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次看到老三的时候,便会不自主的想到孙氏,平日对这个孩子总是多几分宽容。这些年老三明里暗里帮二房做过不少事,他知道是因痛恨宁氏而起。

宁氏夺走了他最在意的一个女子,夺走了老三的生母,他又何尝不恨她?错综复杂的局面之中,他选择了纵容老三,让老三一点点的惩戒宁氏。

而今年老四回京之后,局面逆转,他一直在想,要找个时间好好儿的跟老三说道说道了,让他日后安分一些,只做长房的子嗣,他会尽力给他谋取一个好前程。

可是与老四说起的时候,老四总是不肯答应。

他就想,老三肯定不是老四的对手,先说服老四才是要紧的,那样一来,先给老三一个像样的事由,他自然而然就能放下别的是非,只为前程打拼。

怎么也没想到,他一直给予理解、纵容的老三,竟做出了这等丑事!

太讽刺了。

宁氏与袭朗走进门来。

袭朗瞥过饭桌上不曾动过的饭菜,心知大老爷这次可不是赌气不吃,而是气极了吃不下东西。

宁氏并不说话,坐到了一张椅子上。

袭朗将手里一份状纸放到大老爷枕边,“罗老板今日请人写的状子,你看看。是以你的名义给二房还债,还是让他们与罗老板对簿公堂,选一个。”

大老爷连生气发火的力气都没了,“以我的名义给他们还债,还要以我的名义分家各过,日后就让他们在西院常住,便是他们要搬家,也不允许。”顿了顿,又道,“不准他们看望老夫人。”

老夫人跟二老爷可是一直母慈子孝,如今这局面该结束了。

“嗯,你受累把这些话写下来或是当面告知他们。”袭朗又用下巴点了点袭脩,“老三呢?你打算怎样处置?”

大老爷居然笑了,“这袭府已经是你的了,要我出面的事与我说说也罢了,老三的事何须问我。”

袭朗斟酌片刻,“让老三搬去他的书房院思过,安哥儿交给钱氏抚养。钱氏想要的,无非是娘家过得好一些。也容易,等香家大老爷进京为官的时候,让钱老爷补他的缺,也算是正常升迁。”

“行。”大老爷点头。

袭脩却猛然抬头看着袭朗,“不行!安哥儿怎么能让钱氏抚养!我不同意!”顿了顿,语气坚决地道,“我要休了她!我便是孤独终老,也不要身边有那样一个女子!”

袭朗好笑地摇了摇头,“你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么?”

袭脩急切地道:“这本就是老夫人做主的亲事,你我都深受其害,当初都是不得已…”

宁氏没忍住,语声冷淡:“你翻脸倒快,平日与老夫人说过这些么?”她真是不理解这个庶子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钱氏要是有选择,又何尝愿意嫁给他。

休妻?真难为袭脩说得出。被休弃的女子余生要面临什么,他想过么?钱氏要不是因为他,又怎么会被老夫人拿捏?

钱氏固然是她不喜的,但也不该被袭脩这般对待。

想到这里,宁氏又道:“你祖母病重,你又一向孝敬,斋戒一段时日,日日给她抄写经文祈福。”

袭朗转身唤人,“带三爷下去。”

袭脩被两名护卫压着离开了大老爷的书房,路上说自己留在房里几样东西要去取一趟,护卫也没阻挠,随着他回了房里。

其实袭脩只是要见见钱友梅。安哥儿要交给她抚养了,他总要看看她是个什么态度。

钱友梅正在用饭,见袭脩回来,一副懒得理会的样子。

袭脩遣了丫鬟,对她道:“我要去书房斋戒一段时日,安哥儿要交给你照顾。”

“赵贺来过,该说的都与我说了。”钱友梅满眼讥诮的看着他,“你放心,我心里对四爷真是感恩戴德,定会听从他的吩咐,必不会行差踏错。”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还以为她什么都不清楚、看不明白么?真真是可笑。

袭脩神色一僵,索性道:“你到底是我娶到房里的人,还望你善待安哥儿,不要被有心人唆使做出糊涂事。你若胆敢动安哥儿一根头发,我必不会放过你!”

钱友梅眼神挣扎,也如实对他道:“四爷让我好生照顾安哥儿,我应下了。可此刻听你这样的说辞,我怎么那么想虐待他呢?”

“…”

钱友梅眼神满含着轻蔑、不屑,“四爷是为难老弱妇孺的人么?你当他跟你一般窝囊龌龊么?是,你看不上我,我清楚,但你清楚我心里有多厌恶你么?”她摔下手里的筷子,“一见你就没胃口,想吐!”

袭脩原本惨白的脸被这样的言语气得涨红,“不过是小人得志!猖狂什么?迟早有你对我摇尾乞怜的时候!”

“真到了那一日,我宁可上吊抹脖子都不会对你低头!”钱友梅见他眼神不正常了,就快发狂了,忙扬声唤小莲,“请跟随他过来的两位护卫进来!”

袭脩从狂怒中清醒过来,再怎样,此刻这处境由不得他冲动行事。

钱友梅却抓住这时机,继续气他,“你也就这点儿本事,就会跟我横,可惜啊,我不吃这套!你日后最好多巴结我几分,我才能担保不让安哥儿出岔子。我可不似四爷、四弟妹,没那么多的仁慈之心。你要是恶心的我发了疯,我真会杀了你的儿子泄愤再自尽的!”

袭脩咬着牙。

钱友梅挑衅的看着他,“你是一心一意想休掉我吧?也是一心一意想抬举你那个妾室吧?明日我就将她打发出去,另配了人。我这些话可不是开玩笑的,你都给我好好儿记住!”

她说话期间,两名护卫已走进来。

钱友梅笑脸相迎,“烦请你们将三爷带走,别让他继续吓唬我了,我一介女流,胆子小。”

袭脩要被气疯了,手握成拳,骨节作响,真想杀了这个女人!

护卫见情形不对,忙将他钳制住,带出门外。

**

当晚,大老爷服药的时候,开始呕吐不已,之后不论吃喝什么都是刚入胃就吐了出来。

这两日的情绪全部转化成了胃火。

这样折腾到大半夜,他身体开始发热,前所未有的虚弱无力。

袭朗让人连夜请了没在宫里当值的两位太医来诊治。

太医看着大老爷,都是满眼同情,说家门不幸,谁也没法子,您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大老爷苦笑,想着这已不是家门不幸的事情,已开始觉得自己大半生都白活了。原以为躺两日就没事了,现在看来,是真的要卧病在床一段时日了。而等到他能起身的时候,怕是说什么都不能作数了。

他高看了老三,低估了老四。

活该。

太医开了方子,袭朗命人连夜去抓药。他从没动过在汤药里动手脚的主意。

生老病死,他要他们如寻常人一般经历。做错事要付出代价,这也是寻常人该有的经历,他不会让他们成为例外。

回到房里的时候,他的阿芷正坐在炕桌一侧用饭。刚刚沐浴过,如墨似水的长发烘干了,用一根簪子松松绾着,气色竟是前所未有的好,小脸儿白里透红,水蜜桃似的,让人想咬一口。

香芷旋笑盈盈看他一眼,亲手给他盛了一碗燕窝羹,“快来吃点儿东西。”

看到她的笑脸,所有的坏情绪就会烟消云散。他笑着让她去里面坐,自己坐在她先前的位置。

香芷旋摆手遣了下人,笑微微的道,“你走之后,六弟妹还不肯走呢,说要等着你回来。”

袭朗挑眉。在她面前,他现在已不会掩饰真实的情绪。最亲近的人,自己就该是最真实的一面。“你怎么把她打发掉的?”他问。

“我那时正睡着呢,被吵醒了很不高兴,也不知原委,就说请她明日再来就是了。”香芷旋无辜的嘟了嘟嘴,“谁知道她还是不肯走,我就想啊,这儿是我的地盘啊,怎么我说话她还不听呢?就让铃兰把她拎出去了。”她有点儿汗颜,完全是稀里糊涂就发了话,幸亏——“醒来之后,听含笑说了说梗概,这才不再担心慢待于人了。”

袭朗就笑,“就算没有前因,你这样做也是情理之中。”

香芷旋却笑着摸了摸他的下巴,“我听说六弟妹一见你就犯了花痴病呢,半晌都死死的看着你。这怎么行呢?摆明了是觊觎我的夫君,我是不该容着的,怎样对待都不为过。”

袭朗则是若有所思的看着她,“那个人不打紧,倒是让我想到了一件事——怎么我们阿芷就从来没那样看过我?”

“我啊…”香芷旋想了想,“我不敢那样看着你,除非你熟睡的时候。”

“怎么说?”袭朗有点儿好奇。

第53章

怎么说?细看着他的容颜,对上他那双眼睛,整个人就会迷失,心里所思所想,多数都瞒不过他的。

说起来,袭脩样貌在男子中很出挑了,只说这一点的话,钱友梅应该很知足,现在呢?还不是特别厌恶袭脩?

同样的,香芷旋也不觉得一个身份尊贵的男子就该值得女子倾心。

只有真心珍惜善待你的人,你才应该给予相同的回报。不然,就不如尽着自己的本分度日。不需为强求、奢求急功近利或沮丧失望。

袭朗呢?是两者兼有的人,对他心动太容易。这反倒让她一度不敢靠近,他这样的人,是寻常女子要不起的。一旦一厢情愿的动了心,他却不给丝毫回应的话,女子的生涯,便是炼狱。

“…不想因为你好看,就对你倾心。以前要是一味盯着你看,不但落不到好处,心里想什么都会被你发现的。”香芷旋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如实回答他的问题。

袭朗唇畔逸出柔软的笑,“现在还担心我知道你所思所想么?”

“不担心了,但也更不用盯着你看了啊。”香芷旋笑容甜美,又捏了捏他的下巴,“要看很多年呢。”

“这话好听。”袭朗拿起甜白磁小勺,舀了一勺燕窝羹,送到她口中。

香芷旋眯了眯眼睛,神色满足,“你怎么不吃啊?”

“不爱吃这东西。”

香芷旋:“…”

“我吩咐小厨房给你备下的,你让我吃算是怎么回事?”袭朗笑着又舀了一勺,“来,我喂你。”

香芷旋这才笑起来,像只憨态可掬的猫。

**

袭朗昨日睡了整日的觉,袭府种种是非已传得满城皆知,有人记挂着袭朋借债的事,有人要看望大老爷,还有人是为着老夫人命不久矣而上门送些东西聊表心意,而想要如愿,都要经过袭朗的同意,要先见到他,听听他的说法。

赵贺和管家不敢为这种事打扰袭朗,推说他才歇下,又是刚痊愈,恐怕要到晚间才能醒来。

人们忙说都知道袭四爷刚见好,明日再来就是了。

于是,这一天从早间开始,宾客先后登门。

袭朗横竖无事,便去了外院见客。有人要见大老爷,他也不拦着,亲自将人引到大老爷的书房。

大老爷却命小厮传话:为家事肝火旺盛,不宜见客。

来看望的人得了这话音儿,也就放下礼品离开,想着袭家这些人怎么都是一个脾气?——袭朗病重时也是如此,能见到他的,只有宫中那些贵人。

而前往内宅要看老夫人的贵妇,一概由宁氏出面应承。宁氏说老夫人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的,也没精力跟谁好好儿说说话,真记挂着老人家,在门口看看就好。

贵妇们自是不会反对,远远瞧见老夫人形容枯槁,闭目睡着,分明是大限将至。不论有没有深交,都是唏嘘不已。

这日洪氏的娘家兴安伯府也没闲着,兴安伯与洪夫人相形来到袭府,一个去见袭朗,一个先去西院找女儿说话。

兴安伯见到袭朗,开门见山:“若是袭府为难,一时间拿不出那笔银子,洪家可以帮忙。”

袭朗道:“袭府的家底是被一些人挥霍了不少,却也不至于拿不出五万两。”

兴安伯更困惑了,“既然如此,为何还不赶紧解决此事呢?现在闹得满城风雨,唉…又是何苦?”

袭朗笑微微的,却更让人觉得疏离,“家父正在斟酌此事,我要等他的吩咐。只是他也病倒了,便不能做到雷厉风行。”只有闹得满城风雨,分家各过才会顺理成章。不然,他那个爹才不肯。

洪氏在见到母亲之前,一直心绪烦乱。

其实在昨日见到袭朗之前,她就极为矛盾、挣扎。她嫁了一个先后两次因为欠债出事的人。

上一次袭朋被债主掳走的事,她听说之后就嚷嚷着要退亲,却被父母一通训斥。父母之前同意结亲,是看着老夫人有太后撑腰,现在还是要与袭府结亲,则是看准了袭朗前程无限。换句话说,洪家看上的,从来不是袭朋这个人。

只要能够与袭府结亲,袭府得势的时候,洪家总能分一杯羹。

洪氏明白这一点,不能说父母什么。哪个做父母的都希望女儿嫁入高门,女儿能够过得体面,作为娘家也能脸上增光。

可是,在见到袭朗的时候,洪氏简直不能忍受自己嫁给了袭朋这一事实。那短短的时间内,她的想法几近疯狂:她要与袭朋和离,和离之后,要不择手段的得到袭朗!

后来,袭朗对她的态度,如同冷水浇头,让她稍稍清醒了一些。

她此刻在挣扎的是:袭朋绝不是良配,别说看到,想到就心烦不已,但若与之和离的话,她一辈子都与袭府没有瓜葛了,也就与袭朗没有瓜葛了。

初见时都能视若无睹,日后更不会将她放在眼里。

若想离他近一些,若想能够偶尔见到他,若想引起他的注意甚至另眼相看,她只能留在袭府。

可以确定,在她眼中、心里,是再容不下第二个男子了。不需尝试便能确定。

在洪夫人进门之前,洪氏终于理清楚了思绪。

洪夫人做梦也不会想到,女儿在朝夕之间发疯一般对袭朗倾心,只是担心女儿因为喜宴上的风波心烦沉不住气,这才专程过来看望、安抚。

母女两个说了一阵子话,洪氏道:“眼下府中是大夫人当家,我那个…婆婆,您见不见都一样的,没用。不如过去与大夫人说说话,再看看老妇人?”

洪夫人想想也是,遂点头出门。

母女两个见到宁氏,寒暄过后,洪氏就神色尴尬的对宁氏道:“昨日我在清风阁冒冒失失的,想去给四嫂赔个不是。”

洪夫人听得云里雾里,一颗心悬了起来。刚进门就得罪了妯娌?并且得罪的还是袭朗的枕边妻?女儿这是作死呢么?

宁氏瞥一眼洪夫人,一看就知是毫不知情,心里生出点儿同情,想了想,也就点一点头,“你去吧。只是你四嫂近日身子也不大妥当,要是正在歇息不能见你,你就即刻回来。”

见不到,还是好的。见到了再不识趣,老四媳妇可不会容着人造次。

洪氏正色点头称是,急匆匆去了清风阁。她就是想看看,袭朗娶的人,到底是怎样的。

到了清风阁,丫鬟通禀之后,回来后笑道:“六奶奶请。”

洪氏走进厅堂,一眼就看到了香芷旋。

紫地黄花小袄,燕尾青的裙子,绾着高髻,戴着珍珠发箍。一张如梨花一般白皙莹润的小脸儿,不施粉黛,眸子明亮漆黑,唇色分外的娇嫩。

丝毫也没有嫁为人妇该有的做派,看起来分明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女孩儿。

这真的是袭朗的枕边妻香氏?

洪氏站在厅堂中间愣住了。

几个丫鬟看着忍不住想笑。

香芷旋闲闲的打量着洪氏。的确是美人儿,身形高挑,鹅蛋脸,穿着一身大红,容颜被映衬得愈发美艳,而不见丝毫俗气。

洪氏不动不说话,香芷旋也坐在那里安之若素。

气氛其实很怪异。

洪氏的丫鬟看不下去了,轻轻扯了扯她衣袖,心说难不成还要四奶奶先一步给您见礼?昨日您闹了那么一出,四奶奶肯见您就不易了,可千万别指望人家以礼相待。

洪氏这才回过神来,上前行礼。

香芷旋这才起身,还礼之后,请洪氏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