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内间,顾夫人挥手叫丫鬟们都退了下去,拉着青梅的手问顾夫人道:“这就是曲将军的女儿,长嫣?”

顾夫人坐在楚夫人下首的楠木交椅上,微微欠身答道:“确实是嫣儿,这些年流落在外面,为了免去嫌疑就改名叫青梅了。你也知道我这些年的处境,没能早些接她回来,实在是…”顾夫人略一垂首,便有泪滴落下。

青梅也不去辨这泪珠的真假,只垂着头不说话,做出乖巧模样。

楚夫人便道:“我知道你的难处。如今嫣儿安然无恙,也算是幸事了。”说着转头向青梅道:“这些年你过得如何?”楚夫人伸手轻轻抚着青梅的发髻,神情之中满含爱怜。

青梅见她问话,便简略将这几年的经历说了。

她当然不会详细提及所遭受的苦难和委屈,只是着意将许氏辛勤抚育的恩情说出来,又将这些年碰到的趣事略微提了提,逗得楚夫人微微笑道:“倒是个懂事的孩子,心也宽。难得这个许氏顾念旧主,有空叫她来见见我。”

顾夫人应下了,楚夫人便起身道:“我带青梅去书房见侯爷,徐妹妹先坐会儿吧。”说罢拉了拉靠椅旁边的小银铃,便有位丫鬟掀帘走进屋里。楚夫人嘱咐她伺候着顾夫人,拉着青梅的手往从内堂角落的小门中出去了。

武安侯府的房屋建得开阔大气,连绵的屋宇次第相通。青梅跟着楚夫人穿过堂屋花厅,拐出院门后走了片刻,就见前面是一处两层的阁楼,修得端方威仪,外面的空地上还摆着两排兵器,透出肃穆威严。

阁楼的前面站着几名身穿铠甲的侍卫,见了楚夫人便齐声问候,如青松般站得笔直的身姿却是半点没动。

虽是天寒地冻的腊月中旬,这阁楼外却没挂挡风的帘子,两扇房门紧掩,窗户也都紧闭。门口的侍卫等顾夫人走近时便上前开了屋门,青梅跟着走进去,便见里面极为阔朗。四间屋宇连通,中间以两人合抱的盘螭漆柱支撑,迎面摆着檀木大案,上奉香果古鼎和一柄重剑,墙上挂了幅画像,看着威严勇武。

青梅粗粗扫了一眼陈设,跟着楚夫人向左拐进去,便见最里面靠窗处摆着一张紫檀雕花长案,后面的男子负手站在案后,正举目打量着她。

这位想必就是武安侯吧?青梅也将他打量——五十余岁的年纪,头发和胡须虽然花白,看上去却十分健朗清癯,他的身上披着一袭黑袍,整个人看起来如满弦的弓般紧绷,那双眼睛如苍鹰锐利。

青梅隐约觉得这人有些熟悉,他那浑身的气质,竟与记忆中的父亲有几分相似。她几步走上前去,跪在了案前的蒲团上,叩首道:“民女曲青梅拜见武安侯。”

不待武安侯说话,楚夫人就已将青梅扶起来道:“见了侯爷不必多礼。”对面的武安侯已从案后走到青梅跟前,深沉锐利的目光落在青梅的脸上,半晌才道:“你就是…嫣儿?”声音中透着几分苍老,尾音略微颤抖,大抵是情绪激动所致。

青梅点了点头,瞧见武安侯双目中隐约渗出老泪,不知怎的心头一酸,强忍住了喉头的哽咽。

“阿衡啊…”武安侯颤抖着声音,躬身将青梅细细打量,扶在青梅肩上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许久才道:“老夫,可以瞑目了!”

青梅眼中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断线珠子般落了下来。

自从三岁那年家破人亡之后,除了许氏外,她从未见过旁人提及父亲时会有这样的反应,蕴藏着怀念、亲近、惋惜、悲痛…还有更多无法表述的情绪。那样深厚的感情压抑沉淀了十多年,而今陡然释放出来,即便是戎马半生、坚毅勇武的武安侯,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武安侯对曲衡有多深厚的感情,青梅已能体会出七八分。她忍不住哭出声来,喊出了藏在心中许多年的那句话——“侯爷,父亲是冤枉的!”

“我知道,我知道。”武安侯纵横沙场之人,显然不懂得如何安慰一个幼弱的女孩,布有老茧的手帮青梅擦着泪珠,笨拙的安慰道:“记得楚伯伯吗?你满月的时候,我还抱过你。”

——武安侯比曲衡年长六岁,虽是上级下属的关系,感情上却已是生死托付的兄弟。武安侯少年时即纵横沙场,到得三十岁才生下长子楚修明,年近四十又得明珠楚红袖。曲衡出身布衣,二十八岁时才娶了比他小十岁的徐珠,其后沙场征战常年在外,到得三十六岁才得了独女青梅,视若珍宝。

青梅出生时,曲衡与武安侯便已交情甚笃,青梅的满月宴就是由他来主持,而青梅精心珍藏的长命锁便是武安侯送的。

陈年旧事触动了武安侯的心绪,他的这句话显然勾起了青梅更多的伤感,多年沉积的委屈一旦涌出便无法遏制,她站在父亲的挚友面前,泣不成声。

旁边楚夫人看得也是心酸不已,伸手将青梅揽在怀里,含泪安慰道:“好孩子,好孩子,不要哭。曲将军的冤屈侯爷时刻都记着的。”

青梅渐渐停止了抽泣,武安侯便叫她在旁边坐了,问她这些年的境况,青梅少不得再述说一遍。末了,青梅试探着道:“这些年能过得好一点,全靠着酒馆的生意,青梅很喜欢酿酒,想着往后能再开个酒馆呢。”

楚夫人闻言微微诧异,扭头看向武安侯,便见他掀须笑道:“有志气!当年阿衡就酷嗜喝酒,为此没少挨我的军棍。你这股劲头倒是有阿衡的影子。”

这么一说,青梅瞬时就放下心来。

武安侯出身武将世家,性子耿正直率,否则当年也不会为了曲衡的冤案而和皇帝闹僵,对青梅的态度中不会、也不需要做戏。是以在青梅看来,武安侯今日作为,可谓情真意切。

那么,无论顾尚书夫妇的打算最终能否实现,武安侯对她的怜爱应不会受太大影响,顾夫人自然也不敢轻易违拗了他的意思——名号“凶神”的楚修明镇守北塞,手中的几十万大军可不是闹着玩的。二皇子既然有心拉拢,顾尚书捧着武安侯还来不及,哪里还敢得罪他?

也因此,有了武安侯的赞同,开酒馆的事情就愈发有了眉目!

青梅欢欣之下,将先前的愁云惨雾渐渐冲淡,举止言语间愈发可爱,博得了武安侯连声夸赞。

第36章 君离臭流氓

这一番谈话持续到了后晌,武安侯才让楚夫人带着青梅出了阁楼,还嘱咐青梅以后常来府上做客。

武安侯夫妇感情笃厚,府中并无妾室,等青梅随着楚夫人回去时,就见顾夫人正靠在美人榻上打盹儿,楚红.袖陪着顾荣华姐妹俩下棋作耍,却是疏淡冷落。楚夫人留下众人用饭,待得娘四个辞别时,已是新月初上近戌时了。

回到顾府后各人自回住处,许氏问青梅今天的情形,青梅便如实说了,许氏便欣喜道:“这么说,武安侯夫妇很喜欢你?”

“武安侯和父亲感情深厚,对我也很好。至于是否喜欢,我却说不准。”青梅吐了吐舌尖,几分俏皮。

许氏笑了笑道:“这么说起来,恐怕夫人还真有把你嫁到武家的打算。”

“那也只是她的打算。”青梅撇了撇嘴,“武安侯和父亲的感情是一回事,我的婚事又是另一回事,难道我要因为这个就嫁过去?楚修明那么大个人,难道还会乖乖听安排?更何况,父亲和武安侯交情深厚,他们的感情可不能被这般利用。瞧着吧,姨母不会如意的。”青梅撇了撇嘴。

许氏笑着不说话,叫绿珠进来,服侍青梅洗漱歇下了。

次日往流芳堂去问安,顾夫人的态度明显比先前和蔼了许多,青梅只当不知道她的心思,如往常般谈笑,回到住处后便去打理那些酒坛。

闲谈中顾夫人提及年底楚修明会回京过年,青梅也装聋作哑的含糊了过去。

时近年底,府中各处忙着准备过年,杏花馆中的先生们也早早回家了,倒叫青梅得了清闲,每日里守着那些个酒坛,十分上心。

腊月二十的时候,君离又来了顾府,顾长清打发侍书来请青梅过去,彼时青梅正趴在窗边逗弄一只胖猫,闻言便带着绿珠往博古馆而去。

到了那里,才知道顾长清找她其实也没什么事,不过是君离来访想见一见青梅罢了。他两人在屋中弈棋闲谈,青梅便搬个圆凳坐在旁边观战,她以前并没学过棋艺,这会儿君离便略略讲与她听,三人围在一处倒也是其乐融融。

末了,君离和顾长清相约去青山寺中寻访高僧,顾长清便往书房中去寻些东西。君离闲闲的坐在椅中,问青梅酿酒如何了,青梅道:“过了初五就能启封,定不会错过公主定下的期限。”

“记得给我留两坛。”君离逐个将棋子收入棋罐中,扭头叮嘱青梅。

“晓得的。三皇子大恩大德,青梅无以为报,只能奉上各样美酒一壶聊表谢意。”青梅故作正经,还起身向君离作揖,咬唇浅笑之间灵动俏皮之极。

君离动作一顿,忽地一笑道:“无以为报?不如…以身相许?”

哪跟哪呀!青梅被闹了个大红脸,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人实在是…总是用正经的神色说出不着调的玩笑话来,实在可恶!她已然忘了君离的身份,伸手在他胸前一推道:“胡说什么!再这么乱说,果子酒都不给你了。”一扭身,走到旁边去看案上的青铜古鼎,脸颊上却有些发烧。

君离轻轻笑了两声,道:“恼了?”

“嗯!”青梅承认得干脆。

“让我看看。”君离抬步就朝这边走过来,青梅连忙转过身瞪着他,仿佛一只被惹恼了的小猫,平日里温顺可人,此时却也能抬起小爪子挠人。

君离停在离青梅一步开外的地方,似乎是在欣赏她着恼的模样,就在青梅快要真的气恼时才开口道:“给你买八桥街上的葱油酥饼,怎么样?”青梅的气势明显软了一些,君离再接再厉道:“还有八珍坊的核桃酥。”

“崇仁坊的荼豆酒…御街边的油炸小丸子…”君离每报出一样,青梅的脸色便和缓一分,最终扑哧一笑,绷着脸道:“你看着办吧。”

君离见状敲了敲她的额头,回到桌边将棋盘棋罐尽数收好。

那边厢顾长清寻了东西出来,三个人便相继走出去,两人出府去青山寺,青梅带着绿珠回琉璃院去了。到得院中,听许氏说有几坛子酒不大对劲,青梅便入酒窖查看,这一看就又到了日沉西山。

她今晚没打算去流芳堂中,便和许氏在院里用饭,到了中途时却见顾长清身边的侍书敲门进来,手里提着个红漆三屉的食盒,笑吟吟的向她道:“这是二郎带给姑娘的东西。”

顾长清带回来的?青梅叫绿珠接了食盒倒茶,侍书辞谢着走了,青梅打开那食盒,便见里面放着葱油酥饼、核桃酥、小丸子等物,另外还有两壶果子酒。

青梅没想到君离真个带了这些东西给她,不由心中欢喜,暗暗将他谢了一番。

年底忙碌之中,日子过得极快,在愈来愈浓烈的年节氛围中,年三十悄然来临。

青梅终于在这一天征得顾夫人的同意,带着许氏出府,往城外的青山寺去了一趟——曲衡夫妇结缘于除夕,夫妇俩常年分居两地,也就每年的除夕才能聚首言欢。在他们双双离世后,每年的腊月三十那天,许氏都会带着两个孩子为他们进香祈愿。

府里年下事情多,顾夫人自然无暇他顾,就叫顾长清照顾着青梅,同往青山寺去。顾长清心中对曲衡常怀敬佩,也乐得前往。

出了顾府,马车绕道崇仁坊接了许怀远,四个人便往青山寺去了。

按照惯例进香过后,青梅并不急着回去,只沉默着向僻静处慢行发呆。许氏知道她每每这时心里都藏着事情,也不去打搅劝慰,只不远不近的跟着。

渐而到了后山,冬日里草木凋尽,只有几颗古松俏立,青梅站在山巅,瞧着荒芜人迹的山径,心中有股薄凉的惆怅。

本该热闹喜庆的年节,却总因冷落而叫人伤感。如果父母亲还在,哪怕他们只是个穷门小户,也还是有共叙天伦的热闹快乐。

不去刻意想起,不代表已经忘记。

那些平时深沉的隐藏在心底的情感,总会在某些特殊的时候在心间翻涌,叫人不能自己。

青梅任由寒风吹动衣摆,茫然无头绪的往前慢行。许氏担心她出事想要跟上去,顾长清伸手拦住了她,道:“那边住着的慧远大师是有名的高僧,身手又极好,青梅不会出事。”

远处的山径上,青梅就着冷冽的风慢慢前行,脑海中似乎有万千个念头,又似乎什么都想不透,只管漫无目的地走着。

视野中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玄色大氅里面是栗色的锦袍,他似乎也在漫无目的地闲游。见了青梅,俊朗的脸上现出些诧异,君离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的跟前,道:“青梅?”

青梅仰头看他,却是沉默着没说话。

君离见惯了她灵动调皮、娇俏明媚的模样,从未见过她这般神情,只当她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心中不由一紧。再看那清丽的脸蛋和鼻尖已经被冷风吹得通红,忍不住脱下大氅披在青梅身上,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青梅不知怎么去回答,仰头呆呆的看着他,唇角微微动了动,便有冰凉的泪珠滚落。

青梅这一落泪,君离就有些慌了。自打相识以来,他从未见青梅哭过,而今见她这般无声哭泣,清丽的脸蛋上两行泪珠滑下,小嘴紧抿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君离的心瞬时就揪到了一起,他慌忙想要帮她擦眼泪,她却微微垂首扭过身去。

青梅背对着君离,肩头微微抽动,君离有些手足无措,只得扶着她的双肩聊作安慰,温声道:“怎么哭了?”

“才没有。”青梅倔强的小声否认,咬着唇眨了眨眼,将溢在眼眶中的泪水收回去,又小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那微弱的哽咽倒是止住了。

“是我先问你的。”君离轻轻扳着她的肩头转过来,见她眼睫上尚有晶莹泪花,而脸上却又强做出轻松无事的表情,不由失笑道:“是被谁欺负了么?告诉我,我来给你出气。”说着挥了挥手臂,做出一副要打人的架势。

青梅被他逗得破涕而笑,道:“我来给爹娘上香祈愿,不小心就走到了这里。”

她的爹娘不是早已离世了么?君离瞬时明白过来她刚才那副表情的起因,正想说话时却被青梅给截住了:“你呢,堂堂三皇子不好好过年,在这里晃荡做什么?”

第37章 除夕的约定

青梅这么一问,便生生打断了君离的发问,看得出她这就是不打算跟他说。君离心里觉得有点堵,然而瞧着她似乎没什么要紧事,又稍放下心来。他对青梅向来随和,见她不愿说,自然不会再紧逼追问,便缓缓向旁边的小路慢行,答道:“我也是来纪念一个人。”

“你也许没听说过宫里的永嘉公主,她是我的亲妹妹,如果她还在,今年也该有你这么大了。”君离看了走在身边的青梅一眼,徐徐道,“可惜她八岁那年被人给害死了,也是年三十的时候,就在这青山寺里。”

这事情由君离说出来时波澜不惊,听在青梅耳中却叫她惊愕不已,忍不住道:“公主被人给害死了?后来那人应该被重重惩罚了吧。”

“并没有。”君离摇了摇头,“那个人现在过得很好。”

青梅诧异道:“那你没找他报仇?”三皇子何等尊贵的身份,这八年中竟然没能为幼妹报仇,还让那人逍遥法外?

“怎么报仇。”君离嗤笑一声道:“害死她的是我的母亲,宫里皇恩盛宠的小魏贵妃。”他的拳头在不自觉中握起来,几乎是不带情绪的道:“为了争宠,她竟然连亲生骨肉都舍得。”

“啊?”青梅没能反应过来,小魏贵妃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般惊天秘闻叫青梅精神一振,实在想问一句为什么,可宫里的事情弯弯绕绕,她问了又能怎样,无非是徒然揭起君离的伤疤罢了。何况这等宫闱秘事,还是少去沾惹的好。不过君离莫名其妙的就将这秘密告诉她,还真是有些突兀,青梅咬了咬唇。

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安慰,道:“我父母也是给人害死的,那个人现下也过得很好,而我却没有能力去为他们报仇。这么说起来,咱们倒算是同病相怜。”说到末尾时语调低沉,情绪也低落了下来。

君离长长的舒了口气道:“人生不如意十之*,没法子的事。你父亲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前青梅只说自己父母双亡,而今君离得知她父亲背后另有隐情,自然会好奇。

青梅乃是逃离法外的罪臣之女,哪能跟君离详细说起身世?便叹了口气没说话,君离也不多问。

两个人走了会儿,天气渐渐寒冷下来,青梅便折道往回走,问道:“顾二哥也在那边,你要过去么?”君离道:“算了,今晚我就在寺里跟慧远大师过,长清那边还是该高高兴兴过节的。”

“你不回宫啦?”青梅偏头,几分诧异。她也听说过些宫里的事情,知道除夕之夜万家团聚,宫里也不例外,圣上摆开家宴,所有的皇室宗亲都得参加,君离他难道是打算逃席?

君离见她这般模样,不由屈指敲了敲她的额头:“这个日子里,我并不想见到那些人,你且回去吧。”那些为了权力地位而相互争斗的可怜虫,名义是一家人,暗里却是死仇雠,所谓的除夕家宴委实讽刺。更何况,今天还是妹妹的祭日。君离一想到这些,心里便会寒冷下来。

见青梅还站在那里犹疑,眼神中竟罕见的流露出几分同情的意思,君离便笑道:“回去好好酿酒,希望明年除夕,我能去你的店里喝酒。”

青梅莞尔一笑道:“好哇,就这么说好了!”

明年除夕…她应该已经搬出了顾府,可以和许氏、许怀远团聚过节,不被旁人打扰。到时候如果君离愿意来蹭饭,她定要拿出最好的果子酒相待!

她和君离说了这半天的话,原先萦绕的愁绪已散开,往回走了几步,回头时见君离还定定的站在那里,便招手道:“魏三郎,记着啊,明年除夕你来我家!”

远处的君离挥了挥手,青梅便回去找顾长清和许氏母子去了。

回到顾府时已近傍晚,因除夕之夜要祭祖,顾尚书的长子顾长安也带了家眷从云州回来,刚刚安顿完毕。顾长清自去拜会兄长,将许怀远暂时安排在他院里的客房住下了——琉璃院中都是女子,许怀远若是住在那里,毕竟不便。

青梅和许氏到得琉璃院中,绿珠已带着几名丫鬟婆子将院子打理得整洁干净,许氏自去看顾酒坛,青梅便带着绿珠往流芳堂去了。

到得流芳堂时,就见窗户上已贴了窗花,檐下都挂着灯笼,满满的年节气氛。屋里的欢声笑语断续传来,门外守着的木鱼儿笑吟吟的打起帘子道:“二姑娘回来啦,就等着你呢。”

青梅绕过新换的松鹤屏风,就见里面明烛高燃,顾夫人坐在当中,一边是顾荣华,另一边是个年轻的媳妇,想来就是顾长安的妻室了。屋里众人都穿着亮丽光鲜的新衣,就连丫鬟们都戴了红色绢花,穿了新制的衣裙,各个面含微笑。

见得青梅进门,不待顾夫人介绍,那女子便笑着起身拉着青梅道:“这位就是青梅妹妹吧?果然生得好看。”

这般热情的态度叫青梅很快就融进了喜庆的氛围中,也逐个认识了屋里的其他人,包括顾长安的两位侍妾。

在寻常人家里,除夕时换桃符、放鞭炮再吃个团圆饭,一家人便能围坐在火炉边笑闹守岁了。顾府里毕竟多些规矩,虽然祖祠不在这里,却还是要合家祭祖,等种种繁琐的事情完毕,饭菜摆上桌时,已是戌时三刻了。

饭菜摆在平常极少用的大敞厅中,顾尚书、顾夫人为首,其次顾长安夫妇、顾长清、顾荣华、青梅围坐一桌,在最里面的暖阁里。外面也摆了几桌,围坐着府里得脸的管家和顾长清兄妹的奶娘等人。

盈耳的爆竹声中,一家人高高兴兴的吃了团圆饭,男丁自去外面吃酒,女眷便到顾夫人的流芳堂中说笑。

青梅往年习惯了和许氏、许怀远过除夕,今晚没了许氏在身旁,毕竟不大习惯,等到亥时就先告辞。

到得琉璃院中,青梅和许氏、绿珠围在火炉边把玩新剪的梅花,说起许怀远时,许氏道:“二郎说会照顾好怀远,你不必担心。”青梅也不可能此时再叫许怀远过来或是出门去找他,也只得作罢。

挺过这段时间就好了,青梅想,等酒馆开张,她羽翼渐成,明年便能叫许氏母子安生过年了!

而后的两天其实也不甚忙碌,顾长安一家难得回来,顾氏夫妇的心都在他们身上,青梅只偶尔过去应个景。至于府里的应酬,顾尚书父子常会外出赴宴,内宅中倒安静一些——顾家在此并无多少族人往来,世家官宦内眷们的宴会互访又多在初十之后,顾府的诸位女眷自己看戏取乐,倒也自在。

到得初四那天酒坛便可启封,青梅和许氏起了个大早,将许怀远也叫过来帮忙。

看着一院子的柔弱丫鬟和中年婆子,青梅十分想念宛城中的长生,若有他在这里,她也不会对着那些个沉重的酒坛发愁了!无奈之下,她只能让人先拿木勺将酒液舀出来一些,而后再让婆子们搬起坛子,毕竟费工夫一些。

之前青梅已买了数百个酒葫芦和一些酒坛备着,此时便叫丫鬟们各自执着木勺,将几样酒依次装入酒葫芦中——猕猴桃、酸枣、金梨、红枣、山楂五样酒按类摆放在靠墙的木架上,酒葫芦堆叠成山,酒香混杂四溢,青梅瞧着这成果,脸上的笑压都压不住。

一直忙到黄昏时分才将果子酒的用具和废料清理完了,青梅拿笔详细记下每样酒的数量,而后大致算了算要送出去的数量。

贺子墨一家自然不能不送,而后便是永乐公主、君离、魏欣和伍博仁一家,再次也可给武安侯府送一些过去尝尝。至于顾府众人,青梅打算送几坛到顾夫人那里,由她来分配。

这么粗粗一算,就算每样酒只送三壶,每家十五壶,这次送出去的可就不止百壶了。旁边许氏听了这个数,不由叹道:“这每一样送的也不多,怎么总的算下来有这么多!”

“这还不算多,等这一波送过去,永乐公主她们觉得好了,往后摆宴时少不得会要更多的果子酒,这余下的几百壶还未必够呢。”青梅对自身技艺十分自信,脸上笑意盈盈。

如果她的果子酒能得永乐公主的称赞,又得魏欣等贵女的认同,将来一旦酒馆开起来,可就不愁没有客人了!

她喜滋滋的估算完了,叫今儿出力的丫鬟婆子们各自舀酒尝了尝,博得交口称赞。而后将每样果子酒各装一坛,叫绿珠、金钗、玉钗拎着,往顾夫人处走了一遭。

第38章 挡箭的盾牌

次日清早,青梅简单梳洗过了,便到流芳堂中回禀过顾夫人,而后拎着二十多个酒葫芦,带上许氏和许怀远娘两个,喜滋滋的乘车往崇仁坊去了。

自打从武安侯府回来,顾夫人待青梅愈发和蔼了,此番青梅软磨硬泡的说了许久,终于说动顾夫人同意让许氏出门。当然也有条件,除了崇仁坊的贺家之外,许氏可不能再去别处乱跑,青梅自然是答应的。

到得贺家,贺夫人和贺子墨兄妹正好都在家里,两家人许久没有一起吃饭,这会儿又是年节之中,自然欢欣无比。青梅带的果子酒当下就被摆上了桌,而后贺子墨带着许怀远往街市上采买了些东西,众人齐齐出力,很快就筹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

两家人围坐在一起,小不点儿也跑过来蹭在青梅脚边。

因贺子墨即将应试春闱,许怀远今年也十二岁了,饭桌上说了半天读书应试的事情,而后提及国子监中诸般事务,难免就说起了伍玉简。

贺夫人说起伍玉简来,微微发福的脸上盈满了笑意:“真真是个好姑娘,虽然出身在官宦人家,却半点都没有官家千金的架子,实在是难得。”说着夹了块肉丸子到青梅碗里,道:“青梅也和伍家姑娘也认识吧,你瞧着怎样?”

这边厢青梅心知肚明,与贺子莲眼神交汇,各自一笑,便道:“伍姐姐人很好的,而且…贺先生这么古板严肃,大概也就她能跟他说得上话了。”说着吐舌瞧了瞧贺子墨,便见他笑了笑没答话。

贺子墨如今已二十岁了,始终没有个中意的人,而今和伍玉简这般投缘,伍博士又那般看重他,这事儿恐怕已九成稳了。青梅晓得这内情,说笑几句自然也无妨。

旁边许氏嗔怪道:“这又是欠板子了吧?说话没大没小的。”

“这有什么。”贺夫人笑着抚摸青梅发髻,“这才像咱们的小青梅。之前子墨管得那么严,这丫头见了他就跟见了猫似的,我看着都心疼。”说着嗔怨的看了贺子墨一眼,贺子墨便淡淡道:“恪尽职守罢了,谁叫她调皮。”

将近傍晚时分,青梅才依依不舍的辞别了贺子墨一家,上了马车。因许怀远不喜欢顾府里的拘束,就势留在贺家住着,等节后书院开学,他便去学舍里面住。

回到顾府后问过传讯的小厮,得知永乐公主允了她的请求,叫她初七前晌送酒过去,青梅便忙着准备。

她这一窖果子酒本就是为了永乐公主而酿,是以准备得格外精心,除了专门选的十二花卉酒坛外,还有伍博仁以前赠予她的陶泥倒流壶,及一套绘有美酒典故的古陶杯。永乐公主府上自然不缺好的酒具,青梅备上这些,也不过是取个奇趣精巧的意思,博永乐公主欢心罢了。

将这些准备完了,青梅闲着无事,索性将打算赠予君离、武安侯、魏欣及伍博仁的酒也都准备齐全,整整齐齐的放在几个酒盒当中。

到得初七清晨,青梅跟顾夫人问安过后便收拾东西,准备带着绿珠往公主府去。此番出门,她没再像之前那样着意打扮,选择衣服首饰时不需华丽金贵,却以精致简雅为上,再淡施脂粉轻画柳眉,活脱脱一个清秀利索的小美人。

年节当中,永乐公主自然不会去城里的别苑,马车出了太平坊,直往皇城西侧的公主府驶去。

到得府门前,青梅掀帘瞧了瞧那阵势,不由暗暗惊叹。公主府果然气派威严,门上挂着御笔亲书的牌匾,府门前的空地以大块打磨整齐的青石板铺就,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子镇在那里,旁边是两列披甲带刀的侍卫,守卫森严。

那阵势,恐怕连麻雀儿到了这里都会绕着飞过去,免得扑棱棱闹出动静招来血光之灾。

青梅的马车趋近时,便有兵丁执着长枪行过来拦住了车驾,问道:“什么人?”

“是顾尚书府上的二小姐,来给公主送果子酒,还请长官回禀一声。”绿珠屈膝行礼,那兵丁便回到府门口同那门房说了几句话,而后朝绿珠招了招手。

马车缓缓再往前行了几丈就停下了,青梅扶着绿珠的手下了车,叫后面的两名小厮每人拎着两尺见方的酒盒,在那兵丁的指引下自侧边小门走了进去。

到得里面便有女史迎接,青梅被这氛围感染也没多说话,只管跟着女史一路往里走。绕过屏风,行过敞厅,进得二重院落,而后继续向内,往来的婢仆愈来愈多,布置陈设中也渐渐多了几分生活气息。

永乐公主在第三重院落的暖阁中闲坐,青梅跟着女史走进去时就听里面有人笑如银铃,听起来倒像是魏欣。

那两个酒盒早已交在了公主府的仆妇手里,女史叫绿珠在外等候,便引着青梅进了暖阁。

正月里天气已渐渐和暖开来,暖阁正中的大瓮中水仙开得正好,被温暖的炭气一熏,整个暖阁中都弥散着清淡的花香,倒比寻常的熏香还要别致。

青梅目光扫过,见君离也正坐在那里,便跪地行礼道:“青梅拜见公主、三殿下。”

永乐公主道了声“免礼”,魏欣便笑吟吟的道:“青梅你总算是来了,我可是专门来公主这里蹭果子酒喝的。”青梅便也漾起笑意:“是我动作太慢了,其实早已在府里备了送给你的酒,只是还没来得及送过去。”

“那我可得谢谢你。”魏欣的目光落向了酒盒。

她这般出身和性子天生能得人喜爱,永乐公主见她这幅模样,浑身的威仪气息敛去不少,笑道:“瞧你馋得,倒来尝尝吧。”目光落在酒盒之上,显然也是有点期待。

旁边的侍女捧着金盘走过来,里面放着鸳鸯转香壶和几只玛瑙杯,这鸳鸯转香壶乃是宫廷御用的物件,做工精致绝伦,外形弧线优雅,青梅以前可从没见过。不过在她看来,果子酒取的是口味别致,用这些华贵的酒具未必合适,便笑着摇了摇头。

揭开酒盒的盖子,上面放着五个酒坛,分别镂雕出梨花、牡丹、金菊、石榴、桃花的图样,里面装着五样果子酒,下面的屉中则放着青梅自带的酒具。这一套酒坛以十二花卉为图样,另一个酒盒中摆着的正是另外七种花的酒坛。

青梅拿起陶泥倒流壶,将金梨酒徐徐注入其中,而后取了三枚古陶杯呈上。这倒流壶乃是伍博仁自极南边的地方寻到而后转赠于青梅的,做工算不得细致,物件本身却是稀罕别致。

永乐公主用的器物多半华丽贵重,却鲜少这般奇趣别致的玩意儿。等侍女将盘子呈到她面前时,永乐公主先拿起那酒壶颠倒翻覆的看了会儿,见壶里没有半滴酒液洒出来,不由轻轻赞叹了一声,而后交在旁边的女官手中。

女官验过之后交予侍女,那侍女便往酒杯中斟了酒。

君离和魏欣都是喝过果子酒的,此时闻着果香与酒香混杂,口中似乎已能品到酒液的甘甜味道,便迫不及待的举杯。永乐公主见状便微微一笑,执着酒杯在唇边轻轻尝了半口,而后一饮而尽。

旁边侍女凑身上前,将三杯酒逐个斟满。再次举杯,饮尽,而后是第三杯。

君离点头以示赞赏,永乐公主便道:“果真是好酒,难怪欣儿那般惦记。”说着向魏欣道:“现在可满意了?”

“不满意。”魏欣璀璨的双眸中盈满笑意,“我还想尝尝旁的酒!”

旁边侍女见永乐公主应允,便将壶中的酒倒尽,而后学着青梅的样子,拿起红枣酒注入倒流壶中。不过她并不似青梅那般熟能生巧,很难用酒坛将酒注入小巧的孔洞之中,最终还是青梅动手帮了个忙。

永乐公主尝过后格外看了青梅一眼,道:“京中的果子酒很难有这般口味,看来你是下了功夫。”

“为公主效劳,青梅不敢不尽心竭力。”青梅漾起清甜笑容,而后将猕猴桃酒奉上。永乐公主一边品尝,一边询问些酿果子酒的粗浅问题,青梅便大概回答了,顺便说些与酒相关的趣事,也将那一套古陶杯里的故事串进去,公主反观酒杯,不免称赞青梅用心。

到得最后,永乐公主命人将一个描花锦盒送给青梅。

因青梅无意中提及会开个酒馆,君离就势称赞鼓励了几句,魏欣也十分期待,嚷嚷着酒馆一旦开张,她要第一个去捧场。永乐公主被魏欣的情绪带动,今儿又被青梅哄得开心,也笑道:“小小年纪有这样的本事和志气也是难得,若这酒馆当真开起来了,本公主也亲自去捧个场。”

青梅闻言便谢道:“公主抬爱,青梅受宠若惊。”态度恭敬有礼,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不管永乐公主此话是真是假,至少在青梅而言,这已经能算是个极好的挡箭牌了——就连尊贵荣宠的公主都觉得开酒馆是好事,顾夫人能有什么好阻拦的呢?

狐假虎威这种事情,偶尔做一做也是很有趣的。

待青梅辞别时,君离以有事在身的借口也辞别出来,只留下魏欣陪着永乐公主。身处公主府中,青梅当然不敢走在皇子前面,也不敢和君离随意说话,于是刻意放缓了脚步。

等她到了门外时,君离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青梅咬了咬唇,心中暗暗将他骂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