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姨母,青梅告退。”

顾夫人并没有做声,青梅也不再停留,起身退出内室,到得门口时却听顾夫人道:“这门婚事,你终究会答应的。”青梅脚步一顿,继而出门。

屋外阳光明媚,青梅长长的舒了口气,只觉心中某块大石卸去,浑身轻松。

她前脚刚回琉璃院,后脚顾夫人就派了红香过来,让许氏往流芳堂去一趟。顾夫人果然不死心,青梅心中好笑,送许氏出了门,回屋后叫绿珠等人退下去,一个人趴在书案上发呆。

窗外阳光和暖,檐下的一丛翠竹添了绿意,投下斑驳横斜的暗影。她趴在窗边,任初春的柔风舞起发丝,目光随意游移——

墙边晒太阳的懒猫闲散的眯着眼睛打盹,树枝上的雀鸟扑腾,一声婉转的啼叫后飞向空中,不知谁养的貂跑到了院里,敏捷的窜上窜下…而檐下的金丝笼中,那只碧尾鹦鹉蔫蔫的蹲在架上,似乎是在打盹。

生命鲜活而又明快,已经有过那么多的苦难和不如意,往后如果还不能按想要的方式生活,活着又有什么意趣?

她确实是喜欢武安侯一家人的,也喜欢和他们常来常往。和他们在一起时能叫她想到含冤而逝的父亲曾经的辉煌与坚强勇武,能叫她生出努力生活的勇气,可那并不代表,她愿意嫁进武安侯府。

更何况…她的目光落在面前的两个话本子上,那是前两天君离让人给她送进来的,用来解闷最好不过,她眨了眨眼,君离含笑的面容和偶尔闪现的炙热目光乍然浮上心间。他想法子带她出去散心游玩看风景,带她品尝街边美食看杂耍,怕她烦闷就马上叫人去买了话本子…

他的指尖抚过她的唇边,带着温柔与流连。

他站在她背后,看那满坡红梅开遍。

他说,明年除夕,我想到你的店里喝酒。

是从何时开始,那个人悄悄的在她心中生根发芽,挥之不去?

青梅在窗户边趴了半天,见许氏还没回来,心烦气闷之下便带着绿珠去了博古馆。到得那里跟顾长清打个招呼,借着采选酒具的名义出府去了,顺便带上了给伍博仁准备的两盒果子酒。

到得里仁坊中的伍宅附近,青梅掀起车帘瞧着两旁风景,猛然两道人影映入眼中,叫她微微一笑——府门开处,贺子墨和伍玉简正并肩往外行走,后面跟着的小厮和丫鬟都抱着一摞书。

青梅两回来伍家,都恰好碰上贺子墨在这里,心中不免感叹贺子墨往伍家跑得也太勤快了些。

对面两人闲谈着往这边走,青梅连忙叫小厮停下车马,而后跳下来跑到他们跟前道:“伍姐姐,贺先生!”

她这么突如其来的出现,倒叫伍玉简双颊微红,道:“青梅?许久不见了。”青梅便笑嘻嘻的道:“正巧果子酒启封,我来给伍爷爷尝尝。”说着向贺子墨瞧了一眼,打趣道:“没想到贺先生也在这里。”

贺子墨倒是从容,似乎没听出青梅的打趣,只是笑了笑道:“二月就是春闱,我来向伍博士请教些问题。”而后转向伍玉简,“这些书我带回去,你带青梅进去吧?”

伍玉简自然同意,叫那小厮拿着书给贺子墨送过去,她陪着青梅回宅。青梅便叫小厮停了车马,将两个酒盒拎进去。

第43章 元夕游灯市

等青梅在伍家厮混了许久,回到琉璃院中,许氏果然在焦急等她归来,青梅吩咐绿珠去准备晚饭,而后便跟着许氏进了内室。许氏一见着没了人,便忙问道:“前晌夫人叫我过去,说起了武安侯府的事情,青梅,你怎么想的。我听夫人说,你不大情愿?”

“我不想嫁进武安侯府。”青梅答得笃定。

“为什么?”

“楚修明对我来说,是跟哥哥一样的,我不能嫁给他。”青梅拉着许氏在桌边坐下,缓缓道:“母亲你想过没有,顾夫人叫我们上京又这般待我,为的是什么?她费尽心思,为的就是这门亲事!”

“这么亲事怎么了?我瞧着很好。”许氏觉得没法理解。

“顾夫人不止是我的姨母,还是顾尚书的夫人。现下朝中太子和二皇子相争,顾尚书是二皇子一派,武安侯府掌着那么多的军队,却是两边都不偏。顾夫人促成着婚事,哪里是为了我,根本就是想借着我,把武安侯府拉到二皇子那边去!”

许氏虽有几许才干,毕竟也只是会做点生意而已,哪里能想得到这些个弯弯绕绕。她被青梅说得愣愣的,有些不相信的道:“把你嫁过去,就能把武安侯拉过去?”

“未必能拉过去。但武安侯对父亲感情深重,把我嫁到侯府去,对顾家有利无害。何况顾家也多了个和武安侯府来往的理由。”青梅苦笑了一声,“娘,顾夫人这分明就是把我当成了棋子。我若好了,她自然也会待我好,我若不好…呵,你瞧前些年她管过我没有?”

“这…”许氏还是觉得不可置信。

青梅也不多说,只管静静的坐着,等许氏自己想通。

半晌,许氏叹了口气道:“唉,我原本想着侯爷夫妇待你好,那楚将军与你又有小时候的情分,你到了那里锦衣玉食,自然不会受委屈,这是个打着灯笼都寻不到的好亲事。哪只这背后…嗐!”

“你知道我想要的并非锦衣玉食。”青梅微微一笑。

许氏道:“娘明白。只是这婚事实在是太称心,哪怕咱们放手一搏呢?总不能因为顾夫人的态度就拒绝了。嫁进了那里,一切都是侯爷夫妇做主,她待你怎样又算什么。”

这个想法确实很诱人,可是…青梅的关注点根本不在这里。

许氏瞧着她闭口不言,忽的开口问道:“你不同意这事情,是因为介意顾夫人的态度,还是…为了三皇子?”

“娘你想到哪里去了!”青梅脸色飞红,娇嗔。

娘两个说了半天也没个定论,许氏对这婚事实在是太满意了,叫青梅再认真想想,别急着推辞,青梅只管坚持不应。

有了这桩事情搁在心里,青梅睡觉都不大安生,想着顾夫人的打算,想着许氏的期盼,她就觉得头疼。奶娘是真心想要她好,正因为如此,见着这般好的机会就不愿错过,也不知顾夫人跟她灌了些什么汤,唉。

不过幸好,过完年就能搬出顾府去,不必再糟心。

因着和顾夫人的那场僵持,次日魏国公府的邀约青梅也没去。左右那是京城贵女们的聚会,又有那些贵夫人在场,她定然也没和魏欣玩耍的时间,没得平白拘束受累。

这般躲懒的时光倒是清闲安然,青梅拿着纸笔勾勾画画,将开酒馆的各项事情思虑一番,倒是越来越有头绪。

次日便是十五,按京城的风俗,此夜是杞国最隆重热闹的花灯节,无论侯门寒户,爵男贫女,都会往街上去观灯作耍。早早用过晚饭,楚夫人便安排了晚上的事情——

顾尚书与她自然另有事做,便叫顾长清照顾着顾荣华和青梅上街观灯。因为是夜街上拥挤杂乱,为免出什么岔子,除了贴身小厮和丫鬟外,还另外叫几个人跟着了。

顾长清领命,顾荣华和青梅就先回住处准备了避风的衣裳,而后同往博古馆中相会。到得那里,顾长清已将诸般事宜准备妥当,临出门前向她们嘱咐道:“今夜三皇子想与我们同游,毕竟是皇室的人,行事要格外注意些。”

青梅与顾荣华自然应“是”。

元夕之夜,京城中千家万户都要在门口悬挂精美的灯笼,富贵豪奢的人家也以制出精致华美的灯笼为尚,用花灯将自家门楣点缀得美轮美奂。各处街上有官府制的花灯,街道两侧的各家店铺更是挖空了心思,年年都要玩出新花样,整个京城星辉与灯光交映,此宵不夜。

太平坊中居住的多是达官显贵,各家从年前就开始扎花灯筹备,这一晚各色花灯齐绽,叫人目不暇接。因坊中住的多是贵人,寻常百姓倒极少来这边,马车缓缓行过时,两边既不过分冷清,也不过分热闹,倒能叫人安下心欣赏其精巧别致之处。

出了太平坊拐过两条巷子,便近热闹的集市,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这一晚上各处都是赏灯的人群,马车在拥挤的人潮中行进的无比缓慢,顾长清耐不住,商量过后便让顾荣华和青梅下车,步行观灯。他带着两位妹妹,后面跟着檀莺、绿珠和几个小厮,将青梅和顾荣华围在中间,免得被人流挤到。

沿途行过,两旁的各色店铺门前都挂着一串串的灯笼,道旁的柳树和樱桃下点缀着以雕木、雕竹、镂铜作骨架的各色纱灯、琉璃灯,亦有彩色细纸糊的花灯,形状若白兔、若灵猴、若慵猫、若飞鸟。灯上彩绘山水、花鸟、鱼虫及人物故事,在灯光映衬下朦胧美丽。

整条街上人潮涌动,男子俊朗挺拔,女儿明丽婉转,手里拎着灯笼呼朋引伴,或是点评图画技法,或是猜个灯谜,打趣笑闹之间莺声燕语,热闹之极。

青梅这还是头一次在京城过元夕,这花灯节的阵势自然是宛城没法相比的。就连顾荣华都对这花灯常看常新、赞叹不已,青梅更是为之振奋,四处张望观赏,只觉眼花缭乱。

他们随着人群慢慢前行,两旁还卖各色蜜糕小吃、细竹编的动物、精致的流苏宫花,还有时新的面具。

青梅自小爱玩闹,在这氛围感染之下,平时收敛隐藏的孩子心性便展露无遗,瞧着各色可爱的面具和手提花灯时爱不释手,顾长清便陪着她逐个买下。一旁顾荣华最初只是冷眼看着,嫌青梅俗气幼稚,到得后来,却也不知怎么的,也拎了个琉璃灯盏在手中把玩。

一群人时聚时散,慢慢的行到御街边的五珍楼时,已是戌时三刻了。

顾长清瞧着她姐妹俩正好也走累了,便道:“咱们到里面歇歇吧,我已跟三郎说好在此相会。”青梅倒还好,往常活蹦乱跳的也不觉得累,不过顾荣华可是个矜贵的身子,这会儿扶着檀莺,还真是有些累了,自然赞同。

不过今夜的五珍楼却不是随便就能进去的,不止因其菜色和价格在京城中数一数二,更因其绝佳的位置——三层形制的阁楼坐落在丁字路口,坐在临街雅间的窗边,不止能瞧见御街上的龙灯,还能瞧见正对面的灯楼。

那灯楼乃是每年元夕夜最叫人期待的景观,除了供百姓观赏外,皇帝和皇后也会带宫里的各位嫔妃、公主皇子在皇城楼上观赏,与民同乐。是以每年没到腊月时,宫里就开始准备这灯楼,召集数百名能工巧匠合力制作,年年都能叫人耳目一新,惊叹不止。

正因如此,这五珍楼的雅间便格外抢手,那些个公子王孙们谁乐意挤在人潮当中还看不到灯楼全貌?倒不如在雅间温一壶酒,点两样小菜,听着曲儿作着诗,再立在窗边从容观灯,可不是风流文雅极了!

雅间的数量毕竟有限,水涨船高之下,五珍楼的位置在今夜可都是天价,能包下雅间的人不止要有银子,还要有身份。到得而今,能进入其中的多是皇亲侯爷以及勋贵之后了。

顾长清本身并没办法订得雅间,不过掌柜的见了他,却还是躬身含笑迎进去了——无他,唯宫里有人耳。三皇子君离可是很早就定下了雅间,之前也已嘱咐过掌柜,才能叫他们三人顺利进入。

青梅还不知道这五珍楼的行情,入内见得人人衣饰华贵仪表不俗,免不了赞叹一番。

君离定下的雅间在三层,正中的位置是太子出手定下的,是以青梅等人的位置稍稍偏左,却丝毫不影响观灯。掀开窗户瞧街上的情形,那才叫宝马雕车香满路,花灯璀璨如星落,其盛美热闹自不必说。

三人就着早就备好的酒菜歇息,到得戌时将尽,才见掌柜躬身引着君离走进来。

青梅那时正在瞧对面一盏极其别致的琉璃美人花灯,猛然心有灵犀般看向门口,就见君离恰好闪身进来,目光也恰好落在她脸上。目光中各有惊艳流过,而后相视一笑。

顾长清起身相迎,因雅间内别无他人,便行了参见皇子的礼仪,青梅便跟着顾荣华一同行礼。君离身披玄青色大氅,里面却是藤黄色的罩衫,身上一应玉带佩饰俱全,头上戴着象征皇子身份的洁白簪缨银翅帽,他本就生得俊朗,雅间的明烛给他镀上一层柔光,瞧着尊贵明秀。

君离叫他们免礼,随手将大氅交给丹青,又将那银翅帽脱了,道:“宴会拖得晚了,叫你们久等。”说着便问顾长清,“玩得有趣么?”

“你瞧。”顾长清指着旁边堆在一起的各色面具、璎珞、宫花及数个花灯,笑道:“青梅都要玩疯了。”

君离的目光便落在了青梅身上,一袭荼白色齐胸襦裙由胸及踝,错落有致的撒着碎花,滚了精致的绣边,在胸口处以天青色丝带结出个盈盈的蝴蝶。上面则是丁香色的交领半臂,露出一段雪颈,烛光映衬下娇柔淡雅。头发挽起,金钗上的双蝶带着两串珍珠垂落在耳后,更增柔光,显得秀耳愈发幼嫩。

他不自觉的就往前走了两步,想要伸手去碰触,眼风扫见了顾荣华时才恍然惊觉,便道:“顾姑娘呢,可有收获?”

顾荣华便盈盈笑道:“选了个琉璃灯盏,拿着顽罢了。”

第44章 亲吻

君离不过是客气问了顾荣华一句,顾荣华闻言欣喜,取了精心选的花灯想要给他瞧瞧,君离却已转到桌边和顾长清说起话来。她拿着灯笼有些讪讪的,正好此时站在窗边,便随手交予檀莺道:“把灯笼赠给那位小姑娘吧。”

檀莺颇为意外:“姑娘不是挺喜欢这个,怎么就送人了。”

顾荣华便略略抬高了声音道:“那小姑娘羡慕花灯又不能买,就将这个赠给她吧。”纤手指处,却是对面小摊边流连的瘦弱小女孩。

檀莺哪能不知她的心思,便朗声应道:“姑娘真是菩萨心肠,奴婢这就过去。”

她主仆俩一唱一和,君离哪能听不到。他今夜毕竟是主动提出要和顾家同游,自然不能太冷落顾荣华,也就随口向顾长清笑道:“令妹倒是细心。”忽闻得隔壁吵吵嚷嚷,便叫丹青出去看看。

片刻后丹青回来,在君离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君离面色微沉,顾长清便问道:“是有什么急事?”

“何靖远又在隔壁闹事。”君离颇不耐烦,“灌了两口酒就不知天高地厚,连淑明和欣儿都敢动。”

淑明县主和魏欣?青梅闻言讶然。魏欣是魏国公的掌上明珠,何靖远是尚书令备受宠爱的幼子,身份本就有差,更何况淑明县主乃是荣亲王之女,皇帝的亲侄女,何靖远怎么敢惹上她们?

这边厢君离皱了皱眉,向丹青道:“你去看看,待会再来报。”说着便叫众人落座。顾长清自然不去提那不愉快,而是向窗户外望了一眼,道:“那边锣鼓声传过来,怕是龙灯就要来了。”

此言一出,青梅和顾荣华便即围拢过来,后面绿珠和檀莺自发上前,给在座四人斟酒布菜。因君离是以顾长清朋友的身份来看花灯,也不端着皇子的架子,四人举樽同饮一杯,君离便问青梅:“上次的果子酒还有剩的么?”

“猕猴桃酒酿的少,都已经送完了,其余四种都还有。你还想要一些?”

“你若乐意送我,我自然来者不拒。”君离笑了笑,“前儿永乐公主用那果子酒待客,恐怕剩的不多,她喜欢你酿的口味,得空再送些过去吧。”

青梅便道记住了,这会儿丹青回来,禀道:“太子府上的袁长史来了,调解了事情。”君离“嗯”了一声,倒也没提要请淑明县主和魏欣过来的事情,闲闲的问起今晚都有哪些别致精美的花灯。

说起这个,顾荣华和青梅都颇振奋,少时锣鼓声愈来愈近,却是往御街上龙灯来了。这龙灯乃是由京兆尹着人制作,每年元夕都要在御街游灯取乐,用无数盏精美的花灯拼成游龙形状,配以鼓乐笙箫,后面四十人合力抬着的圆台上还有舞姬献艺。

那龙灯经过五珍楼前,青梅趴在窗台边赞叹连连,瞧见后面那些舞姬时不由讶道:“她们不冷么?”

是夜虽然风清月明,但入夜后依旧萧瑟寒冷,街上众人都有披风御寒,青梅此时也披着昭君兜抵御夜风。然而这些舞姬却只着轻薄的纱衣,或是银红耀眼,或是水色宜人,在夜风中翩然飞舞,恍如嫦娥出月,降临凡间。甚至还有位做胡旋舞的女子露出纤腰雪颈,赤足作舞,瞧着都让人冷得想打颤。

君离就站在她的身边,解释道:“这是京兆府衙特意寻的北域女子,据说她们自小就在冰雪中着薄衣习舞,这点冷算不得什么。”

他们两人一旦会面,便会平白多出份亲密感觉。两人你问我答,顾荣华在旁边站了片刻,越看越是刺眼,然而君离摆明了对她只有客气应付,心中不由气恼。听得魏欣就在外面,她便赌气带着檀莺出去寻魏欣去了。

因楼中贵人众多,加之何霸王也在附近,顾长清便跟君离说了一声,陪着顾荣华出去,免得出什么差池。

君离也大概晓得他们的心思,自然乐意——

对于青梅而言,元夕赏灯全然是为了瞧瞧新奇有趣的东西,让自己开心快乐。然而对顾荣华而言,每一回出门可都有目的,尤其今晚五珍楼中勋贵荟萃,她固然想博得三皇子亲睐,却也不愿放过这个绝好的同其他贵女结交的机会。

这么一来,里面就剩下君离跟青梅,外加藏身在角落的绿珠和丹青了。

窗口处夜风舞动青丝,那长达数丈的龙灯愈来愈近,盛美的灯笼布满龙身,花灯样式材质各自不同,里面的烛光却都柔和明亮,和着两旁街边的花灯、店铺前用花灯做出的拱门、灯树、灯塔,整个御街亮如白昼,却更增柔和气蕴。因纸糊的灯笼多用彩纸,烛光投纸而出时流光溢彩。

青梅伸出手指胡乱指着:“你瞧那个兔子,还有那个白鹤,呀,那几个花灯转起来真好看!”

纤细的手指入目,在花灯映照下如玉般剔透玲珑,君离侧眼看身边娇俏的人儿——如画的眉目朦胧清丽,额发下的眼睛黑白分明又格外清亮,唇角勾起眼如弯月,红润的脸蛋那样细嫩光滑,让人忍不住想要…

“青梅。”他低声叫她的名字。

兴奋中的青梅转过头来看他,对上他的目光时却仿佛被黏住了。龙灯从窗下慢慢走过,五色光华流转之间,面前的男子温润俊秀,他的目光…仿佛深沉温柔的潭水,叫人沉溺。

他不自觉的双手捧住她的脸蛋,而后躬身,在她唇上轻轻一啄。

温暖柔软的触感,嫩得仿佛经不起半点力道。君离的目光锁在青梅脸上,瞧见她呆若木鸡,脸蛋却瞬间通红,心中不由更加柔软,再次低头,轻轻含住她的双唇。

喧天的鼓乐仿佛飘到了天外,那些人语欢笑似乎也隔了一层屏障般朦胧遥远,青梅怔怔的站着,心中涌起的不知是什么感觉。

脑海中懵然无头绪,急剧的心跳和脸上的火热已经感受不到,心中却充盈着一种莫名的欢欣,仿佛春花初绽温暖宜人,仿佛春水初生涟漪波纹,仿佛春风乍起温柔拂面,仿佛…仿佛世间所有的美好都聚在了一起。

脑海中混沌朦胧,唯一明白的,就是他在亲她。

那样温柔、细腻,仿佛对待藏在心尖尖上的珍宝。

青梅双唇微微启合,君离便轻轻舔了舔,意犹未尽,无限留恋。他微微退后一些,双手抚着青梅的脸颊,微不可察的满足笑容和温柔目光能将心融化。

他也脸红了!青梅懵然之间发现这件事情后,心思渐渐回归清明。待全然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脸蛋腾的再次通红起来,不由支开君离的双手,低下头去绞弄着衣带手足无措。

君离刚才亲了她?青梅这才惊觉脸上的火热,还有胸中那砰砰跳着的小兔。

他竟然…亲了她?为什么?

御街上依旧笙箫悠扬人潮涌动,青梅扭身装作去看龙灯,君离大概也没料到刚才的失控,暂时也不知该说什么。片刻的空白无言中,两人陷入奇妙的尴尬。过了会儿,君离舔了舔唇,认真的道:“我会负责的。”

什么啊!青梅瞧着他认真的模样,心中又是羞涩,又是为这样明显调戏的话举止而懊恼,伸手在他胸口一推。左右看了看,顾长清兄妹还没回来,在场的绿珠和丹青早已被街上的热闹吸引,大概并未看到方才的情形,不由舒了口气。

君离纹丝未动,执着道:“你还没有许人家,怎么不能嫁给我?我没有正妃没有滕妾,除了你之外没抱过别的女人…”

青梅忙踮起脚尖捂住君离的嘴,怒目瞪着他:“胡说什么!刚才…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君离并没有拿开她的手,只是含笑瞧着她,仿佛主意已定。青梅只好收回手掌,带了点恳求的意味:“三殿下贵为皇子,而我只是一介民女,所思所想无非是开个酒馆开开心心的生活,你别为难我好不好?”

虽说她也是少女怀春,虽然也生出过许多旖旎的情思,然而现下她罪臣之女的身份还在,一旦搅进更深的洪水中,万一有个不慎,不止许氏和怀远会遭殃,恐怕顾府甚至贺家都得受牵连。这样的风险,现下的她还冒不起。

这么一想,青梅不由有些懊恼。明明自身处境艰难,怎么能就这么对君离动心了呢,刚才就该用力推开他的!自作孽不可活啊。

她秀气的眉头皱起,君离闻言略有点意外。其实他已经在尽力帮她牵线搭桥开酒馆,又常带她出去散心,两人在一起不也高高兴兴的?何况瞧刚才那表现,明明她并不抵触他的亲吻,如此执意拒绝,难道只是因为那件事么…

看出她这是托词,君离便也不再追究,脸上的失落微不可察,伸手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那等你开了酒馆再说,本皇子会等着。”

雅间外珠帘掀起,青梅瞧见有人影进来,便适时地将话题转到了花灯上面。

雅间门口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却是魏欣带着丫鬟走了进来:“表哥,青梅,你们怎么不来找我玩!”她的身后,顾荣华和顾长清相继进门,檀莺亦进来伺候,小厮们自然是留在外面的。

君离见了是魏欣,不由一笑道:“怎么抛下淑明过来了?”

“有人陪她的。”魏欣凑到窗边过来,“刚才忙着和顾姐姐说话,倒错过了龙灯,好看么?”

“很好看的。”青梅递个眼色于绿珠,叫她斟茶过来,而后说起方才那龙灯的盛美样子,又将那舞姬赞叹了一番。魏欣顿足道:“居然那么好看!先前我去沈姐姐那里,想求着沈大人提前看看龙灯模样,却被他给拒绝了,这回又没能看到,唉。”

“待会还有灯楼可以看啊。”青梅笑着安慰。

魏欣便兴冲冲道:“你说那些舞姬只穿着纱衣?她们不冷的么?”恰好绿珠奉茶过来,旁边君离便道:“好聒噪,先喝点茶。”

“这几天闷坏了嘛。”魏欣嘟嘴,向顾荣华兄妹道:“顾姐姐,你们说说,哪有这样的表哥。”

后面顾长清与顾荣华各自一笑,顾长清往远处望了一眼道:“瞧,灯楼那边快要开始了。”这句话成功吸引了众人注意,于是排成一溜站在窗边,等那灯楼亮起。

街上的喧嚣也暂时歇下来,人群朝着灯楼附近涌去,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然而却少有人出声,成千上万的人站在那里,却是鸦雀无声。窗外夜风掠过,扬起檐下的灯笼,掠起女子的衣裙秀发,也拂过少女柔软的心扉。

灯楼后面是宏伟的皇城一角,隔着不近的距离,青梅只能瞧见那边人影隐约。万籁俱静之中,角楼上的鼓声忽然响了起来——咚!咚!咚!鼓声由缓至疾,如雨点密密匝匝。

忽然鼓声顿住,青梅的呼吸也随之一顿,就见那灯楼顶上一簇微光闪过,随即整个灯楼乍然亮了起来——玉色、赤金、嫩绿、艳红、橘色、月白…各色光芒从灯笼中漏出,整个灯楼流光溢彩,恍如琼宫玉宇。

即便隔着不近的距离,青梅也能将那些花灯的形状和画面看得一清二楚,如仙鹤、如孤雁、如猛虎、如雄狮,有云雾缭绕的海外仙山、有清净肃穆的佛寺神殿、有巍峨肃穆的楼台宫宇,亦有人潮涌动的红尘万象,其中卖酒讨茶者、售药问诊者、作画读书者、耕田织布者…各色人跃然灯上,宛然盛世图画。

那样明亮耀目的光芒将整个街道照亮,也将皇城的角楼照亮,那上面身穿明黄衣衫的人影晃动,底下万民齐呼“万岁”。

似乎有声音隐约传来,灯楼下欢声涌动,人群再次热闹欢庆起来。锣鼓笙箫再次响起,青梅站在窗边瞧着那座灯楼,犹自瞠目结舌——

如果有人将这其中的诸般图景付于笔端,必然能做成一副名垂千古的《盛世江山图》。而当这些图画绘于盛美的灯笼上时,光华流转之间,那种雄浑又贴近生活的气象能震撼人心。

那边厢顾荣华和魏欣指着灯楼点评不止,君离便拍了拍青梅的肩膀道:“看呆了?”

“嗯,从没想到过,花灯还能做出这样的气象,大开眼界。”青梅赞叹了一声,那边厢顾长清便道:“时间还早,再去金水河走一遭吧?”

金水河的名头青梅听说过,这条河横贯京城,流经东西两市和京城中闻名的画院酒阁,更重要的是,这条河横穿了京中富贵人家聚居的几个坊。元夕之夜,街市和画院的盛美灯景自不必说,那些个富贵人家也借此争奇斗艳,将各色玲珑精致的花灯摆出,金水河两侧的灯景美不胜收。

既然是为玩乐而来,岂能错过金水河的盛景?

魏欣还有亲友在此间赏灯,不便同去,君离、青梅与顾荣华皆点头称好。

第45章 游河

金水河两岸人潮涌动,不过因今夜入河的船只都是早早就造册登记过的,其间多是富贵人家的大船华舫,河面上船只数目不多,倒也不显拥挤。顾长清此前早有安排,循着河岸走了一阵便是顾家大船停泊之处,兵丁验过牌子,便躬身请他们上船。

船外华丽美观的描漆雕饰自不必说,君离当先上船,顾长清护着顾荣华和青梅上去,又叫丹青、檀莺和绿珠上船,其他人都留在了岸边。

舱内的两张小桌上早备了珍馐美酒,君离和顾长清相对而坐,青梅与顾荣华则在一桌。因为先前那个亲吻,青梅此时依旧心中惴惴,不太敢和君离对视,坐下时也尽量躲得他远远的。

高船缓缓驶开,两侧偶有别家的船行过,看到相熟的人时顾长清便拱手招呼。顾荣华自然不甘落后,偶尔见到相熟的千金贵女,便要停船寒暄片刻。她自幼长于京城,又喜好参加各种宴会,这种场合里自然是如鱼得水,忙碌之间倒不怎么去观灯。

因为君离的关系,顾荣华对青梅毕竟存了芥蒂,来往之间也不再带着她。青梅乐得安静,斜靠在仓板上,静心观赏两侧花灯——放眼整个河道,两边都是流光溢彩的花灯,恍如银河坠落,却比之更为璀璨多姿。

眼角余光瞟过,就见君离不时向她看过来,不由嗔怒,瞪了一眼不再理他。

因顾荣华在隔壁沈家的船上同沈家姐妹寒暄,便暂时停船相侯。青梅喝了口茶细心看灯,忽然船舱被人碰了一下,她诧异的看过去,便见旁边横着一艘灯火辉煌的大船,浓烈的酒气飘散过来,夹杂着含糊的笑声。

她不转头不打紧,这一转眼看过去,就对上了一道幽深的目光。对面的船上,何靖远喝得沉醉如泥,由两名丽姬扶着,隔了一丈的距离喊道:“曲青梅,那是不是曲青梅?”他的旁边站着姚修武,幽深的目光锁在青梅身上,叫她十分不自在。

何靖远这一嚷嚷,自然惊动了正自闲谈的君离和顾长清。君离皱眉走过来,斥道:“嚷嚷什么!”他一露面,姚修武当即收回目光躬身作礼,何靖远吃力的眯眼看了半天,才含糊道:“原来是三殿下呀…怎么你又和这丫头在一起…上回她骗我…骗我…”却是支撑不住趴在船边一阵干呕。

“扶他进去!”君离忍不住皱眉,嫌厌的挥手。

那边厢烂醉如泥的何靖远被拖进去,对面船舱里走出一人向君离躬身道:“不知是三殿下在此,方才船行不稳,叨扰了,我代三弟在这里赔罪。”

原来都是何家的人!青梅心中厌恶不愿多看,目光一偏,就见姚修武又盯着她,目光比以前阴鸷,更增几分探究。她被那样探究的目光看得心中一动,便也直直向他看去,对面姚修武嘴唇张合,却是清晰的做出了口型——

“你没死?”

青梅心中一震,却还是淡然自若的挪开目光,仿佛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然而心里却已掀起了波涛,姚修武知道她假死上京之事,应该也知道姚家对她的怀疑,他今晚的口型大抵是一种试探?

心中疑惑不止,不远处顾荣华的盈盈笑语便隐约传到耳边:“妹妹留步…下次定会去…”青梅捧着茶杯看过去,便见顾荣华自沈家的船上走过来。

两船相接处微微晃动,顾荣华似乎是没站稳一般,身子一晃,恰好朝着君离倾过去。她这动作看在别人眼中,自然是船头不稳,她又略有醉意而倾倒,但青梅坐得低,在灯光下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顾荣华脚下踩得可结识平稳着呢,哪能就跌倒了?

她自然明白这是顾荣华的伎俩,不由举目看向君离。这般情况下君离若不伸手搀扶,便是驳了顾长清的脸面,况且任由女子在眼前跌倒而无动于衷,有损声誉。可若是扶了,顾荣华这行径也着实叫人烦厌!

船身本就轻轻晃动,君离微不可察的往旁挪了挪,身后便丹青十分机灵的窜上去,稳稳扶住了顾荣华的胳膊。待她站稳了,丹青才躬身道:“冒犯之处,姑娘恕罪。”

不待顾荣华开口,顾长清便道:“谈何冒犯,该多谢你才是。”声音中隐然几分不悦,看向顾荣华时,目光中已多了几分警戒的意思。

顾荣华哪里料到丹青会那么突然又及时的窜出来?君离的举动旁人未必发现,她却是看得清清楚楚,而今又被顾长清一说,登时红了脸,强撑着讪讪的道声谢,只装作酒醉头晕,在后面檀莺的搀扶下入舱内坐下。

对面沈家和何家的船相继驶开,青梅心中正自暗笑,另一艘船却映入她的眼中。

和河里其他华美高大的游船相比,那艘船低调了许多,船头两人挺身而立,如青松般精神抖擞。青梅心中一喜,走出船舱招手道:“楚姐姐,楚哥哥。”自打与武安侯相认后,楚红.袖待她的态度和善了不少,青梅见了他们自然也高兴。

舱内顾荣华刚坐稳,听了是楚家人,不免又起身出来——没办法,顾夫人特意叮嘱过的事情,她不敢不从。

两船本来就离得不远,几桨荡近,便见楚修明长身玉立,朝着君离端正行礼过后便向青梅道:“青梅妹妹,许久不见。”

“楚哥哥,楚姐姐!”青梅已同绿珠到了对面船上,楚红.袖伸手扶着她,笑道:“青梅小美人,大家都念叨你呢,还有你的酒。”抬眼见顾荣华也施施然走到了船头,楚红.袖不无揶揄的提醒道:“荣姑娘,小心脚下。”

她隐然的笑意那般明显,顾荣华哪里能听不出来?

楚红.袖习武之人,刚才两船又相距不远,恐怕顾荣华那跌倒里的猫腻并没能逃过她的眼睛。顾荣华与她不合已久,这会儿被揶揄,心下愈发气恼君离的躲避,又恼恨楚红.袖这般不留情面,脚步不由一顿,隔着船头笑道:“多谢楚姑娘提醒。”

原本打算到对面去寒暄几句,这下顾荣华便有些犹豫了。

楚红.袖原本就看不上顾荣华那副明明恨你讨厌你,却硬要强堆笑容套亲近的模样,闻言敷衍着笑了笑,低下头同青梅说话。

那边顾荣华讨了个没趣,楚红.袖不欲同她多言,她又不好去跟楚修明搭话,便笑了笑仍回船舱去了。见君离正看向楚家兄妹,顾荣华便盈盈笑道:“青梅和楚将军曾有过交情,见面自然要叙叙旧,也比旁人亲近些,叫殿下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