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二哥的婚事

马车缓缓驶开,绿珠将永乐公主所赠的锦盒打开,便见里面摆着一对珍珠耳珰,一只通透精致的碧玉簪子,另有一对白玉手镯。

青梅瞧着那些个首饰,张着嘴半天都没能合拢——这些东西哪个不是价值千金,她的十二壶果子酒居然值这么多东西?同时又是感慨,公主出手可真是大方!

旁边绿珠也没想到公主赏赐如此丰厚,对着锦盒乐了半天,道:“这下好了,姑娘正愁没银子呢,这东西拿出去,都能换好几个院子了吧。”自打那日主仆深谈之后,绿珠侍奉青梅更为勤谨,对青梅开酒馆的事也愈发上心了。

“值钱是值钱,可是你敢把这些东西拿出去卖了?”青梅抿唇一笑,抬眼看着绿珠。绿珠懊恼的拍了拍脑袋道:“是我高兴傻了,公主赏赐的东西,哪能轻易转手卖掉的。”

青梅便笑了笑,将那锦盒收了起来——虽然不能卖了,但有这些东西在手,心里就有底多了。她心里美滋滋的,忽觉马车停了下来,绿珠掀帘往外看,诧异道:“三…”却是及时的闭了嘴,打着帘子侧身让开。

车帘外面,君离闲闲的站在空荡无人的巷口,正看着车内的青梅。

青梅也有些诧异,问道:“三…魏三郎你不是走了么?”出了公主府,青梅那根紧绷着的弦松开,跟君离说话时自然随意了许多,只在车中微微行礼。

“想起个事情就在这里等你。”君离抬步走过来向绿珠看了一眼,绿珠十分识趣的将位置让给他,自己坐在了外面的车辕上。

君离躬身进了车厢,俊朗的眉眼含笑,道:“既然你不主动将果子酒送过来,本皇子就辛苦一趟,亲自去取罢。”他极少以皇子自称,这么含笑说出来,反而叫人觉得亲切。

青梅笑得眉眼弯弯,十分坦然的道:“那可就有劳三殿下了。”

两人再次同乘,这次的氛围却比上次好了许多。君离接着刚才在公主府里的话题,跟青梅闲聊一些酿酒的奇闻趣事,提及青梅要开酒馆时便问道:“酒馆的事情,你都准备好了?”

“现下还只是打算,这一次果子酒若能博得大家喜欢,我就搬出顾府,然后把酒馆开起来。到时候,记得来捧个场呀。”青梅自信满满,笑得神采飞扬。

她今天虽然没有用华丽的装饰,出门前却也敷了细粉画了柳眉,淡淡胭脂涂在双唇,幼嫩鲜丽。含笑牵起唇角时,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妩媚味道。

君离笑着应了声“好”,瞧着她的目光再次灼然起来。

经过前几次的事情,青梅见到他这样的目光时便有些惴惴,本能的往后缩了缩,生怕他再次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所幸君离并没再做什么,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了片刻,便用旁的话题岔开了。

到得顾府外面,君离下车后往博古馆而去,青梅带着绿珠回到琉璃院中收拾东西。果然没过多久,就见侍书带着两个小厮走进院里来,青梅自然知晓其来由,便将备好的酒盒交给小厮拿着。

这会儿天色也有些晚了,青梅让绿珠将侍书送出院门,而后换了身家常的衣裳,便带着绿珠往流芳堂去了。

节下里的流芳堂自然比平时热闹许多,青梅走近院里时几个小丫头正围在一起糊灯笼,说是顾荣华和大奶奶要制灯谜作耍。

旁边木鱼儿掀起帘子,青梅走进屋里面去,就见里面坐了不少人,除了顾夫人、顾荣华、顾大奶奶之外还有个中年贵妇似乎是吏部侍郎家的温夫人,旁边坐着温怡馨,正脸蛋绯红的绞弄着衣带。

自那天远远瞧见顾长清和温怡馨共赏梅花之后,青梅倒是没再见过这位活泼娇美的小娘子。而今瞧见温怡馨这幅娇羞模样,青梅心里便猜到了几分,不由微笑——

顾长清既然答应了这桩婚事,便会认真相待。他是京中有名的青年才俊,又生得一副好模样,温怡馨对他自然也倾了芳心。看今天这情形,恐怕两人的好事就要临近了吧?

屋里面众人正闲聊得高兴,见了青梅进来,顾夫人便招手叫青梅到她身旁,道:“还顺利么?”青梅笑着点了点头,而后问候来客,温怡馨面色绯红的同她打了招呼。

顾夫人回身问红香过时辰,便命人在厅中摆饭,瞧着温怡馨那副羞涩的模样不由笑道:“瞧你们打趣得,怡娘脸都红成这样了。荣华,陪她出去透透气。”

顾荣华依命起身,挽着温怡馨的胳膊出门去了,这边厢众人再说了会儿话,便挪到厅中去用饭。因有外客到来,这顿饭自然十分丰盛,饭后顾夫人送走了温温怡馨母女俩,便将青梅留在流芳堂里说话。

今天顾荣华陪着温怡馨有些累了,待送走客人便回了锦绣阁,顾大奶奶惦记着外出吃酒的顾长安,也早早回去了。因此这会儿流芳堂中除了满屋仆妇丫鬟外,就只剩下顾夫人和青梅两个人。

顾夫人累了一天,此时便躺在紫檀围榻上,背后靠着软枕,叫木珠儿在旁边捶腿。她微微眯着眼,向坐在旁边圈椅中的青梅道:“今儿是怎么个情形,公主没为难你吧?”

“公主高贵慈和,哪会为难我呢,您尽管放心。”青梅将白天的情形大概说了。顾夫人听得一切顺利,这才放心道:“应付过这个差事也罢了,往后还是少去沾惹那些人。”

青梅既已明白她的态度,刚才也就没有说永乐公主支持她开酒馆的事,听了顾夫人这话,只是点头暂时应下了。反正这会儿提了这茬只会招来顾夫人的埋怨,又没法叫她转变态度,何必平白的给自个儿添堵?

顾夫人便将青梅的手轻轻拍了拍道:“女儿家终归要嫁人,到时候主持内宅事务,要和各种人家打交道,这些个琐事就得放下了。现下最要紧的,是要学好规矩,能跟一家人处得来。”

青梅闻言有些诧异,平白无故的,顾夫人怎么又提起了婚事,还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她咬了咬唇,笑道:“这些事儿还远着呢,我先偷个懒。”

“怎么就远了?”顾夫人睁开眼来,笑盈盈的向她道:“你今年已经十五了,到了该说亲的年纪,这事儿我会给你做主。你呀,就先好好学着规矩练练待人接物的本事,将来可就有福享了。”

“母亲的话,青梅不明白。”青梅咬了咬唇,模样娇羞。

顾夫人哪能不知她的心思?普天之下,哪个女儿家不会对将来的婚事有所期许盼望,青梅这幅模样看在顾夫人眼中,分明就是忐忑而期待的探问了,于是她笑着道:“往后你就明白了。你放心,我不会叫你吃亏的。”

是么?青梅心中失笑。她在宛城时就对顾夫人抱有怀疑,此时更不会相信。

其实哪里需要等往后,恐怕初十见过了武安侯府的那位凶神,这事儿就能差不多有个眉目吧?瞧顾夫人那副样子,似乎是笃定她会对这婚事满意一样…青梅也不知是个什么心理,颇有种想看顾夫人搬石砸脚的感觉。因此她也没点破,只含羞笑了笑。

顾夫人全然慈爱模样,这会儿精神养好了些,就挥手叫木珠儿和绿珠出去了,而后向青梅叮嘱道:“今儿的怡娘你也是见着了,约莫四月的时候长清就会娶她进门,往后你待她要更和善些。”

“青梅晓得。”青梅笑着点头。

“二郎对怡娘也很满意,这桩事情完了是荣华的婚事,然后就是你了。青梅,姨母定会给你找个好的归宿。”顾夫人面色诚恳,手指抚上青梅的脸颊,十分慈和的模样。

青梅心中觉得好笑。顾长清的婚事尘埃落定,夫妻琴瑟和谐,所谓她的归宿自然是另嫁别家了。进府这么久,顾夫人这还是头一次隐约意指当年的婚约,抬出的却是这样的安排,真真叫人无奈。她笑了笑道:“青梅还小,想多偷懒几年,姨母先安排好大姐姐再说吧。”

“还是小孩子心气。”顾夫人笑着坐回身去,依旧靠在软枕上面。

正事儿说完了,青梅自然该识趣一些,陪着顾夫人说了几句话就告辞。

第40章 再访武侯府

走出流芳堂,外面已是新月初上夜色降临,正是初春天气,虽然白天日渐和暖,夜里还是十分寒冷的。

青梅裹紧了大氅,瞧着两侧月光下黑睽睽的树干花枝,幽静安谧的夜色让心里渐渐澄明宁静,她回想着顾夫人方才的嘴脸,心中涌起无限的悲哀。

曾经,顾夫人是她母亲最亲近的人,姐妹感情深重,所以她能不远千里赶赴边关去看望妹妹,欣喜的定下婚约。那个时候,顾夫人待青梅母女俩必然是真心实意的。可如今呢?妹妹的遗女成了筹码,若不是因为这个,恐怕到现在顾夫人对青梅都是不闻不问,任她自生自灭。

那么如果,将来武安侯不再对她有怜爱照拂之心,顾夫人是否就会将她当做弃子,再度不闻不问,生死无关?青梅深思之下,只觉心中寒冷蔓延,肺腑冰凉透彻。

这样的顾夫人,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姨母了。曾经的血缘亲情,已在不知不觉中,被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给消磨殆尽,无处追寻。

青梅脚步轻快,到得琉璃院后同那两位送她回来的妈妈道了声谢,客气着让她们进去喝茶,两位妈妈自然是道谢推辞回流芳堂去了。

叫绿珠关上院门,青梅抬起眼时就看到檐下的许氏手里捧着狐裘快步向她走来,脸色焦急而担忧。她的双颊冻得通红,显然跟以前一样,是站在屋外瞧着院门口等她回来,被冷风给吹的。

青梅心中一酸,竟不自觉的叹了口气。人心善恶亲疏,历久方能显现,非关血缘时间,只关秉性心气。血缘相亲的姨母未必疼她爱她,许氏却能为了旧主的托付而颠沛流离,对她牵挂担忧关怀备至,唯恐她受委屈,这一切对比如此明显。

她快步走上去挽住许氏的手臂,嗔道:“娘,你怎么又在这里等我?着凉了可怎么办。”说的是怨怪的话,声音却是柔软亲昵,带着些撒娇的意味。

许氏穿着家常的青布对襟袄,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夫人的叮嘱又忘了么?我只是奶娘。”

“她的叮嘱我为什么就得听?”青梅凑在许氏耳边撒娇,“今儿永乐公主对果子酒赞赏得很,我提了要开酒馆的事情,她也很赞同呢。魏国公家的姑娘还说,到时候还会来给我捧场!”

“就是那位魏欣姑娘?”许氏惊讶,“果真如此的话,我可得多少几柱高香谢谢菩萨了!”魏国公府的富贵威势许氏哪能不知道,若是这个魏欣当真和善的待青梅,可是天大的好事!

娘儿两个都是开心,回到屋中便围在桌边商量起了开酒馆的事情。

到得初十那天,难免要比平常起得早一些。虽然顾夫人千叮万嘱的叫青梅好生打扮一番,青梅却没怎么放在心上——

华丽的金簪玉钗被弃在一旁,发间只别了一支细珠流苏簪,另有两朵海棠宫花。耳边的红珊瑚滴珠耳环被摘下,只坠了两颗米粒大小的珠子权作点缀,淡淡傅粉描眉,就连胭脂都不曾用。顾夫人准备的一袭华丽的石榴红金线织边裙子被弃之一旁,换作天青色齐胸撒花襦裙,简单雅洁,清丽明媚。

青梅对着铜镜照了半天,然后冲着自己笑了笑。

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无须华丽繁复的衣饰妆容,亦不必勉强去做端庄稳重的模样,虽然看着华美高贵,却叫她失却了灵气,亦掩盖了本色本心。

武安侯是父亲的生死至交,青梅希望他看到的是真正的曲衡遗孤,而不是包裹在金银锦缎中的顾府二姑娘!她对着镜子挤挤眼,而后转身向绿珠道:“走吧。”

“夫人会不会生气啊…楚夫人送的那个钗要不要戴着?”绿珠看看青梅,又看了看旁边被摘下的那一堆饰物——金簪、玉钗、玉镯、耳珰、玉佩…其实用这些装饰一下也很美啊,绿珠默默的想。

“不用,精心收着就好。”青梅不容她犹豫,已对着镜子转了个圈儿,走出门外去了。绿珠见状,连忙跟上去了。

到得流芳堂中,顾夫人乍然见了青梅这身打扮,脸色不由便暗了几分,青梅只作未觉。饭后略略休息一番,顾夫人便带着顾荣华和青梅往武安侯府去了。

年下里的氛围自然比平时要热闹许多,楚修明常年在外,难得回京一趟,这些天侯府外自然有无数登门的宾客,不过多为男子,少有女客。

这也难怪,武安侯不问政事多年,楚夫人也极少参与那些贵妇们的聚会,往来自然少一些。前些年楚修明娶了一房妻室,是一位翰林的掌上明珠,新妇入门,侯府又很是热闹了一阵,可惜那位少奶奶命薄福浅,在儿子三岁那年就抱病去世了。

而今武安侯府里只剩下楚夫人和楚红.袖两位女眷,楚夫人近些年喜静少动,楚红.袖性子直爽不爱拘束,和京中贵女们的往来有限,是以内宅中的应酬是极少的。

顾夫人领着两位女儿下了车马,府门外早有楚夫人安排的仆妇迎着,进了府里乘着软轿代步,到得内院,便有人引她们到会客的暖厅中。青梅等人进去时,楚夫人和楚红.袖正在廊下喂雀儿,一个温婉富丽,一个英姿飒爽,暖暖的晨光平添几分家常的温馨。

见得她们进门,楚夫人将手中的精巧小银壶交到丫鬟手里,笑着迎了过来,后面楚红.袖也跟过来,却是意外的冲青梅笑了笑。

两下里见礼完了,楚夫人叫楚红.袖陪着顾荣华,她牵着青梅的手,陪着顾夫人往暖厅里进去。

因这两天白日里天气暖和,这暖厅也就白天会客才用,是以门上的厚帘子早就被换成了轻薄的纱帘。穿着葱绿薄袄的小丫鬟打起帘子,五人入内坐定时便有丫鬟奉上茶水,是青梅喜欢的六安瓜片。

这几天春色未至,拜会往来时,无非设宴吃酒、看戏取闹。暖厅坐北面南,东边并未砌墙,而是设了扇极大的窗户。窗外柳枝低垂,围着个月形的小湖,这会儿湖上寒冰半消,正中间的八角重檐亭中人影绰约,丝竹声依约响起。

武安侯和楚夫人都是性喜清净之人,平日极少看锣鼓喧天的热闹戏,今儿只请了个南边来的青衣在亭中唱曲子,管弦声自窗户中送进来,倒别有味道。桌上放着果点蜜饯,顾夫人和楚夫人坐着听曲闲谈,三个女儿家便在旁边听着,偶尔插上几句,便惹来几声笑语。

丫鬟们将一道道菜摆上来,青梅便慢慢的搛菜品尝,楚红.袖毕竟是主人家,不时介绍几句,又评说那青衣的唱腔声音。青梅听她介绍,才知这位乃是南边出了名的妙音娘子。

不知怎么的,青梅就联想到了妙手神功何久娘,想起那天叫她惊艳的百子闹元宵,也想起了君离那张含笑的脸。

也不过是一两天没见,怎么就觉得已经很久没见他了呢?青梅有些出神。

楚夫人虽是爱清净的性子,但既在侯门,应酬往来上必然有些本事。因此虽然以前顾家和楚家甚少往来,这会儿听曲聊天,顾夫人母女又有意要讨她欢心,倒也热闹。

几个人正说得高兴有趣,厅外进来个仆妇在楚夫人身边说了几句话,那边厢楚红.袖便向顾荣华道:“近来新得了一幅鹰兔图,说是长春山人的画作,我却辨不出来。荣姑娘擅长此道,能否帮我瞧瞧?”

顾荣华如何能不知道这是借口,闻言便道:“好啊。”

两人出了暖厅没多久,楚夫人便向顾夫人道:“修明刚刚会客回来,这会儿也到暖厅外了,他和青梅也有些渊源,就叫他进来?”

顾夫人含笑点头,青梅咬了咬唇,目光不由得朝厅外瞟过去。

虽然她心底里并不喜欢顾夫人的做派,但她对这位大名鼎鼎的凶神却颇多好奇。何况,听许氏说,楚修明年少时就曾跟着父亲在边疆住了段时间,她刚出生的时候,年仅十二岁的楚修明还抓来小白兔哄过她呢。

第41章 凶神真面目

青梅上京也有将近半年的时间了,虽说平常不怎么听得到市井茶坊中的闲谈,对于楚修明这位“凶神”的大名也是听过许多次的——

出身武将世家,接连四代武安侯都是战功卓著名震四方,楚修明打小就在这般环境中熏陶,年满五岁就跟着父亲去了边疆,往后的时间多在沙场中历练。他十二岁时就跟着曲衡去了战场,十五岁时就率小队亲兵斩杀上千名敌军,二十岁时,已是名躁一时的沙场新秀了。

今年楚修明已是二十七岁,多年来驰骋沙场,已是一名悍将。据传他性情暴戾杀人如麻,曾在一夜之间独力剿杀八百名敌兵,浑身每一处可都沾着鲜血。跟武安侯一样,楚修明教子严明,去年就将不满五岁的孩子带到了边塞,可见是个狠角儿。

更传闻他长得凶神恶煞,脸上有道刀疤自左边额头划打右边下巴,触目惊心,一眼看上去便是凶相,而他又是百战不败的战神,故而得名“凶神”。

传闻的真假青梅无从辨别,但在她看来无风不起浪,楚修明必然是个凶狠的性子才会招来这般传言。且他征战沙场十数年,塞北风沙冷厉如刀,他本人定然是粗粝悍勇,多年刀剑浸染之下长相大概也是凶恶的。

怀着这样的心思,青梅不时的朝外面瞟过去。先头进来了个身穿鸦青色长衫的男子,面容俊秀身材颀长,青梅猜度这大概是与楚修明同行之人,心中虽然讶异,目光却还是好奇的往门口瞟。

然而后面并没有人进来,反倒是这位俊秀的男子几步走过来,朝楚夫人拱手道:“母亲”。

后面问候顾夫人的话青梅并没有听进去,她只是无比震惊的盯着面前的男子,若不是有两位贵妇在场,这会儿她的嘴里必然是能塞个鸡蛋进去的。

这就是楚修明,传说中的凶神?青梅觉得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楚修明可是凶神啊!成天与黄沙利剑为伴,和一群军中的粗汉子同起同居,手上沾了万人鲜血,手下管着几十万的大军。战功卓著、悍勇无匹的“凶神”楚修明,怎么可能是这副模样!

面前的男子虽说不上是白净斯文,但是气质整洁面容俊秀,根本就是个温良的美男子啊!

青梅觉得她简直是在做梦。传说中的凶狠冷厉呢?刀疤脸呢?

大概是她惊讶的表情实在是太过明显,那边厢楚夫人笑着叫她道:“青梅?”她被这一声唤得回过神来,这才察觉自己的失态,扭头看过去时就见楚夫人向她道:“发什么呆呢,这是修明,不知道你记不记得。”

青梅连忙朝楚修明行礼,楚修明便招呼道:“青梅妹妹,一转眼都已经长得这么大了。”清湛的目光投过来,俨然邻家大哥哥的模样。不过毕竟是驰骋沙场的勇将,整个人还是有一种迫人的气势,却让人觉得心安而非威压。

事实上,青梅哪里还能记得他?三岁那年家破人亡,模糊的记忆里,就连爹娘的面容都是遥远而不清晰的,小小年纪的她如何能记得楚修明?这么一想,青梅忽然意识到,当年她出生时楚修明就已经十二岁了,都能够抱着襁褓里的她哄来哄去了,额…

她腼腆的笑了笑道:“楚哥哥。”小时候大概就是这么叫的吧,她想。

楚修明笑了笑,而后向楚夫人道:“方才来的路上碰见父亲,他说想见见青梅。”楚夫人便道:“侯爷还真是日夜挂念,半刻都等不得了。既是如此,我这边就摆饭陪着徐妹妹和荣姑娘了,你们要好好招待青梅,可不许欺负她。”

这般说笑的语气里,楚修明便也笑了笑,而后向顾夫人告辞,朝青梅招了招手道:“走吧。”

好么,初次见面语气就这般熟稔了?不过也可见楚修明与父亲交情不浅,大概小时候没少陪她这个小女娃玩耍。心中不由觉得亲切了几分,青梅向楚夫人福了福,便跟着出去了。

这会儿将近午时,明媚的阳光洒在身上,让人渐渐觉出融融春意。

青梅跟在楚修明身边,发觉这位“凶神”全然不是她想象中的狠厉模样。也许是因为有小时候的那段缘分在,这位大她十二岁的兄长倒是很照顾她,说话也和善有趣,叫人根本想不到“凶神”这个称号上去。

不过,一旦到了战场,他必定不再是这般模样吧?青梅暗暗想,模糊的记忆里,父亲也是慈爱可亲,可真正打起仗来,却是叫敌军闻风丧胆的。

武安侯府里屋宇连绵,这次楚修明带着青梅走在长廊中,就见两旁并没堆假山小丘,也极少花卉,入目的是各种果树——枣树、桃树、梨树、樱桃、海棠、枇杷、橘子…这也只是青梅能认得出来的,其他认不出的树还有十几种,都可以当果园了!

楚修明指着远处一棵樱桃树道:“其实以前你来过府里一次,我记得那时候那棵树还小,就零星结了几个樱桃,你和红.袖争着要抢。那时候你连站都站不稳,这会儿大概都能爬树了。”

青梅从未想过她和楚红.袖还有过这样的缘分,被这话逗得一笑,撅嘴道:“我可不会爬树,长了这么些年,我依旧只会吃樱桃。”

“等来年樱桃熟了,你尽管过来就是了。旁边那些树上也都有好果子,到时候叫红.袖摘给你。”

两人说着话来到武安侯所在阁楼中,外面依旧护卫森严,然而有楚修明的一番笑语在,青梅瞧着那场景时却觉得轻松了不少。

阁楼的门是敞开的,楚修明却没进去,而是带着青梅拐到后面,就见武安侯正在一片极大的空地上挥舞长枪。他而今也是渐近花甲之年,身子骨却十分硬朗,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整个人灵活猛劲,叫人想起老当益壮。

青梅跟楚修明站在场边,待得武安侯练罢了,青梅便笑着赞好。武安侯将手中的长枪交在楚修明手里,到青梅跟前道:“这么打扮更好看。”

三个人到得敞厅当中,便有仆妇摆上饭菜,武安侯叫青梅坐了,道:“今儿叫你过来,是想让你和修明叙叙旧,也是十来年没见了。”青梅便笑着点头,她三岁前的记忆虽然模糊朦胧,来的路上由楚修明讲了些她小时候的趣事之后,倒似乎隐隐约约记起来了一些。

武安侯也算是上了年纪的人,加之曲衡离世多年,他当年交好的朋友也各自零落,不免会念旧一些。吃饭时说着当年的趣事,倒叫人心生感慨。

席间自然是有酒的,武安侯与楚修明习武之人,在军中有军法限制着不得喝酒,此时以酒佐菜,吃得开怀。不过毕竟喝多了对身体不好,青梅便向武安侯道:“楚伯伯,前些天酿的果子酒启封,这回我给您和夫人带了一些,盒子有点沉,还在外面的车上放着呢。”

“哦?那我可得尝尝你的手艺。”武安侯一招手,便有家丁上前听命。没过多久,一名身形粗壮的家丁便拎着两个酒盒大步走了过来。

武安侯耿直老练,自然和永乐公主的端贵细腻不同,因此青梅并没有费心思去挑选酒壶酒杯,只将酒液装在了老人家喜欢的葫芦当中。那家丁打开盒盖,一排排的酒葫芦码得整整齐齐,青梅从中选了三壶金梨酒,虽然味道未必别致,却是人人都能喜爱的。

将酒葫芦递给武安侯和楚修明,他们各自品尝过后,武安侯点头道:“老头子这辈子没喝过果子酒,今天一尝,倒是新鲜。嗯,这味道着实不错。”

青梅便浅笑着道:“我知道楚伯伯更爱喝醇厚的烧酒,这果子酒就是尝个新鲜罢了。另外还有红枣酒,可以让夫人和楚姐姐养身子。”旁边楚明远便问道:“我听父亲说,你想开个酒馆?”

“是这么打算的。京城现下卖果子酒的并不多,口味也是参差不齐。我想着开个果子酒馆,客人应该会不少。先前我在宛城开的梅子酒馆可是小有名气呢。”清亮的眼中漾起自信骄傲,明媚的笑容更增春光。

“听着倒是有意思。红.袖爱喝酒,可烧酒喝多了容易醉又伤身子,这东西她会喜欢!”楚修明举起葫芦又喝了两口,眼中含笑道:“小丫头长本事了啊。”

如此氛围之下,青梅自然是比较放松的,闻言得意的笑了笑。

待得饭罢,武安侯嘱咐青梅常来玩耍,楚修明依旧送青梅往暖厅里去。这边厢也是刚换上甜点软糕,四个人坐在一处闲话家常。青梅带来的果子酒也分了几壶过来,楚夫人见了青梅便笑着招手叫她坐到身边,道:“上回侯爷还说想尝尝你的果子酒呢,真真好味道。”

青梅便腼腆的笑了笑道:“夫人过奖了。先前我说想开个果子酒馆,就是想卖这些的。”

“我瞧着不错,咱们青梅机灵可爱又聪明,这酒可比京城里那些旁的果子酒强了几十倍。”楚夫人笑着摸了摸青梅的头发,忽视了顾夫人眼中闪过的那一抹惊诧。

青梅听得夸赞,清丽的脸上笑意如花绽开,旁边顾夫人却为难道:“果子酒确实是不错,可我想着青梅年纪还小,该先将心思用在念书上。酒坛粗糙笨重,不适合女孩儿家去做,这些事情交给旁人去做也就是了。”

楚夫人仿佛听不出顾夫人对这件事的抵触和瞧不起,只是道:“这有什么,青梅喜欢就成。”

顾夫人却还是不死心,陪笑道:“青梅毕竟疏于教导,依我看还是先养在闺中好好读书学女工,正好有荣华在,姐妹俩也好作伴。至于酿酒的事情,等她再大些也不迟。”毕竟还是退了一步。

然而楚夫人却是寸步不让,只含义莫名的笑着看了顾夫人一眼,道:“女孩儿家何必非要养在深闺,没得白白糟蹋了大好年华。青梅既有这样的志气,只管放手去做也就是了。”说着不再等顾夫人说话,抬头问楚修明:“侯爷怎么说?”完全忽视了旁边顾夫人难看的脸色。

听得“白白糟蹋大好年华”几个字,顾荣华也是面色微变,抬头时见楚红.袖正好整以暇的看着她,眼光中几分奇怪笑意,心中不由恼怒,却是没敢发作。

那边楚修明便回道:“父亲说,青梅有故人的心性志气,他很喜欢。”武安侯虽没当面说这样的话,但他既然欣赏曲衡白手起家凭本事挣得功名,见故人遗孤有这般心气时,哪能不高兴?

何况武安侯府以军功传家,对事情的看法和态度自然与别家不同。能让侯府的千金楚红.袖前往沙场杀敌,青梅开个酒馆抛头露面又算什么?比起那些个将天地限在内宅中的闺中弱女,楚家更喜欢有志气的姑娘。

既然武安侯都发话了,当着楚夫人的面,顾夫人又能怎么说?她还指望着借青梅这根纤弱的藤蔓,找着由头跟武安侯家多往来亲近,再想法子帮顾尚书把侯府拉向二皇子的阵营呢。

脸色在瞬息间千回百转,顾夫人看了青梅一眼,心里有些恼怒她的贸然行动,然而当着楚夫人也不敢发作,终是笑得一团和气:“既然如此,那就开个酒馆吧。”

青梅忙点了点头,这一趟来武安侯府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不提青梅等三人告辞后,武安侯一家人的商量打算,单说顾家的马车上,顾荣华当了一天陪衬,又被楚红.袖隐隐奚落,此时便沉着脸坐在角落中闭目养神。顾夫人脸色十分难看,忍了半天终于开口怨怪道:“怎么突然就和侯爷提了开酒馆的事?事先也没跟我商量。”

青梅表情无辜:“我以前就跟姨母说过想开酒馆呀。今天侯爷尝过酒之后赞赏了一番,楚将军说京中没有这样好的果子酒卖,就说起了我可以开个果子酒馆。”她顿了一顿,补充道:“这也没什么,我只管叫人酿酒,酒馆里面我少去一些也就是了。”

毕竟是官宦人家,极少有人能像武安侯那般看得开,顾夫人在意的是脸面。先前对青梅酿酒和开酒馆的事万般不情愿,还不就是怕这事儿传出去,会叫人说顾尚书府上的人满身铜臭,怕跌了她的身份。这一点青梅很清楚。

既然这么要脸面,当初又何必接她入府,还将她当成府里的姑娘来介绍给众人呢?想利用她拉近跟武安侯府的关系,又半点都受不得脸面被影响,顾夫人还真是打得好算盘,青梅心中暗暗撇了撇嘴。

顾夫人的面色渐渐和缓了一些,青梅续道:“先前去公主府的时候,公主和魏姑娘也觉得开酒馆的主意不错,说到时候会来捧场。”

把这些个人物抛出来,顾夫人还能怎么说?她强自平复了心绪,握着青梅的手道:“这事也就罢了,我真正担心的是你。上回贸然跟公主说你会酿酒,就招来了那般差事,这回也没跟我商量…我就怕你年纪小不懂事,有些话说错了场合,对你有害无利。”

这般说教关怀的姿态摆出来,青梅也不好再犟着了,便点头道:“青梅记下了。”

到得顾府的时候已近黄昏,顾夫人今天陪着楚夫人说话难免会比较费精神,也没心思再留顾荣华和青梅用饭,叫她们各自回去歇下,旁的事明天再说。

第42章 青梅拒婚事

隔日在流芳堂用过了饭,顾夫人便拉着青梅的手走到内间,屏退了众人,笑吟吟的道:“前儿去武安侯府,你觉得楚将军怎么样?”

“武安侯府的人,自然是好的。”

顾夫人便笑了笑道:“侯爷夫妇都很喜欢你,昨儿我瞧着,将军也待你很好。青梅,姨母总想给你找个能好好待你,又能保你平安的人家,如今这武安侯府是最妥当的。侯爷和楚夫人都有这个意思,楚将军虽有过妻室,却从没纳妾,将来肯定也能好好待你。青梅,你怎么想?”

此前顾夫人早已提过武安侯府的情形,因此青梅对这门婚事的认识也很清晰——

武安侯府里只有楚修明一个儿子,今年二十六岁,先前娶过一房妻室,可惜那女子命薄如纸,留下个三岁的儿子便抱病逝世了。按照这情形,楚修明带这个儿子娶填房,选女子家世时就稍稍有些尴尬。虽是如此,他贵为侯府嫡子,又是沙场新秀,若当真娶了青梅,那绝对是青梅高攀了数百丈了。

看上去确实是一门好亲事,夫君人品贵重前途无量,没有妾室通房的烦恼,公婆又肯善待她,一家子和气富贵,怎么看都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可这馅饼是否合口味,又当另说。

青梅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而今听顾夫人说的这么直白,却还是觉得有些突然。她咬着唇沉吟了片刻,终是抬头郑重道:“姨母的苦心安排青梅明白。可侯爷和父亲的交情是一码事,我的婚事又是另一码事,青梅不想把他们混在一起。”

“你这孩子。”顾夫人失笑,“且不论侯爷和曲将军的交情,单说侯府这样的人家,能嫁进去是你的福气,你再好好想想。”

青梅却没犹豫,直视着顾夫人,坚定道:“谢谢姨母的安排,但是这门亲事,青梅不愿意。”

她这样坚决的态度让顾夫人愣了一瞬,她和顾尚书冒着风险让青梅上京,而后当成府里的二小姐养着,还不就是为了这件婚事?原以为这般妥当的婚事没人能拒绝,谁知青梅会是这样的态度?她有些不豫,劝道:“侯爷夫妇疼爱你,楚将军又是和你小时候相处的情分,为什么不愿意?”

青梅只管绞弄着衣带,却没解释原因的意思。

顾夫人有些烦躁,道:“你再认真想想。你的婚事我一直记挂着,费心挑了这么久,这门婚事是再妥当不过的。你现下还是小孩子心气,这门婚事的好处,等你再大些就明白了。”

“再想几年我也是这个心思。”青梅决定跟她挑明。

顾夫人明显一愣,没料到她如此顽固,语气难免有些不耐烦:“这门婚事百利无害,你认真想想再说。”

“我早已认真想过,确实是百利无害,对我如此,对姨母也是如此。”青梅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的盯着顾夫人,“可是如果我不愿意,姨母难道要逼我嫁进侯府里去?”

顾夫人的脸色瞬息变幻,青梅心中暗笑了一声。她站起身来向顾夫人行了一礼,徐徐道:“当初姨母要我上京,我和奶娘是想着要将先前的婚约交割清楚才来的。现下此事已了,我的婚事姨母也不必再费心了。”她顿了一顿,忽地一笑,“反正这么多年,姨母也没为别的事情费过心。”

这么直白的道明,顾夫人的脸色霎时青了又白。她将青梅瞧了好半天,才开口道:“你一直都介意这个是不是?”

“无须介意。倘若姨母愿意照顾我,那是为了和我母亲的情分,姨母不愿意管我这个罪臣之女,那也是理所应当。不过既然这么多年我都和奶娘一起撑过来了,我想,婚姻大事上,姨母也可以跟从前一样,不必再插手。”

顾夫人不由得握紧了手里一方素帕,也干笑了一声,“你留在府里,难道不是为了这桩婚事?武安侯府的势力和富贵,难道你并不想要?费尽心思的开个酒馆,还不是为了拉近和那些贵女们的关系,如今有这样的好事摆在眼前,何必推拒。”

她原来是这样看待酒馆的…青梅只觉得好笑,摇了摇头道:“武安侯府的势力在姨母看来或许很重要,但在青梅心里,侯爷只能是伯父,楚将军只能是兄长,不会有旁的心思。难得有人真心记挂着父亲,这份感情不能被其他东西掺杂。所以,也请姨母消了这个念头吧。”

语音方落,对面的顾夫人脸色霎时变得十分难看。

什么叫侯府的势力对她很重要?什么叫“旁的心思”?什么叫“感情被其他东西掺杂”?

这个丫头心里已将这些理得清清楚楚,却始终不声不响,根本就是在看她的笑话!顾夫人羞恼之下,身子不由抖了抖,瞧着青梅略带鄙薄的脸色时愈发恼羞成怒,站起身道:“你…当真是不识抬举!”

“这种抬举,我并不想要。”青梅仰起脸来,屈膝向顾夫人道,“您照顾了我这么久,青梅十分感激。年节将尽,酒馆也该开张起来,不如让我依旧搬出去吧。”

屋里一时沉默,过了半晌,顾夫人才开口,声音冷硬:“现下还是节下里,这件事过了十五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