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氏落座后,说起来意:“昨日心神紊乱,过来时言行多有过失,我是专程来给四嫂赔不是的。”

“哦。”香芷旋笑微微的漫应一声。

不指责她昨日的确失礼,也不说接受了她的赔礼。洪氏抿了抿唇,“希望四嫂大人有大量,不与我计较。”

你对着我夫君犯花痴,要我不与你计较?香芷旋腹诽着,指一指洪氏手边的茶盏,“喝茶。”

“…”洪氏知道,这话题是不能继续了,依言胡乱的喝了口茶,又找到了新的话题,“六爷欠债的事,怎么到今日还没个着落呢?哦对了,我双亲过来了,家父在外院与四爷说话,家母此刻在大夫人房里,都是为此事心焦不已。”

香芷旋仍是很吝啬言语,“不清楚。”就算府中不是这个情形,府中男子惹出来的事,也不该是她们能够置喙的。

洪氏深深的看了香芷旋一眼。这人一向这样说话么?不知道这样说话很让人厌烦么?是娇滴滴的一个人,日后必能出落得更出众,可这言语怎么硬邦邦的?如果对谁都如此,袭朗能忍她多久?她一时真不知道该气该笑了。

沉吟一会儿,洪氏挂上笑脸,问道:“四嫂平日有什么喜好?是琴棋书画还是针织女红?”

“看佛经。”香芷旋不打算让任何一个话题有延伸性。

“…”

含笑与蔷薇、铃兰低下头去,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下了满腹笑意。

洪氏的笑容就快挂不住了,“我知道,四嫂还在怪我昨日行事唐突,可是,到底是一家人了,和和气气的不是更好么?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总要常来常往,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香芷旋似笑非笑的,“不见得。”她心说谁要跟你常来常往?便是大老爷跟二老爷不分家,她也要跟这位六奶奶各过各的日子。

不过一个小小的商贾之女,仗着有个蓄意巴结袭府的伯父才嫁入这府邸,真不知是哪儿来的底气,竟敢将她拒之千里之外!洪氏气得暗自咬牙,脸色青红不定。

香芷旋端了茶,“我还有事。”又指了指铃兰,示意她送客。

铃兰应声,走到洪氏近前。

是这般的难堪。再低声下气,便是人出了毛病。洪氏即刻站起身来,气冲冲的走了。她甚至忘记了母亲还在宁氏那里,径自回了西院,快步走进室内,焦灼的来回踱步。

丫鬟在门外的窃窃私语传到她耳里。

丫鬟在说,六爷被二老爷关到小佛堂罚跪,连饭都不给的。

饿死才好,死了就不会让她被人笑话,死了就能够让她的日子好过一些。

她恨恨的想着。

洪夫人回到她房里的时候,连声追问她怎么开罪了香芷旋,她胡乱撒了个谎,随后怕母亲追问,推说昨夜没睡好,要歇息。洪夫人只得放下满腹狐疑,叮嘱几句,回府去了。

到了下午,洪氏才明白香芷旋说的“不见得”三个字意味着的是什么。

大老爷拖着病体,将袭府宗亲全部召集到祠堂,说了与二老爷一枝分家各过的事,二老爷别无选择,满心盼着尽快了结此事,也就只能听从大老爷的安排。

随后,大老爷命人请来了罗老板。当着众人的面,把五万两银子的银票交给罗老板,从此两不相欠。

解决完这些事,大老爷已是气喘不定,起身离开时,没走几步,便一下子摔在地上,晕厥过去。

女子是不能出席这种场合的,这些洪氏都是听丫鬟说的。

分家了。洪氏没闲心管大老爷怎样,听到心里的,只这一件事。

要是这样,就是各过各的日子,哪儿还有见到袭朗的机会?

但是转念间,她就又高兴起来——只是分家各过,可不是老死不相往来。

二房现在是这个情形,二夫人的娘家怕是指望不上了,蒋家真有心帮衬的话,这当口定会出面的,但是没有。

袭朋在袭府行六,在二房却是长子。如果不分家的话,她就只能过百无聊赖的日子,甚至要在香氏手下讨生活,而分家之后,她就可以主持中馈,再加上双亲帮衬,这西府由她当家做主并非难事。

当家做主的人,想抓个借口见到袭朗还不是小事一桩?

是疯了,满脑子都是因为而他才有的打算。

又如何能控制自己呢?

他就是一个让人发疯的男子。

**

大老爷又晕过去了,袭朗其实挺莫名其妙的。

半生在官场上尔虞我诈,被老夫人压制那么多年,被太后皇上折腾了那么多年的一个权臣,现在这是怎么了?

名声受损算什么呢?比起长久的清静,多划算。

或者是实在受不了他强迫他做这些?这就更莫名其妙了,他从来就不是做孝子的那块料,父亲这些年还没看清这一点?

想了好一阵子,他的结论是,父亲并没那样开阔的心胸,他高估了父亲对这样的是非的承受能力。

受不了也没办法,他不这么做的话,一辈子都会气不顺,一辈子都没清静日子可过。

长痛不如短痛。

回到清风阁,他在院子里看到了安哥儿。

安哥儿拿着个小铲子,蹲在花圃前铲土玩儿。奶娘和丫鬟站在一旁看着,瞥见袭朗的身影,齐齐矮了半截,恭敬行礼。

袭朗抬一抬手,走到安哥儿近前,俯身抚了抚安哥儿的头。

安哥儿侧转身形,抬头看着他。

奶娘忙道:“这是四叔,快叫人。”

“四叔。”安哥儿缓慢的吐出这两个字。

“嗯。”袭朗勾唇笑了笑,温声问道,“谁带你过来的?”

“是——是母亲。”钱友梅哄了安哥儿整日,母子两个算是熟稔了,但是安哥儿还并不太习惯这个称谓。

袭朗颔首,“外面不冷么?”

安哥儿抿出一抹童真的笑,“不冷。”

袭朗笑起来,“觉得冷了就进屋。”

安哥儿乖巧的说好。

袭朗又抚了抚安哥儿的小脑瓜,转身去了小书房。

钱友梅来找香芷旋,不外乎是来道谢的。

香芷旋也不是揪着人小辫子不放的人,自然不会冷脸相待。再者,撇开心性不谈,钱友梅是很灵活的人,眼下又必然要顺着袭朗的心思行事,是处于绝对的弱势。这样的一个人,她反倒不好意思继续敲打。

她喜欢势均力敌的斗,不喜欢欺负人。

钱友梅见香芷旋一直和和气气的,心里踏实下来,却也没趁势多说多问,说了一阵子闲话,便起身道辞,到了院中抱起安哥儿,柔声和孩子说着话,缓步离开。

香芷旋琢磨着晚饭要吃什么的时候,含笑捧着几块料子进门来,“四爷翻了翻小库房里的账册,看到有这几块料子,就让人取出来给您。”

是黑白二色的狐皮、雪兔毛皮,用来做斗篷、大氅最好不过。

香芷旋抚着柔软顺滑的皮毛,心里暖烘烘的。

晚间,两人歇下之后,他要了她一回,清晨醒来,又要了一回。

她如今不似以前那样柔顺了,做不到一味的顺从,不时抱怨几句。

他如今也不似以前那样好说话了,以自己的判断为主,不会一味的迁就。

也是把她的身体琢磨透了,知道怎样的情形是她真的难受,怎样的情形是她出于羞涩的抵触。

红绫被随着他身形的起伏,翻出一层层艳丽的涟漪。

她随着他越来越深越来越急的索要,漫出一声声低低的申荶。

是越来越习惯与他这般密不可分,但也只是习惯。觉着是水到渠成的事,中途有一些时候是觉得快乐能够沉沦的,但是,他要是没那份心思,估计她一年半载都想不起这码事。

她对自己一点儿法子都没有。

他对她却很有耐心。旁观者清,知道她似含苞欲放的花,未至绽放风情妖娆的时候。

等一等就好。

今日她没赖床,缓了一会儿便唤丫鬟备水,然后坐起来,慢吞吞的穿寝衣,说着等会儿要做的事:“洗漱之后,我要去给大夫人请安,现在不比以往,再不晨昏定省就不像话了。”

“是该如此,我们一起去。”袭朗应着,手却在她背部游走着。

她觉得痒,笑着躲闪,“别闹了。”

他没听到似的,更是将她揽回了怀里,“还早呢,你不是慢性子么?今日倒急起来了。”

“你现在闹腾我,等我——”她迟疑片刻才继续说,“等我小日子来了,我可要报仇的。”

袭朗笑问:“什么时候?”

“就这一两天了。”

“那么准?”

香芷旋点头,“当然了。不准很麻烦的。”

“那几天疼不疼?”他说着话,手已随着心思,轻轻落到她腹部。

“有一段很疼,刚好婶婶过去看我和大姐,找了位大夫调理好了。”她回答完,奇怪的看着他,“嗳,不对啊,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准不准疼不疼的…知道的还不少。”

袭朗也奇怪的看着她,“医书上就有这类方子,我怎么就不能知道了?”

“哦…”香芷旋有点儿惊讶,“你还看医书呢?”

袭朗:“比你会背诵兵书还奇怪么?”

“医书那么无聊,我看着就头疼。”香芷旋笑着摸了摸他的脸,“我是佩服你啊。”

“医书可不无聊,救人的害人的多少法子都在里面。”

“…”这说辞全不在意料之中,倒是让她有了点儿兴趣,“得空我也看看。”

“行啊,去我书房里拿。”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起身洗漱,用过早饭,去了正房。

宁氏正跟袭胧一同用饭,听得两个人前来请安,有点儿意外,自是很高兴的,起身去了东次间,让碧玉请夫妻两个进来。

袭胧也很意外。这样看起来,四哥四嫂对母亲真的是很尊敬,意味着的自然是四哥对母亲并无芥蒂。

那么,外祖母说母亲以往有太多的不得已,便是真的了。

四哥这局中人都能理解,毫不计较,她也应该认真听听母亲的解释了。以前是不肯听的,母亲刚要说起,她恨不得就要甩手走人。

说起来,四哥便是对母亲稍有点儿不放心,在这种时候,都不会继续让母亲主持中馈迎来送往的。

其实,四哥很多行径,都在有意无意的告诉她,应该安心留在母亲身边,彩衣娱亲。他只是不好明说,大抵是不愿提及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她静静的坐在饭桌前,好一会儿一动不动,直到宁氏笑盈盈回来,她才抬眼望过去,喃喃地唤道:“娘。”

“怎么了?”宁氏看出女儿神色有异,忙走到近前来。

“没事,没事。”袭胧笑着摇头,“我是想…您跟我说说以前那些事情吧?我想听听。”

宁氏听了,百般滋味在心头,又想欣慰的笑,又是鼻子泛酸。她知道女儿为何在这个早晨主动问起这些。

多亏了袭朗。

上一次袭朗来正房找她说话,是香家大舅爷、大舅奶奶一同前来那日。

袭朗问了她一些关于二房的事——就是他在外征战期间发生的事,她一一答了,随后闲聊了一会儿。

袭朗问起袭胧,说别让她犯傻了,我已没事了,何苦还斋戒祷告。

她听了就苦笑,说我要是不说话还好,说什么她一定要拧着来的。

袭朗说要不然我接她回来?

她忙说不用。

袭朗沉吟片刻,说您也别为冬儿着急上火,等她回来,自己看着一些事,自然而然就愿意听您的解释了。要是还是没转过弯来,我跟她说说话,再怎样,我也算是您的人证。这说起来,我算是罪魁祸首。

说这些的时候,他眼中有着真切的歉意。末了,补了一句,我有个好妹妹,但我不是好兄长,好几年不能给她哪怕一点儿照顾。

之后,丫鬟通禀,香若松夫妇过来了,他便起身回了清风阁。

她留在房里,等香若松夫妇过来寒暄一阵子,便唤人带夫妻两个去清风阁。在那之后,她一直强压在心头的泪,才掉了下来。

为什么要哭,她并不能说的清楚明白,但就是忍不住。兴许只是因为,那个孩子给了她理解、体谅,并不因大老爷而迁怒她。

别人都不曾这样,要么颐指气使,要么冷嘲热讽,要么用眼神告诉她,你活得真窝囊,真可悲。说她窝囊、可悲的,还有她的女儿。

思及此,宁氏的泪又忍不住掉落。

“娘…”袭胧不安的站起来,手足无措的,她和母亲甚至是陌生的,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哭泣的母亲。

宁氏则将女儿揽到怀里,哽咽着道:“没事,没事…”

袭胧身形僵滞片刻,抬起手来,笨拙的拍打着母亲的背,“娘,别伤心,别哭。”

宁氏又是哭又是笑的点头。

要怎么感谢老四?以后要怎么弥补这几年亏欠的母女之情?是不该哭,还有好多事要细细思量,哪儿有哭的时间。

**

大老爷的病情越来越重。

老夫人就不需提了,太医说最多能支撑到十一月。

袭朗知会过宁氏,让管家慢慢筹备丧事。得了闲,去看了看大老爷。

大老爷自从在祠堂晕厥之后,话极少,能整天不言不语。

袭朗来看他,也是要询问他一些事,例如他将养的日子肯定是不短,总要递个请假的折子。要是不愿写,他可以以他的名义禀明此事。

大老爷不吱声,只是用分外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袭朗无奈的挑了挑眉,“你不说话,我就帮你做主了,过后别絮叨。”又问,“有没有要交待我的事?实在不愿意跟我说话,让老五来问你?”

大老爷终于有反应了,点了点头。

真难为他了,居然用这种方式置气。袭朗拍拍座椅扶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