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奉太子之名,特来捉拿曲长嫣归案,还请英王行个方便。”是个男子的声音。青梅掀帘往外,便见七八个兵丁守在院门,为首的男子正同君离躬身回话。

君离负手而立,缓缓道:“可有拿人的文书?”

那男子身子一僵,忙道:“太子想先带她到东宫问话,待文书到时便收押入狱。”

“问话?”君离冷笑了一声,“回去禀明太子,曲衡案错综复杂,圣上命本王对曲长嫣严加看守,没有文书本王不会放人。太子若要问话,拿了文书再来吧!”言毕拂袖,脸现怒气。

那男子躬身站在那里,讷讷的道:“可圣上亲命太子督查此案…”抬头敲了敲君离的脸色,没敢再多说。

君离便斥道:“本王还是那句话,拿了文书再来带人!”青梅从车厢里挑帘望出去,便见他怒目盛气,不似平日的平易模样。那男子哪敢再呆下去,忙告声退,带人走了。

这边厢青梅下得马车,见君离尚自生气,便揪了揪他的衣襟。君离脸色缓了缓,低头向她道:“我马上去武安侯府一趟,你呆在院里别乱跑。若有人来,能拖就拖。”说罢又朝身后那侍官吩咐了几句,便骑马匆匆走了。

青梅进得院里,便见许氏和那几个雇工都在里面急得团团转。碍着外面围了数名兵丁守着不许出去,也都不敢硬闯。

见她进门,许氏立马就扑了过来,“怎样了?他们说要抓你。”青梅便忙安慰道:“没事的,已被英王处理了。”见那几个雇工正犹疑看她,便道:“你们不必惊慌,些许小事,过几天就好了。你们只管安心做活,工钱照发。若是酒馆做得好了,额外还有贴补。”

雇工们瞧得她并不似许氏惊惶,况门外那些个兵丁果真撤了,便也放心去了酒窖。

剩下她母女二人,许氏便忙拉着她的手往屋里走,几分担忧:“刚可吓死我了,那些人冲进来就要抓人,我还以为…”以为什么却没明说,两人心知肚明。

青梅便安慰许氏,“娘你不必太担心。这件案子捅破了,咱们才有洗刷冤屈的机会啊。何况父亲的案子本就是冤案,皇上圣明,又有英王和武安侯竭力相助,定会还父亲清白的。”

“圣明?”许氏压低了声音冷笑,“圣明的话他当年就不会错判!”

青梅被这话说得语塞,想想确实是这个理。可事已至此,冤案既成,这会儿除了冤案平反外还能做什么?总不可能叫时光倒流吧。她脸色微黯,“我就等着何家倒下的那一天。”

娘儿两个相对无语,绿珠已在厨房整治了简单的饭菜,几人草草用过,各自歇下。

这一夜自是睡得极不安稳。青梅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皇帝叫太子介入此事是什么意思?何家是太子的外祖,难道他就不怕两处联手,再次如当年般酿出冤假错案?

迷迷糊糊的眯了会儿,天没亮时青梅就醒了。她睁大了眼睛瞧着帐上撒着的细碎茉莉花,清醒的发呆。外面安静得很,除了远处隐约传来的鸡鸣声外,没有半点动静,她不知道昨晚君离和武安侯商议得如何,不知道皇帝这次所打的算盘,也不知道这一次,自己的路会延伸到何方…

天蒙蒙亮的时候,青梅便起身出屋,绿珠正在井边打水想去烧热,青梅舀了凉水到盆里,叫绿珠自去忙碌,她躬身站在井边慢慢的洗脸。

冰凉的井水滑过脸颊,清新冷冽,拿水扑过太阳穴,脑子里愈来愈清醒。

许氏昨夜大概也没睡着,听到动静后出门来了。娘儿两个洗漱梳妆完了,便到酒窖里去检看酒坛子,待得绿珠备好早饭,便回屋去用饭。

街巷间早已热闹了起来,有马蹄声隐隐传来,青梅走到屋外去,便能听到有人骑马由远及近。雇工们还没来,院门还是锁着的,急促的拍门声响起,绿珠跑过去开了门,就有几个兵丁涌了进来,很快走过拱门进了内院。

青梅站在屋门前面,认出带头的是昨天跟在君离身边的人。他倒是客气,向青梅道:“曲姑娘,王爷今天有事在身,下官奉命带人将你收押入狱。”说着拿出官府文书来。

这般情势与昨天那帮凶神恶煞的阵势全然不同,青梅便道了声“有劳大人。”听得那几个兵丁一愣一愣的,没见过抓人这么客气,还能道谢的。

没有预想中的鸡飞狗跳和激烈争执,青梅被来人带上外面的车子,看起来平静得很。许氏送她出去了,握着青梅的手不肯放开,青梅便道:“娘安心经营酒馆吧,等我回来。”倒不是她心里有底,只是这会儿若露出怯意来,恐怕只能让许氏更担心。

车子行出花枝巷,经过热闹的合德街,再串了几条长街,渐渐人声冷落。青梅下车时,眼前是个衙署模样的建筑,衙役拿了文书交接画押,然后便有狱卒带她进去。

和她预想中的牢狱不同,这里虽也把守严密,里面却并非她想象中的腌臜。监牢一间间隔开,中间是石头堆砌的墙壁,铁门内的犯人大多安静的坐着,狱卒来回巡视。

她被带到最里面的一处监牢,狱卒开了铁门叫她进去,里面有些逼仄简陋,不过作为牢狱,这等条件已经是极好的了。她刚进去,边有个狱卒拎了食盒过来,青梅想着这会儿日头还早呢,难道就要用饭了?

待得旁人走开,她打开看时,不由失笑。食盒里面除了油纸包着的几块糕点外,并没有任何旁的食物,只有一件软毯子。

这牢狱以石头砌就,地方偏僻冷落,里面要比外面冷上许多。这会儿外面是四月初夏,里面却凉飕飕的,青梅穿得单薄,见了薄毯便欣喜而笑——猜都不用猜,这必是君离提前打点好的。

毕竟她是逃离法外的罪臣之女,这会儿能有这待遇,也不知君离费了多少心。青梅虽也怨怪皇帝当年的误判,一码归一码,对君离还是极为感激的。她坐了没一会儿,便听外面传来狱卒的说话声,“曲长嫣就关在最里间,太子请,英王请。”

一听太子到来,几乎是下意识的,青梅便将食盒和毯子藏了起来,而后静坐在草席上面,做出一副沉闷的模样。

第65章 知心

这座狱中很安静,青梅跪在地上能清晰的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先头的那人步伐有些急促虚浮,后面的却是沉稳从容,听着有些熟悉。她敛眉垂首,待得见到一角杏黄色的衣角时便跪地问候道:“拜见太子,拜见英王。”

门口的衣袍还在缓缓摆动,中年男子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免礼。”

青梅站起身来,抬眸时看清了来人。三十多岁的男子,面容端方冷凝,那目光却有些虚浮,看过来时虽因身份而叫人敬畏,却并没多少威慑力。他杏黄色的衣服上绣了四纹龙,显然是太子服饰,青梅不敢多看,目光扫过后面站着的君离时心中安稳了不少,便又垂眸。

太子将她打量着,开口道:“你就是曲长嫣?”

“正是民女。”青梅不得不行礼回话。后面君离往前跨了半步,向太子道:“皇兄若有话要问,就到隔壁的讯室吧,大理寺的人已经等着了。”他显然是公事公办的态度,目光扫过青梅并没停留。

太子“嗯”了一声,后面狱卒上前来,便带着青梅到了密室当中。

青梅以前还从没经历过这种阵势,堂上坐着的官员她并不认识,太子和君离都在后头的大方椅上坐着,听那讯官问话。曲衡被判时青梅也才三岁,他们能问的也不多,不过是她当年的记忆和这几年的经历,青梅如实回答过,那讯官同太子回禀几句,便又送她回去。

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却让青梅觉得压抑得紧,尤其太子那目光偶尔瞟过来时,渐渐的让她脊背生寒。

按说太子如今已是三十岁的年纪,最大的女儿已经十岁还封了县主,他又贵为东宫之主,当有尊贵端凝的风范才是。然而青梅暗暗瞧时却并非如此,目光虚浮、脚步不稳,纵然是正当壮年的皇室贵胄,整个人却不似君离那般有精神,反而让人觉出点日倾西山的衰颓之感。便是他的目光,虚浮中透出阴冷,不似书上所说的帝王气象。

这样的东宫之主…难怪二皇子能与之抗衡了。

青梅坐在草席之上,将衣带绕在指尖。刚才的问话很快亦很简短,其实并没多少重要的东西,能引得太子亲自前来,恐怕是太子想见见她这个隐匿的罪臣之女的真面目罢。这个案子牵扯着朝中势力最盛的何相,牵扯着掌管漠北军队的武安侯府,还牵扯着极得圣心的英王,甚至二皇子都可能暗中出手,会得太子重视并不意外。只是她始终想不明白,皇帝为何要让太子介入此事。

终究是对朝堂之事知道的太少了,她轻轻一叹,看向铁门之外。狱卒慢慢的来回巡视,日光自牢墙顶上的窗户照进来,只有那么小小的一方,中间微尘飘动,阳光的温暖明亮与狱中的阴暗清冷不过一步之遥。

她闭上眼,没一会儿又听见了脚步声,狱卒打开牢门,有人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外面还有两名侍卫守着。

“青梅姑娘。”是丹青的声音,他将食盒放在简陋的桌上,从中取出两盘小菜和一壶梅子酒馆的梨酒,“王爷事务缠身不方便亲自前来,叫我过来看看你。”

“王爷费心了。”青梅在他对面坐下,吃了两口菜终究有些担心,“外面怎样了?”

“王爷和武安侯准备了很久,事情很顺利,姑娘且等着消息吧,不出五六天就能有信儿。只是这几天要委屈姑娘了。”丹青向外指了指,“王爷虽然打点过,毕竟这牢里不比别处,他也不能插手太多,免得让人捏住话柄影响了曲将军的案子,他说会尽快接你出去。”

“我这里倒是无妨,小时候怎样的苦没吃过,这算不得什么。何况还有你给我送吃食。”青梅笑了笑,大有反过来宽慰丹青继而宽慰英王的意思。她喝了口酒,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只是皇上怎么派了太子来查这案子?”太子与何家利益相关,皇帝难道不怕他徇私?

丹青摇了摇头道:“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我也不明白,只是听府里的长史提过一句。”他凑过来低声道:“长史大人说,皇上这是试探太子呢。”

皇上借这个案子试探太子,看他是否会徇私?这么一想,倒是能解释得通了。他俩说了会儿话,没过多久便有狱卒过来催促,丹青只得先走了。

狱中的夜晚自然是清冷而漫长的,草席睡起来倒也不算太难受,只是夜里天气凉这里又是石室,难免有冷气,幸而有毯子盖着,倒也不是太难熬。只是这样的安静和忐忑让人觉得煎熬,好不容易盼到天亮,青梅有些期待外面的动静,又有些畏惧,生怕出什么变故。

漫长的一天过去,天色渐渐暗下来,除了来送饭的狱卒外,再无外人过来。

连着两天都是如此,青梅一个人待在狱中,头一次觉得时间竟是这般难熬。深夜漫长得没有尽头,白天的时间也一点点被拉长,看不到日头挪动,听不到熟悉的市井笑语,在石头砌就的狱中,只有脚步声回响。沙沙的,从心头擦过。

天光暗下去又亮起来,外面嘈杂的声音中,青梅很快就分辨出了熟悉的脚步声。那一定是君离!她心中振奋,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慢慢的抬起头看向门口。君离走进来时就瞧见了这样一幅情景——

昏暗的角落里,单薄的少女盖着毯子抱膝坐在草席上面,长发随意挽着散落在肩头,清丽的脸蛋明显消瘦了许多。牢狱不比外面,能干干净净洗把脸就已不错了,这会儿她不施脂粉,不挽发髻,带着些凄惶的目光看过来,能将人的心都揉碎。

君离两步跨过去,连带着毯子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双臂很用力,几乎叫她无法呼吸。

青梅的身子有些颤抖,手背和脸蛋都是冰凉,他捧着她的脸蛋直视她的双眸,缓缓道:“曲将军冤案平反,咱们回去吧。”声音醇厚低沉,却带着某种叫人安心的力量。

她的喉头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数日来的积聚的担忧恐惧一瞬间消失殆尽,心底攒着的委屈和榨闻喜讯的欢悦便陡然释放了出来。他的怀抱温暖坚实,莫名的助涨了她的委屈,叫人想要扑在他怀里大哭一场。只是碍着狱中人多,于是青梅清亮的眼中溢满泪水,却只是无声的看着他,眼睛阖上,泪水滚落。

君离拿起毯子将青梅裹住,抱着她大步往外走去。门口簇拥着几名侍卫,连同狱卒一起垂首,沉默着跟随。

这条逼仄的甬道青梅这几天透过门隙看了很多遍,来的时候是由狱卒带着走进来,漫长而清冷。这会儿君离走得快,青梅缩在他怀中,没过片刻便到了外面。

阳光亮得刺眼,温暖的洒在青梅身上,瞬时驱走所有的阴冷。

她泪眼婆娑的看着近在咫尺的熟悉的脸,英挺的眉目、分明的轮廓,却分明比以前消瘦了许多。君离停下脚步,转头向她道:“皇上已经洗清了曲将军的冤屈,严令责罚何廿海和其他欺君罔上之人。曲将军的镇守边塞劳苦功高,追封为明威将军。青梅,从今往后,你便是功臣之女,不必再隐姓埋名。”

功臣与罪臣,不过皇上一念权衡而已。青梅含着眼泪牵起嘴角笑了笑,泪珠滑过脸颊唇角停在细嫩柔腻的腮边,日光下晶莹柔润,却叫人心疼。

他轻声道:“这十多年,对不起。”

青梅将头埋在他的颈窝没有说话。其实有很多想问,譬如审案的细节,譬如何家的下场。能将十年前的案子在五六天当中平反,对手还是权倾朝野的何家,她躲在狱中无知无觉,恐怕外面是翻了天的,想来太子和武安侯定是奔波了很多。

她伸手触碰君离的脸,明显能感觉出消瘦憔悴。

王府的车驾早就预备妥当了,君离抱着青梅钻进里面去,薄毯上面又铺了极薄的一层席子,柔软舒适,淡淡香气飘来,叫人心神皆畅。车厢一壁连着小柜,里面摆着软膏蜜饯并几样凉拌的小菜,青梅看了一眼,便拿了一碟子玫瑰软膏来吃。

她在狱中这几天,虽说有君离的打点,饭食上毕竟粗糙一些,这会儿吃着甜软的糕点,心绪平复了不少。君离仿佛是数年没见她一样,自始至终都紧紧将她抱在怀里,这会儿一手环着她,腾出另一只手倒了酸梅汤给她,“慢点,别噎着。”

青梅就着吃了几块糕点,这才振作起精神来,问他道:“皇上怎么处置何廿海的?”

“何廿海牵系多桩命案,判斩首。何家为虎作伥,这件案子牵涉出了不少东西,何九龄已被罢去相位关押入狱,何家其他人虽然也都还在朝中,怕也就这两天的事儿了。”

“你和楚伯伯没事吧?”

“武安侯接连几天都为此时奔波,昨儿听得圣上裁断后十分欢喜,却还是没扛住劳累病倒了,这会儿就在侯府修养。梅子酒馆那边有人照看你不必担心,许氏和顾家虽有隐匿逃犯之过,也不过是斥责几句没处罚,许怀远依旧在书院读书。”他仿佛知道她的心事,一桩桩的交代清楚,末了道:“青梅,我现下关心的,只有你。”

少女就在他的怀里,一偏头就能是她清浅的鼻息。君离在她唇上轻轻触碰,低声道:“你不知道,这些天我有多牵挂你。”他收紧怀抱摩挲她的唇,舌尖轻轻撬开贝齿探了进去。

所有的牵挂与担忧,所有的抱歉与爱恋,所有的心疼与温情,言语无从表述,尽数付于唇齿。温柔辗转,缱绻纠葛。

第66章 前路

马车缓缓在青石板路上行驶,车厢外鸟语悦耳,绿柳成荫。微风掠过时偶尔掀起侧面的帘子一角,能瞧见里面相拥的一双人。缱绻的亲吻不带多余的情.欲,却在诉说连日来的思念和牵挂。

青梅几乎是整个人倒在君离怀中,手臂环在他的腰间,仰头迎合他的唇齿吮吸。许氏的叮嘱已然被抛到脑后,这会儿她刚从狱中出来,从阴冷到温暖,从黑暗到光明,被他抱出狱门时,她已然换了身份。

此后不必躲在阴暗中,哪怕最终不能同他携手,她也可昂首挺胸行于世间,再不必担惊受怕心存顾忌。十多年前,是何廿海终结了她父亲的性命,是皇帝定下了她家的罪名,令她从千金沦落为罪女,流离落魄。十多年后的今天,是君离牵线奔波,合多股力量为她父亲翻案,洗清冤屈。

纵然曾怨恨过皇帝的昏庸,这会儿青梅心里却全是感激。

脑子里懵懵懂懂,耳边鼻端皆是他的气息,紧紧的拥抱似乎是想把她嵌进他的身体里。君离唇舌游弋,亲吻落在她的眼角眉梢,掌心已是滚烫,身体却格外克制,他抱着她,脸上是满足的笑意,“我离你又近了一步。”

“嗯?”青梅昏昏然,有些疑惑。

君离低笑却不说话。少女灵动清丽,往常多是调皮可爱,只有在亲吻的时候才会露出这般懵然的情态,实在是爱煞了人。这样的甜蜜厮磨当真叫人眷恋无比,他瞧着车帘外的柳荫小路和花丛原野,真想带她出去闲逛取乐,肆意温存。

然而世间之事并非事事如人意,譬如这会儿青梅在狱中待久了体弱不宜多动,君离的美好愿望定然不能当即实现,再譬如,外面陡然响起的马嘶声。

那一阵马嘶打破了车厢内缱绻的两人,也逼停了马车。君离有些懊恼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松开青梅整了整衣冠,就听外面有人回禀道:“启禀王爷,皇上召您即刻进宫。”

青梅掀起帘子一角,认出那是宫里侍卫的打扮。旁边君离向她叮嘱道:“何家的事还未了解,梅子酒馆那里终究防护不严,这段时间你先住进我的别院,待何家风头过去,我再送你回去。”

君离贵为王爷,属下田产封邑自是不少,在京中也有几处别院。他的考虑自然周到,青梅也无话可说。如今何家势力还未完全倾塌,正是两下里斗得激烈的时候,何家万一狗急跳墙要拿她做文章,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先躲在距离的庇护下躲过这一阵子,能免去不少麻烦。

外面还有侍卫等候,青梅也不拖延,爽快答应道:“随你安排吧。”

真是乖巧,君离心内暗笑。其实哪里需要送回去呢?在别院多住一阵,他再加把劲儿,到时候直接娶进王府得了。他揽着青梅在她脸颊青吻,低声道:“等我回来。”而后掀帘下车,跟着那侍卫骑马走了。

剩下青梅呆在车厢里,失笑。

不过君离这一走,她倒也得了空,能够理一理思绪了。

父亲的案子既然已经平反,那么她先前的诸多担忧和筹算此时尽可抛却,目下要紧的也不过那么几件事——何家的下场、酒馆,还有跟君离的前路。

何家的下场于她而言无疑是力不能及的,那些个朝堂上的仙人们斗法,她一介草民哪有插足的份儿,所能做的也不过是从旁协助罢了。她只盼何家大厦倾覆,罪有应得,到时她祭奠爹娘在天之灵也好有个交代。不过何家根基深厚,又有宫里的太后、皇后坐镇,要彻底连根拔起恐怕并非易事。

酒馆当然是要好好做下去的,梅子酒馆在合德街上已然养出了点名气,有高门贵女们光顾,只要她用心酿酒经营,不怕没有出头之日。

最让人发愁的,便是和君离的前路。

君离曾说,等曲衡的案子了结,他便要风风光光娶她进门,青梅始终都记着。先前她虽也曾想过此事,但彼时父亲的案子还未平反,她纵有这等期许,也觉得只是奢望,未曾认真想过。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变故,她的罪名洗清,君离显见得是要将这事儿放在了心上的,她俩自是两情相悦,然而当真论起婚事来,却还有不少麻烦。

君离是金尊玉贵的王爷,人品身份自是没得说,这天底下的男子里除了皇帝、太子和二皇子,他便是拔尖儿的。年近二十尚未娶妻,没有隐疾没有不好的传闻,又是如此心性,恐怕是无数贵女的春闺梦里人。反观下来,她的身份则尴尬极了——

自小生长在乡野之中,门第教养和气度见识便不及那些个养尊处优的高门贵女,又是没事就爱往市井跑去玩闹,这还蹲了几天大牢。若是寻常人家倒也罢了,这些事情过去了便不值得什么,可皇家不一样,她的身份在那些人眼中微如草芥,这等经历更是有违身份。纵使君离将她放在心尖尖上,那些人怕也不好相与。

青梅忍不住叹了口气,掀起帘子瞧着外面的绿柳堤岸。

正是初夏好时节,浓郁的绿意铺满各处,河堤边有并肩同行的男女,衣袂翩然言笑晏晏,是亲密无双的风景。她和君离呢…

帘外风景缓缓掠过,微风暖阳叫人惬意,青梅索性掀起车帘,任由阳光洒进车厢。一味的自怨自艾并非她的做派,这些事儿固然叫人发愁,却也不能为此落了志气,否则当年曲家蒙冤,她就该一蹶不振了。她抬眼望着天空笑了笑,父亲的冤案都能平反,还有什么比这更难呢?

一念至此,顿觉愁云惨雾散了不少。她在厢壁的柜子里翻了会儿就找到了纸笔,而后草草铺平纸笺,写了封信折好封蜡。

马车外随行的侍卫都很眼生,青梅便问那赶车的小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王府吩咐送姑娘去金光坊中的宅邸,姑娘有什么吩咐?”

“能不能叫人帮我送封信?”她的目光扫向旁边的侍卫,领头那人便拱手道:“但凭姑娘吩咐。”

倒是爽快!青梅笑了笑,便将信笺交予那人,“帮我将这信送到花枝巷中,多谢。”侍卫应声告辞,青梅便坐在车辕上,瞧道旁的风景。繁花碧柳入眼,不由得叫人想起宛城的山山水水,想起贺子墨兄妹和客栈里的白海棠…

那些日子轻松明快,纵是身如草芥、旦夕有变,也能将日子过得明媚爽朗。现下的境况比以前好了那么多,有什么理由不高兴呢?她牵了牵唇角。

金光坊还是旧时模样,马车驶进一处巷子里,尽头处是一扇朱漆小门,掩在满墙的爬山虎下面并不惹眼,然而推门入内,走过小小的影壁,穿过葱茏的翠竹,眼前便豁然开朗。先是几间小小的厢房,再往里则朱栏画廊,别有洞天。

青梅在狱中这几日没能好好歇息,被丫鬟引进抱厦里歇着吃了些果点,因天气渐热,便在小花厅里睡下,周围垂着的纱帐滤去日光,恰是和风送爽,花香宜人。这一睡去帘栊翠幕,薄香金兽,直到日暮时还未醒来。

那边君离应命入宫面圣,不出所料的是为了何家的事情。前几天为着曲衡的案子翻出当年何九龄与其党羽的不少阴私,这几天御史们弹劾的折子不断,右卫查办搜罗,更是挖出了不少东西——

于公,何九龄纠结党羽、欺君罔上,诬陷良臣,在朝中培植势力,其罪当诛。更勿论何廿海和何九龄的长子也都以权谋私,草菅人命,实为狠毒之人。于私,何九龄治家不严,纵容家奴嚣张跋扈,侵占良田霸占民妇,其子何靖远更是有“小霸王”的诨号,其横行无忌张狂霸道,京中妇孺皆知。

奏疏中罗列的罪行有近百条,御史们一顿口诛笔伐,看得皇帝拍案大怒。

君离赶到时,左相正跪伏在地诚惶诚恐,年老的两位御史历数何家罪行,义愤填膺,大殿外皇后满脸忧色,正等着面圣。这等情形,君离也只能小心翼翼,奉命行事,待得事毕赶到金光坊时,已然是日落西山,暮色四合了。

花厅外牡丹开得正好,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是初夏暮色中独有的况味。小丫鬟们怕青梅着凉,这会儿已垂下层层帘幕,只是得了上头的吩咐,不敢贸然上去叫醒她。

君离走近前去,挥退众人。

围榻上香褥锦被,清丽的人儿睡得正熟。几缕青丝拖在枕畔,她大抵是嫌热,将半个膀子都露到外面来,衣衫被蹭得有些松散,隐约能瞧见柔腻的香肩。君离瞧着她这幅睡相,失笑。

素日里君离不怎么插手朝政,这次如此费尽心思的搅进何家的事情,着实是有些忙乱。这两天他为着何家的事情没少头疼,方才回来的路上想着朝中诸般琐事,心里也是烦躁的不行。这会儿一见着她,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时,心中的烦闷渐渐退却。

君离坐了会儿,四下里静谧得很,天光渐渐暗下来,榻上的人睡颜朦胧,叫他觉得安心

有人悄无声息的进了花厅,在帘外躬身候命。君离一招手,那人便凑上前来半跪在地,低声道:“回禀王爷,何廿海已经捉到了,请王爷示下。”

“先别送官府,带到我这里来。”君离低声吩咐。

第67章 夜语

花厅中朦胧凉爽,君离将青梅的手握在掌心慢慢摩挲,沉睡的人被他这举动打搅,缓缓睁眼,四目相对,青梅有一瞬的愣神。这会儿暮色四合周围安谧得很,她恍然睁眼时就看到床榻边坐着的人正躬身看她,手臂撑在她的身侧,昏暗的天光里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两道目光幽如深潭,似乎是正深情看她,又似乎是在出神。

青梅脑子缓了缓,开口道:“什么时辰了?”她坐起身,低头去整理发丝衣衫,瞧见松开的领口时不由微窘,连忙整好衣裳,穿好了绣鞋站在他面前。

君离这会儿已回过神来,端端正正坐在围榻边上,道:“大约是戌时了。”

“王爷是何时回来的?”青梅刚从狱中出来,头发原本就是松松的挽着,这会儿更是散落在肩,她拿手捋了捋,一边同君离说话,一边就将头发随意挽起,熟稔的动作落入君离眼中,别有一种家常温馨的味道。微微偏头的侧影,带着些许不经意的妩媚。

“来了也就一小会儿。”君离站起身,等她收拾好了便握住她的手往外走,却被青梅轻轻挣开。君离瞧她有些别扭的模样,仍旧握住她的手,笑道:“怕什么?”

“叫人看了不大好。”青梅老实回答。君离便转身看她,“有什么不好的?你父亲的案子结了,我已经禀明了父皇,很快就能将你娶进来。”

“还远着呢吧?我这边杂事一堆,皇上能轻易答应?再说了,还有贵妃娘娘呢,她会允许我这样的乡野女子嫁进王府?”青梅笑着觑他。当初在永乐公主跟前,君离尚且没表露出两人交好的态度来,到了贵妃那里恐怕更难办吧。

君离却似不以为意,“这有什么,高宗皇帝还有游龙戏凤的美谈,将卖茶女子带回宫里封为贵妃,后来还尊了西宫太后呢。我将来不过是个闲散王爷,娶妻当然要娶喜欢的人,难道母妃还能阻拦?”正好前面是青石台阶,君离瞧着左右没人,忽然屈身将她打横抱起,笑道:“你这是在为我们的婚事担心?”

“才没有!”青梅矢口否认,连忙挣扎着站到地上,鼓起腮帮子瞪他,“你好歹是个王爷,做事能不能靠点谱?”谁料君离全无悔改的意思,欺身近前在她唇上一啄,问道:“比如这样?”

青梅憋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虽然这些举动发乎于情却没有止乎于理,不过让人欢喜,便也不甚介意。宛城山清水秀,养就百姓性好自然的脾气,青梅自小被熏陶,更是不会例外。那里又有不少异族居住,风俗异于京城,虽然州郡上还讲究个男女之别,乡野间的束缚却不多。若是男女两心相悦,偶尔拉个小手什么的,也不算出格。

何况这会儿两人正浓情蜜意呢,心中欢悦充盈,哪里还能想到这些个东西。

青梅将这份随意亲昵视作理所当然,笑着白了君离一眼,“好没正经!”

两人出了后园,饭菜摆在抱厦里面,丰盛又精致。青梅在牢里饿了这几天,这会儿休息过后精神头正足,瞧见满桌佳肴时不由喜笑颜开,吃得十分尽兴。待得汤足饭饱,她惬意叹息一声漱了口,瞧见外面已是新月初上,兴致起来走过去推窗望月,但见月色满园。

君离这会儿也用饭完毕,别院的管事过来回了话,他扭头见了她这副惬意的模样,有些不忍心,便挥手低声道:“先带下去关押起来,明早再处置。”

管事依命去了,他踱步道青梅背后,探头看了看外面,“瞧什么呢?”

“三郎,我今儿给奶娘送了封信。”青梅说起的却是另一件事,“虽然报了平安,她这会儿定然还是很担心。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说的像是我将你困住了一般。”君离笑了笑,将她柔软的手握在掌中,“你要是不放心,明天我陪你去花枝巷一趟。”

“恩,还要去看看楚伯伯!”

这件事就算是说定了,青梅在牢里憋了许久,这会儿在屋里呆不住,便想去园子里逛一逛,君离没奈何,只能陪着她。园里这会儿春花已败,倒是有一圃牡丹开得正艳,白日里雍容富贵,到得夜色之下却是另有一股幽香韵味。一圈儿转下来夜色已深,便往屋里歇息去了。

别院并不似王府那般宽敞恢弘,因是闲时养性散心所用,后花园占去了大半的地方,前面多植翠竹,又有花树山石,外加修设不少曲廊亭台,除了仆人的屋子外,能住人的房间并不多。

别院正房的后面是抱厦,两侧是六间耳房,君离住在正房当中,便将青梅安排在耳房内休息。几间屋子都连着,中间是两树流苏,这会儿恰是花开之时,细细密密的清白碎花缀了满树,一阵风过,便有碎花被吹落在窗槛阶下。

青梅已经入内室沐浴去了,君离却还在廊下负手独立。

王府的侍卫闻九站在他身后的暗影里,迅速的回报着消息,“…何廿海一直逃到河套郡才被我们捉住。何靖远趁我们不防溜了出去,属下看他是想出了雁荡关往西北边去,要不要捉他回来,还请王爷定夺。”

“出了雁荡关去西北边?”君离冷笑了一声,“他既然要做这等蠢事,我们何必拦着?”出了雁荡关再往西北,就是邻国疏勒,当年曲衡被诬陷的罪名便是私通疏勒,何靖远既然想去那里逃命,正好请君入瓮。

闻九拱手应命,又道:“王爷指明要的人属下都已派了人跟踪,宛城的那位郡守吴善这几天动静不小。”

“他当然要有动静,曲江军的案子平反,何家又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他怎能安心。派人过去,务必要从他嘴里挖出东西!吴善这人狡猾又唯利是图,知道何家的不少东西,这会儿正好能用。”

后面闻九道声“遵命”,旋即隐匿在夜色中。

这边君离还站在那里,目光比寻常锐利许多。他仿佛一把藏于鞘内的精美宝刀,寻常摆着的时候只会叫人注意刀鞘刀柄的庄重贵气,心思全然落在镶嵌的宝石和雕刻的纹饰中,只有等宝刀出鞘,才会猛然叫人惊觉出锋锐寒气。

平日里是散漫从容、专事书画山水的闲散王爷,并不代表他只知道山水诗文。从翻出曲衡旧案开始,他就已将巨刃砍向了何家,多年筹谋暗划,这一刀携有雷霆万钧之势。只要盘踞朝堂多年的何家不倒,这巨刃就不会收回!

对面耳房的门扇忽然被推开,探出一颗小脑袋来。沐浴后青梅并未挽发,任其如丝般披散在两肩,愈发显得巴掌大小的脸蛋清丽可人。她这会儿了无睡意,想着那两树流苏不错就想出来发个呆,待将目光投向流苏树时,却不自觉的被另一处吸引过去。

对面的廊下站着熟悉的男子,夜风中仿佛一尊雕塑。屋檐挡住了月光,他的上半身隐在昏暗中,脚下却铺着银霜流光。

对面的君离显然也瞧见了她,招手叫她过去。

耳房与正房屋檐相接,青梅裹着披风走过去,拐角时顺手折了一支花穗。垂散在两肩的发丝被风吹起,娇俏玲珑的身躯包裹在玉白色的披风里,仿佛故事里的狐怪,随时会隐入拐角的黑暗中去。

君离不知怎么的心中一紧,两步跨过去握在她的肩膀,这才觉得真切安稳。随手拿过花穗别在青梅耳畔,细白碎花点缀在鬓边,愈发显得发丝如墨,肌肤嫩白,他开口问道:“怎么还不睡?”

“你不也没睡。”青梅靠着朱栏坐下,“不如咱们说说话吧?”

君离思多虑多,刚才筹谋劳费心神,这会儿也是睡意全无,便坐在她身边,“说什么呢?”

“说一说宫里的事吧。”青梅偏头看他,君离了然,抚着她的秀发微笑。小丫头,嘴里推拒着婚事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其实心里也是担忧的吧?心底温柔泛起,君离将她揽入怀中,说起他的母妃小魏贵妃来。

夜风微凉,碎声喁喁。

青梅醒来时已是满目明亮,晨光自纱窗漏进来,映在绣满海棠花的软帐上。她掀起软帐,外面的小丫鬟听得动静问候了一声,走过去支起窗扇。清爽的晨风掠进来,叫人精神抖擞,青梅洗漱完毕,简单挽了发髻再薄施脂粉,出门时君离恰好刚舞完剑,他擦了手脸,带她一起用饭。

饭后往园里散步,晨光清新,温润宜人。走到一处紧掩的木屋门口,君离忽然顿住脚步问她:“这里锁了个人,你想不想见?”

锁着人?青梅诧异的看那木屋,外面有三四个侍卫把守,门上吊着一把大铜锁,瞧着挺神秘。她有些好奇,抬眸问道:“里面是谁?”

“何廿海。”

第68章 答应赐婚

木屋内虽然逼仄狭窄,倒也干净。正对面墙壁的四角都挂着手腕粗的铁索,何廿海穿着的一身灰色衣衫已然十分脏破,他头发散乱,这会儿手脚皆被铁索困住,神色十分疲倦。

见得有人进门,他抬头看过来,却被门外的阳光刺得眯眼。逆着光,他看清了君离,亦看清了青梅。仿佛斗败的公鸡一般,他只看了一眼便迅速低下头去,整张脸隐藏在蓬乱的头发里。

君离以眼神示意,旁边的侍卫便上前将何廿海的脸抬起来,迫他直面君离。

“何少卿。”君离睥睨他,声音中含着嘲笑,“沦为阶下之囚,感觉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