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芷旋进门也没多久,老夫人就先后两次打她手里银子的主意。

而袭脩这些年来都对老夫人言听计从,耳濡目染这么久,行事便是相同,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之前还只当香若松异想天开,现在看来,人家分明是旁观者清,脑子转得极快。香家都是些什么人啊?怎么一个个的都比狐狸还机灵狡诈?

可是,她的陪嫁,哪儿比得了香芷旋呢?香芷旋手里的现银就不知道有多少,虽说是以冲喜的名义嫁人,香家在大面上还是张罗的像模像样,完全按照大家闺秀出嫁的定制。因为袭朗是嫡子,是名将,女子就算是给他冲喜,也要高人一头。

她嫁的只是个庶子,嫁妆过得去就行了。只是双亲心疼她,又自知门第低,便在嫁妆上给她添一份底气,手里有积蓄,也好快一些站稳脚跟。明面上的东西跟香芷旋相差无几,私底下又给了她三万多两的银票,让她日后另行置办产业。

以为不少了,以为在钱财方面能压住香芷旋,进门后才知道香芷旋手里攥着个小银山呢。

唉…钱友梅懊恼地掐了掐眉心,暗骂自己真是被香绮旋同化了,怎么到现在还在跟香芷旋比较这些?那个人,她现在真是比不了——种种情形,她都处于劣势,包括手段——她两三日费尽心思,来来回回做戏,结果呢,人家干脆利落地演了一幕戏就把她收拾到不能出门的地步了。

动辄晕倒的女子,她挺不屑的,可晕一下就把自己整惨的事,还是第一次遇到。

要认命,要愿赌服输。

到这时还妒忌、攀比,不亚于寻死。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定了定神,走入室内。

袭脩坐在太师椅上,敛目沉思。

钱友梅清了清嗓子,“三爷。”

袭脩慢慢抬了眼睑,“有话跟我说?”

“是。”钱友梅道,“我被禁足的事,你能不能帮我周旋一下?你了解老夫人、大夫人,能不能帮我出个主意,让我将功补过?例如抄经、绣经文之类尽孝心的事——”袭府讲究个孝字,虽然不少人知道是空谈,可不知道的毕竟是大多数,她往这方面努力,他再帮忙说几句好话,大夫人总不好还追究到底的。

“尽孝心?”袭脩瞥了她一眼,眸子黑沉沉的,似一潭没有温度的水,唇角则讥诮地牵了牵,“大夫人从不礼佛。老夫人么,喜欢钱财。”

钱友梅抿了抿唇,“你的意思是——”

“只是,钱财少的话,老夫人也看不上。老六捅了那么大一个窟窿,她老人家心疼孙子,一直想帮他补上。”袭脩慢条斯理地道,“你我是不是该尽一份力?”

钱友梅笑了,眼中却无半分喜悦,“我可比不得四弟妹,手里并无积蓄。”

“哦?”袭脩看住她,“你双亲视你为掌上明珠,难道还会委屈了你?”

“正是不想委屈我,才只让我带了几千两银子嫁过来。”钱友梅微微挑眉,“我娘家已给了老夫人不少银子,足够了。自然不会再继续为我贴钱,便是他们有心,我也不要。爹娘养了我一场,我不能报答也罢了,自然不会让他们再为我犯难。”

袭脩讽刺地笑了,“昨日还想给人泼脏水的人,今日却对我讲起了仁义道德。”语必摇了摇头,眼里的讽刺更浓。

“唉,我再不济,我手里的积蓄再少,也不会谎称欠了账房三万两银子。”钱友梅回以讽刺的一笑,“结果呢?”结果是他去给袭朗赔罪了。

“说话这般造次,你是该好生面壁思过。”袭脩神色一寒,“再有下次,当心我休了你!”

钱友梅一笑,“你要是让我出了差池,或是轻易休妻,我娘家就会上门要账——你们白拿银子不办事,凭什么?做人还真就得像香家大舅爷那般。眼下他能为着妹妹不宣扬出去,我和娘家可不会管那些!”到了这地步,她面上平静,心里早已对他厌恶至极,也是豁出去了。不过一条命,与其被气死,不如针锋相对。

说白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在外面窝窝囊囊,在房里却动辄说出休妻这种话的男子,不就是个窝里横么?决不能惯着他。

袭脩脸色慢慢发白,盯了她好一会儿,抬手指向门外,“出去!”

这次,钱友梅很听话,转身出了正屋,去了厢房。再也不想多看他一眼!

坐到临窗的大炕上,她才觉出指尖冰凉。

半晌,她脊背慢慢弯曲,满目颓唐。

这日子,她要怎么过下去?

**

清风阁。

琴声从室内传到院中,一众丫鬟站在廊下凝神聆听,神色惬意悠闲。

室内,香芷旋的琴架斜对着书桌。她在这边弹琴,袭朗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聆听。

她弹的是一曲高山流水,琴声悠扬,煞是悦耳。

袭朗斜倚着椅背,意态越来越悠闲惬意。

比起那些糟心的日子,这样的时刻,简直是神仙过的。

视线无意一瞥,他看到了一本大画册里似是夹着很多纸张,便探手拿了过来翻看。

香芷旋一见他这举动,立刻起身,小跑着到了他身边,双手不管不顾地将画册夺过,合起来抱在怀里,“你不能看。”

袭朗挑眉,“怎么就不能看?”说着起身去抢,“你都是我的,你这些东西自然也是我的。”

“不准胡搅蛮缠。”香芷旋笑着转身躲闪,“这个…你不看行不行?只是一些图。”

袭朗将她身形禁锢在臂弯,“什么图?”双唇摩挲着她的额头,低声道,“不会是春宫图吧?”

“没正经!”香芷旋瞪了他一眼,脸颊却飞起了淡淡霞色。

“别生气。你就这么抱着,我不看了。”袭朗语气还算真诚,又笑着低下头去,“亲一下总行吧?”

亲一下自然可以,但是,他才不是说到做到的人呢。厮磨得她气喘吁吁的,又去纠缠她最敏感的耳朵。

她是为了白日里防着他,才每日都戴耳坠,但这并不影响他耍坏。

唇舌撩着她耳廓,更要命。

她周身失力,怀疑手臂连一本画册都抱不住了。

刚要加一些力气的时候,那个说话不算数的将画册轻而易举地抽走了。随后仍是环着她,让她没法子抢回来。

“骗子,骗子…”香芷旋打人的心都有了,偏生动不得,只好碎碎念。

袭朗哈哈地笑起来,抱着她坐回到椅子上,“我多少年才好奇一次,你也迁就我一回。”

第44章连载

香芷旋被安置在了他膝上。

袭朗的双臂就那样半是搂抱半是禁锢地拥着她,下巴抵着她肩头,双手在她背后打开画册来看。

起初拿到手里翻看的时候,只以为她是一面看画册一面临摹,随手将临摹的画作夹在了书页里,便是从第一页开始翻阅。却没想到,她立刻急了起来,必然是另有文章了。

很多年没有这样浓烈的好奇心,很多年没有在满足好奇心的时候这样愉悦——

“阿芷,你居然偷偷地画我。”他说。

是线条极简单的画作,用墨笔画的,但是画里的他的神色分明。这样反倒最见功底。此刻他看到的入画的自己,站在书桌前写着什么,眉峰微蹙。背景虽然也只随意勾勒几笔,却不难看出,是他前一段日子抄经的某个时刻。

香芷旋挣扎着挡住他视线,“所以才不要你看啊。”

“不会是把我所有狼狈的时候都画下来了吧?”

“…”香芷旋认真回忆——这人有狼狈的时候么?她还真不记得。

“画得很好,等我看完。”他将她的小脑瓜按在肩头,“听话。”

强行看人的私有物,还要人听话…太不讲理了。她气哼哼地腹诽着。

袭朗慢慢翻阅着,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柔软。

前面十几张都是画的他,睡梦中的他,蹙着眉的,眉宇平宁的;抄写经文的他,惬意的,略显不耐的;还有出门时他的背影,冷清寂寥的,神采奕奕的——以前他从不知道,一个人尤其是自己的背影,也可以流露情绪,也可以简简单单一些线条就能勾勒出。

再往后,是关于含笑、蔷薇、铃兰、结香一些画作。这些他就只能看看,无从记得是哪个时刻下的她们细微神色的流露。

最后一张,是拜堂成亲后,掀起她盖头的他转身离开的侧影。

他一点点喜悦也无。

没办法喜悦——那天的他,伤重,真是疼得让他恨不得磨牙。

他细细审视。嗯,别的还好。

合上画册,他一手覆上她白皙的颈子,“阿芷啊。”

“嗯。”她闷声应着,知道手臂自由了,就环住了他,用了些力气,把脸埋在他肩头。背着他画他好多次,不是正经的肖像,还是出于习惯——他会怎么想?

“这是多喜欢我,把一幕幕记得那么清楚。”他语带笑意。

“什么啊。”香芷旋立时坐直了身形,和他拉开距离,认真地看着他,“我就是习惯了,而且每天看你的时候最多,画你的次数自然也就最多。”刚才设想过他会作何感想,想了好多种的,怎么他的反应完全不在意料之中?

唉,英雄嘛,名将嘛,出人意料才对啊…她只能这样宽慰自己。

袭朗牵了牵嘴角,亮亮的一双眸子看住她,“承认喜欢我就那么难?”

香芷旋眨了眨眼睛。是啊,承认喜欢他,好像比自己那一番解释更好,但是她只是对他坦诚,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都没用脑子。

“不难。可是这和喜欢你是两回事…”她记得自己说过喜欢他的,一次还是两次来着?应该是一次,还有一次是说他很好很好——好像是这样的吧?脑筋转不过来了,对着他那双眼睛,她总是反应迟钝。

“傻瓜,越描越黑的意思你知道么?”袭朗笑着趋近她容颜,微微侧头,捕获她双唇。

不含慾望只有情意流淌的一记亲吻,绵长,辗转,温柔。

温柔之至。

温柔到她想让自己溺毙在他这样温柔的时刻。

比之床笫之欢,她其实最喜欢与他用这样的方式亲昵。

也清楚,他明白她,才这般对待。

之后,他与她说:“不催你,要过一辈子,要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多得很。”

的确如此。“是啊,要一起过一辈子呢。”她轻声说着,笑盈盈看住他,“可是一辈子很久,我们会一直这样么?”

“一直说我是骗子,我承诺也没用。”袭朗笑微微地把她抱紧了一些,“承诺一辈子这种话…也的确是我说不出的。”说什么呢?说我们要相濡以沫海枯石烂?多少人说滥了的话,他才不要说,这类话,仍是想想就牙酸。

“是啊,你这个骗子,才不肯说陈词滥调。”这一点,香芷旋大抵了解他,“也是,说过的话都可以抹去,日久才见人心。”

“明白就好。”袭朗到这时才问道,“怎么会有这种随时把身边人画出来的习惯?”

“嗯…就像是一种用画笔记录一点儿事情。我画了很多很多这种画,现在存了几箱子了。”香芷旋跟他细细解释道,“平日要是留意到一些比较反常或是觉得该重视的事,我就喜欢画下来。像你看到的这些,是我平时留意到的一些小事,记下了她们一些反应,细细品着,就能看出她们的品行了——忠心耿耿的和心猿意马的人遇到一些事的时候,反应肯定不同。我画下来之后,慢慢回忆慢慢品,日后再细细观摩,就知道哪个可以重用哪个不能轻信了。”末了,素手抚上他容颜,眼眸充盈着笑意,“但是你不一样,我就是看着你好看,而且你特别能忍耐病痛,很多情形我都记得特别清楚,这才画的这些画。不想让你看,是怕你想偏。”

“嗯,法子别出心裁,话也是动听的很。”袭朗心满意足地笑了。

他从不是不知足的人,亦明白,阿芷是最娇柔却有傲气的花,需得耐心呵护。

**

再过几日,就到立冬了。

这天下午,府里针线上的人送来了香芷旋的冬衣。

小袄、棉裙、斗篷;中衣、寝衣;另外有睡鞋、靴子、绣花鞋。

冬日不适合穿太娇嫩的颜色,香芷旋循例选了一些大红大绿,另外还是按照自己的喜欢做了紫色、珠灰之类的几件衣服。

其实她初时并不是很信任府里的针线房——不是质疑手艺,而是担心处境不好被下人敷衍,所以一面按定制说了对冬衣的一些要求,一面又让蔷薇、铃兰去京城名气最佳的绸缎庄金秀阁将一应衣物各做了八套。

府里针线房的衣物送到面前,香芷旋才发现她们并无一点儿敷衍,想来定是婆婆交待过的。不论怎样,针线房的人也是尽心了,反正她是挑不出瑕疵,便赏了来送衣物的人一两银子。

送衣物的人走了之后,她就开始喜滋滋地试穿衣物,又问蔷薇:“金秀阁什么时候把衣物送过来?别拖到天寒地冻的时候才好。再有,手艺真像你说的那样好么?”

蔷薇就笑应道:“立冬前一两日肯定就送过来了,老板亲自允诺的。再有老板、徒弟的手艺在京城的名气真的不小,达官显宦的女眷不乏去那儿做衣服的——主要是花色样式总是别出心裁,而且除非同一家人,从不做重样的绣样款式,这也是要价高的原因。”

香芷旋放下心来,更生几分期待。金秀阁,名声早就传遍了大江南北,她这种很在意穿戴的人,早就对这家历经百余年的铺子有所耳闻。铺子第一任老板是位绣艺绝佳的绣娘,姓名就是金秀,之后代代相传到了如今。金秀,早已被人传成了奇女子,她担心的是活计一代不如一代。

因为对袭朗、香若松配合行事放心,所以她就没问袭朗具体要怎样收拾二房,只等着来日看好戏。

所以,只关注这些与自己息息相关的生活琐事。

用晚膳的时候,她才记起大嫂对自己的提点,遣了丫鬟,期期艾艾地对袭朗道:“我身体底子不好,还需要太医来把把脉,给我调理着…嗯,我就是犯愁,要让谁去给我打听这种医术出众的太医。”

“问我就行。”袭朗言简意赅。

“…”香芷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抬眼看向她,“是哪儿不舒坦,还是——别的方面?”

“不问你了,我去问别人。”她底子不好,要调理是担心日后子嗣艰难,这些怎么好跟他明说?她跟大嫂是走出一步就看到十步开外了,却不能指望他也能看那么远。

“你还真是慢性子,急死人。”袭朗无奈地笑了,其实心里直嘀咕,他不才是她最亲近的人么?怎么她好多话就不能直言道出呢?

“嗯…”香芷旋忍着没去挠脸,她觉得有点儿发痒还发热,“我底子不好,大嫂担心我子嗣艰难,就…”是难于启齿又让她打怵的一件事,但是,这是最实际的问题,她不能不重视,不重视的话,来日要吃的苦头更多。

“也不用急。”袭朗很冷静地给她分析,“老夫人撑不了多久,孝期之内,不能添孩子。这样一来,你能安心调理的日子不短,不急这些。”

这话虽然过于冷漠残酷,但又如何奢望他会对一个随时都想杀了他的老妇人心怀慈悲?

那不是傻子就是神仙才办得到的,他两样都不是。

随后,袭朗又道:“京城有几位医术卓绝的大夫,让含笑、蔷薇等人去打听一番,请一位过来就好。太医院那些人就别指望了,袭府与宫里的关系错综复杂,除非皇上指定的人,不然难辨善恶。再者,进了太医院的人并非就是良医。”

这一番话就很有听头了。香芷旋点了点头,笑道:“记住了。”

袭朗又叮嘱道:“不提议让你用药膳调理的大夫,不用。是药三分毒。”又对她缓缓一笑,“我不急。”

香芷旋笑着垂了眼睑,“你急也没用啊,我就是这个不争气的身体。知道你是宽慰我呢,快用饭。”语必,夹了一块八宝肉送到他碗里。

“我说真的呢。”袭朗探手过去,抚了抚她面颊,“小傻瓜,不准以为我是在敷衍你。”

“嗯!”她对他笑起来,笑靥如花,抬手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我信。”除了某些例外的情形,他的话,她都深信不疑。

温情脉脉的一刻,他却煞风景:“自己都还是孩子脾气,谁敢指望你早早为人母?”

在她鼓起小腮帮掐他手之前,他笑着反握了握她的手,“快吃饭,听话。”

**

从第二日一早,袭朗开始出门走动,看看与自己一同从沙场返回京城的将领,登门拜望离京前教导自己习文练武的先生。

太子见袭朗已然痊愈,命内侍在东宫摆下酒宴,庆祝他痊愈之喜,帖子午间送来的,时间定的却是当天晚间,竟是显得比袭朗还高兴。

晚间,袭朗去了东宫赴宴。

香芷旋独自用过饭,坐在灯下做绣活。

先是蔷薇走进门来,“大老爷过来了,在小书房等四爷回来过去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