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芷旋解释寒哥儿的去向:“孩子去了老夫人房里,我一直守着婶婶,只好麻烦婆婆照应着他。”

“等我走之前再见见寒哥儿吧。”三公主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便是要我见他,我也不好意思见的。再怎样,我是母后膝下长大的。”之后便身形一歪,斜倚着大迎枕,“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你这儿,我才能放松下来。”

“那么,你既然来了我这儿,就听我安排吧?”香芷旋道,“等会儿吃点儿东西,在我这儿眠一眠。”

“好啊。”三公主欣然点头,随后道,“叫小厨房给我准备一荤一素,一碗汤,不讲究,这几样有什么就上什么。”

“行啊。”香芷旋吩咐下去。

过了一阵子,含笑奉上一道火腿炖肘子,一道清炒时鲜,一碗野菌野鸽汤。

三公主津津有味地享用,吃饱之后慵懒地笑了,“这会儿可是真乏了。”

香芷旋带她到厢房歇息。

三公主进门径自走向美人榻,“我就睡这儿吧,习惯了。”

“这都是什么坏习惯?”香芷旋打趣着,亲自帮她铺好了被褥,又问,“不急着走的话,我叫人给你点一支安息香,多睡会儿。你得明白,便是不吃不睡,什么事也不会改变。”

三公主乖顺得像个小孩子,“行,我都听你的。”又笑,“我们芷旋现在是大人了啊,都会照顾人了呢。”

香芷旋失笑。安排好三公主,转去正屋做针线。袭朗和寒哥儿的夏衣都要开始着手做了。父子两个的衣物,她会尽量全部亲手打理。

**

此刻,香俪旋身在一家茶楼的雅间内。

人置身于绝望之中,更会抓住唯一的希望。自上午,香俪旋便去了京卫指挥使司,求见袭朗。

袭朗不予理会。

她便一直等,等到了下午。

袭朗命人带她到了这家茶楼内——说起来终究是自家事,总不能在他的衙门里说这些。

他进门的时候,香俪旋匆忙起身,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袭朗微微挑眉,对随行的赵贺打个手势。

赵贺退下,守在门外。

袭朗转到桌案前落座,目光冷凛地凝视着她。

并未让她起身。

“你这一跪,我受得起。”他说,“我只当是钱学坤在跪我。”

香俪旋哑声道:“是,是,我知道。”到了今日,什么都明白了。寻常人想得到他袭朗的提携,谈何容易,任谁跪上他十天十夜,他也不见得理会。

袭朗忽然说起贾氏:“贾氏已处死,其婆家不就将会流放千里之外,生死由天定。”

“…”香俪旋无言以对。

他问:“你信佛,信天道轮回、因果报应,那么你能否与我说一说,贾氏的报应因何而起,她婆家及你婆家的落难,又该找谁理论?”

“…”婆家的落难是因她而起,是她识人不清,可是贾氏的死、贾氏婆家落难到底该怪谁呢?怪皇后,还是怪她?如果她不曾将人带进袭府,贾氏是不是就不需死?

那么…

被刺伤的是不是她?甚至于,是不是她的孩子?

袭朗语气淡漠至极:“谁都想死后去往极乐世界,可这人世没有那么多有功无过、有善无恶之人。我这样的人,只能送人去往地狱,与阎王、魔鬼相见。你不妨想一想,是就此远离,还是保住现世安稳。”

“我——”香俪旋抿了抿唇,“我要现世安稳,我要夫君平安、仕途顺遂。”

“嗯,明白了。”袭朗起身,“容我想一想,先让你夫君在大牢里蹲一段时日。”

香俪旋不解,并且心里有点儿失落,抬眼看着他。

“我总要让你看看,我这不义之人行了不义之事,会不会遭天谴。”袭朗微微一笑,“我也要给你时间想清楚,是否愿意一生听凭我与阿芷的意愿行事——你只有这一条路,除非来日你的夫君能左右我的生死。”

香俪旋点头。应该的。

“再者,”袭朗起身,“我也要看看之后心情如何。心绪不佳的话,也不需留着你们碍眼。你是阿芷的姐姐而已,于我,不过陌路——这一次,阿芷要听我的,不管她愿不愿意。”

第183章

三公主睡得很沉,至黄昏时才醒来。

夕阳光影、彩霞光晕映照入室,合着室内清甜香气、静谧氛围,让人颇觉惬意。

她坐起身来,转到妆台前,略略整理了一下妆容、发髻。

举步往外走的时候,听得院中传来甜美稚嫩的孩童语声,还有香芷旋和袭朗的谈笑声。

她在门前站定,凝眸观望。

庭院中,小小的男孩正在与一条威风凛凛的大黄狗玩耍,香芷旋与袭朗站在一旁观望。

孩子与袭朗容颜酷似,只是神色甜美无辜,后者清冷内敛,唯有看着妻儿勾唇浅笑时,才会现出丝丝缕缕的温柔。

那孩子自然是寒哥儿,大黄狗必是元宝。寒哥儿正拿着一把牛角梳子,在给元宝梳理那一身漂亮的毛。元宝乖乖地坐在他面前,低着头,竟是很享受的样子。

三公主凝眸看了片刻,不自觉地笑了,迈步出门。

袭朗和元宝同时察觉,转头看向她。

“元宝不动。”寒哥儿停了手里的动作,双手去捧住元宝圆圆的脑瓜,让它对着自己。

元宝看了看袭朗,摇了摇尾巴,这才继续低头任由寒哥儿给自己梳理头上的毛。

三公主忍俊不禁,轻轻地笑开来,随后才对袭朗点一点头,“这么巧,竟然遇到你了。”

袭朗微笑,“这不是我家么?”

三公主反问:“你不是大忙人么?”出嫁前也来过多少次,哪次也没碰见。

香芷旋笑问道:“是不是吵醒你了?”

“没有。”三公主笑着摇头,“睡得很香。”说着话停下脚步,目光柔和地看着寒哥儿。

“寒哥儿,”香芷旋走到寒哥儿近前,“先别给元宝梳毛了,来见见长辈。”

“哦。”寒哥儿应着,还是又给元宝梳了梳额头的毛,这才看向三公主。

“这是——”香芷旋指向三公主,想着怎么引见,是说公主殿下,还是说王妃殿下呢?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喊我小姨行不行?”三公主接话道,“咱们俩单论。”说完,看了一眼袭朗。

袭朗微笑,“行啊,这样也好。”

香芷旋自然更没意见了,对寒哥儿道:“这是小姨,叫人。”

寒哥儿乖顺地唤道:“小——姨——”

“嗳。”三公主满心满眼柔软的笑意,“寒哥儿真乖。”

袭朗见她站在原地不动,神色却分明是想抱抱寒哥儿的,笑道:“你是怕我儿子,还是怕我们家元宝?”

三公主笑着睨了他一眼,“我怕你的疑心病。”

“这会儿好一些。”袭朗微笑,“过来说话。”

三公主这才上前去,弯腰对寒哥儿张开手臂,“寒哥儿,小姨抱抱你好不好?”

“好。”寒哥儿应着,却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梳子,犹豫片刻,仰头看着袭朗,把梳子递过去,“爹爹,拿着。”末了,又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胖嘟嘟的手指拈起一根元宝的毛,期期艾艾地看着香芷旋,“娘亲…”

香芷旋被惹得笑起来。寒哥儿不认生,初次见谁都不会打怵,但此刻这样的情形下,她一般是不让亲朋抱寒哥儿的,担心别人不能像家里人一样喜欢元宝。

三公主片刻间爱煞了这孩子,逸出了清脆的笑声,“没事,给我抱抱。我也很喜欢元宝,一看就喜欢。”

寒哥儿抿嘴笑了。喜欢元宝的人,他通常也都喜欢。

三公主将他抱起来,先亲了亲他的小脸儿,“你怎么这么招人喜欢呢?”

寒哥儿眨着大眼睛笑。这是他回答不了的问题。

元宝在这间隙,凑到了袭朗身边,纵起了身形,眼巴巴地看着他。想要他带自己出去玩儿。

袭朗拍拍它的头,“等着。”

元宝身形落地,开始围着他打转儿。

三公主直笑,“只元宝自己在府里,它闷不闷啊?你们怎么不再养一条?那才好。”

香芷旋笑着点头,“是该再给它找个伴儿,明年开春儿吧,抱一个三两个月大小的过来。要是大狗可不行,我看着都害怕。”她到如今都不算是喜欢狗的人,只是喜欢元宝而已。

“是该这样。”三公主又细细端详了寒哥儿一阵子,两个一问一答地说了一阵子话,她将寒哥儿递给袭朗,“去带着你儿子跟元宝玩儿去吧,我得走了。”

袭朗接过寒哥儿,“不留下来用饭?”

“不了。”三公主摇头,“出门转转,在你们家逗留太久了也不好。有功夫了再来。”说着话,已向外走去。

袭朗和香芷旋见这情形,也就没做挽留。

香芷旋跟上去,“我送送你。”

“嗯。”三公主回头看看寒哥儿,“寒哥儿,过几日我再来,好吗?”

“好!”寒哥儿点头,“还来。”

三公主便又笑起来。虽然明知是人家把孩子教的大方懂事,心里却特别受用,愈发喜欢这孩子了。

离开袭府之后,三公主想了想,唤车夫去天香楼。

在宫里总是分外压抑,既然出来了,就散散心。正如香芷旋说的,她便是不吃不睡地把自己熬死,也是于事无补。

出门时是轻车简从,走在街头并不打眼,只管随心所欲地透过车窗看一看她熟悉的京城。

马车停在天香楼门前,三公主戴上帷帽,下了马车。举步时无意间往街对面一瞥,不由驻足凝眸。

天香楼对面是一间食肆,售卖炸虾、五香野鸭、火腿片、糟银鱼等等,因着做的很是入味,口碑极好。便是她,出嫁前偶尔也会让宫女专程来买炸虾解馋。

让她侧目的自然不是这间她很熟悉的食肆,而是一对夫妻。

蒋修染和宁元娘。

宁元娘下车的时候,脚刚踏上脚蹬,蒋修染便将手递过去相扶,生怕妻子摔倒。

随后,两人亲自到了食肆里,过了一会儿走出来,蒋修染手里多了几个油纸包。

宁元娘没有径自上车,而是四下环顾,伸手指向一间售卖小八珍的铺子,笑盈盈地跟蒋修染说了句什么。

蒋修染蹙眉,摇头。

宁元娘就笑笑的静静的看着他。

还是他败下阵来,不情不愿地颔首,随即从丫鬟手里接过帷帽,亲手给妻子戴好。之后,一同去了那间铺子。

一面走着,蒋修染低头看着脚下,该是担心路面不平绊倒妻子吧?又携了宁元娘的手。

宁元娘的手一味挣扎着,没用,最终只得随他去。

三公主看得失笑。蒋修染这样子,真是将妻子视若珍宝一般。

那厮居然也有今天,以前真是做梦都没想过。

她收回视线,进到天香楼。

坐在桌前大快朵颐的时候,才若有所悟。

是真的放下了。

她这颗心,已被萧默焐热、拴住。

直到今日,才能确定这一点。

心里生出几分伤感,几分欢喜。

用饭回往宫里的时候,她看到一列轻骑飞马越过长街,直奔宫门而去。

为首之人,大概是秦明宇、夏易辰吧?她猜想着。

太子大抵清楚夏易辰的出身。

此次夏易辰前去协助秦明宇,一来是因着夏易辰与皇室的牵扯千丝万缕,能出一份力的时候,含糊不得;二来是因着手握兵权之人曾受过夏家的恩惠,夏家没落之后,多年来为此心怀不忿。

这样的前提之下,夏易辰出面游说必能事半功倍。夏家的后人已经不在意荣华成云烟,如今又过得不错,别人实在不需耿耿于怀。并且,双方不会跟皇上挑明夏易辰的出身。

其实,说白了有些事都需要瞒着皇上。皇上呢,不管心里知不知情,都习惯了忽略或者装糊涂。他要是事事追究的话,早就成了睚眦必报的暴君,以仁孝治天下的名声根本无从得来。

当然了,到了今时今日,皇上并不以那个名声为荣,甚至于,他恐怕要颠覆朝堂百姓对他的看法。

**

三公主没猜错,秦明宇和夏易辰回到了京城。

赵虎先一步去了秦府,向秦老太爷、钱友兰等人报信。离开之前,提醒钱友兰:“六爷在路上受了伤,又没时间好生将养,回来之后怕是就会撑不住,你先请一位太医到府中为好。”

钱友兰点头,“多谢。”转头吩咐丫鬟取了对牌去外院传话,自己则是坐在圆椅上出神。

想笑,又想哭。

盼了这么久,终于盼到他回京了。

成亲这么久,他与她只是挂着夫妻名分的陌生人,她只能遥遥地静静地耐心地观望着他。

宁元娘事情的前前后后,她都清楚。那件事带给他的,是一生的遗憾、失落,且无从对任何人倾诉。

如果不是为了家族,他不可能答应娶妻的,因为根本无法面对除了宁元娘之外的任何一名女子。

这些他都不需说,她看得出。

最初她对他的心态特别冷静、理智,心疼么?不。

没办法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