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去跟袭朗说。

袭朗直笑,说亏得你到现在才想到这件事,别急,药膳师傅已经找好了,等会儿你见见,把方子给她就行了。

于是,当日晚间,香芷旋就吃到了药膳。

这晚是一道红枣蒸肘子,丫鬟说上面敷着的是芽菜,八枚红枣铺在碗底。效用是补脾和胃,益气生津,滋补气血。

调理也要按部就班的来,身体底子好了,别的方面调理起来才容易。只急于专攻一个症状的话,到时候还是会顾此失彼,更伤人伤神。

肘子其实切成了方块,只是肉皮还虚虚连着,用筷子一夹就断了。送入口中,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药膳也可以很合口啊。”香芷旋喜滋滋的道。

袭朗就笑,“是你口味一向清淡,用药膳就能适应。”

“是啊,吃惯这种东西了。”香芷旋如实道,“原来有一阵子还每日服药呢,能用药膳代替着就该知足了。”

袭朗不由心生疼惜。

香芷旋想了想,又道:“药膳师傅的手艺既然这么好,你也与我一同用药膳调理吧。改日太医过来的时候,让他给你开点儿药膳方子。”

“嗯。”他心里还在想着这小东西十几年里到底吃过多少苦头,便有些心不在焉的,稀里糊涂就应下了。

香芷旋一喜,忙继续道:“不准反悔啊,你可是答应了。”

“嗯?”袭朗这才敛起思绪。

香芷旋眉飞色舞地重复了一遍。

袭朗按了按眉心,瞥一眼在一旁服侍的丫鬟,只好说:“行啊。”

香芷旋立刻给他夹了两块蒸肘子,“这个你也可以吃的。”

袭朗:“…”之后默默地遂了她的心思,只当她是同样的关心自己,尽量忽略那些个有苦同享的想法。虽然特别清楚,她是兼而有之。

**

天黑下来的时候,二夫人回到了西院。

进门后,得知二老爷去了松鹤堂,她不由叹了口气。

要她做孝顺的儿媳,她还真做不来——宁氏都是每日打个照面而已,凭什么要她每日床前侍疾?

她以往是被老夫人抬举着,但那是因为娘家的缘故,她心里也是清楚的。眼下娘家不敢与袭府抗衡了,老夫人对她也不似以前了,那就都只在大面上过得去就好。

二夫人吩咐丫鬟摆饭,转去换了身衣服,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东西,便要去内室歇下。

这时候,丫鬟通禀,钱氏房里的大丫鬟过来了,说有要事禀明。

二夫人倒是真没想到钱友梅会求到自己这儿——都没好好儿说过话的一个侄媳妇而已。微一思忖,猜出了个大概,便让小莲到面前说话。

小莲将钱友梅的请求说了,末了又替钱友梅允诺道:“三奶奶带来的梯己银子有几千两,事成后一定全部给您。”

才几千两啊,钱家不是很有些油水么?怎么才给了钱氏这么点儿傍身的钱财?二夫人微微蹙了蹙眉,可是转念就又想,今非昔比,如今几千两也是不小的数目了——两个儿子还要抓紧成亲,办喜宴公中能出的银子是有定制的,余下的还是要自掏腰包。二老爷呢,他到现在还是不死心,看到银子就恨不得拿去打点人,既然如此,她是该自己攒点儿银子了,能捞多少就捞多少。

再者,钱氏念着这一次的恩情,日后是怎样也不会算计到自己头上的,便是有那个胆子,也没那个本钱。老三都任二房揉圆搓扁,何况一个出身低微的老三媳妇。

因着这些盘算,二夫人点了点头,“这几日我事情多,也没顾上与你家三奶奶好好儿说说话,日后自是要常来常往的。这件事么,我能帮她一把。”

小莲欢天喜地的道谢,静等下文。

二夫人道:“老夫人多年来潜心礼佛,让她抄写几卷《法华经》,到时我也有个帮她说话的由头。”只是个由头,老夫人才不稀罕,但是由她出面说几句好话,总不会有人驳了她的情面。

老夫人可以把钱友梅当弃子当物件儿,但是,钱友梅说不定会成为她一条不出门就得到的财路,何乐不为。便是钱友梅故意哭穷,可日后处境艰难,少不得要求她帮忙,便是手里真没银子,不是还能跟娘家要么?这样想着,二夫人帮钱友梅的心思就又坚定了几分。

第46章连载

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户,倾洒在地面上。

袭朗坐在醉翁椅上,意态慵懒,右手把玩着一柄小巧的象牙裁纸刀。

裁纸刀在他指间慢悠悠旋转着。

香芷旋一面做针线一面不时看一眼,心里啧啧称奇。也清楚,就算他手中换了匕首刀剑,还是能够当做小物件儿耍,但是这样的技巧,对于家中从无习武之人的她来说,是很新奇的。

是看出他在思忖一些事情,才忍着没询问他怎么做到的。

袭朗在思索的是大老爷对自己说过的话。

那晚大老爷真被灌多了,第二日差点儿误了上大早朝,一面急匆匆出门,一面连声骂他混账。焦躁成这个样子,是多少年才能发生一次的事。

醉是真醉了,也因此,对袭朗说了不少话。

大老爷说:“我不是你,我做人儿子做不到你这样跋扈的地步。太后那些年又是闲得横蹦,动辄就管府里的事,而且对错的衡量标准只是老夫人生没生我的气,老夫人生气了,就是我不对。我动不动就被传进宫里挨一通训斥,若是阳奉阴违,太后就会跟皇上絮叨。皇上…说实在的,有几年有些忌惮我,正愁没理由敲打我,自然是要跟着太后一起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就是那样的日子,我也熬过来了。如今太后不能再生事了,府里也是你们说了算,何苦再理会那杆子闲人呢?你可别忘了,我是文官出身,想要的不过是个好名声,你又何苦让我晚节不保?”

他就想,是我让你晚节不保了?就算我陪着你忍气吞声,别人也不会闲着。

大老爷又说:“我知道,从你二哥命丧沙场之后,你就恨上我了。你二哥也是我的儿子,他丧命我怎么能不心疼?可是袭家就是这样的门第,你三叔四叔怎么没的?不也为国捐躯了么?我不难受么?我难受。是老夫人的主意,让你二哥去军中历练的,你怨我不该答应,我又怎么能不答应?

“后来你从军,是你不管不顾,跟二房弄得个两败俱伤的地步。我还能怎样?只能让别人骂着我狠心把你扔到了军营。可是你反过头来想想,犯得上么?这几年出生入死,这一身的伤病,本是不需要的。你要我说对你不起,我一辈子都不认,我对不起的是你不在世的娘,到了地下都没脸面见她,我没管教好她给我留下的骨血。

“眼下我劝你让二房自生自灭,是为我,也是为你考虑。来日你是当家做主之人,整个宗族、朝堂甚至多少百姓都看着你呢。一代名将,是个对亲人行事残酷的人——传出去好听?不好听。这到那地步,你会后悔的。我不能看着你犯这种错。”

万变不离其宗,喝醉了都要儿子别为难二房。

始终都要和稀泥,一定是这边劝完他又去劝二房别再生事。

一旦有事发生,两边都不能说他大老爷的不是——人家两头堵,好话歹话都说过了。

兴许是故意来与他说说这些话而已,心里巴不得他赌一口气把二房收拾死。

父亲这个人,他很多年都不能往好处想了。做官做得滑的似泥鳅,官场上那一套在家里也用,并且用惯了。

怎么会看不出,他与二房早已结了仇,是一辈子都不能一笑泯恩仇的那种。

他从军之前,原本是踏实安稳的跟着先生习文练武,那时年少,对自己的前程还没有清楚的打算。

长辈不是想让他变成二世祖,就是无能为力,没谁能帮他指路。照常理,他安心的等着袭爵就好,但是袭府不讲常理已经太久。

出事的由头,是那年父亲立功受了皇上嘉奖,当然了,那时候是皇上开始对太后很不耐烦了,也已从心底信任父亲。

皇上要给父亲加官,要赏赐金银珠宝,父亲一概婉言谢绝。

皇上说你二弟在官场表现不俗,赏你别的你都不要,那就再给你袭府一个爵位,让你更体面些。

父亲是什么人啊,自然要连声谢恩,说赏给二弟就好。

后来事情耽搁了一段日子,是太后添乱,嫌弃皇上给的爵位低,要高一些才好。

皇上就不高兴了,说总不能兄弟俩封一样的爵位吧?

太后却说,那好啊。

三个字把皇上说的来了脾气,把事情搁置起来。

就是在那段时间,他和二夫人的外甥蒋松起了冲突。

那天他与好友秦明宇去护城河边遛马,遇到了蒋松、袭朋。

两个二百五以为二老爷封爵的事情是板上钉钉,提前得意张狂起来,看到他与秦明宇是一句人话都没有。

不说人话的东西,对待的法子自然是打得不敢再说话。

他收拾蒋松,秦明宇收拾袭朋。

他下手狠,打人时尤其不能见血,一见血就收不住力道了。蒋松到底哪儿伤到了,他不得而知,只是后来听说那厮在家中躺了几个月才能下地。

秦明宇倒还好一些,打得袭朋鬼哭狼嚎的求饶的时候就恶心了,懒得再动手。

原本是几个少年人打架的事,却闹大了——淮南王自幼就喜欢四处游玩,那日回京时路过护城河,将这件事看的清清楚楚。

而秦明宇是淮南王的亲表弟。

淮南王细问了问怎么回事,末了来一句:“怎么不把这俩狗东西打死呢?”转头去了宫里,跟生母慧贵妃说了这件事。

慧贵妃转头告诉了皇后。

一后一妃不合,但是有个共同点:都是无比腻烦太后。眼看着皇上对太后也是越来越不能忍了,这件事就给了两人一个出气的机会,先后与皇上、太子婉言说了这档子事。

皇上只当做一件趣事,一笑了之。

太子却记在了心里,先去找秦明宇说了半晌的话,过几日就将弹劾二老爷的折子整理好,送到了皇上面前,并且说父皇便是有意赐给袭府一个爵位,也该由袭兆谦的子嗣承袭,这爵位该给已故的袭家为国捐躯的次子才是——他捐躯之后,您没追封爵位啊,追封个爵位的话,不是更妥当一些么。

皇上就说,那不是袭兆谦没那个意思么?跟朕说子嗣少不更事,得了爵位反倒会浮躁起来。

太子笑,说真是这个理,爵位悬而未落,有的人就张狂了起来。

皇上想想,可不就是么,袭朋、蒋松这就张狂得没个人样儿了。想收回成命,却顾及着金口玉言不能失信,索性把球踢给太子,说因着袭兆诚子嗣言行嚣张的事,心思有所动摇,有意把爵位赏给袭兆谦已故的子嗣。你去问问他们是什么意思。不,只问袭朗就行,少年人看待事情反而更公允。

太子到了袭府。

他那时候正被父亲逼着去给蒋家、二老爷谢罪,自是不肯的。被父亲赏了一顿鞭子。

袭府阖府相迎,太子却只与他说话,先表明皇上是什么意思,又问他的想法,还说不急,你考虑三日给个答复即可。

他说不需那么久,现在就能答复,爵位追封已故之人即可。

太子又说,你这三言两语,可是把你二叔得罪了,我给你找个差事吧,进宫做个侍卫如何?

他笑着摇头,说要是太子真有意栽培,不如帮我向圣上求情,允我从军。

太子沉吟半晌,不无担忧地看了他许久,说要是你心意已决,日后我会尽力成全。

私底下把话说准了,还是要先解决大面上的事情。

他与秦明宇仔细斟酌了几日,把所知的几样二老爷的罪证辗转交给了言官。那几份罪证可不是之前小痛小痒的弹劾之词,是可以查证的。那时他真是不想过安生日子了,父亲被牵连他都不会后悔。

其后,上弹劾奏章的言官在太子、淮南王帮助下,成功的让二老爷被打发回家。细想想,皇族那兄弟俩齐心协力的事情,好像只有那么一件事。

皇上发落了二老爷,却不想让父亲心生芥蒂,转过天来下旨,追封他的二哥忠毅候。

皇恩眷顾,也不能避免父亲被二老爷的事情牵连,让言官狠狠地弹劾过一阵子,焦头烂额,恨不得将他活活打死,说他简直就是袭家的煞星。是费了天大的力气,才将风波、流言平息下去,自请罚了半年俸禄了事。

二老爷就是这样赋闲在家的。

他就是为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决心离开京城从军打仗的。

甚至想过再不回来。

而在别人看来,是父亲为了惩戒他这个只尽忠不顾孝义的子嗣,将他扔到了军中。父亲多会做人呢,他对二老爷有点儿法子,却算计不过父亲——反正好名声给父亲就对了。

始终没觉得解气,却足够让老夫人与二房对他恨之入骨。离京之前,老夫人没少做恶心事,一心要毁了他。他也没少与老夫人对峙。

在他看来,自己只不过是打了一场架,碰巧引发了一连串的事,顺着心思、形势惩戒了二老爷而已——太子、淮南王那时候的心意是不想让二老爷成气候,不想太后又多一个爪牙,更不想二老爷把父亲也拉到太后那边,多明显的事。

可在老夫人、二老爷看来,他连打架都是有意为之,是从那时就要置二老爷于死地。

那时还是有些冲动莽撞,哪儿有那么深沉的心机?真要有他们以为的那么厉害,那时一定会让二老爷充军发配、让父亲无法再在朝堂立足。

真的,他那时都快烦死父亲了。

真正让他心思缜密、性情沉稳下来的,是从军征战的岁月。那些狼烟遍地的岁月,他开始回忆整件事,怀疑父亲那时是唱了一出戏,只是不肯跟他说哪怕一句心里话。

父亲怎么可能愿意看到二老爷加官进爵?整件事他获益最多。

这样深想的话,父亲可恶至极,可也可怕得很。

自私到一定地步,却还八面玲珑的人,如何不可怕。

他想,日后可要加小心了,不然不定哪天父亲就会挖个坑,把自己埋在里面,不得脱身,只能做个牵线木偶,任由父亲操纵。

**

含笑撩了帘子,瞥一眼袭朗,又以眼神示意香芷旋。

香芷旋放轻脚步,去将含笑送来的药碗接到手里。

含笑转身退下。

香芷旋走到袭朗近前,故意轻咳一声。

袭朗手里旋转的裁纸刀停止旋转,被他信手放到矮几上,又接过药碗,一口气喝下。

香芷旋已转身取来一杯温水。

他喝了一口水,问她:“怕不怕苦?”

香芷旋笑道:“怕苦,但是更怕生病,服药时这样想着,就能一口气喝下了。”说着将一块窝丝糖给他剥了油纸,送到他唇边,“先苦后甜,吃一块。”

袭朗嫌弃的别开脸。他不喜甜食,再说了,大男人服药之后哪儿有吃糖的?

香芷旋扁了扁嘴,之后就送到自己口中,还眯了眼睛笑看着他,“很甜呢,怎么这么甜啊,为了此刻这一点儿甜,让我服药我也愿意。”

袭朗被她引得笑了,展臂勾低她,“真那么甜?”

“自然是真的,不信你尝一…唔…”

她语声被他一记火热的亲吻打断了。

口中香甜很快被他掠夺去,他口中残存的苦涩则在唇齿间扩散开来。

苦啊,真苦。

坏,这人是真坏。

她蹙着眉推开他,小手抹着唇,随后讶然地瞪着他。

糖呢?这么快就被他抢走了?

她扭头又剥了一块糖放到口中,过了片刻,神色才不再拧巴了。

袭朗看着她,畅快地笑起来。

“你都坏的没个样子了。”香芷旋又气又笑,转到他身后,环住他颈部,低头用下巴摩挲着他侧脸,“刚才在想什么啊?”

“在想以前的一些事。”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