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王这话问得实在多余。”何廿海竟然还有力气冷笑。他既然已被囚禁,当然知道君离不可能放过他,这会儿也不再做什么虚情假意,眼神中有愤恨怨毒。

君离不以为意,好整以暇的看着他,“这地方已经很不错了。何少卿罗织过那么多冤狱,本王实在是好奇,将你送进了右卫,会是怎样的结果。”

饶是何廿海强作镇定,听到“右卫”二字时也不由浑身一颤。这地方对百姓而言尚属陌生,于朝廷官员却是耳熟能详,甚至叫人闻风丧胆。自淳化年间起,皇帝为了约束和督查百官,专门设了右卫。御史之责在于弹劾,右卫之责在于查证,但凡涉及朝廷官员的重案,均可由皇帝直接交由右卫询查罪证,待有结果时再交付大理寺定案。

右卫历经三朝,因其手腕狠辣,行事雷厉风行,愈来愈得皇帝看重。但凡进了那里的官员多是已定了罪名,只待深查细挖其党羽和其他罪行的,进门便是一顿刑罚伺候,而后每日审讯,直到将其罪行查得彻彻底底。其间各种酷刑,令人闻之胆寒。

何廿海久在官场,自然晓得其中厉害。他抑制不住的颤抖颤栗,带得铁索轻微作响。

青梅站在君离身边,瞧着他这副畏惧的模样,心中厌恶升腾。她往前半步,冷冷的盯着何廿海道:“既然做了那些恶事,你就该想到会有今日!”

“曲长嫣?”何廿海眯着眼看他,却是露出奇异的笑容,“曲衡那厮蠢得只能被爷算计,你倒是机灵,还能攀上英王。不过跟你娘一样,也是个美人儿,难怪…”

他的言语神情瞬时点燃了青梅的怒火,她随手抄起旁边放着的铁鞭便往何廿海身上招呼过去,“你这个禽兽!”何廿海的话陡然中止,厉声痛呼。这鞭子以钢丝拧成,遍布尖锐的倒刺还淬过辣汁,何廿海养尊处优之人,细皮嫩肉的被它一招呼,登时浑身火辣辣的刺痛。

鞭上的倒刺带出血丝,瞬时将他的衣衫染红。青梅犹不解气,再度招呼了两鞭子,这才停下来恨恨的瞪他。这鞭子也不轻,两圈抡下来,胳膊也累得慌。

对面的何廿海早已痛得抽搐,手足腾起想要抓向青梅却被侍卫眼疾手快的制住。

君离有些嫌厌的挥了挥手,“送他去右卫。”说着牵了青梅的手退到外面。

侍卫解开何廿海身上的铁索,他顿时痛缩在地上,手掌胡乱抓着地面。被侍卫拖出来时,他的身子依旧颤抖不止,青梅这会儿解气了一些,瞧他一个袖管空荡荡的,诧异问道:“他那只手怎么了?”

“被侍卫削了。”君离说得轻描淡写,揽着她的肩膀道:“走吧,咱们去花枝巷。”

何廿海被侍卫拖走,青梅渐渐的顺过气来。因她随身也没带任何东西,连打点都不用打点,在后园逛了一圈,就近从后门出去上了马车。

依旧是王府宽大的车厢,两人同乘。行过合德街时,梅子酒馆的生意如常红火,青梅稍稍松了口气。等马车驶入花枝巷中,远远便见许氏小跑过来,显然是得了君离遣人送去的口信。

青梅被困在牢里的时候可没少思念许氏,这会儿瞧见她,不由心中一热,连忙喊了声停车,跳下车辕跑过去。母女俩小别相逢,许氏紧紧将青梅抱在怀里,口中不住的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等君离走近了,这才放开青梅,施礼问安。

几个人进了院子,绿珠也是高兴得很,忙不迭的奉茶上果点,又将酒窖里新启封的果子酒倒过来。

清甜的酒液入喉,青梅的心也随之安稳下来。流离颠沛之中,果子酒于她而言是最牢靠的安慰,哪怕是最灰心丧气的时候,有了它,似乎就能体尝出希望来。青梅啧啧叹了两声,不忘夸几句自家的美酒。

曲衡的案子早已定论,许氏也已得了消息,母女俩自是安慰。青梅又说了何家还未肃清的事,她还得到英王的庇护下躲两天,许氏这会儿只求青梅安然无恙,哪还管什么避嫌,自是满口的赞同。

母女俩说完了话,青梅记挂着武安侯,就先往侯府去。许氏心里高兴,往酒馆交代了事情,便到崇仁坊的贺家去了。

这边厢青梅装了几壶果子酒,往合德街上的糕点铺里选了几样对武安侯夫妇口味的糕点,便跟着君离往武安侯府而行。

侯府外的一溜碧桃早已开败,这会儿柳枝婀娜碧叶繁茂,夏日里勃勃生机。门上的小厮见得英王驾到,连忙迎上来,另外安排人飞奔进去通报。等君离和青梅进了二门时,便见楚夫人率侯府的管家迎接出来,告了声罪。

武安侯府男丁不多,早年侯爷远驻边塞时楚夫人主持中馈,客人皆是由她招呼,这会儿侯爷病着,凡事又都落在她的肩上。青梅也是挺久没见她了,这会儿瞧上去虽然依旧雍容华贵,神色中到底有几分疲色。

她上前向楚夫人问安,楚夫人便拉着她的手拍了拍。一行人到得里面的客厅,武安侯已在里面端坐,他要起身时却已被君离拦住了,“侯爷身子不适,无需虚礼。青梅出来后担心你的身体,我带她过来瞧瞧。”他走得快,说完了话时青梅才进客厅里来,唤道:“楚伯伯!”

“小青梅来啦。”武安侯笑着招手叫她。他原本身子健朗少有疾病,这回劳累之下勾起旧伤,倒是难缠的很。

这会儿武安侯精神头不错,和青梅说了几句话就又提到了正事,“我听说何九龄被联名弹劾,已被关押起来了?”见君离点头,就又道:“皇后那边没动静?”

“皇后如今也是无计可施,为了这是差点被禁足。”君离戳一口茶,微微皱眉,“如今头疼的就是太后那边,还有南边的那些人。”

“南边的自有二皇子安排,何况我的不少部将去了那里,不足为惧。倒是太后那边,皇上若不好交待,这事就难办了。”

“所以这事,还得烦劳侯爷。”

两人谈得倒是顺溜,难为青梅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然而这等事务她没法插话,只好静静听着。末了,武安侯道:“北边消息不出两天就能到,王爷安心。”话锋一转,又提起了何家的党羽。

这边厢青梅瞧武安侯没甚大恙,便往内院去寻楚红.袖。这会儿楚红.袖正在练刀,做一身精干的短打扮,腾挪之间利落干脆,颇具英姿。见得青梅过来,她将弯刀一丢,笑道:“昨儿才出的牢笼,还以为今天你要卧床休息呢。看你精神头不错,以前倒是我小瞧了!”

“楚姐姐这是笑话我还是夸我呢?”

楚红袖笑着挽了她往屋里走,“多经历经历是好事,往后碰着大的风浪也不会惊慌失措。对了明儿温姑娘出嫁,母亲带我去温家贺喜,你去不去?”

“我就算了。”青梅无奈的笑。温怡馨与她交情不深,虽没过节却也算不上亲密,嫁人后她就是顾家的媳妇,按着顾夫人母女对青梅的态度,青梅去了未必合适。不过既是顾长清娶亲,青梅自然不能没有表示,她的礼已经备好,到时候托楚红.袖转交也就是了。

对于顾家人,楚红.袖并没甚好感,见青梅对此兴致缺缺,就也没再多说,转而打趣,“听说英王已向圣上提出要娶你为妻了?”

啊?青梅瞪大眼。这事她怎么不知道?

“曲将军案子平反的当天英王就提了此事,当时父亲也在场,你猜怎么着?”楚红.袖见她并不知情,笑得愈发神秘,勾得青梅都起了好奇心,问道:“怎么了?”

“皇上嫌英王不分轻重缓急,罚他面壁去了,哈哈!”

“这有什么好笑的?”青梅嘀咕,楚红.袖却是一脸笑容,“我是觉得英王这性子很有趣。当时在场的多是跟曲将军有过交情的人,英王一番话说的冠冕堂皇,说曲将军功臣蒙冤,如今该善待遗孤,嘉奖曲将军为国之心。皇上还没表态呢,那些人都被英王说动,一起劝起皇上来了,最后竟然说得皇上松了口,答应赐婚!不过毕竟脸上挂不住,就罚了他一通。”

原来重点在这里,青梅失笑。为了嘉奖功臣而赐婚的先例倒不是没有,像先前就有将军战死沙场,女儿赐婚于宗亲的。不过那多是当时立功当时就赐婚,且必是利于社稷的大功劳,才可得此殊荣,女孩儿也都身份不低,故而传作美谈。

可曲衡就算有功,也只是十数年前镇守边塞的劳苦,不过是因皇帝心怀愧意才夸大了功劳,破例追封。君离借这个说事,多少有些投机取巧。不过能得皇帝首肯,这自然是好事。

唯一让青梅介怀的是,这等好事君离居然瞒得严严实实,要不是楚红.袖提起,她还毫不知情呢!哼,回去可要好好清算。

第69章 入宫

朝廷清洗何家的进展比青梅想象的还要快许多,青梅躲在别院当中,每天都能听到君离带回来的新消息——何九龄的罪名一桩桩查实,屡次惹得皇帝拍案大怒;何廿海在右卫的残酷手腕下降所有罪行供认不讳,还牵扯出了不少党羽;何家的走狗们树倒猢狲散,或是锒铛入狱,或是远遁他乡被朝廷追辑…

仿佛大厦倾颓,催枯拉朽一般,昔日鼎盛荣华的何家一夕间沦为过街老鼠,男丁入狱充军,女丁变卖为奴,纵然后宫还有太后与皇后两位,却也没能拦住皇帝对何家的责罚。

君离说起这些事的时候,除了表示何家的倒台大快人心之外,不免也感叹了几句,“父皇怕是早就对何家怀恨了,这些年在朝里安排都许多事我竟然没看出来。这几年何家愈发仗势骄纵,那些罪名摆出来,连太后都无言以对了。”

这些消息自然让青梅十分高兴。何家被罚在她看来是罪有应得,皇帝所有的惩治都叫人拍手称快,不过有件事也叫她疑惑,“何家失势,太子那边没有动静么?”何家是太子的靠山,其失势对太子而言简直是致命的打击,他就没有出手保护何家么?

君离有点诧异,觑着她笑道:“倒知道这些厉害关系了。太子这会儿自顾不暇呢,哪敢再出头,这几天他都称病谢客,朝里的事是碰都不敢碰了。”

“他被何家牵累了?”

“你不是不明白父皇为何让太子插手你父亲的案子么?”君离目中隐匿笑意,“当时太子怕何家被牵连太深,藏了些东西,后来父皇得知后大为生气。看来这太子在父皇心中也跌份了啊。”他以指扣桌,语气中是微不可查的幸灾乐祸。

这会儿天色已晚,两个人正在抱厦里吃饭呢,青梅咬着君离剥好的虾子,眼中笑意盈满,“你好像很得意?”

君离笑了笑没说话,将剥好的虾放在她面前的盘子里,略一犹豫就又夹起来想自己吃了,被青梅眼疾手快的拦住,瞪他,“做什么!”

“吃。”君离苦口婆心,“你已经吃了不少,晚饭也不宜太饱,小心撑着…诶你!”他唠叨劝说的间隙里,青梅已然前倾就着他的筷子吃走了虾子,得意的勾唇笑道:“说了要剥到我满意为止,王爷现在就想偷懒,这赔罪也太不诚心了!”

君离无奈,谁叫他隐瞒了跟皇帝求赐婚的事呢?本想着事情妥当后给个惊喜,谁料让楚红.袖走漏了风声,唉。

俩人说说笑笑,晚饭用罢时夜色已深。这几天君离忙碌得很,白日里为着何家的事奔波在外,就连晚间都不得休息,饭后没多久就有王府长史前来禀事,君离只得先走了。

这边厢青梅躺在围塌上纳凉,手中团扇轻摇,心思也慢腾腾的转着。依君离的意思,皇帝虽然答允了赐婚,贵妃那边却很不乐意,所以他才暂时隐瞒此事。青梅仔细想想也觉得是意料中的事,如同许氏盼望她能嫁得良人一般,贵妃自然也盼着能娶个称心的儿媳,以青梅的身份经历,被贵妃挑剔自非怪事。

在别院静养了两天,君离早出晚归,青梅闲来无事,便埋头在君离寻来的各色话本故事里。这天清晨用过早饭后到后园散心,在亭子里捧着话本正看得高兴呢,猛听得丫鬟来报,说是宫里来了人,指名要见她。

别院里不似王府齐全,虽然派了人严密守卫,主事的却也只是个老妈妈。她寻常都偏居此处,极少能见到宫廷中人,听了便忙着人来请青梅。

青梅忙往客厅中去,早有数人围在那里伺候来客,老妈妈率人侍立在厅中,客位上坐着个太监,正翘了指尖儿喝茶。见得青梅被人围进来,老妈妈便忙向青梅道:“姑娘过来啦,这位是宫里的赵内官。”

“看来这位就是曲姑娘了。”太监赵英的声音果然与男子不同,说话时透着股婉转,就连嗓音都是不同的。他净身得早,脖子间平平整整,这会儿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脸上除了些斑点外也不见半点胡茬,显得格外白净。

青梅这还是头一次见着太监,虽则因其内官的身份而忌惮,毕竟还是好奇。目光扫过时将其暗暗打量过,便屈膝行礼,和英王打了这么久交道,她还真没接触过任何宫人,这会儿冷不丁有人前来,自然叫她诧异。她行礼过了,便问道:“内官亲自过来寻我,可是有要事?”

“贵妃娘娘要见姑娘,特特的遣我过来,这可不是要紧事?娘娘那边传得急,姑娘赶紧着跟我进宫吧?”他的脸上吊着笑意,声音也是询问的语气,但里面催逼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青梅闻言,心里咯噔一声。偌大的皇宫里能有几个贵妃娘娘?还不就是大小两位魏贵妃。今儿君离有事出门得早,贵妃好端端的突然召见她,还能为了什么事?

因赵英催得紧,青梅也没法推脱,紧赶着匆匆换了件庄重衣服,选了几件首饰略一打扮,便跟着他出了别院。

外面早有宫里的青布小马车相侯,因青梅的身份实在有些低微,这车子自然是逼仄狭小的,在里面端身坐下,两侧也不过一两尺的空隙。赵英传召的只有青梅一人,别院里其他人自然不能跟过去照应,不过她的安全却是不能疏忽的,几个侍卫暗里跟着守卫,一直跟到了皇城跟的护城河外。

马车晃晃悠悠的停在河对岸,青梅便被请下了车。说是请,也不过一句言语罢了,赵英侯在车外,青梅自个儿扶着下了马车,便跟着他朝里边儿走。

巍峨的午门耸立在跟前,朱红色高墙下侍卫站得笔挺,越是靠近这朱墙城楼便愈发觉得自己渺小,心里倒渐渐生出肃穆的情绪来。

算起来青梅上京也有大半年的时间了,来这护城河附近也就那么两三次,不过是为花灯而来。如今这般靠近,心里的忐忑不安淡去,渐渐沉重安静下来。

这里住着的是皇帝,是普天之下最尊贵的人,一句话便能决定无数人的生死。当年他的一句“通敌叛国”致使父亲背负罪名,让她隐姓埋名颠沛流离;而今他一句“被奸臣蒙蔽”就轻轻松松推去了过失,令她重见天日。青梅心底里对皇帝感情复杂,对这座宫城亦然。

然她一介民女却是没资格走这条道儿的,赵英带着她往旁边一拐,走了许久才见得另一处门,侍卫验过腰牌才叫他们进去。到了里面,又将青梅验了一遍,瞧着没带多余的东西才放心。

满目都是宫阙楼宇,大片大片的青砖连绵,往前便是汉白玉的栏杆。这里离宫妃的居所并不近,青梅跟着经过重重验看,走过庄重辉煌的殿宇,渐渐宫廊交错,出现高低参差的宫墙院落。就在青梅觉得脚掌快要断了的时候,郑英将她往一处朱漆门内引进去,道:“到地儿了,姑娘请吧。”

这是深宫中的一处普通院落,朱墙之上铺着琉璃瓦,日光下色泽明亮。入门一道粉彩大影壁,靠墙两株古柏投下阴翳,道旁摆满了盆栽松景,几口大缸里养着荷花,这会儿也只打了花苞。青梅粗粗扫过,哪里有心情细看这些,不过是垂眉顺目乖巧的跟着,不敢放肆打量。

到得台阶跟前,赵英示意她止步,入内回话去了。

这一趟话足足回了两盏茶的功夫,青梅独自站在外面也无人搭理,就算脚痛腿酸也没处言说,只得咬牙忍着。

这恐怕是贵妃娘娘看她不入眼,想磋磨她呢。青梅心里明白,这会儿却无可奈何。

上京这么久,她多少也见识了一些场面。君离是个特例,虽贵为王爷却不究身份待人亲和,跟他相处时没那么多规矩。可别处究不同了,先前青梅拜见永乐公主的时候,那规矩都能大得吓死人,更别说如今宫苑深深,里头住着的是贵妃了。

小魏贵妃要做这等姿态,青梅也只能忍着。好不容易瞧见郑英走出来,青梅心里舒了口气,连忙端端正正的站好。

赵英走近前来,笑眯眯的,“贵妃娘娘歇中觉才醒,这会儿终于得空,姑娘且跟我来吧。”

青梅跟着走进去,瞧着赵英身子停住,她也忙收回脚步,跪地问安,“民女曲青梅拜见贵妃娘娘。”她还不懂宫中礼仪,这会儿也只会行礼叩拜。

抬起眼睑时能瞧见一角水红色衣袍,上首的人没有示下,青梅自然也不敢动。她刚才在外面站久了腿肚子疼,这会儿跪着虽然难受,到底能缓一缓腿上酸痛。只是贵妃这么不声不响的晾着她,委实叫人窝火。

然而身份天壤地别,就算心里窝火也只能忍着,她这会儿根本不敢轻举妄动。母亲冒死保住她的性命,青梅可不想把小命丢在这里。

屋里静静的,过了会儿就听宫女开口道:“娘娘泡软了手,这会儿可歇歇?”哗啦的轻微水声响起,头顶传来慵倦的声音,“这就是曲长嫣?”

这话显然不是问青梅的,她闭口不敢擅自答话,就听赵英道:“回秉娘娘,正是。”

“抬头给我瞧瞧。”依旧是慵倦的声音。

青梅抬头,也没敢跟她对视,只是垂着眼睑。这会儿她看得更明白了些,一身鲜妍婉媚的宫装,虽然不能看到她的脸,其曼妙身段却一览无余。

不得不叹服宫里的女人保养得宜,三四十岁的人了,那双手依旧细腻柔软,瞧着并不比二十岁的姑娘家差。那双手上涂了丹蔻,这会正拿着护甲慢慢往上戴,口中道:“英王想求皇上赐婚,娶你为妃,你知不知道?”

“回秉娘娘,民女还不知情。”青梅打算装糊涂。

“那你现在知情了。你怎么想?抬起头吧。”

青梅应命,这才看清了她的面容,果然生得婉娈多姿,天然妩媚。那双眼睛固然好看,眼神却叫人生厌——高高在上的姿态,鄙薄与轻视的语气,夹杂着些许嘲笑,仿佛无数根刺落进青梅的心里。

怎么回答呢?青梅一瞬犹疑,旋即回道:“民女身如草芥,此事娘娘要问我,我哪能做主,还望娘娘明察。”心里再怎么不喜欢,态度还是要谦卑的,青梅本就生得清秀玲珑,性子又灵秀可爱,做起乖巧姿态来得心应手。

她安安静静的跪在跟前,摆出这一副态度,倒叫魏贵妃觉得好笑,“本宫是说你私心里呢,若皇上当真赐婚,你愿不愿意!”她瞧着青梅笑得和蔼,却让青梅觉得脊背发寒。

还能怎么说?若说不愿,那便是说君离一厢情愿,她但凡吐出这俩字来,小魏贵妃定能抓住这个做出文章。可若说愿意,青梅想都不必想,脑海中立马能想象出贵妃鄙薄讽刺她的样子。

这境况进退维谷,青梅把心情一横,回道:“这事不是民女能想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民女还是得听长辈的安排。”

“呵,曲将军夫妇不是已经死了么。”魏贵妃毫不掩饰的笑。

这语气陡然勾出青梅的厌憎来。爹娘是她心中最珍而重之的存在,当年皇帝迫于情势,非但没有主持公道还蒙冤不白,如今小魏贵妃她竟是这种态度?兔子还能有咬人的时候,青梅胸中恶气上涌,重复道:“是啊,民女的父母早就死了。”

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小魏贵妃哪里能听不出她语气中的隐然幽怨。正想借机发作呢,旁边的宫女却拿了膏子过来,“娘娘抹点玫瑰膏吧?这是小公爷新送进来的,奴婢闻着香的很。”

这一打岔,贵妃也不急着收拾青梅了,转过脸打理起双手来,被那宫女逗趣几句,竟是笑了。

这边厢青梅未得允许还得跪着,她何尝这般跪过,两只膝盖生疼,偷偷挪了挪。

过了好半天贵妃才抹完了膏子,因宫女逗趣遂心,倒忘了和青梅的话头,自然也忘了责问她“对皇上心存不满”。一转眼瞧见桌上还放着两杯果子酒,便道:“听说你还会酿酒,在市上开了果子酒馆?”

“雕虫小技,让娘娘见笑。”这话说得酸牙,青梅咬了咬唇。

贵妃忽的一笑道:“蓬门荜户,靠这个钱养家糊口?”

她自是饱汉不知饿汉饥,青梅点头承认。贵妃便道:“我便明说了吧,皇家娶媳,一则看身世门第,二则看才华能干,最重要的还是品行修养,底子要清白干净。多少仕宦人家的千金都进不得王府,你打量着狐媚三郎几次就能进去了?”

青梅愕然抬头,贵妃瞧不起她的身世也就认了,可是什么叫狐媚英王!她有些委屈,辩解道:“民女并没有…”

她还没说完就被贵妃截住了,“你没有!没有的话能叫三郎为了你的事东奔西走,几次惹他父皇生气?没有的话能叫三郎性子大变,做出这等有悖颜面的事来?曲长嫣,你可想清楚了,他是金尊玉贵的王爷!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妄想带坏他!”

她身份尊贵,这一通疾声厉斥下来,显然是积攒了不少怒气,青梅只能受着。地位悬殊,她孤身入宫势单力孤,这会儿顶嘴无异于自寻死路。当真惹恼了贵妃,随便寻个错处都能取了她这草民的性命,青梅晓得其中厉害,不敢多说了。

殿内一时安静,小魏贵妃气尤未平,外面侍女走进来匆匆道:“娘娘,英王求见…”她还没说完,君离的脚步声已匆匆进来,旋即有人停在青梅的身边,向魏贵妃道:“儿臣给母妃问安。”

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他的出现令青梅安心了不少。原本悬着的心稍稍放下,青梅悄悄松了口气,这才觉得膝盖疼痛,实在是跪的太久了。

魏贵妃见着了儿子,却非高兴,脸上闪过惊诧。她是算准了君离有事才派人将青梅拘过来的,哪知君离消息如此灵通,这么一会儿就赶过来了?她道声免礼,笑道:“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儿臣去文华殿向父皇复命,想起母妃昨儿咳了两声,心里记挂,就过来瞧瞧。”君离笑了笑,“看来母妃精神不错,还叫青梅陪着说话。诶你怎么还傻跪着不起来!”

如此明显的意图魏贵妃哪能不知,本想着再叫青梅跪两个时辰,当着儿子的面却不好施展,只得笑了笑,“看我这记性,说着话就忘了她还在行礼,慧燕也不提醒我。起来吧。”

这委实是一道赦令啊,再跪下去膝盖就得废掉了,青梅连忙谢恩起来。奈何两个膝盖和小腿早就僵了,起身的时候不听使唤,魏贵妃自然也没叫人扶她,青梅差点一个趔趄,被君离眼疾手快的扶了一把才能站稳。

对面的魏贵妃仿佛没有瞧见那一幕,明眸还看着慧燕呢,慧燕笑着便道:“曲姑娘重礼,那是对娘娘孝心大,奴婢哪能拦着呢。”

好嘛,明明是故意找茬儿体罚,偏偏还要说她孝心大,青梅心里暗暗骂了贵妃好几遍,脸上却也只能堆笑。

君离来问安的时候,魏贵妃向来都会赐坐,母子两个坐在一处说话也便当。这会儿君离也在,魏贵妃也不能对青梅做得太过火了,在一通笑容里还大方的赐了青梅一副座位。

青梅简直要感谢君离的从天而降了,她当然不敢真个稳稳的当当坐下,只是靠着边沿坐了一半以显恭逊。腿脚虽还没缓过来,到底好受多了。旁边君离母子俩闲话,猛听魏贵妃话锋一转,竟是看向青梅,“我听说曲姑娘开了酒馆,生意还不错?”

“是的。”青梅欠身回答,多余的半个字也不说。

魏贵妃却笑了,“女儿家以贞静为上,酒馆里鱼龙混杂,我瞧着还是关了吧。”

第70章 袒护

毓秀宫内瑞兽吐香,小魏贵妃话音落下,青梅的脸色便即变了。她猜测过几种小魏贵妃可能拿来为难她的法子,却绝未料到这一种。酒馆于她而言至关重要,怎么可能因她一句话就关了?

她站起身来向小魏贵妃行礼,恭敬道:“民女多谢贵妃的关怀和指点,不过这酒馆很重要,民女万万不敢从命。”

小魏贵妃眉头一挑,轻飘飘的看了君离一眼,“三郎,你说呢?”

君离头皮一紧,道:“果子酒闻名遐迩,何必关了。”对面小魏贵妃果然笑了,“若她当真进了王府,那就是皇家的人,这与民争利的事还是不能做的。”她款款喝茶,目光落在青梅身上时,全然不屑。

青梅低头不应,脊背却是挺直。小魏贵妃金尊玉贵的身份,自然瞧不上这等行当,或者她单纯只是挑刺找茬。然而对青梅而言,这酒馆几乎是她的全部寄托,从梅子酒馆在宛城开张那时起她就立了决心,断然不能轻易撒手。

她恭恭敬敬的不说话,君离便解围,“这等小事儿子自会处理,母妃近来身子不好还是将养着要紧,不然儿子心里过不去。”他显见得是打马虎眼,小魏贵妃可以随意拿捏青梅,对这个儿子毕竟还存了几分忌惮,眼睛他有意回护,心里毕竟不高兴。

儿子养这么大,虽说如今母子瞧着亲近,君离毕竟还对当年的事情心怀芥蒂,小魏贵妃也不敢闹得太僵。左右是个民女,她不能和儿子僵持对峙,从她那里下手也就是了,这么个不足轻重的人物翻不出她的掌心去,她想了想便挥手道:“我也乏了,你们回吧。”

青梅暗暗松了口气,两人应命告退。

出了毓秀宫的宫门,青梅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来了,先前来时跟着赵内官不敢肆意妄为,况心里也压着事情,沿途到未曾探看宫内风景。这会儿心神松懈,有君离在侧时难免大胆些,行走之间打量两旁的宫墙殿阁,但觉辉煌雄伟,富贵威仪。

跟着君离出了宫,外面已有英王府的马车备着,君离也不避讳,直接带她进了车厢。

马车缓缓驶开,过了护城河上的金水桥就没有了外人,青梅心头松泛了许多,抚着胸口向君离道:“刚刚可吓死我了。”

“怕什么?”君离眉眼含笑,大概是有些累了,伸指揉着眉心。

“长这么大头一次进皇宫,哪能不惶恐的。”青梅靠着车壁闭目养神,任由君离握住她的手,他的声音中几分打趣,“其实是怕我母妃为难你吧?放心,只要父皇恩准了,我就有法子确保此事无虞。母妃那里我会周旋,你安心便是。”

“哪能安心啊。”青梅发愁,“我瞧贵妃对我意见大得很。大概是觉得你堂堂英王竟然看上我这么个民女,很掉身份吧?”

“这些母妃爱怎么想是她的事情,你别放在心上。”君离坐过来一些,叮嘱道:“以后若有人召你进宫,好歹及时遣人送个信儿给我,今儿是暗卫将你送到宫城外才来回禀,我紧赶慢赶,差点急出一头汗。”

青梅吃吃笑了笑,心里也有些后怕。要不是君离赶到,她肯定应付不了小魏贵妃,听说宫里规矩大,人家想寻她的错处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看来有必要学学这些礼仪了。她将头靠在君离身上,在他的臂弯里让人觉得安心而亲近,于是半仰起脸看他的下颚,“三郎这样向着我,会不会让贵妃更不喜欢我,生出更多的芥蒂?”

“难道我要为这个而抛下你不管?”君离好笑的在她额上轻吻。既然打定主意要把她娶进门,自然是不能叫她受委屈的。身份殊异是既成的事实,他不在乎不代表旁人不在乎,毕竟身后没有依仗,如果他不全心的护着,只会叫她陷入困境。

心中一时怜爱心疼,君离侧过身子将她抱在怀里,是安慰保护的姿势。

青梅闷在他的胸前,鼻端是他熏衣服的玉华香味,“倒也不是不管我,只是你将我看得重了,贵妃难免心里不痛快。她是你的母亲,含辛茹苦将你养大,结果现在你的心偏得没边儿了,她还不得恨我抢走了你。我既然答应了你,自然想到了可能面对的难题,贵妃的芥蒂我来消解,你省省心吧。”

“帮你还被嫌弃,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青梅嘿嘿笑了两声。

君离也不再就此深究,虽还未曾经历,他也听人说起过婆媳关系的难处,可那又如何,他的媳妇儿身世单薄,他若不死命给她撑腰,还有谁能帮她?君离收紧了怀抱,又问道:“那个果子酒馆,你是铁了心的不肯关门?”

青梅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就算母妃拿这个做文章也要开下去?母妃不喜商户,肯定会拿这个挑刺儿。”

青梅抬起头来坐直身子,很认真的道:“除非我死了,不然酒馆绝不能关门。不管将来我能不能嫁给你,这酒馆我都会开下去,就算是有人反对甚至打压,我都会死命扛下去的。”她有些忐忑的看他,希望他能懂得她的执念。酒馆于她而言是梦想,是寄托,也是倚仗。

君离瞧着她这副执拗的劲头,无奈失笑,“你要死命扛着,我能怎么办,也只能在后面给你撑腰了。”俨然宠溺无端的模样。

青梅嘻嘻笑着,取了软枕抱在怀里打个哈欠。今儿跟着赵内官走了太多的路,这会儿脚掌还酸痛呢,马车里松软舒适,一个漏神便枕着君离的肩膀睡过去了。

这些日子君离忙上忙下,总算帮着将何家的事情打理了个七七八八。因有意让功,二皇子的表现深得帝心,后面的事就交予他监看,君离乐得清闲。

何家的势力清算得差不多了,虽还有余孽未尽,却已不足为患。昔日鼎盛荣华的家族,分崩离析起来却格外迅速,大抵是恃宠而骄在朝里树敌太多,这一趟墙倒众人推,除了后宫里太后和皇后真真切切的垂泪心疼,东宫的太子惋惜垂护外,判罚时竟无一人求情。

青梅前前后后在别院里住了半个多月,这会儿早已是端午了。她毕竟心里记挂着酒馆,听君离说朝中渐稳,便要搬回花枝巷去,君离总不能一直拘她在此,因此加拨了在花枝巷的护卫人手,送她回去。

一番折腾下来,君离身边的人都已晓得王爷的心思,虽然还没明媒正娶,举止里显然是一拿她当准王妃待了,办事格外尽心。

端午这天按例要吃粽子、喝雄黄酒,再插个菖蒲带个香囊,小姐妹们相约上街溜达逛逛街市,便算是圆满了。青梅已有多日没见贺子莲,这一天两家正好聚聚。

小宴就摆在花枝巷的院子里,许怀远休沐回来,贺子墨也逢朝廷休沐,两家人一起在厨下忙碌,倒是温馨平实的幸福。青梅入狱时,贺子墨虽然点了探花,却还未有实职,这段时间朝中举动不小,又去了不少官员,频繁的升迁贬黜之下空出不少位子,贺子墨以其才华斐然而得了个翰林院编修之职。虽说品级不算高,胜在天子脚下,又能常近政事,也算好差。

他仕途顺畅,亲事上也得意。先前贺夫人寻了媒人,伍家已然答应将伍玉简许给他,婚期就定在十月,青梅得知后不免高高兴兴的祝贺。

午饭就在花枝巷中用了,后晌她和贺子莲上街赚了一圈,也是平安无事。

安安稳稳的过了节,酒馆里的生意是越发好了。眼见得院内院外都是酒缸,新买来的果子也没出堆放,青梅心思活动,琢磨着想找个大些的酿酒场所。

京城里面物价高,院子也贵,想在成立设个宽敞的酒窖可得不少耗费。这院子里的地儿现在勉强够用,等酒馆越做越好时恐怕就得捉襟见肘了,思来想去,倒是往城外寻个空地儿才是正经。

青梅是个想了就要做的人,当下带着绿珠到城外看了些地方,又赵牙子问了租金行情,心里大概也有了数。要扩建酒窖,光有地也不够,还得酒具、人手,酿好的酒从城外运到合德街也得耗费时间,每一处都要使银子。

她闷头在窗边勾勾画画,大概合计了耗费。酒馆开张后生意好,这会儿已经赚了不少,一番合计下来,额外建个酒窖倒也不算太难。

一切仿佛忽然顺利了起来,青梅闲了时往酒馆里去,趴在二层的栏杆旁边看着来往的顾客,心里有小小的得意与圆满。

然而这得意没持续多久就被打断了,原本在雅间里伺候着的绿珠匆匆走过来,脸上满是惊慌,凑在青梅耳边低声道:“小掌柜不好了,魏姑娘喝完酒突然腹痛,你快来看看!”

第71章 风波

青梅赶过去的时候雅间里已经围了不少人,魏欣脸色苍白的靠在椅子上,额间冒出的冷汗令额发紧贴在脸上。魏欣今儿本是约了沈月湄等几个小姐妹来合德街选东西,顺道往酒馆坐会儿说话的,先前青梅照应了一会儿,那时几人说笑之间全无异常,谁知道她走开也不过一小会儿,突然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魏府的家仆早已奔出去请大夫,雅间里坐着的都是女儿家,碰着这样的事情难免惊慌,也不敢搬动魏欣,只能围在她身边干着急。

青梅瞧着这阵势也有些发慌,忙凑上去问道:“欣姑娘,你觉得怎样?”

“痛…”魏欣咬着牙尽力不哭出来,然而显然是痛楚得很,眼圈里早已红成一片。她躬着腰蹲在地上想要缩成一团,然而腹间绞痛一阵紧似一阵,她只能人揪着青梅的衣襟,断断续续的道:“御医…找御医…”

然而梅子酒馆地处闹市,仓促之间哪能寻来御医的?况刚才出去的小丫头只能请来个普通的大夫,着雅间里逼仄拥挤慌乱,实在不宜久留。周围站着的都是娇贵的千金们,显然不能指望这些人带魏欣出去…青梅皱着眉头,猛然想起什么,便喊绿珠,“叫闻十七过来!”

闻十七是君离安排在花枝巷里的护卫,算是那些人当中的统领,身手是极好的。这当口魏欣腹痛难忍,也就只能指望他了。

绿珠匆匆忙忙的跑下楼去,没过片刻就见有人从洞开的窗户中跃进来,前面的事闻十七,后面还有两名护卫。闻十七拨开众人到青梅近前道:“姑娘有何吩咐?”

“魏姑娘腹痛,这里没法就医,能不能先给她找个舒适的地方,请御医过来诊治?”青梅显然是着急得很,额头竟也沁出细密的汗珠。

闻十七这会儿早已将魏欣的症状打量过了,道了声“得罪”便去探魏欣的脉搏,旋即皱眉向后面的人道:“我送魏姑娘去国公府,你去请御医。”他往常是君离的贴身侍卫,对英王的这位表妹自然不陌生。

后面的侍卫应命而去,闻十七向魏欣道:“魏姑娘,得罪了。”这时候魏欣疼得几乎要晕过去,哪里还能在意这些,口中断续催促道:“快…”

闻十七俯身,将魏欣的身体平稳的端起来,两只手臂如同铁杵般笔直坚固,行走时半点也不曾颠着魏欣。他不好以这副样子走下楼去,便依旧从窗户中跃出,径直往国公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