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一句,让人无从反驳。秦明宇微一颔首,“任何让你不安不悦的事情,命人传话给我。”

“好。”宁元娘清浅一笑,“我这样是有些失礼,可我在你面前已放肆惯了,横竖不差这一回,还望你大人大量不计较。”

秦明宇笑起来,“说什么呢?走了。”

宁元娘曲膝行礼。

香芷旋小憩之后,听说了这档子事,面上只当不知情。看着神色寥落的宁元娘,于心不忍,回到家中,与婆婆嘀咕:“这桩亲事真的好么?怎么离婚期越近,我越是不安呢?”

“那能怎样呢?”宁氏苦笑,“总不能往反面想。”

往反面想,便是宁元娘嫁给蒋修染。

蒋家与袭家是没可能平和相对的。

但是,蒋修染日后会与袭朗一样,在家中说一不二。若他对元娘矢志不渝,那么…宁元娘就会成为第二个香芷旋。

问题是,宁元娘对秦明宇和蒋修染的态度是一样,一样的厌烦,又一样的没办法逃脱。

宁元娘都没有机会和这两个男子好生接触,以前只能敌对只有厌烦,如今不得不嫁了,只不过是长者一个决定、皇上一道旨意。

这世道从来不重视女子的感受。

宁氏轻轻叹息,“都是这样的,想不想嫁,都要嫁。”又道,“我只盼着,将来冬儿会比我们过得轻松些。”

香芷旋听着心生伤感。

姻缘真就等同于女子再次投胎,有像她香芷旋这样的,苦尽甘来,有像婆婆和元娘这样的,闹不好就会一世不甘,却只能独自消受。

**

翌日早间,宁府有贵客临门——睿王妃到访,要见一见宁元娘。

宁元娘一头雾水地去了花厅。

睿王妃笑容和善语气温和地与她叙谈几句,便对身边的侍女打个手势。

侍女即刻出门,旋踵归来。

宁元娘察觉到,有人随着宫女进门来,想着莫不是睿王妃带来的侍卫?唤侍卫做什么?

睿王妃已笑着起身,“我去院中赏赏花,你与他说几句话。这些年的牵绊,便是你毫不在意,也总该与他道一句别离。”语必,脚步轻快地出门,留了两名小侍女在室内。

宁元娘仓皇转身,看到背光负手而立的男子。

看不清容颜,却已明白,是蒋修染。

她不自主后退一步,面色都有些发白了。

蒋修染唇畔逸出落寞的笑。如果说她对他和秦明宇是一样的厌烦,那么,她对他还多了一份惧怕。

“我都这样了,你还怕什么?”他语带戏谑,语声低沉,缓步走到她近前,隔着几步距离。

宁元娘深深呼吸,清亮的眸子凝住他。

不曾这般看过他。从来不敢。

入目的男子要比她想象的清瘦,也比她想象的英俊雅致,此外,很是苍白。

“你都这样了,怎么还来见我?”她问道。

“你说呢?”他仍是在笑,却更显落寞。

是啊,她该明白。虽说只是陌生人一般,可是,他们之间已有渊源。

蒋修染问道:“如果我不姓蒋,你会不会自一开始就厌烦、畏惧?”

如果他不是蒋家人…这是句毫无意义的话,但他的意思,她懂得。他明白她始终拒之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因何而起。

蒋修染知道她明白了,也就不需她回答,继续道:“远在千里之外,便听说了你的喜讯。你可以当我是陌生人,可我不能。来看看你。”

“你…”宁元娘看住他,“别伤害我的亲人,好么?”正如家中很多人担心的,她也担心他会从中作梗,会伤害她的亲人。

“亲人比你自己更重要?”

宁元娘就笑了笑,“活到如今,只有亲人最重要。”她没机会遇到能让她看得比自己更重要的人。除去来日可能会有的孩子,这一生,大抵都不能遇到让她豁出一切去守护的人了。

蒋修染微微颔首,“明白了。”他往前走了两步,手从背后转到身前,伸向她。

她喉间一哽,仓皇后退。

蒋修染垂眸,看着她与他之间的距离,“不出意外的话,你我这几步之遥,已是隔了今生今世。”

不出意外的话,她会成为秦家媳,此生再不会与他有任何关系。

宁元娘的手握成了拳,指甲生生刺入掌心。

蒋修染的手掌摊开,现出掌心那件闪着晶莹光芒的手串。

是一条钻石手串。

“这东西不名贵,可你却很是喜欢。你及笄礼的时候,我已在征途之中,不能亲手交付。日后兴许再无相见之日,你又婚期将至,我就将它当做贺礼送你。”

他知道她喜欢这被很多人轻看的闪着晶莹光芒的小石头。

他说日后“兴许”再无相见之日。

她戒备地看着他。

蒋修染自认是吝啬笑容的人,可是看到她看着她的时候,总会有笑容,哪怕是失落的恼火的笑容,都会笑。笑容多少会消减一点儿她的惧怕吧?

“我兴许会为难你的亲人,但是不会让你伤心痛苦。”他走到她近前,垂眸,用下巴点了点她的手,“拿着。晚一些收下,我就晚一些离开。”

宁元娘缓缓伸出手,纤长手指拈住手串末端。

第101章

三公主被蒋修染气得着实不轻,那日回到宫里便闭门不出。气恼的久了,积郁成疾。

香芷旋想想那女孩子,也只能报以一声叹息。

金枝玉叶有将别人的悲喜掌控于手的时候,也有无论如何都不能如愿的时候。

三公主病倒的消息传开了,镇南侯夫人、宁二娘等人时常上门来。先前还真是不敢来,怕自己成为第二个秦夫人。

香芷旋每日应承来客,照常处理家事,再有闲暇,便是打理元宝的大事小情。

后院的草地到了秋日一派荒芜,元宝无所谓,她却看着头疼,吩咐外院的人把草除掉,铺上方砖,在四周围放了一排排盆景。

小花园经过夫妻俩三番两次的折腾,其实有点儿不伦不类的。但是元宝高兴,那些都不要紧。

元宝闯过两次祸,扑两只秋末已罕见的蝴蝶的时候,撞倒了盆景,花盆碎在地上。第一次闯完祸就跑了,紫苏将它拎了回去,指着地上的盆景一通训斥。

它最怕的就是紫苏,一整天蔫蔫的。

第二次闯祸之后,老老实实地垂着尾巴杵在那儿,像是等着挨训。

紫苏看它那个样子,笑不可支,哪儿还有训斥的脾气,转头去告诉了香芷旋。

香芷旋过去看了看,觉着元宝可怜巴巴的,拍拍它的头,说没事没事,往后多预备出一些花盆就是了,又不是把盆景毁了。

紫苏忍不住闷声地笑。

元宝见两人都没生气,这才欢实起来,耀武扬威地跟着香芷旋回了正屋。

有元宝陪伴着,时不时就会出一两件趣事,给平淡生活添上几笔靓丽欢快的色彩。

宁氏那边,见香芷旋打理内宅事宜已是得心应手,便将外面一些产业陆陆续续交到她手中。

香芷旋知道婆婆的苦心,是想让她在孝期内完全掌握持家之道,等到孝期过后,要学的便是走入应酬的圈子,届时再摸索为人处世之道。由此,对诸事愈发谨慎尽责。这不是一声感激就能回报的,唯有尽力不辜负婆婆的期望。

钱友梅与蔚氏只安心留在房里带孩子,从来不干涉不逾矩,是让人再省心不过的妯娌。

这一日,钱友梅到了香芷旋房里,有事要跟她商量:“我和我大嫂合伙开了个铺子,找好铺面开始筹办了,才想起来应该跟你说一声。是一个干果鲜货铺子,你看妥当么?”

“自然妥当。”香芷旋笑道,“只管继续筹备。”她这几日有所耳闻,只是以钱家的名义开的,又是不显眼的生意。话说回来,不妥当的事,如今的钱友梅也不会做。

钱友梅笑逐颜开,“有你这句话就成,那么日后我就尽心筹备了。”语声顿了顿,期期艾艾地道,“我是个闲不住的,凡事都想亲力亲为,这样就少不得时常出门,可又不能带着安哥儿东奔西跑的。到底是孀居之人,出门要轻车简从,不好张扬。”

“不是还有母亲与我、五弟妹么?”香芷旋道,“何时要出门,看看我们哪个得空,将安哥儿送到房里。晚间我与母亲说。”

钱友梅感激地笑起来。

香芷旋是真盼着钱友梅能有个事由忙碌一段时日。不论怎样,孀居之人的身份,需要慢慢适应。钱友梅强颜欢笑的时候居多,带着安哥儿整日闷在房里的日子越来越多。长此以往,母子两个很可能会越来越孤僻——尤其安哥儿,本就不是活泼的性格。

如今内宅的几个人都是以和为贵,香芷旋自然也会替她们着想,愿意一家人都过得欢欢喜喜。

钱友梅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时常来袭府的宁二娘的神色却是越来越黯然。

宁家筹备宁元娘的婚事之际,也开始给宁二娘张罗婚事。

碧玉偷偷地告诉香芷旋,说听到过宁二娘的哭诉,宁三太太大抵是要把她许配给人做填房,末了唏嘘道:“到底是庶出,平日嫡母待她再亲近,婚事上也不大可能嫁的如意。”

的确如此。只要有嫡庶之别,就会有人深受其苦。

碧玉又嘀咕:“总跑来哭哭啼啼做什么呢?难不成老夫人还能干涉这种事?”

香芷旋一笑了之。

眼看着宁元娘的婚期越来越近了,香芷旋按照定制从库房里选了一对儿玉瓶作为贺礼,又开了自己的小库房,要私底下再送一份贺礼聊表心意。

便是局中人不能欢喜,她作为朋友也要添一份喜气。在孝期呢,不能在当日过去喝一杯喜酒,只能在贺礼上多花些功夫。

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是一本正经地忙碌着,可心里并不能够对这桩婚事生出任何想法。有点儿完全不能想象两个人在一起生活的意思。

以前恨不得想破头,现在那些杂七杂八的想法都没了。

又是不敢对谁说的,怕人说她乌鸦嘴,不盼着人好。

时常找借口,对自己说是秋意深浓的缘故,难免生出不乐观的念头。

可有时候又想,万一婚事出了岔子,对元娘来说真的是坏事么?元娘现在这情形,不比自己远嫁来京城的时候好多少。

十月初四,宫中传出消息:太后病重。

越两日,太后召重伤在身的蒋修染进宫。

十月十三,太后薨。

国丧期间,不得操办嫁娶之事。秦明宇与宁元娘的婚事要延期到明年。

朝臣、命妇进宫吊唁哭丧。

作为太后生前见的最后一名臣子,蒋修染在丧事第一日进宫。

没有人知道太后为何召他进宫、与他说了什么,正如没有人知道太后的病情为何来势汹汹,区区数日便撒手人寰。

但是,太后在掌权干政的岁月,提携过蒋修染,可以说,没有太后,便没有今时今日的蒋修染。所以,人们虽然好奇,却不意外。

太后的离世,让秦明宇不安得很。

他莫名觉得,与元娘的婚事似乎不止是延期那么简单。

秦家老太爷私下慨叹不已:看到那个混小子成亲怎么就那么难!

**

这一年的冬季、春节,整个京城都是死气沉沉,街头一丝艳色也无。

国丧过后,官员女眷才开始走亲访友。

袭朗没有食言,将香俪旋的夫君钟学坤调至京城附近一个县城,还是做县丞。只是因着国丧,才延期到了春日办妥。

香俪旋自然要随夫君上任,因要忙着打理新家,便只给香芷旋写了封信细说原委,待到得空了姐妹再团聚。

知道与大姐之间不过相隔一两日路程,香芷旋的心完全踏实下来。

放下了这桩事,开始惦记宁元娘,这日晚间趴在床上问袭朗:“婚期要延迟到什么时候?”

袭朗听着她语气有点儿奇怪,笑,“我听着你这语气,怎么更像是在问我他们还能不能成亲?”

香芷旋老老实实地道:“没见过这样一波三折的事情,你还不准我胡思乱想啊?”

“怎么也要到秋冬再说。皇上重孝道,秦家老太爷亦如此,不可能国丧刚过就操办喜事。”袭朗苦笑,“赐婚都这样…真不能不让人担心。”

香芷旋顺势问道:“那你到底希不希望元娘嫁给秦六爷啊?”

“这种事我没看法,不管。”

“那你就不怕蒋修染出狠招,把元娘抢过去?”香芷旋托着下巴看住他。

“我最多问问元娘愿不愿意,别的不管。”袭朗如实道,“明宇是我兄弟,可元娘是我们的妹妹,跟冬儿一样的分量,这种事我不能管。像上次蒋修染算计宁三老爷的事情又不一样,我不能让宁家出闪失。”

“可万一,我是说万一,元娘要是成了蒋家人,你不觉得很麻烦么?”香芷旋觉得自己这问题有些荒谬,可还是问出了口。

袭朗想了想,漫不经心地笑起来,“不麻烦。结亲的事与官场上的是非,可以分开来。就如你问过我蒋修染尚宫主与否的利弊一样,因人而异。”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这也是这些日子看出来的,之前不是太了解蒋修染。”随后就刮了刮她鼻尖,“不准说这些了,明宇要是听到我们这些话,不气死才怪。”

“时不与人,有什么法子。”香芷旋叹了口气,心里的确是有些歉意,“我也只是跟你说说,跟别人是不敢提的。”之后就赶紧岔开了话题,“太后那么仓促地离世,你不觉得奇怪么?”

袭朗点头,随即却是淡淡的道:“有没有蹊跷,她的死对于多少人来说,都是喜事一桩。”又摸了摸她的脸,“太后要是缓过劲来,家里又要不得太平了。”

香芷旋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横了他一眼,“你知道是怎么回事——老太爷勒令你休妻的那天来的那位公公,跟你交情匪浅。你只是不愿意让我知道罢了。”说着又笑起来,“你清楚就得了,我还真不好奇。”

袭朗笑了笑,“的确如此,不想让你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他揽过她,摩挲着她的唇,抚着她的曲线,“安心过日子,明年生个孩子。”

明年,子嗣的问题就要提上日程了。与他一般年纪的人,孩子六七岁的不在少数。

她的手滑进他衣襟,在他胸膛打转儿,“卢大夫说,药膳服用到秋日就能停了。到那时候,你不准再碰我。”

“我不碰你,你碰我总没事。”他吮了她的唇一下,“是不是这么回事?”

“我才不理你。”

“那么,”他将她压在身下,“我从今日就得开始找补了,不然到那时怎么能甘心。”

香芷旋啼笑皆非,“哪有你这么算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