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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老夫人就过来了,径自在厅堂落座,要香芷旋过去说话。

这时候的香芷旋还没醒呢。

袭朗早就醒了,却很享受这样的一个清晨,想晚一些起身。

香芷旋已经完全习惯了在他怀中酣睡,他又没惊动,便还沉沉睡着。听得含笑通禀她才醒来,不情愿地翻了个身,心里很是不满。

可是长辈点名要见她,还大驾光临,她推辞不得。

袭朗吩咐含笑:“跟老夫人说,她能等就等会儿,不能等就先回松鹤堂。”

含笑称是,之后迟疑地道:“奴婢先将四奶奶的衣物送进去吧?”

香芷旋立刻说话,隔着帘帐,隐约看到含笑将一叠衣物放下,又转身退出。

她磨蹭了一会儿,这才让袭朗帮忙把衣服拿过来,起身穿衣时随口说道:“今天好像又冷了一些。”

“知道了。”袭朗应着,手把玩着她散在背后的长发,轻轻撩拨。

她后背有点儿痒,斜睇他一眼。心里是很不自在的,身形没被他看尽,也有大半是逃不过他视线的。可也不敢说什么,怕他索性让她不着寸缕。这人能有多好,就能有多坏。只得顾左右而言他:“老夫人要是问起我那笔银子,我怎么说才合适呢?”

“就说…”袭朗微一思忖,“我帮你存到银号去了。”

这是个好借口,她欣然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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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等了小半个时辰,香芷旋才捧着小手炉,慢吞吞到了厅堂。

她将手炉交给身旁的含笑,先行施礼,见礼之后便又将手炉拿回手里,问道:“您过来有什么吩咐?”

两次交集之后,老夫人自是不会再给香芷旋好脸色——再装腔作势的,她做不来,便是做得来,香芷旋也会将她看低到尘埃里去。她板着脸,语气冷凝:“你六弟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是。”

“别的事也听说了?”

“是。”

“那就好。”老夫人开门见山,“我们一时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银子,所以,今日我求到你头上了。”

香芷旋可以直接用方才袭朗给出的理由搪塞,但她没有。横竖都被折腾起来了,她乐得跟老夫人多说几句话,笑道:“我也听说了,公中有银子,只是要用产业等价交换。”

老夫人拧眉,“那是你公公被气糊涂了,你也要跟着犯浑么?”

“糊涂、犯浑,”香芷旋忍不住笑,“我不觉得啊。”

老夫人多看了她两眼。眼前的女孩子,明明还是那副让她恨得牙根痒痒的容貌,却与之前相见时有所不同。像一只慵懒的在打歪主意的猫。对,就是这种感觉。

让人一看就厌烦。

她嫌恶地皱了皱眉,压制着在心头翻涌的情绪,道:“且不说这些。说说你大哥、二姐的事情吧。”

“他们有什么事?有什么事也不是我能左右的。”香芷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本来么,那些人本就跟她没什么关系。

谁对她好,她才会尽量回报。香若松和香绮旋除了坑她害她,没做过别的。她为什么要关心?——牵扯上香若松,那就是关乎香家的事了,不需她再纠结计较什么,真的可以置身事外。

“你别急着明哲保身。”老夫人说到这些,心中快意,面色就舒缓下来,“你大哥已到了京城,且将你二姐接回香家在京城的宅子了,这些你还不知道吧?对外的说辞,是接了你染了恶疾的二姐来京城调养,而你二姐在途中遇到良医,病已好的七七|八|八。这些也只能是对外人说说,怎么回事你我都清楚。”

“是,您与我都清楚。”香芷旋站得有些累了,也清楚老夫人是不会主动发话让自己落座的,索性径自转去落座,“我今日有些不适,要坐着说话,您别怪罪。”落座后,接着之前的话题道,“我是怎样嫁过来的,香家出过怎样的事,您或许一清二楚,或许可以用香家名声要挟我,但是没用的,我不可能为了这些拿出银子。您可别忘了啊,您是早就知道,还是近期才得知,其中是有差别的,香家咬定您从一开始就得知,才收了八万两银子,才要我嫁过来,也不是不可以的。香家现在应该是不由您随意摆布了吧?”

她说完这些,笑了笑,随即敛目看着手里的小手炉。

是赵贺昨日送到她面前的,很是精致。应该是太子常来探望希望的缘故吧,内务府特地打造了几个新式的手炉,一眼就能看出,是费了些心思的。她自心底要感谢的自然不是内务府,是袭朗。便是以前山高水远,也听说过宫里的人都是看人下菜碟。

老夫人的视线也落在了手炉上,是她都没见过的样式。几念之间便能想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样娇气而且不知收敛掩饰的一个人,袭朗竟也能容着。这到底是故意跟她置气,还是真的对香芷旋另眼相看?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老夫人还是只说正事:“香家不会由我随意摆布,可也不能对你言听计从吧?况且他们离京城这么远,不需提及。我要跟你说的,只有你二姐。你们姐妹不合,并不是秘密。”

香芷旋略有点儿漫不经心,“嗯,您尽管直说。”

老夫人慢条斯理地道:“你想一想,有没有这种可能:我命人将你二姐带到了松鹤堂,她因着嫉妒、不甘,揭穿你在香家的一些不该让人知道的事。你可别忘了啊,她怎么说与你怎么说,是有区别的,她说的是不是属实,不是很重要,说,才是关键。”

香芷旋研读着老夫人的神色,越看就越讨厌这人的嘴脸。“那么,我也请您想一想,有没有这种可能:我将六爷欠债的事以讹传讹,他会不会被逐出袭府啊?”

“哦?”老夫人一副全然不信的样子,“你这样可就是胳膊肘向外拐,真如你所说的那般,袭府会容得了你?老四待你还不错,你又何苦做傻事逼着他休妻呢?”

“可照您的打算,袭府更容得不我。”香芷旋神色无辜,“您都要让我二姐栽赃污蔑我了,我还不能借着事实出口气?横竖都是一个下场,我不好过,别人也别想好过。”她说到这儿,抿了抿唇,端茶喝了一口便将茶盏放下,唤含笑,“茶有点儿凉,给我换杯热的。”

含笑忙走过来,用身形挡住老夫人的视线,又以眼神询问香芷旋。

香芷旋给她使眼色,示意她去知会袭朗。话说的是硬气,心里却一直在打鼓:香绮旋要是真来到了袭府,要是真往她身上泼脏水,她还真消受不起。而情急之下,她全无办法,只能指望袭朗。

雍和二十八年,袭府。

时值深秋,佳期已尽的花无声凋零,辗转旋入尘。桂花、木槿、一串红则开得正艳,摇曳起舞。

馥郁或清浅的花香融入萧飒风中,丝丝缕缕蔓延入室。

香芷旋蹙了蹙眉,不喜欢几种香气纠缠不清地萦绕在鼻端。放下手中的毛笔,她端起茶盅,啜了口茶,视线不经意地瞥过袭朗。

他站在书案前提笔书写,眉宇平静,神色专注。

太医要他卧床休息,手臂不可运力,尽量不要走动。他是不肯听的。仿佛那身体、伤病是别人的,与他无关。

香芷旋放下茶盅,以手托腮,望向窗户。

花树暗影投在窗纱上,随风浮动,间隙中的光影如碎玉,晃人的眼。

她微微眯了眸子,视线在室内打了个转儿,落回到袭朗身上。

他穿着一袭玄色箭袖锦袍,发髻、剑眉漆黑,面容、双手被衬得更显苍白。

清雅俊伦的容颜,清寒寂寥的气息。明晃晃的日光下,人也似被秋夜月光笼罩,与万丈红尘隔离开来,独守一方寂冷。

三年驰骋沙场、千里如火杀戮、剑斩七名敌将——这些是他成婚前的经历,她总是难以将这些与眼前这人联系到一处,又分明是不容辩驳的。

若没有那些经历,他便不会身负重伤,她便不会嫁给他。

他是在战捷那一场硬仗中负了重伤,回京后伤势反复,一度命悬一线。袭家老夫人、大夫人张罗着给他冲喜。她的祖母、伯父抓住了这时机,事情虽然一波三折,到底还是如愿以偿,两家结了亲。

其实他哪里用得着冲喜?性情那样坚毅,对自己甚至都是残酷的,岂能轻易被伤病索了命。

敛起思绪,香芷旋走到袭朗身边,给他续了一杯热茶,瞥见砚台里的墨汁所剩不多,拿起了墨锭,却又迟疑起来,“要不要歇息片刻?”

“没事。”袭朗凝住她的手,白皙,细瘦,“唤丫鬟吧。”很怀疑她没那份力气。

香芷旋微笑,“正觉着有点儿冷,做点事能暖和一些。”

袭朗的视线上移,对上了那双大眼睛。宛若墨玉浸在澄明秋水之中,水光潋滟,眼尾微微上扬。她眼中有着浅浅笑意,和他刚一对视,便垂了眼睑,专心磨墨。

他也就继续凝神抄写《法华经》。佛经能够平和心境。

笔尖逸出的一笔一划,都会带来尖锐或钝重的疼。这过程,如同手持利刃,一下一下折磨着自己。

也不是跟谁较劲,更没逞强的意思,实在是因伤口不论怎样都会这般作痛。那就不如适度地做些事,筋骨不至于僵滞,心神不至于倦怠。

偶尔想一想沙场的峥嵘岁月,他有恍若隔世之感。

朝夕之间,杀红了眼,浴血成魔,赌上了生死。结果呢?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这成名的都险些丧命,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不知有多少埋骨沙场,再不能见人世风月。

心绪起伏,笔下的力道便不由控制了,右臂尖锐的疼痛一次次袭上心头,让他呼吸一滞。

他放下笔,回身落座,这才发现身侧的人已磨好了墨,正凝视着窗台上花瓶里的数枝玫瑰。

等一会儿,她就要忍不住摆弄一番了。

袭朗的唇角不自觉上扬,敛目打量着她。

是生于南方的女孩,肤色白皙通透,身形纤弱如柳,穿着淡粉色褙子,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似的。真的,怎么看都不像是及笄之人。

可她也只是模样稚嫩,不是没城府没主意的。

成婚第二日起,她就被拘在了房里,美其名曰好生服侍他,其实是长辈不愿意让她露面,被人私下议论。

起初他担心她心里委屈,让她每日和自己一起抄经打发时间。这几日下来,才发现她心宽得很,不需谁开解。

此时,她将先前侧目的花瓶捧到炕桌上,找出剪刀,取出花枝,悉心修剪之后,再逐次放入瓶中。

她应是擅长此道,所以才无法忍受鲜花被敷衍的对待。

插花之于她,就像是在下棋:认真布局,逐步完成。每一枝花放入瓶中之前,都是经过细细思量的。

其中的门道不少,花枝要错落有致,花色要相互衬托。他也承认,经她一摆弄,每日一换的瓶中花会成为房里不容错失的一道风景。

她每一日的光景,便是用这类小事消磨掉的。

从未见她有过委屈的神色。

该委屈么?应该的。

他这局中人都极其厌恶劳什子的冲喜说法,何况她了。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子,嫁进门来,要面对的可能是他伤愈,更可能的是新婚不久便守寡。

太不公平。

可惜他那时精力不济,又是在事情定下来之后才知晓的,能做的少。

起先香氏是要将她的二姐香绮旋许配给他,后称香绮旋染了恶疾,他的祖母当机立断,说不是还有个女孩子么?又已及笄,换她就好。她的祖母、伯父即刻答应了。

就这样,这个可怜的孩子被结结实实地坑了一把。

不管怎样,她以冲喜为由嫁入袭家,总是会低人一头。

在外人眼里,高看她的,说是广州知府的侄女,低看她的,便说是区区商贾的女儿——她早逝的双亲很有经商的头脑,生前在南方已小有名气,赚下了一份偌大的家产。可惜都是薄命的,前些年先后病故。

这样的出身,其实完全可以嫁个门当户对的,没理由高嫁受人冷眼。但是香氏人心不足,为了能调任至京城,没少利用她和两个姐姐。

她们香氏三姐妹,在广州很有些名气,个个样貌出众,却都是破落户的性子。自然,这些是他这几日才听说的。

样貌出众,她的确是,即便看起来显得年纪小,却无疑是很美的。至于性情么,只是觉得她也话少得很,别的还没发现。若是当真泼辣,也不算是坏事。这府里局面复杂,她要是受气包的性情,还真不好办。

只要不动辄耍小性子做糊涂事就好。

袭朗缓了片刻,又起身提笔。自己的情形自己清楚,这样是有好处的,每日书写的时间越来越久,动作也一日比一日灵活。

香芷旋手里剩了最后一枝花的时候,感觉到他的视线终于离开了自己,身形略略放松,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在他眼里,自己是怎样的?

她是抱着冲喜、做寡妇的心态嫁到袭府的。自然,如果不是有冲喜这前提,袭家也就另觅人选了,不会要香氏一族的女子。

袭家是开国元勋,历经六朝风雨,出过一位阁老、四位名将,是权倾朝野的名门望族。

四品知府的女儿,能与袭家结亲都是高攀,更别提她这样的情形了。

两家之所以能结亲,是香家老太太与袭家老夫人有些交情,香家还给了袭家八万两银子。

起初与袭朗定亲的是香绮旋。

香绮旋一向看不起行伍之人,上至将军下至兵卒,概以武夫相称。

听闻袭家急于操办婚事为袭朗冲喜的消息之后,香芷旋干脆果决地跑了。留下的信件中说,她已有了情投意合之人,抵死也不会嫁给一个将死的武夫。

香家哪里敢跟袭家说实话,只说香绮旋患了恶疾,不能成婚。

冲喜远嫁的事便落到了她头上。

她们三姐妹,自幼跟长辈作对,跟姐妹窝里斗,没一个性子柔顺的。香家怕她也溜之大吉,命专人看着。

她那时忍不住冷笑连连,说到了京城把二姐的丑事说出去再做傻事也不迟。

祖母和伯父听了惶惶不安,对她承诺:只要安分地嫁进袭家,她想要什么,他们都会尽全力成全。

她也不客气,趁机开了两个条件,心愿得偿后才安心待嫁。

这就是她嫁入袭家的大致经过。要让她说,不过是香家贴钱又送人的一桩为人不齿的事。

都不是话多的人,几日来经常这样相对无言。是彼此那一点点尊重,维系着这桩并不般配的姻缘。

在她启程远嫁之前,赵贺带着他的亲笔书信到了香家,坚持要见到她本人,并要她当面写回信。

香家自是不想同意,可赵贺态度坚决,也只能答应。

袭朗的信件只有寥寥数语:我伤重,生死难测,三小姐是否真心愿意嫁我?

她苦笑着写了回信:若袭四爷另有良配,妾身自是不敢高攀,眼下妾身听从长辈之命,甘愿出嫁。

之后,让她没想到的是,赵贺当即看了她的信件,随即取出袭朗给她的第二封信:

成婚之后,若命丧黄泉,我保你余生安稳;若能转危为安,我不负你。

很明显,他揣度着她的心思,并针对不同的情形写了不同的答复。便是她答案正相反,想来他也有安排。

那时她想,二姐根本不需私奔的,袭家的态度并不代表袭朗的态度。

后来,成婚那日,他虽然没能给满堂宾客敬酒,却拖着病体与她行了结拜大礼。

他无疑是尊重妻子的。

是因此,她将千里远嫁途中的忐忑、惶惑、恼恨深埋于心底,投桃报李,守着规矩,尽着本分。

男子纸上的一句不负,不该深信,也不该置若罔闻。拭目以待吧。

蔷薇蹑手蹑脚走进门到了香芷旋身侧,低声通禀:“何妈妈来了。”

何妈妈,香绮旋的奶娘?香芷旋以眼色询问。

蔷薇点了点头。

“把她带到后面的小花厅。我见见她。”

蔷薇称是。

香芷旋将手中那支白色玫瑰随手放在炕桌上,编了个谎言知会袭朗:“我陪嫁宅子里的下人过来了,我去见见。”

袭朗颔首,“去吧。”

香芷旋加了件斗篷,出门前用力搓了搓手。她生于南方,北方这深秋之于她,不亚于南方的冬季。

袭朗留意到了这一幕,没来由地想起她每晚裹紧被子缩成一团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