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芷旋苦笑,“咱们是外人,还是等我大姐夫拿出个章程来的好。唉,他这一段忙,忙过这一段再说。”

“说的也是。又没惹到咱们头上,可不就有点儿头疼么。”

这番话说出去之后,钱二太太那边竟安静下来。香俪旋过来的时候,提了提:“到底还是让了一步,把一个每年进项几百两的小铺子给了二太太。她要打理铺子,还要给学均张罗婚事,忙得紧,没工夫与我折腾了。”

香芷旋不由蹙眉,“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你还不如拿出点儿银子来,让他们自己从小本买卖做起,眼下倒好,怎么把现成的买卖交给她了?进项几百两银子在你看来是不多,可对寻常人来说是小数目?好多官职低的人一年能有几百两进项就是烧了高香。出手阔绰也不是你这个法子吧?我要是你,宁可跟二房算算总账,让他们开条件要银子,你一次付清,之后分家各过各的,总比这样好。”

“我这不也是没法子么?没闲心总跟她为这点儿事情絮烦。”香俪旋扶额苦笑,“她日后要是还不知足,我会照你的法子行事——当然了,先要公婆同意。”

“你这日子可真麻烦。”香芷旋牵了牵嘴角,“她能知足才怪,日后不定还要出什么幺蛾子。我看都是给你惯的。”

“闭上你这乌鸦嘴。”香俪旋笑得有些理屈,“我总要看着公婆和你姐夫的情面,不好太过分。”

“兴许你那样做,正合了两位老人家的心思呢。”香芷旋想了想,“就像你婆婆说的,话说不上去,心里可是什么都清楚。”

香俪旋直告饶:“好好好,你说的对,我都记下了。”

“唉,我说的也不见得对。”香芷旋摆了摆手,“我是生个孩子傻三年,舒心日子过惯了,凡事都难免想当然,你斟酌着行事就好。”

九月里,寒哥儿能扶着座椅、窗台站着玩儿上好半晌,最喜欢的游戏是由母亲扶着在大炕上站定,再扑到母亲怀里,母子两个都会咯咯地笑。

宁氏每每见了,总是扶额,觉得香芷旋胆子太大了,也太心急了,说才八个月大的一个孩子,不需心急——认定了香芷旋是想让寒哥儿早些学会走路,总是怕累着她的宝贝孙儿。

香芷旋失笑,寒哥儿可不用谁心急,他自己调皮,哪里需要谁怂恿学什么。

悦华来过一次,说三公主别的几个心腹已经与太子搭上话,正在商议一些事。都不是朝夕间能拍板定论的事,他们回西夏的日子起码要到冬日了。

到了九月末,宫里一连出了两件大事,都是关乎皇上安危的。是谁按耐不住下了狠手,不言自明。

先是皇上的膳食里被人投了毒,幸好皇上身边的宫人甚是得力,及时发现了。这件事是袭朗私下告诉香芷旋的,知情人很少。

第二件事,则是一定会传扬得满城皆知:皇上常年居住的养心殿走水,火势很大。

这件事是赵贺及时告诉香芷旋的,为的是告诉他袭朗又要三两日不能回府了。

“那皇上怎样?”香芷旋问道。

赵贺如实道:“大火还没熄灭,具体情形属下还未得到消息。”

香芷旋只是想,一国之君要是被活活烧死,可就成了天大的笑话了。

第152章·

皇后在嫔妃、宫人、侍卫的簇拥下,去往养心殿。

秋夜飒飒风中,养心殿火光冲天。

嫔妃个个神色惊慌无措。事发突然,听闻有人呼唤“走水”到大火冲天,多说只有一刻钟。

养心殿是宫中最重要的所在,怎么会失火呢?说句不好听的,除了皇上自己在里面放火,谁能趋近并且做成这件大逆不道的事?

事情诡异,却是事实。

趋近养心殿,有太监上前来阻拦:“火势太大,请皇后娘娘止步,以免伤了凤体。”

皇后抬手,率众停下来观望,沉声问道:“皇上怎样?”

太监抹了一把汗,“奴才不知。”

“嗯?”皇后挑眉。

“奴才的确不知,还未找到皇上下落,已有人进去继续寻找。”

皇后面色沉冷,不再言语。

太监忙行礼离开。

慧贵妃站在皇后身后,冷眼打量。

皇后的背影一如以往,背脊挺得笔直,仪态端方。这是个美人,膝下一双儿女也是皇室中容貌最出挑的。随着年岁渐长,她依然是风姿绰约。

没点儿过人之处,想在后宫中盛宠不衰,是不可能的。

只是——慧贵妃凝了眸子,在前面冲天的火光映照下,看到皇后被风吹乱的一缕发,泛着刺目的白。

这段日子,皇后是怎么过的,可想而知。说是愁白了头都不过分。

这场大火,是不是皇后所为?慧贵妃从闻讯后就有这怀疑,在宫里,除了皇后,还有谁能做成这样的事情?

至于担心,慧贵妃并没有。一点儿都没有。

她到了如今,已经没了任何指望。淮南王就那样了,禁足解除之后,迷上了星象,过的是日夜颠倒的日子,夜间观星,白日蒙头大睡。她要他进宫,他都不肯。

皇上就更不需提了,责怪淮南王,连带的迁怒她,说再也不想见到她。

不见好啊,不见都清静,都省心。

皇上要是被一场大火夺去性命,这些年可真就是白活了,死了也活该。

要是没死,不过是继续跟皇后耗着——她了解皇上,不到稳操胜券的时候,不会下杀手。

她么,她做个看热闹的就好。

火势太大,而且是从里面烧起来的,很难扑灭。

太子和吏部尚书、兵部尚书、蒋修染、秦明宇率领三千骁骑卫迅速赶来。

接踵而至的是五军都督府大都督、镇国将军、右都御使、礼部尚书。

拼上性命冲进去寻找皇上的侍卫进去几批,背出了几个被烧伤至昏迷的人,还有几具尸首。

皇后与嫔妃先是掩脸不敢看,缓了一会儿,才怯怯地走上前去,惊疑不定地打量着那几具尸首。

都已烧得面目全非。

皇后看了半晌,走到了一具尸首跟前,视线定格在随风轻摆的一块已破损灰败的衣料上。

几名嫔妃见状凑过去看,看到了那块衣料上残存的一小片明黄。

震惊之下,她们不能相信,急切地打量着那具尸首。

尸首必然是剧烈挣扎之后才毙命的,身形蜷缩着,脸…没人敢细看一个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人的面容。便又想寻找到皇上经常戴在身上的佩饰,旋即就打消了这念头。

皇上这些年根本没有钟爱的佩饰,只在上朝着朝服时戴一块九龙玉佩,平日里有点儿闲暇,都用来参禅论道,不论着明黄还是家常锦袍,只以同色衣带束在腰间,甚而不用,似是很喜欢宽袍大袖的装扮。至于扳指之类的小配件,更是不戴的。

他说那些都是身外物,在不在尘世,都不需戴在身上。累赘。

尸首上也找不到一件佩饰。

能如皇上这般的人,宫里朝堂也找不出几个的。

便有人放声大哭起来。

“哭什么?!”皇后忽然抬头,目光凌厉地看着哭泣之人,“你又在哭谁?!”

哭泣的人看着她眼神近乎狂乱,吓得立时噤声。

太子走过来,细细审视着那具尸首。没人看得到他的眼神,只见他面容越绷越紧。

片刻后,太子抬头。

“寻人来验看。”

皇后与太子同时道。

越是敌对很久的人,在一些特定的情况下,反而最有默契。

当夜,将近寅时,养心殿的大火才被完全扑灭。

宫殿是毁了,只余断壁残垣。费心修缮,倒不如拆了重建。

**

天色微明时,皇后回到宫里。一夜未眠,却是了无睡意。

太子和一干重臣去了御书房议事,不知何时有个结果。同样需要等待结果的,还有那具尸首到底是皇上还是别人。

今日起,京城的气氛将会陷入剑拔弩张。

她唤来宫中几名太监总管,让他们吩咐下去,寻找皇上踪迹。

皇上要是能那么安分的死去,也不配让她爱恨交加这些年。是的,盼着他死。可是看到疑似他已身死的情形,反倒不相信,因为他从来不是能够爽快地让她如愿的人。

她和五军都督府大都督、镇国将军、右都御使、礼部尚书筹谋这么久,这不过是一次试探,后面才是重头戏。他要是死了,她不就白忙了那么久?

他要是能够轻易上当死去,那就是个废物,她该后悔是的没有尽早下手。

等待回信的间隙,她歪在软榻上眠了一眠。醒来后得知,已经放出风声,此刻京城已是流言满天飞,官员百姓都在怀疑甚至确定皇上葬身于大火。

至下午,几名太监总管接踵来禀:找不到皇上踪迹。

找不到,那就只有两个结果:他真死了;活着便是他躲到了太监宫女想不到或不能靠近的地方。

而只要他还活着,他就不可能离开宫廷。

离开宫廷,等同于怕事躲祸,是他宁死也不肯做的事。

“你们先下去,让本宫静一静。”皇后摆一摆手,撑着头敛目思忖。半晌,忽然坐直身形,起身往外走去。

在这宫里,现在只有一个地方,是太监宫女都会完全忽略的地方——静园。那是宫中禁地,也没人愿意前去。

静园已闲置多年,没有人踏进过一步,甚至比不得冷宫。冷宫里起码还有被废的一群痴傻疯癫的女子,静园只有一群哑奴照料,没有声音,没有人气。

估摸着只有她知道,静园是皇上最喜欢也最抵触的所在。

皇上这一生,宠了她与慧贵妃多年,但只是宠。他爱的女子,只有一个——元皇后。

元皇后身子羸弱,有喜之后胎象不稳,夜间无法安眠。皇上做主,让她暂居到静园安胎,他每日晚间都去陪着发妻,别的女子在他眼里都是摆设。

后来,元皇后到底福薄,辜负了他,撒手离去。

元皇后在世的时候,皇上起码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会冲动,会与太后较劲,会眉飞色舞,会黯然神伤。

元皇后难产而亡之后,皇上落寞多年,后宫里这一群女人,只是他用来绵延子嗣的工具而已。

世人都说他念旧,是长情之人。

是啊,他是念旧,是长情,那些都是给元皇后的,别人分不到分毫。那其实是个最凉薄的人,他的感情只给原配发妻,对太子都没多少父子情分。起初那些年,他是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情绪,不敢多看多亲近太子,只命专人照料教导太子,后来能平静相对了,太子也已长成了一个让他陌生甚至颇有微词的少年。

他居然都没办法念着元皇后的情分多给太子几分宠爱。

凉薄至此,也是世间少有了。

这些都是别人所不知的,只有她这个幸运又不幸的做了当今皇后的人看得出、琢磨的透。

所谓皇上宠爱她与慧贵妃,能给的又有什么?虚名,一点点因着儿子得到的权势。他的真心,她看不到,从来不能感受得到。

慧贵妃眼皮子浅,也看不出这些,才沾沾自喜了那么多年。在她看来,那是蠢,也是福分。起码,人家还有高兴的时候,她没有一日是从心底绽放出笑颜。

她知道,自己也好,儿女也好,若是不争取,永远会被元皇后母子踩在脚下。

情意她是争不到的,别的呢?什么好处都得不到,做这所谓母仪天下的皇后又是何苦来?

**

静园遍植翠竹,只在后方有一个梅园。屋宇不似宫中建筑,倒一如寻常官宦家中一个雅致的小院儿。

到了静园的月洞门外,皇后命随行宫人止步,独自走进去,目不斜视,只看着脚下。

元皇后喜欢翠竹、荷花、凌寒梅花。那些又有几个女子不喜欢呢?独她矫情,处处彰显,没得叫人腻烦。

皇后背着皇上来过这里几次,算是熟门熟路了。

皇上这个人很奇怪。别人以示哀思的方式是保有着故人住处原貌,他不。元皇后去世两年之后,他命人将这里的一切物件儿封存入库,把居室大肆改动了一番,旧貌荡然无存。

有两年他遇到了烦心事,便会来这里,不过喝茶,看经书。

也是因着他这般与众不同,后宫嫔妃才会以为他已将元皇后忘了。其实,从来没有。

他只是不想将痛处展现在人前,防着人随时往他心口上捅一刀。

想想也是,要记得一个人,从来不需那些不知所谓的仪式。

走到正屋门前,院中两名哑奴各司其职,没看到她一般。

她推门而入。

室内弥漫着淡淡檀香、书香味道,窗明几净。

中间三间是打通的,贴墙林立着几个偌大的书架,角落里设有桌案、座椅、软榻、醉翁椅。东西两间分别为宴息室、茶水间。

她停下脚步,侧耳聆听。

有人步履轻缓地从宴息室走过来。

是她熟悉的脚步声。

她笑,自己并不知这笑是喜是悲,高兴还是失望。

皇上一面看书一面趋近、经过她面前,“皇后来了?”语气随意,仿佛她只是来这里看看他。

“是。”皇后行礼,“臣妾记挂着皇上。”

皇上在书案前停下脚步,随手拈起一个书签,夹在书中,侧目看她,似笑非笑,“皇后是该记挂朕。”

皇后打量着他。

年逾五旬的男子,看起来只得四十出头的样子,有着一双目光深沉睿智的凤眼,年轻时是让后宫的女子皆倾心的俊逸男子。此刻,他穿着珠灰锦袍,腰间没有任何坠饰,是他觉着自在的宽袍大袖,身形不是特别挺拔了,却自有一番道骨仙风。

这些年一心参禅,没有白费功夫。

而今日比之往昔,他有不同之处。手上戴着一枚羊脂玉扳指。

她视线锁住那个扳指,“皇上从来不喜这些身外物,今日却怎么——”

皇上合上书,动作轻柔地放到案上,抬了抬手,“这是朕发妻相赠,她要朕练习骑射时戴着。以往总是担心被闲杂人等乱碰,便从不佩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