一个庶出女子——丢脸,明不明白?你跑了,跑的好啊,于香家是难题,于袭家却是喜事。”

香绮旋身形一震,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别怪我说话难听,日后成六爷究竟会不会娶你还是未知。”香芷旋语气特别平静,“如果我们只是商贾之女,谁也没闲心计较嫡庶之别,但是我们有个做官的伯父,就不能不计较了——好说不好听,谁都不想因为新人进门颜面扫地。”

“你,给我闭嘴!”香绮旋脸色铁青,一字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