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胧认真地思索片刻,慢慢点头,“四哥没找个事由把三哥赶出去,也是一样的道理。”

“对。”宁氏抚了抚女儿的鬓角,“就让他们赋闲在家,这样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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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朗没有任何波澜的做了京卫指挥使。

半个月后,圣旨到了袭府,封袭朗之妻香氏为三品诰命夫人。

原本封诰这件事是不可能这么快的,需得袭朗递折子到礼部,礼部再交由皇上批示。但是如今太子帮皇上处理政务,与皇上说了说,从速将这件事办了。

消息传到了香家,老太太丝毫喜悦也无。大太太料理完广州那边的事,刚敢到京城就听说了这件事,与老太太反应相同。

大老爷和香若松父子两个倒是由衷的高兴,看得出,这是皇上、太子刻意给袭朗一份体面。

香大奶奶则是想着,香芷旋嫁得这般受天家器重的夫君,实在是好福气。

香若松回到房里,跟妻子商量:“你得了空去银楼转转,添置两套头面,一套羊脂玉的,另外一套合你的意就行。”

“你这是——”

“阿芷得了诰命,要不是在孝期,我就让你把她接回来庆贺一番了。不能庆贺,那就给她添置物件儿哄哄她,羊脂玉的头面给她,另外一套你留着就好。”香若松看着妻子,“说起来,你可有日子没添置首饰了。”

香大奶奶漾出了笑容,“你有这份心就行了,我又不是没得戴。”

她和香若松一直是很拧巴的过日子,他里里外外的忙碌折腾,她循着心思做她的老好人。但这样并没影响到夫妻情分。他在外逢场作戏的时候不少,好在骨子里倒是洁身自好,从不乱来。成婚至今,房里也只有她一个枕边妻。

香若松却笑道:“放心,眼下我手头没那么拮据了,只是不能让祖母知道而已。罗老板到底是因我因祸得福了,他眼下撒着欢儿的赚钱,总会给我点儿好处。”

香大奶奶点一点头,“那就好啊。”他跟她是有什么说什么,不会装大方,更不会哭穷。

“我去看看蔷哥儿。”香若松给妻子放下一张银票,起身去看儿子。

蔷哥儿五岁了。去年因着北方越来越冷的缘故,夫妻俩没让儿子跟着奔波,便把孩子暂时留在了广州,眼下孩子跟着大太太一起过来了。

香大奶奶把银票收起来,盘算着去哪家银楼选头面。这时候,大太太过来了。

大太太身姿高挑,风姿绰约,只是自来吝啬笑容,显得特别严肃刻板。当年她嫁给大老爷的时候,其父是两广总督,算得下嫁。大老爷这些年一直念着当年那份恩情,对她敬重有加。

香大奶奶一看到婆婆,第一反应总是觉得自己又要挨骂了,这次也不例外,恭恭敬敬行礼,规规矩矩地站着。

大太太落座之后,吩咐她:“你得空去趟袭府。”

香大奶奶恭声称是,静待下文。

大太太继续道:“阿芷封诰,日子自然是越来越好过,可我这日子却是越来越拮据,眼下已到了拆了东墙补西墙的地步。你去跟她借几千两银子。”

香大奶奶沉默着,没说话。

“怎么?”大太太挑眉,眼神凌厉。

香大奶奶鼓起勇气,道:“我…不去。阿芷不会同意的,说了也是平白生出不快。我不能去说这种事。”

“你再说一遍?”

香大奶奶咬了咬牙,索性把香若松拉下水,“大爷交待我了,不能跟阿芷提及钱财,要是有这种心思,就不能登袭家的门。”他娘要跟阿芷借钱,他则想着哄阿芷高兴,反对这类事是必然的。

大太太冷笑,“行啊,眼下只听若松的话,就不用听我的话了。我有你这样的儿媳妇,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说完反话,开始训斥起来。

香大奶奶表明态度之后,不再说话,老老实实地挨训。

大太太训斥归训斥,知道这个儿媳妇一旦说出不同意的话来,那就是打死都不肯听从吩咐的,也没法子,冷着脸站起身来,“收拾一番,随我去袭府。”

香大奶奶暗自叹息一声,低声称是。老太太跟大太太一样,好事想不到她,坏事却一定要拽上她。

婆媳两个到了袭府垂花门,含笑迎上来,恭声道:“夫人正在花厅示下,老夫人去了西府看望二老夫人,是以,夫人吩咐奴婢请您二位先到花厅喝杯茶。”

大太太听着这样的称谓,心里真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那个丫头如今已是名门夫人、一府主母了。

宁氏这样的婆婆倒也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儿媳前脚封诰,后脚就把持家的权利交了出来。

在花厅等了一盏茶的工夫,香芷旋款步入门来。今日她穿了玉白绸上衫,藏青色裙子,随着行走时隐时现的鞋尖是白色的。一把乌黑的青丝绾着随云髻,只用银簪固定住,再无别的头饰。

她在闺阁的时候最爱打扮自己,也会打扮,四季常穿的都是色彩娇嫩的衣裙。

这样的装扮,大太太倒是头一次看到,就见那丫头的容颜似是更加标致了,脸颊白里透红,唇色红润,日子过得好不好,一看便知。

香芷旋含着似有似无的笑,上前行礼,“要大太太久等,实在是罪过。”

只唤大太太,却不唤伯母,其实有点儿不伦不类的,她知道,是故意的。随后才绽放出柔美的笑容,与香大奶奶见礼,“大嫂近来好么?”

香大奶奶回以亲亲热热的笑,“好,挺好的。”

落座之后,香芷旋不问大太太是何时到的京城,不为没有上门请安去赔礼,只与香大奶奶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自然也是有意为之。

论起来,她对大太太的反感、厌恶,不比老太太少一分一毫。

婆婆不善待孙女,大太太这个做儿媳的只是冷眼旁观或是从中帮衬,更可恨。

气氛看起来很融洽,只是大太太总是插不上话,便是冷了脸,那两个人也只当没看见。

过了一阵子,蔷薇进门来,略显焦虑地通禀:“夫人,有管事要见您,有急事,您快去看看吧。”

香大奶奶忙起身道:“那你就快去吧。我们…”她瞥了大太太一眼,仗着胆子道,“也该回去了。”

香芷旋歉然道:“这几日实在是忙,与人说说话的工夫都没有。大嫂要是得空,明日下午过来吧,到时候我没什么事。”

香大奶奶自是点头,“行啊,我一定来。”

大太太心里尴尬万分,窝火至极,可总不能当着袭府下人的面失了气度礼仪,也就站起身来,挺直脊背,走出门去。

香大奶奶忙随着走出门去。

香芷旋让含笑、蔷薇送客,自己转身去了正房的花厅。

大太太过来,必然没有好事,她懒得听,更懒得周旋,故意不给大太太开口的机会。自然,下次要是大太太独自登门,就不得不听,要换个应付的方式。

今日是她首次独自处理家务,之前都有婆婆在一旁看着。那婆媳两个过来的时候,她正在听几个管事妈妈回事,心里其实是有点儿不痛快。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己当即给出决定之后,一个个的都用怀疑的眼神看她,总是踌躇着问她:“夫人真的决定了?”

她一头雾水,无奈地笑。难道她还敢拿家事开玩笑?

真是不明白,这些人怎么会是这个态度。难道是她说话的语气、态度不对,才让人以为她或许会改主意?

可以前在清风阁,从袭朗到含笑这些下人,没一个这样的。后来她要去待客,便对那几个人说,你们看着办吧。

回到花厅,见得了吩咐的几个人还杵在那儿,要回事的人继续等着。

让她们看着办,她们就继续等…这是唱哪出呢?

这当然不是婆婆的意思,而是这些人在大宅门里久了,学会了看人下菜碟。这主母不好当,她们要是看准她是个拎不清的,日后便能放心大胆地动手脚捞油水了。

她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心里有了火气。

第68章

香芷旋在长方花梨木桌前落座,不理会先前那几个人,唤针线房的赵妈妈上前来说话。

赵妈妈并没有要请示的事,是来报账的。冬日做春裳,春日做夏衣,从各房的主子到丫鬟再到外院下人,照定制置办相应的衣料、丝线。没问题的话,就能着手做了。

这件事是前几日就开始办了,彼时宁氏就在一旁听着。昨日绸缎庄已送来各色衣料,留下了一笔账目,一两日就要过来从账房取走银子。

赵妈妈呈上相应账目,之后一样样细细禀明。

香芷旋一面听着,一面慢悠悠翻阅账目,用心算核对着账面上的数字。

赵妈妈是做事仔细性子耿直的人,没有别人那么多花花肠子。要不是这样,去年香芷旋嫁过来赶制冬衣的时候,她也不会不声不响的照宁氏的吩咐用心做好了,完全可以学着别的人拿乔。

香芷旋看出了这一点,就愿意给这个人几分体面。让赵妈妈坐在一旁的杌凳上,又让蔷薇给续了两次茶,还道:“不用着急,慢慢说。”

赵妈妈其实心里还真有点儿着急,怕自己耽误四夫人太久时间,偏生这件事还就得细细地说。见四夫人这样,心里才安稳下来。

说完这件事的时候,已近午时。香芷旋满意的点点头,取了对牌,又在绸缎庄留下的账目上盖了内宅的章,一并交给赵妈妈,让她去知会账房。

赵妈妈连忙称是,行礼退下。

香芷旋看看天色,又取出怀表看了看,站起身来,吩咐还没来得及回事的人道:“未时再来。”

人们称是退下。

厅里就只剩了那几个不听话的人。

香芷旋将几个人逐一看过去,眼神有点儿冷,“你们好生思量,继续等着。”之后在丫鬟婆子们的簇拥下出门,得知婆婆还在西府,便回了清风阁。照常用过午膳,躺在床上小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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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的袭府二夫人,眼下成了二房的老夫人,外人提起她,则是蒋老夫人。虽然夫君前几年就把官职弄丢了,但她出自高门,头上又有个县主的头衔,这样的人,身份便能冠以自己的姓氏。

二老夫人这几日病了。

从去年开始,就没过几天顺心的日子,眼下心绪转好,身子骨却开始找补前一段积攒下的心火、肝火了。分家各过之后,西府的人有个什么不舒坦,是不会也请不动太医的,从来是请大夫上门诊治。

大夫来过一次,二老夫人照方子吃了几天的药,病却不见好。下人看着心急,便去了东府,找宁氏禀明此事。

宁氏再怎样厌烦这个弟妹,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闻讯先命人去请太医,又到西府探望。

妯娌二人相对,二老夫人见宁氏是诚心诚意来看望的,也就没摆脸色,心平气和地询问袭朗近日情形。

宁氏笑道:“当官还不就是那个样子么?天没亮就要起身去上大早朝,回来后还要忙到三更半夜,很是辛苦。外人有多艳羡,他就要付诸多少辛苦。”

“这是实在话。”二老夫人笑了笑,“老四那个人,我说不了他几句好话,但他有勇有谋,这一点我是怎样也不能否认,他前程锦绣已是定势。”又若有所思地看一眼宁氏,“你们家老太爷,这阵子不好过吧?”

宁氏就笑,“自然。”不睦多年的人,也是最了解彼此的人,没必要说虚话。

“也没少听说他左一出右一出的闹腾,就是心火病痛催的。”二老夫人道,“我是先心浮气躁才病倒,你们老太爷则是一面生病一面心浮气躁。等过了这一段,他兴许就看开了想通了。”

“但愿如此,借你吉言吧。”宁氏倒是不敢指望那个人能大彻大悟。

“那人也是奇了。”二老夫人细想想,有点儿好笑,“他膝下只有老四一个嫡子,不跟老四一条心,跟谁一条心?还不如你这做继母的看的明白。”

宁氏笑了笑。说心里话,她是旁观者清而已,因为这些年来,没有哪个人一直跟她站在一处。反倒有好处,这使得她能分辨清楚每一个人的性情,大抵猜得到每一个人的前景。

“唉——袭阁老、卫国公、第一重臣,都成了昨日黄花。”二老夫人有些怅惘,“而再过一些年,连个闲人都做不了。都一样,最终的容身之处,不过是三尺黄土。”

“瞧瞧你,怎么忽然说起这般伤情的话?”宁氏宽慰道,“凡事看开些,人们要是都整日里想这些,怕是一个个都要出家遁入空门了。”

“我是看开了,可我看开有什么用?”二老夫人苦笑,“娘家还要跟老四继续斗,儿子还要继续记恨老四,等那个守孝的窝囊废回来,还是要上蹿下跳的给老四添堵——能落个两败俱伤也算是他们长进了,我只担心,动不了老四分毫,只落得个凄惨下场。”她眼角闪现一点点水光,“我能指望的,也只有肜哥儿了。这一病,整日里都在想念那个孩子。”

宁氏也是为人母的人,听了这话有点儿心酸,“那就把他叫回来,你病着,都没个人侍疾可不成。”

“学业要紧,他上进,我怎能耽搁他。”

“那就把那位名儒请到京城来啊。”宁氏建议道,“你总这样下去可不成,听我的吧?”有个人在西府照应着,东府的人也能轻松些。万一这边出了什么事,东府不就要落个薄情寡义见死不救的名声了么?最要紧的是,蒋家不小题大做才怪。

“别让他折腾了。”二老夫人摆一摆手,“过段日子我大抵就好了。”

宁氏摇了摇头,“行了,这件事你就别管了,我做主了,晚间跟老四说说,让他派人去真定接肜哥儿和那位名儒回来,一应花销由东府出。你什么都别管,安心养病才是。”

二老夫人看住宁氏,半晌扯出一抹感激的笑,再开口,语声有点儿哽咽:“这日子,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呢?”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窝囊废的夫君、一根筋的长子,想想心里就堵得慌。

“唉,你要是换了我,岂不早就愁死了。”宁氏半是玩笑半是宽慰,“我这样的日子过了多少年,你最清楚。你又给了我多少气受,就不用我一桩桩说了吧?你又不是全无盼头,可不准总说这些丧气话。”

二老夫人听了,也不由笑起来。这倒是实话,真换了她是宁氏,怕是一年都过不了。

也是因此,多年不合的两个人,竟说了大半晌的话。

太医过来诊脉,开了方子。宁氏亲自指点着丫鬟煎药,又在这边用过午膳才回了东府。

回到房里,碧玉就笑道:“有几个管事妈妈回事之后,没有当即照四夫人的吩咐行事,眼下可好了,还在花厅里站着呢,饭都没得吃。”

“哦?”宁氏失笑,“怎么回事?与我细说说。”

碧玉便将事情经过细细地说了一遍。

宁氏笑意更浓,“那些人就是那个样子,跟我有时候不也是争论不休么?哪一次我都恨不得给她们一通板子。现在又为难到老四媳妇头上了,也没事,咱们只当不知道。”

碧玉笑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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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芷旋睡了个午觉,起来洗漱,换了身衣服,神清气爽地去了花厅,继续晾着那几个人,让别人回事。

厨房的谢妈妈是头一个上前回事的,把上个月厨房里的开销报给香芷旋听。

开销有几处对不上,很明显是厨房的买办贪了点儿银子,还没把账做平。

买办是谢妈妈的亲戚,这一点,香芷旋早就知道,想着以前婆婆的处理方法,便婉言道:“账有差错,你拿回去细看看,是哪个人出了差错,你就让哪一个把亏欠的银子补上。”

岂料,谢妈妈却道:“不会啊,上一笔账,厨房里给公中多出了几两银子,这笔账是把那几两银子也算进去了,夫人您听我给你算算…”把去年腊月的事情拿出来长篇大乱地说。

香芷旋微微抿了唇,静静地看住谢妈妈。清澈明亮宛如秋水的目光,逐渐冷得如霜雪一般。

谢妈妈并不是迟钝之人,莫名觉着脊背嗖嗖冒凉风,便飞快地瞟了香芷旋一眼,一见眼前人那眼神儿,说话都不利索了,随即就噤声了。

香芷旋摸了摸下巴,道:“继续说啊。”

谢妈妈忙道:“奴婢知错,奴婢这就回去…”

“不必了。”香芷旋合上账本,语声沉凝,“把厨房那个贪便宜的买办换了,你要是仍有异议,意图包庇——”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谢妈妈曲膝行礼,“奴婢这就回去。”

“嗯。”香芷旋看着谢妈妈蹑手蹑脚地退出,轻轻吁出一口气。不想玩儿新官上任三把火那一套,这些人却逼着她如此。

这就如杀鸡给猴看,跳出来的吃了瘪,别人也就老实了。

之后就是顺风顺水的了。

手边的事情都处理完,厅里又只剩了那几个人。

香芷旋像是完全忘记了她们,起身就走。

那几个人实在是撑不住了,慌忙上前行礼认错,恨不得下跪磕头。

香芷旋见好就收,摆手让她们下去,该忙什么忙什么。心里却觉得很无趣:怎么非要她甩脸色给人看呢?就那么有意思?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