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爷呛声反问:“他是让家里清静了,可有他那么行事的么?设局坑了二房是没错,却不该胁迫我做这做那,谁家有这样的子嗣?!”

“那是你自找的啊。”宁氏目光倏然变得凌厉,语气却还是很轻快,“从来都是这样,占尽便宜还不念别人的好。眼下老四可不就该这样,横竖都要被你埋怨,那还不如让自己心里痛快些。”

大老爷惊愕地看着她,“你竟敢对我这般说话!?”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眼下呢,我已当你死了,凡事只听从儿子女儿的。”宁氏扬了扬眉,悠悠然站起身来,“这种事,没有下次。”又戏谑地道,“心里是不是想休妻啊?那可不行啊,休妻也会影响你一世英名的。”

“你这个刁妇!”大老爷报以冷笑,“便是你想让我休妻,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三年河东三年河西,有你后悔的时候。”

宁氏漾出爽朗的笑声,“好啊,我等着。”随后出门,回往正房。

这几日,她都在手把手地教老四媳妇持家之道。其实所谓的持家之道,都在形形色色的账册上。

账册上记载着人情来往、各项事宜的开销,把这些看熟了,就能清楚如何行事。至于用人方面,倒是不需要她指点。老四媳妇身边的人都是堪用的,自然不是运气太好,而是有眼光。

过一阵子,她就能将手里的事交给老四媳妇打理了,由那孩子做这一府主母。而等到孝期过后,她给冬儿张罗婚事的时候,自然少不了要那孩子帮衬着。冬儿嫁个好人家,她就什么都不需怕了,只管随心所欲地度日,等着含饴弄孙。

未来几年的打算,说起来不过是这几句话的事。可也真不是多繁琐的事。

老四夫妻俩是明白人,她更不是自找麻烦的人,都想把日子往好处过,能出什么差错?

麻烦的不过是大老爷、袭脩那群混账,可那已不是她要记挂在心的事,自有老四应对。她只想对老四媳妇多一点疼爱,可以当做是变相的弥补不曾照顾到老四的愧疚,也可以当做是膝下添了半个女儿。

那个孩子…想到老四媳妇,她不由自主的微笑。娇娇柔柔的一个人,如今和她相对,不再是一板一眼,完全是真性情。

偶尔一两句会带点儿软糯的南方口音,做什么事都是慢悠悠的。

喜欢这种儿媳的婆婆,应该不多,她以前也不认为自己会喜欢这样的人,但那个孩子不同,让她觉得有趣,好感与日俱增。

冬儿是喜欢这样一个嫂嫂的,姑嫂两个常常坐在一起闲聊,一说就是大半晌。她初时看了真是惊讶——从来不认为女儿、儿媳是话多的人,由此也就明白,两个孩子是因人而异。而老五媳妇要是和她们坐在一起的时候,就更热闹了,总是笑声不断。

身边现在有这些讨喜的孩子,有那么多顺心的事,大老爷带给她的那点儿不快,转念便放下了。

**

时间进到二月,宁氏操持完老夫人的百日祭礼,便依着打算,将内宅事宜慢慢交到香芷旋手里。初期自然是要尽心帮衬着,等过一段日子再完全放手。

老夫人故去带来的无形阴霾,逐日消散。

袭脩走出了书房院,搬回房里,钱友梅真是打心底的不高兴。可也知道,谁也不能关他一辈子——很多人,包括她都不知道他到底为何去面壁思过,再关下去,就要传出闲话了。

袭脩回来了,钱友梅即刻搬去了安哥儿房里。

她是如何也不能忍受和他朝夕相对的情形了。

袭脩不悦。他也乐得分房睡,但是安哥儿应该跟着他,找去说了说,钱友梅却道:“四爷早就说过了,要我尽心照顾安哥儿。你要是不同意,只管去找四爷说,我只是听命行事。”

袭脩就觉得,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

二月中旬,京卫指挥使秦大人上了道折子,称年事已高,精力不济,难以担当大任,要回家颐养天年。

这位秦大人,便是袭朗好友秦明宇的祖父。

秦大人已是年过花甲,秦家后辈不乏栋梁之才,能够代替老人家为国尽忠。皇上准奏,并加封太子太保,又让秦大人举荐代替他的贤能之辈。

秦大人力荐袭朗,称虽然袭家孝期未过,但是京卫指挥使负有掌统卫军、护卫宫禁、守御城门、拱卫京师等责任,哪一项都关乎天子安危,平庸之辈绝不能够胜任。而放眼京城,最适合担任这一军事职衔的人,唯有袭朗。

皇上当即拍手称好,又询问太子,太子附议。

由此,转过天来,皇上召袭朗进宫,说了这件事。

袭朗称祖母尸骨未寒,理应留在家中守孝。

皇上就说,你祖母若是泉下有知,也会赞成你放下哀思为国效力。再说了,朕与京城的安危可不是小事,要是无能之辈上任,朕岂不是要整日提心吊胆。自古来忠孝不能两全,还望你以大局为重。

君臣二人你来我往的劝慰、婉拒一番,再加上太子在一旁帮皇上说话,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旨意一下,大老爷的脸都绿了。

京卫指挥使,三品官,负责皇家、京城安危,坐到那位置上的人,都是皇上青眼有加十分倚重的人。

如今居然选了袭朗!

家中有个手握京城军权的人,别人是再不能位居高位了,那样袭家的权势太大,是皇上决不能允许的。

换言之,除非袭朗在三年孝期内丢掉那个官职,否则,他是不能起复了。

袭朗能丢掉官职么?怎么可能呢?号令几十万军马的名将,肚子里的墨水也不少,掌管区区京卫指挥使司,完全不在话下。

多年来在官场苦心经营周旋,终于成为第一权臣,到头来,因为儿子回京、一桩丧事,断了前程。

皇上是怎么想的呢?

大老爷气得满屋子乱转。

袭朗,还要过几个月才满二十一岁的人,就成了三品大员。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才刚入官场,是五品文官——那还是因为那时既是卫国公世子又考取功名才得来的。从五品官升到三品,他用了十几年。

可袭朗呢?只凭借几年征战几场大捷,就一生无忧了——秦大人就是例子。就算是又有大战带兵出征,回来后还是会官复原职。要是出岔子,除非英年早逝,除非皇上还要升他的官,让他进兵部或是五军都督府。前者是不可能,后者只看皇上怎么想,要么让他负责皇家安危,要么让他管理天下军务,倚重的程度不分伯仲。

五年马踏山河,赚下了一辈子的荣华。

他这个做爹的都开始嫉妒了,犯了很多文官的通病——看不得武将功成后得到的偌大权益。偏偏袭朗担任这个职位是让人无话可说的,种种事宜都是带兵打仗的将军最擅长的。皇上劝慰袭朗的话自宫里传出,已足以堵住悠悠之口。

他不由想到了蒋松到访那次说的话。那会儿听了,还以为袭朗充其量也就能做个不上不下的闲职。

现在呢!?

他直磨牙,也真想看看蒋松闻讯后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秦家那个老头子也是可恨,早不养老晚不养老,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养老?怎么偏偏就大力举荐袭朗?

大老爷这边怎么想怎么生气、不甘,袭朗那边则忙着安排府中的大事小情。三日后就要上任,肯定要起早贪黑的忙碌好一阵子,不能时时照看阿芷,定要缜密的安排下去,确保她和大夫人等人不会出差池。

这晚他在外院用过晚饭,又耽搁了一阵子才回房。

香芷旋正借着灯光翻阅账册,手边几张随手画的简笔图。他将图拿到手里看了看,见画里的人是几个管事妈妈,笑了笑,问她:“有多久没画过我了?”

她先拿过书签夹在账册里,把账册放到一旁,又想了想才说话:“你有多久没正经理过我了?还没上任就这样了,上任之后,我连见你都难吧?”

他近日的确是忙。太子早就跟他透过话了,并且将京卫指挥使司的一应花名册交到了他手里。他自然要下点儿功夫,详细了解各个下属是怎样的人,虽说不怕意外,可是有备无患不是更好么。便是因此,常常在书房耗到三更半夜才惊觉已太晚,回房来她自然早已睡了。

“生气了?”他歉意地捧住她的脸,“忙过这一阵就好了。”

“不是生气。”香芷旋拉过他一只手,“怕我是那个单相思的。”

他抵住她额头,“阿芷想我了?”

“你先说,说你想我了。”香芷旋眼里含着笑意。

“不是想你,是特别想你。”他柔声说完,捕获她双唇。

第66章

他并不打算浅尝辄止的,但香芷旋口中的淡淡药香阻止了他的需索。

“服药了?”他和她拉开距离,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哪儿不舒服?”

“没不舒服。”香芷旋好笑的道,“今日卢大夫过来了一趟,又给我开了几道药膳的方子,晚间我多吃了一点儿。那么点儿药味都能察觉?你可真是…”服药那么久的一个人,对药味还是那么敏感,有多讨厌苦味可想而知,却也不喜欢甜食。

被这小东西嘲笑了…袭朗刻意忽略掉,问道:“卢大夫怎么说的?”

“没什么。我有点儿体寒,原本也不算什么,就是…”就是怀胎有点儿难,她隐下了这句话,“反正药膳只是三五日甚至六七日吃一回,多说调养个一两年就好了。”又笑了笑,“算算时间,倒是正好。”

“这么想就对了。”袭朗啄了啄她的唇,“皇上不急太监急的事儿,我猜你也不会做。”

“这还用你说?”香芷旋笑着推他,“快去洗漱吧。”

他笑着去了盥洗室,回到寝室歇下之后,才记起先前那码事,把她搂到怀里,“小骗子,还欠我一句话呢。”

香芷旋却淘气地笑着扭动身形,“说出来你就该得意了,我才不说。”

“我有什么好得意的?不就是想我么?承认又怎么了?”袭朗将她禁锢在臂弯,随后吻住她,要夺走她的呼吸似的焦灼的吻。

香芷旋环住他,手臂收紧。

他语声愈发沙哑,“今天是怎么了?”比起以往,要热情一些。

“嗯…”她低低地说,“想你了。”

他的心,就被这简简单单三个字温暖、融化了。

她继续道:“还想你抱着我睡。”

“好听的话要省着点儿说,不然——”他深吸进一口气,“吃苦的就是你了。”

“…嗯。”香芷旋必须得听他的。

香芷旋依偎在他怀里,很有些底气不足地问道:“总是这样…迟早会把你急坏的吧?”

袭朗轻轻的笑,“我等得起。快点儿长大。”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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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朗身居高职的事,受刺激的不止大老爷一个,还有袭朋。

原本袭朋在蒋家住了一段日子,护国公和蒋夫人下狠心整治了他一段日子,看着言行最起码有个样子了,也不再张嘴闭嘴全是疯话,这才让他回西府。

过完正月,二夫人让袭肜回了真定继续学业,家里便只剩了她和袭朋两个。

皇上册封袭朗的旨意一下,袭朋立刻恢复了常态,恨不得跳着脚的骂街。他怪皇上看重袭朗,更怪蒋松说的那些话一句都没成真。

二夫人别说亲眼看到他气急败坏的样子,便是一听丫鬟战战兢兢的通禀,火气就全到了头上。可是也知道,自己是没法子管教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当下命人去知会了蒋家。

正好是蒋松休沐的日子,便带着人来接袭朋去蒋府。

袭朋见到蒋松,哈哈大笑,笑得歇斯底里的,道:“你不是看着说袭朗又不是国公世子,皇上不方便给他个好官职么?现在呢?现在呢?!”

蒋松听了这番诘问,自然是很尴尬,讪讪的笑道:“我也正为这件事奇怪呢,听到的和眼前的事情完全不同。”

“所以啊,看起来,你们蒋家也没什么高明的人——你这护国公世子先是被打,后是失算——你把我带你们家去,不也是耽误我么。我可不去啊,打死都不可能去了。”

话是真难听,蒋松听了是真生气了。他看着袭朋,眼中闪过一丝鄙夷,道:“不管怎样,你还是跟我过去住一段日子,好歹别让姑姑担心你才是。”

袭朋撇一撇嘴,“我不去正是为了不让她担心。”

蒋松勉强地挂上笑,“你的心思,我大抵也清楚,上次跟我提过的事…”他凑到袭朋近前,附耳低语几句。

袭朋听了心里舒坦不少,可还是半信半疑,“你说的是心里话?要是这次你还是不能帮忙反倒成为笑话,那你这表哥我要不要的也没什么用。”

“这话是怎么说的?”蒋松忍着火气,笑道,“之前那些事,哪一件是我能完全做主的?眼下这件事可不一样。”说着还拍了拍袭朋的肩头,刻意奉承道,“再怎样,是你亲自着手,我只是帮你点儿小忙,有你这聪明人在,还能出岔子?”

袭朋听了很是受用,笑着点一点头,“那成,我就再去你们家住一阵子。”

二夫人倒是不知道这件事,只想落得耳根子清静些,见袭朋乖乖地跟着蒋松走了,只当是外甥的确有手段,制得住袭朋。

而独自生了半天闷气的大老爷,当天晚间回正房去了。

宁氏一见他,有点儿啼笑皆非的,“怎么,不想自己生闷气,要找几个时时供你撒气的人?”

这还真是大老爷回房的一个理由,想着我这日子是完了,那么别人也别想好过。每日拿话敲打敲打宁氏,训诫训诫儿子儿媳,心里大抵能好受一些。总不能还独自生闷气再次病倒吧?可是想法跟说辞自然是不一样的,他板了脸训斥宁氏:“说的那是什么话!照你这意思,我还不能回来住了?不能让你们每日侍疾了?我之前是病了,可不是死了!”

“侍疾啊?”宁氏笑道,“你是肝火旺盛才病倒的,我和孩子们要是一不留神惹你生了气,算是谁的不是?”说着话,很不耐烦的摆一摆手,“你赶紧回书房好生将养吧,这才几日没服药啊,就开始胡乱生事了。”

大老爷理都不理,径自往内室走去,“将那些个不成器的东西这就给我叫来!挨个儿听我说一说家规!”

宁氏只是问道:“你真要回来住?”

大老爷拧眉道:“啰嗦!”

“那也行啊,你住下,我另寻住处便是。惹不起我总躲得起。”宁氏转身唤下人,“把人叫齐了,都随我搬去大小姐房里。”

大老爷一听,知道自己是要被晾在这儿了,要不是自己回来的,早就拂袖而去了。他怒声呵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可你这都是什么做派!传出去也不怕叫人笑掉大牙!”

宁氏神色冷淡地看着他,“这可是你自己要坏规矩。婆婆尸骨未寒,我要为她潜心祷告,指望她能早些脱离苦海早些投胎转世。你呢,是从她下葬前就病倒了,病得很重,都不能为她守孝。眼下住在她坟前守孝的人是二老爷,你可别忘了。你搬回来吆五喝六的话,便是还病着,别人也会猜想你已经痊愈了吧?”她说到这儿,又笑了,“你坚持的话也行啊,我看不如让老四上任之后的第一道折子就弹劾你吧?我的大老爷,您这算得上是不孝吧?——照你那么多年的好名声而言,应该是一痊愈就去守孝才是啊。哦对了,你瞧瞧,我总是忘记自己也是命妇,真有什么大事的话,也可以给皇后娘娘上折子的。要不然,我也学着写道折子?请您还是请老四指点我写折子?”

大老爷听了,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克制住了抬手敲自己的头的冲动。经袭朗的事情一打岔,他真把老夫人病故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真的忘了。对那个继母,他除了厌憎,能有什么情绪?于他而言,那丧事不过是一桩不足挂齿的小事。说难听点儿,在他看来,老夫人早就该死——在处处为难他,仗着太后照拂狐假虎威的时候,便该死了。

“哼,还想着每天给我们立规矩?求着我们不对外人说你已痊愈还差不多。”宁氏忽然冷了脸,抬手指向门外,语声轻而坚决,“你,给我滚出去!”

第67章

到了第二日,香芷旋去请安的时候,听说了大老爷气冲冲的回、灰溜溜的走那一桩事。

是袭胧送她出门时细细说的,末了与有荣焉的道:“我怎么都没想到,娘这次行事会那么利落解气,哎呀,真是…”找不出更贴切的言语来形容心绪。

“大老爷要给我们立规矩,母亲大抵是为这个才生气的。”香芷旋笑着凝了袭胧一眼,“想来还是担心你又为此气闷。”她和钱友梅、蔚氏倒是无妨,都不是会受气的性情。

袭胧漾出明媚的笑容,“嗯,这些我知道的。”

“去陪着母亲用饭吧。”香芷旋捏了捏袭胧的手。

袭胧笑着点头,踩着小鹿一般轻快的步子,回到室内,在饭桌前坐下。

宁氏盛了一碗罐煨山鸡丝燕窝,递到袭胧手边,“把这个吃了,特地让小厨房给你跟你四嫂做的。一大早就给你四嫂送过去了。”孝期的日子久了,府里的膳食慢慢恢复如常,不再是清一色的素菜,只是比之往年节俭一些。

“好啊。”袭胧乖顺地吃了几口,道,“娘,我以后就在家陪着您了,哪儿都不去。”

宁氏抬起头来,眼中闪过惊喜。正值孝期,女儿本就是哪儿也不能去,但是她知道,女儿说的不是这个,是以后都要承欢膝下的意思。

袭胧对母亲眨了眨眼,又道:“您昨日发火,也是怕他给我气受吧?四嫂方才跟我说的,我想了想,可不就是嘛。一般的人,是气不着四嫂的。”

宁氏笑起来,点了点头,“是啊,你四嫂说的没错。昨日一听大老爷说要晚间折腾你们过来,我心里已气极了。这好不容易留你在家高高兴兴地住着,他又要捣乱,我实在是忍不了了。”

“您就放心吧。”袭胧端着碗筷坐到母亲近前,“以前我不懂事,现在可不一样了,就算不能帮您,起码能陪着您。”又问,“您和四哥怎么从来都没提过让他去守孝的事呢?”

“没必要。”宁氏笑着解释,“他那个人,还是放在近前好一些,要是不在眼前了,咱们何时一个不留神,他兴许就钻了空子又生事。在这府里,他有个风吹草动的,你四哥当下就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