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厢青梅的一颗心还吊在嗓子眼里,眼瞅着闻十七的身影消失不见,便忙问沈月湄,“沈姑娘,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明白。”沈月湄也是惊吓出了一身的汗,她指着桌上的酒杯,“我本来好好的跟她吃梨酒说话呢,后来欣姑娘说想喝枣酒,就叫她拿了一壶过来,结果没喝两口就说腹痛,可吓死我了。”

因为喝枣酒而腹痛?青梅皱眉。魏欣是酒馆的常客,早就将每样酒都尝遍了,往常也没出过这种事情呀!她扭头问那取酒的姑娘,“你这酒是从哪里取的?”

这姑娘唤作麦苗,也才十三四岁的年纪,想必是被这场景给吓坏了,结结巴巴的道:“我…我就是从库里拿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她的身子略微颤抖,脸色是煞白煞白的。

小户人家的孩子,为着生计艰难才来这里混口饭吃,出了这种事自然是害怕的。青梅有些不忍心,道:“你先别怕,详细将经过说一遍。”

麦苗便结结巴巴的说起来,从得了魏欣的吩咐,到如何从库房酒缸里打酒,如何拿到雅间里来,说到最后抽抽噎噎的,可怜兮兮的问:“小掌柜是不是要罚我?”

事儿还没闹清呢,哪里能罚人?青梅虽然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却已不能这会儿慌乱,便道:“你照旧招呼客人吧,别乱了人心。”这会儿还未有定论,万一叫人传出去魏欣是因为果子酒而致腹痛,那酒馆碰到的事儿就大发了。

麦苗怯怯的看她,“小掌柜,我害怕。”

她如此恐惧,青梅也不能强逼着她干活了,只得道:“那你今儿先回家歇歇吧,明儿再过来。”麦苗连忙应是,正要往外走,却被留下来看顾青梅的那名侍卫给拦住了。

侍卫向青梅做个请的姿势,带她到僻静处道:“这事还未查清,姑娘还是别放她走的好。”说着拱手,“王爷既吩咐在下看顾姑娘,自然不能让姑娘搅进浑水里去。先让她在这里呆着,等国公府那边传来信儿再做定论不迟。”

他的神色语气皆是严肃,听得青梅心砰砰直跳。他是怀疑有人借麦苗之手往魏欣的酒里放了东西?若果真如此,这事可就大发了。

她以前并没多少管人的经验,待酒馆里的雇工们也随和,如今闹出这种事,才陡然觉出险恶。往坏了想,麦苗若是个帮凶,纵容她回家去,谁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倒不如留她在这里还放心些。

“是我欠考虑了。”她朝着侍卫感激的笑笑,将麦苗留了下来,只说酒馆里事儿多,让麦苗先去花枝巷的院儿里歇歇,等魏欣的病安定下来就到酒馆中招呼客人。

花枝巷的院子周围有不少君离安插的暗卫,这会儿人没撤走,盯住麦苗是绰绰有余。

料理了雅间的事情,送走沈月湄等几位贵女,青梅下楼时才发现酒馆里已然冷冷清清。许氏从花枝巷中闻讯而来,满脸的惊慌之色,“青梅,我听说酒馆里出了人命,怎么回事?”

出了人命?青梅被这说辞吓了一跳,详细询问许氏,才知道街市上已然传开谣言,说是有人喝了梅子酒馆的果子酒之后腹痛如绞,命在旦夕。谣言一传歪,就说是闹出人命了。

这还了得!青梅心里一沉,魏欣的事并没有张扬出去,如今谣言如此,显见得是有人故意为难了,那么魏欣腹痛多半就是为果子酒而起了。酒馆开张没多久就闹出这种事,以后谁敢再来?

青梅一阵阵胆寒,瞧着门可罗雀没甚顾客,正好心里已有了疑影儿,就叫人到库里查那些酒坛子,却都是干干净净的没什么异常。

再要查给魏欣用的酒壶酒杯,因魏欣腹痛时乱抓,桌上的瓷壶瓷杯碎了满地,里面的酒液也早已泼洒出去,沁入地面。青梅越想越是心焦,酒馆的人不敢再用,让许氏拿了碎瓷片交给花枝巷的侍卫,要去查查里头有没有毒。

这头大概安顿好了,青梅心里记挂魏欣的病情,就带了绿珠往魏国公府去了。一则是确实担心魏欣的病情,二则自打何家倒台,魏国公府可是最炙手可热的外戚了,还听说魏欣要封郡主,这回闹出此事,万一魏欣有个三长两短,青梅是怎么都承担不起的。

魏国公府的门房一个个记性奇佳,见过青梅一次就能记在心里,这会儿听她想进去拜望魏欣,忙进去通禀。

魏欣居住的小院儿里格外忙碌,却又显出别样的安静,所有人来去匆匆的做事,却都是大气也不敢出,气氛紧张压抑得很。青梅走近里面去,就见屋外黑压压的围了一群丫鬟婆子,里面的人得了通禀,便有丫鬟引着青梅往内间走,脸色却很难看。

内间里倒不拥挤,大抵是怕吵着魏欣,只有魏欣的贴身丫鬟伺候,旁边的书桌上御医正在开药方子,魏欣的床榻旁坐着个四十余岁的美貌妇人,还有位满头银发的老夫人。

这两位的身份猜都不用猜,她们都是诰命身份贵重,青梅还得跪地行礼问安。

她的眼神正往魏欣那里瞟着呢,老夫人发话了,居高临下的姿势,很有威仪,开口就是责问,“还没派人去叫你,你倒自己找上门来了!欣丫头好好的喝个酒,怎么就成这样子了?”

“老夫人还请息怒,我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魏姑娘原先喝酒时并没出过岔子,这次也实在是突然。我已让人检查了酒坛子,也将那酒壶酒杯送去验了,送酒的人也还扣着,只等查明了发落。我管治不严,也难辞其咎。”青梅心里记挂的是魏欣的病势,只管拿眼角余光瞟魏欣,也不知她是否严重,这会儿还难不难受。

“发落自然是要发落的,欣丫头要是有个好歹,我绝不饶你!”魏老夫人盛气凌人,脸上隐然怒色。她有这个资本,儿子是国公爷,两位女儿都是宫里炙手可热的贵妃,魏欣又是要封郡主的人,这回魏欣遭受这般苦楚,她想要发落个民女还不容易?

青梅不敢答话,她进门后就碰着魏老夫人的一通怒气,这会儿只能看到魏欣闭目沉睡,并不知道她的境况。

她悬着个心,忍不住问道:“冒昧请问老夫人,魏姑娘她怎样了?”到底为了酒馆里的变故而羞愧,加之心里着急,一张脸有些涨红。

魏老夫人哼了一声不说话,青梅也不敢近前去瞧魏欣,着急之余难免怨魏老夫人的蛮横,祸事既已酿成,你倒是说个清楚呀!她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倒是旁边的国公夫人瞧不过,开口道:“太医已经瞧过,这会子没什么大恙。你先起来,四儿看个座。”

旁边丫鬟拿了圆凳给她,青梅站起身告个罪也没敢坐下。

魏老夫人神色有些不豫,眼风扫过国公夫人,道:“等欣丫头醒了把完脉再说不迟。”转而看向青梅的时候目光如刺,青梅无意中与她目光相触,竟是心中一惊。

魏老夫人似乎很厌恶她?青梅困惑。若是为着魏欣的事,人家正经的娘亲都没发作,她这个祖母这样为难愤恨却是为哪般?

第72章 严查

青梅候着的间隙里御医已经写好了药方,他将方子递于丫鬟又同魏老夫人叮嘱了半天,这才打躬告退走了,说是回去拿个药,晚间再过来诊脉。青梅在旁边听着,心里渐渐安定下来——听御医的意思,魏欣是吃坏了东西导致腹痛,虽然当时发作得惨烈异常,过后倒也无碍。

魏欣无恙,青梅稍稍放心。虽然这事儿叫人胆悬心寒,不过没出人命就是万幸,酒馆的声誉就算受损,还是能重新建起来的,要紧的是魏欣的身体,还有,定要查出那背后主使之人。

然而魏老夫人的目光依旧如锋利的刀刃落在她身上,看得青梅浑身不舒服,于是向国公夫人道:“敢问夫人,魏姑娘是吃了什么才致腹痛的?”

“御医说是马蹄消。”国公夫人看了她一眼,似乎是猜得到她的心思,“我已派人去酒馆查问了。”

好么,人家亲自劳动,倒省得青梅再回酒馆了。她站在那里,心里有些惴惴,魏欣不醒来,恐怕这位老夫人就不会放她回去,但愿酒馆里别再出旁的岔子了。不过这马蹄消她却是没听说过,听名字普普通通,怎的发作起来那般折磨人?

青梅站了好半天,忽听外面人语响起,便有丫鬟匆匆进门道:“英王驾到,想来这里探望姑娘。”他们表兄妹原是很亲近的,生病探望也不突兀,魏老夫人却是看了青梅一眼,拄拐起身道:“姑娘睡着不方便,迎英王到客厅里去。”说着往屋外走,大概是要亲自接待英王。

老夫人一走,屋里的氛围顿时松泛了不少。

国公夫人坐在魏欣卧榻旁边,见青梅不住的打量魏欣,开口道:“服了药就没事了,亏你派人送来又着人去请御医,不然怕是更糟糕。你瞧瞧吧。”

她如此通情达理,倒叫青梅格外惊喜,上前看了看魏欣的面色,虽然不似平常神采焕发,却也不像先前那般惨白了。疼痛消失,魏欣睡得很熟,姣好的脸庞露到锦被外面,很安稳。

青梅暗暗松了口气,就见外面小丫鬟进来,附在国公夫人耳畔说话。她依旧退到后面去,站久了腿疼,就挨着小圆凳浅浅的坐了。

那边国公夫人听完了回禀便道:“老夫人去客厅了,你去禀明,免得老人家担心。”转而向青梅道:“酒馆的瓷片验过了,里面确实是马蹄消。”

仿佛一锤重击在天灵盖上,虽然早有准备,青梅却还是觉得震惊。她呆了片刻,猛然意识到后面等待她的会是什么,便屈膝跪在国公夫人跟前,“此事青梅并不知情,马蹄消定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祈夫人明察!”

“这事自然要查,不能错怪好人,也不可放过恶人,你先起来。”相较于魏老夫人的尖锐,国公夫人可是通情达理得多了,青梅略略放下心来,只要国公府不在气愤之下仗势定案,只要细查下去总能水落石出。

两个人守在魏欣床边,外面又是一阵脚步声,君离掀帘进来,后面是脸色难看的魏老夫人。

这是在国公府,比不得花枝巷里随意,青梅连忙躬身行礼,国公夫人虽是长辈却也站起身作礼,君离问道:“欣儿怎样了?”

“吃了药就睡着,御医加了安神药,怕是要睡会子。”国公夫人命人搬虎皮交椅过来,君离也不坐,转而问青梅,“你怎么在这?”

“魏姑娘出了事我不放心,就来看看。”青梅抬头看他,眼神里多少有些凄惶无助。君离的声音里带出些诧异,“是在酒馆出的事情?”

青梅便如实回禀道:“魏姑娘来酒馆喝酒,中间忽然腹痛,我就叫闻十七送她到府里来。御医说是因为误食马蹄消的缘故,而酒壶的碎瓷片里也验出了马蹄消。”三言两语道明情况,神色中是掩藏不住的担忧。

君离倒是镇定,沉吟道:“竟然还有这等事,人都扣着么?”

“送酒的是麦苗,已经让侍卫看着他了。”

他两人一问一答,旁边魏老夫人的脸色愈发难看,不过在场的是英王,她即便是老封翁也不能太肆意,便开口道:“英王瞧这事怎么处置?居然有人如此大胆,欣儿被送过来的时候半条命都没了,这事可得查明白!”当事的青梅势单力弱,国公府却是根基深厚,真个查起来,哪里还有青梅说话的份,不过是魏老夫人想怎样就怎样罢了。

君离也露出愤慨的态度来,“老夫人请放心,本王定会查明,严惩不贷!”

魏老夫人错愕的望他,“这是梅子酒馆和国公府的事,怎能劳动英王费神。”

“老夫人有所不知,这酒馆虽是曲青梅开的,背后的主家却是本王。”他瞧着魏老夫人愈发错愕的神情,解释道:“曲青梅确实有极好的手艺,不过她哪有那等本钱,还是本王瞧着有趣帮了一把,也算是酒馆的主家了。谁知道竟然有人不长眼,敢动到本王和欣儿的头上来了!老夫人安心,本王定会查明,给国公府一个交代。”

他说的义正言辞,将魏老夫人说的哑口无言。英王可不像青梅那般好拿捏,他既然出手,国公府便要退居其次了。

几个人在里面说了半天话,魏欣毫无醒转的迹象,君离借着要查明真相的由头,带着青梅回梅子酒馆去了。

路上说起今天的详细经过,青梅有些失落。原先信心满满的开着酒馆,谁知道会有这样的一次迎头重击?魏欣被下了马蹄消的事情自然得查明,看如今谣言的态势,恐怕这次酒馆可是声名扫地了。虽说有些话子虚乌有,能够澄清辟谣都很麻烦,要想重新吸引招徕顾客树起美名,谈何容易?

何况,青梅忽然发现,她现下擅长的也就是酿酒,至于如何经营酒馆,如果管好那些雇工,她从前倒没深究过,实在是欠缺得很。如今看来,人多了自然繁杂,她还是该多长个心眼。

到得梅子酒馆时已是后晌,因着谣言散得快,引了不少人路过时探头探脑的张望,虽然铺子门敞开,却是没有半个酒客。青梅十分沮丧,吩咐早早的打烊,带了那几个雇工往花枝巷里去了。

麦苗这会儿正被困在院里,许氏也没心思去照顾酒酿,只能在门前等着。见得青梅跟着君离回来,她一颗心总算是落回到肚子里,匆匆迎上来向君离行过礼,便问青梅,“怎么样?”

“魏姑娘是误服了马蹄消,我们的碎瓷片里也验出了这东西。”青梅握着许氏的手,“恐怕是有人故意栽赃。”

“这…”许氏大急,下意识的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君离,便见他挽住了青梅的手,“进去看看。”

掌心温厚的触感传来,叫青梅安心了不少。将麦苗叫到跟前一通询问,她的说辞和之前一模一样,只是抖得更厉害了,连喊冤枉。可若不是麦苗,那马蹄消怎会平白无故的跑到魏欣的酒里去?青梅不擅此道,君离却是驾轻就熟。

英王府中诸事齐备,审问个小丫头自是不在话下。将酒馆里的雇工挨个盘问一遍,很快有了结果——那马蹄消正是麦苗趁人不察时放进去的。她承认的时候哭得狠,单薄的身子颤抖个不停,“王爷明鉴,我也是被人逼迫的,不然我也绝没那个胆子…”

“谁?”君离问得简短。

“我也不认识,我家里只有病重的娘亲,他说如果我听话就帮我娘亲治病,不然,不然就杀了我们。”麦苗抽噎着磕头不止,“可是我绝没有要害死魏姑娘的意思,他说只是让人肚子疼,过会儿就好了。”麦苗不知魏欣病况,瞧着喝酒后发作的那般厉害,只当魏欣是不好了,吓得半死。

“他让你给魏姑娘下毒?”

麦苗摇头,“他说选个千金小姐下手就成,正好魏姑娘要酒,我就…”

所以这回就是魏欣倒霉了,碰到这么个笨丫头。君离十分气恼,显见得此人就是想在酒馆闹出事情来,加上之后迅速传出的谣言,目的已经是明摆着的了。不过酒馆里往来的多有富贵之人,这人敢挑在这里下手,怕是来头不小。

麦苗虽不知道那人身份,却是记得面容的,画师依照她的叙述描了画像,君离当即着人去查。一层层的查下去,最后揪出来的却是个街头的痞子,一口咬定是对街瑞香阁的老板找的他,要祸害梅子酒馆的声誉。

这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后晌了,君离刚从魏国公府探望完了魏欣过来,听得回禀时倒是气笑了。当他是傻子么,对街瑞香阁虽是青梅的同行,但背后的靠山也不过是个四品的侍郎,他哪里来的胆子下这个黑手?

王府的侍卫见识得多,目光自然也毒,见君离如此,便道:“那痞子狡猾得很,虽然装得无赖泼皮,却是个练家子,脑子也转得快,王爷您看?”

“继续审问!若是还不吐老实话,尽管使出你们的手段。管他后面靠的是谁,不必有顾虑!”君离说话的时候寒着张脸,语气很不好。查到这会儿,他倒是隐约猜出来那主使之人了,只是对方没开口,他还不太确定。

第73章 母子

魏欣病愈后在家休养,青梅见不着她,这两天瞧着酒馆里生意冷淡难免沮丧。马蹄消的事情君离在查,牵扯到后面那些杂七杂八的人之后她已全然无能为力,这才发觉自身势弱,若没有君离帮扶,想要在这京城立足实在是千难万难。

武安侯府寻常是少近流言的,楚红.袖不知是从哪里听了消息,原本收拾装要去边陲的人,还专程抽空过来看她。问明了事由,楚红.袖只是冷笑,“那人用的伎俩太简单,又没有掩饰,定是不怕英王查问出来的。这种人哪是你能招惹的,且安心等英王的消息吧,若当真又作难的事就去找我爹。”

“些微琐事,哪能劳动侯爷呢。”青梅其实有些沮丧,前一刻还生意红火,下一刻客人便如鸟兽散,连着两天酒馆里无人问津,这滋味很不好受。

楚红.袖大剌剌的笑,“这有什么,曲将军沉冤得雪,谁不知道我爹看得你重,有事只管找他就是。”说着瞄了眼正在屋内和侍卫说话君离,嘻嘻笑道:“当然,能劳烦英王的话,还是尽量找他吧。”

青梅闹了个红脸,她的酒馆里出了事,这会儿她倒是袖手清闲了,正好心里烦闷,就跟着楚红.袖去外面骑马溜了一圈。

回到花枝巷的时候君离已经不在了,青梅问过闻十七,才知道他匆匆往宫里去了。

“宫里又有急事么?”青梅有点担心,闻十七道:“是王爷自己要入宫的。青梅又问:“马蹄消的事情有眉目了么?”闻十七嘿嘿的笑,“眉目不是一直都有么。”他不细说,青梅也不好再问,于是甩着两只手往酒窖里去了。

这会儿的君离正行走在宫廊上,脚步匆匆。毓秀宫近在眼前,他放缓了脚步,望着门里的那两株柏树有些出神。

古柏已有了年头,从他记事起就是这个样子,高挺的枝干墨绿的柏针,数十年如一日。倒是旁边那棵杏花树长高了许多,当年他种下去的时候不过是个幼苗,如今却已是枝叶繁茂了,五月中旬的天气,杏花谢后结了小小的果子,绿叶浓密阴翳。

他正站着,后面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三郎来了,怎么在这里站着?”

君离转身便见小魏贵妃扶着宫女的手,施施然走了过来,他连忙问安。小魏贵妃大概是往园子里散心去了,除了贴身宫女外并没带任何人,一袭轻纱披在肩头,下面是绣着荷叶的长裙,看起来年轻得很。

小魏贵妃走近前来,摇着手里的团扇,瞧着君离额头见汗便道:“还是老样子,晒在日头底下也不知道躲一躲,进去吧,里面给你留了冰镇的乳酪。”

“近来暑热,母妃照顾好身子要紧,何必劳神管我。”君离跟着走进去,小魏贵妃便笑,“从小你就爱吃这个,哪能不给你留着。”说着就吩咐小宫女去取。

屋外日头晒得热,里面倒是凉爽。小宫女捧上乳酪,玉色碗盏里铺了荷叶,上面乳酪堆成了小山,因是拿冰镇着的,扑面一股清凉气息。拿银勺送进嘴里,说不出的惬意滋味。

君离小的时候淘气,偶尔溜出书斋出去玩闹,回来的时候总是满头大汗,最爱的就是这冰镇乳酪。那时候小魏贵妃十分温婉,小公主也还在,他和妹妹头对头的趴在桌边舀乳酪吃,小魏贵妃也是如今这般摇着团扇,噙着笑在旁边看着,目光慈爱。

遥远而温馨的记忆啊,如果妹妹还在,如今的场面应该也是同样温馨吧。

君离将最后一点乳酪食尽,心底泛起的柔软早已收起。

他的目光掠过小魏贵妃身边的宫女慧燕,她便很识趣的带着宫人们退出去了。小魏贵妃便问他:“有事?”

“母妃,欣儿前两天喝酒时忽然腹痛,被御医查出是误服了马蹄消,这事你知道么?”

“我听说了,那丫头现在怎样?”

“服药后就没事了,儿臣此来是想问另一件事情。”君离看着小魏贵妃,道:“欣儿是在曲青梅的酒馆里出的事,是因为有人在她的酒里放了马蹄消。母妃你说,一个酒馆里雇来的小丫头,哪有那个胆子敢谋害国公府的千金?”

小魏贵妃笑得好整以暇,“这还不明白么,定是有人指使了。”

“所以儿臣严厉查问,才知道想要在梅子酒馆生事的,是个宫里的内官。”他目光锁在小魏贵妃脸上,便见她渐渐笑了开来,“为了那么个丫头,你倒是上心。”其实宫里人虽多,但会盯上青梅的能有几个呢?能费点心思派人出去,威逼麦苗在酒馆生事的又能有谁呢?

君离瞧着小魏贵妃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哂笑,心中愈来愈凉。

是的,她并没有掩饰,坦然而大方的默认了此事,仿佛这只是个闲时无聊开出来的小玩笑。梅子酒馆的前途和青梅的忐忑悲酸,魏欣的极端疼痛和麦苗的命悬一线,在她来说无足轻重。不管幕后主使是何人,纵然她能保得住青梅,但国公府断然不会轻饶了麦苗。

眼前的人妩媚妍丽,身居高位习惯了后宫的险恶,人命在她心中当真是一文不值的。是了,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能下手,她怎可能在意一个小小民女的死活?

君离缓缓的站起身来,情绪急转之下声音都冷淡了许多,“母妃为何要这样做?”

“不过是个小小的敲打罢了,叫曲青梅知道她到底有多卑微,我只消动个手指头,就能叫她万劫不复。”小魏贵妃渐渐敛去笑意,“你该知道王爷的身份有多贵重,她是个什么身份,你为了她这般奔走,可知道你父皇对你已有微词?”

“儿臣心甘情愿,母妃又何必去为难她?”

“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小魏贵妃一挥衣袖,露出几分不耐烦,“你若高兴,偶尔逗逗她也就是了。可如今你看看,自打她出现,你这有多少麻烦?推拒了顾家的姑娘枉费我和姐姐的苦心,为了曲衡奔走牵线,连武安侯府都拉了出来,你难道不知道你父皇的忌讳?”

小魏贵妃显然也是不满已久,声音渐渐拔高,“现在呢,梗着脖子要娶一个罪臣之女,叫你父皇怎么看?太后、皇后和太子都在呢,你再这么胡闹下去,当心这王位都保不住!”她缓了缓,声音转柔,“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可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好。从小到大我给你费了多少心思,你不是不知道。”

君离往后退了半步,“真的事为我好么?其实母妃在乎的还是为了这个王位吧?”

“保住你的王位就是为你好!那些会威胁你王位的东西,都该早早就清了!”小魏贵妃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她巴心巴肺的为着他考虑,可他这是什么态度?失望?讽刺?

儿子大了,果然是要被别家姑娘勾走魂魄蒙了眼睛,不听她这个母妃的良言了么?小魏贵妃觉得心塞,听见他缓缓说,“那么当年害死欢儿,也是为我好么?”

“这是什么话!”小魏贵妃勃然大怒,羞恼之下险些一巴掌招呼在君离脸上,宫女内官早已退了出去,她压低声音道:“若不是欢儿,如今你还能站在这里,享受王爷的尊荣?怕是早就贬成庶人了!”

“儿臣倒宁可贬为庶人!”君离低吼一声,倒唬得小魏贵妃怔住了。

虽说小公主的死一直是君离心中的疙瘩,但母子相安无事这么多年,向来都是小心翼翼的绕开这个话题。如今陡然被揭开旧伤疤,君离的话仿佛一记耳光落在小魏贵妃脸上。

她看着君离,身子微微发抖,指着君离怒不成声,“你…你这个…混账!”

对面君离胸膛起伏,显然也是极力平复着情绪,刚才那一句脱口而出,情绪激动之下并未考虑周全。等小魏贵妃的反应落在眼中,他这才意识到这句话其实很伤害对方,毕竟是她的母妃,君离有些过意不去,干巴巴的道:“刚才儿臣情急失言,请母妃见谅。”

小魏贵妃别过头去,脸色涨红。那些个龌龊事隐瞒了许多年,一朝翻出旧事,心痛、羞臊、悔恨一起涌上来,叫她忍不住落泪。

为了小公主,儿子多年来都是怨她的,那件事于她而言也算一失足成终身恨,小魏贵妃很清楚,所以更无法反驳。

母子俩站了好一会儿,君离看着她的背影,等小魏贵妃重新仰起头看着窗上的镂花时才道:“儿臣无意冒犯母妃,只是想说,儿臣知道什么对我重要,什么无足轻重,自己会做出取舍,也会承担后果,还请母妃不要再插手。”

小魏贵妃背过身子不说话,君离再站着也是尴尬,便道:“母妃保重身子,儿臣过两天再来看您。青梅那般我会好好照看,她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走到门口,才听小魏贵妃开口道:“不过是个卖酒女,值得你这样?”

君离脚步一顿,没有说话。

值得,毫无疑问,当然值得。

第74章 无耻

君离出宫后便往梅子酒馆而去,马蹄消的事情既已查明便无需拖延,麦苗和相关的几个人都交到了魏国公府中发落。青梅得此教训,将酒馆管得严了许多。酒馆的声名毁起来只在一瞬,要重新建起却非易事。

好在魏欣并不是个小心眼的人,发落了麦苗之后并未迁怒青梅,依旧如常的光临酒馆。果子酒的味道放在那里,待得谣言散去,魏欣依旧好端端的出入酒馆,渐渐就有顾客前来,酒馆的生意慢慢恢复了生机。

五月下旬的时候君离便带来了消息,说是皇帝亲口赐婚,迎青梅入英王府做侧妃。婚期定的近,就在七月。

君离说起来的时候难免有些歉然,“本应该是正妃,可我求了数次,父皇都不同意。”彼时两人正在葡萄架下纳凉,青梅听了只是一笑,“名分而已,有什么要紧的。”

“嫁进我府里,平时虽能偷懒,逢年过节少不得要入宫应酬,这正妃和侧妃的待遇差别可就大了。”

青梅笑着觑他,“你不是最不看重这些虚名的么。”

“我就是怕你受委屈。”君离伸臂将她懒在怀里,想到再过两月怀里娇美的人儿就成了他的妻子,心里掩不住的高兴,在她唇上轻轻一啄,“总想着给你最好的。”

其实依青梅这样的身份,正妃侧妃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在这偌大的京城中,除了君离外,她唯一能稍稍倚仗的不过是武安侯府,不像那些贵家千金能够仰仗娘家的势力,她的父母早已亡故,如今虽然顶着追封的虚衔,那又有何用?

等进了英王府,她的荣辱都牵系在君离身上,份位不过摆设而已。这其实是一件危险的事,许氏也认真的提过,即便今日两人情浓亲厚,但谁能保证君离不会有厌弃的一天,彼时她便是无依无靠,当如何自处?

青梅听了只是笑。这当然是没法做保票的,可那又如何?就像她的父亲,戎马辛劳一生,富贵尊荣也不过在皇帝一念予夺之间,并非牢不可破。可难道就要为了这个退缩?世事流转变幻,居安思危固然没错,可也不能因噎废食。未来的路其实模糊不清,她所能做的,不过是紧紧抓住眼前的幸福罢了。

君离的唇齿在她的脸颊流连,青梅伸手环住他的腰,低声道:“三郎,谢谢你。”

“是么,那就早点嫁过来。”君离其实有些迫不及待,他已经极力提前婚期了,却还是得等两个月。如果可以,他倒希望明天就能成婚,鸳章花烛,锦室旖旎。这么一想,脑子里不免想着她身披嫁衣的模样,不由将怀抱收得更紧。

皇帝既已赐婚,就算小魏贵妃不满青梅的身份,这件事还是要认真以待的。民间若是定了婚约,男女可在婚前相约闲游相互了解,皇家却是不一样的,既然搬出了纳侧妃的礼仪,便要按规矩来,成婚前的这两个月里,君离按例是不能再来看青梅了。

想到这个君离就觉得郁郁,近来他为了马蹄消的事往花枝巷跑得勤,习惯了每天见到她,陡然又要有两月不能会面,那无疑是一件折磨。然而这折磨又是为了往后的幸福,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脑海中念头飞转,怀里的人似乎也为此惆怅,很配合的回应着他。

暮色四合,人语渐歇,暗卫都已被打发走了,许氏和绿珠又避在院里不敢出来,这会儿周围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两人。唇齿相依,轻吮慢吸,专心的亲吻带起眷恋的情绪,脑海心底全然流连不舍。

“还要两个月是不是?”青梅含糊的问,被君离整个箍在怀里。

果然她也是在想这个么?君离失笑,稍稍退开抚着她的脸颊,少女清亮的双眸和微红的脸颊映入眼中,是让他爱不释手的美好。

“只有两个月,虽不能见面,还能给你送信。”

“那也挺久的。”青梅嘟哝,忽而狡黠的眨眼,“我闲了的时候会去京郊游玩,到时候如果不小心碰见了你怎么办?”

“唔。如果没被人发现,自然是无妨的。”所以这是想着要私会么?君离觉得高兴,顺势道:“你哪天要想骑马就送信给我,我到城外恭候。”

青梅嘿嘿的笑,她对皇家这些规矩其实一知半解,不过是传命的宫人怎么说她就怎么做罢了。不过既然有这条规矩,想来礼仪上定是禁私会的,小魏贵妃本就觉得她勾走了君离的魂魄,要是当真让她知道两人还想私会,不知道会怎样生气呢!

这个念头不知怎么的叫她一乐,君离便问:“想到什么了这么高兴?”

青梅笑着将头埋在他胸前,不好告诉他实情,只能含糊道:“想到要成婚的,就觉得新奇,也高兴。”

“这段日子别乱跑,也定下心来学学宫里的礼仪,免得吃亏。”毕竟他不能时时刻刻罩着她,万一不慎叫她被人捉住把柄受委屈,他可要心疼的。想了想,又暧昧的笑起来,“成婚前会有宫里的教导嬷嬷过来,到时候认真学着。”

“学什么?”青梅没明白过来,抬头看他时只能看到暧昧的笑意,仿佛藏着饶有趣味的东西。成婚么,就算嬷嬷没来,青梅大概也能猜到些东西,待明白过来时顿时红了脸,羞恼的嗔他,“胡说什么!”

这般娇羞又倔强的模样真是爱煞了人,君离俯身继续问她,却比之前热烈。手掌覆在她背上,夏日里衣衫单薄,能清晰感觉到她的体温。再过两月她就是他的妻子,随时都能触到这玲珑身段和可爱的性子,可以肆意温存。

心猿意马之间,不知不觉的摩挲她纤细的背,渐而挪到腰间,灼热的气息交缠流连,他右臂箍尽她的腰,左手不受控制的挪动,不知怎么的已游到她的胸前。

青梅脑海中正飘然懵懂呢,猛然察觉胸前多了个东西,似乎还在轻轻揉捏?她脑中霎时轰然一响,红了脸变往后缩,瞪着他“你…”了半天,终究没吐出那句“你做什么”。

对面君离有点尴尬。本就是光线昏昧,情意激荡之下理智抽离,竟然做出如此行径,实在是…他有些不好意思,可眼前的人与他两情相悦,过不多久就是她的娇妻,要做的事情比这个更轻薄荒唐呢,怕什么!他顿时觉得理直气壮起来,慢条斯理的问道:“我怎么了?”

青梅瞄一眼他的手,再看看他的态度,顿时觉得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君离这么无耻呢?明明是做了轻薄之事,却这般理直气壮,仿佛是她做了亏心事一样!她气恼,哼道:“你无耻!”

“以后会更无耻。”君离决定不再掩藏本性,她的羞恼落在眼里自成风景,若不是还未成婚,真想这会儿就把这无耻的罪名落实。君离心痒难耐,越性欺身近前,在她耳边低笑道:“你要习惯,最好能够喜欢。”

这说的是什么话!青梅大窘,耳边灼热的气息让她浑身都不舒服起来,她红着脸挣脱他的怀抱,扭身就往里跑。跑了两步又止步,回身低声道:“三郎,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种人!”一点都不像初见时行貌端然、举止磊落的富贵郎君,如果那时候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她匆匆跑进内院靠着院门喘气,又吃吃的傻笑起来。虽然无耻,不过这样的亲昵,还是叫人心里欢喜的。

第75章 相思

六月里天气炎热,青梅既是嫁要入王府,嫁衣凤冠皆有定制,倒不用自己费心了,她平日沉迷酿酒极少做女工,这会儿也只能绣个旁的东西聊表心意,奈何技艺实在欠佳,做出来也只是勉强能看罢了。

梅子酒馆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自打上次麦苗之事后,君离瞧着青梅毕竟年轻照顾不周全,于是安排闻十七出马挑人,又派人将酒馆的雇工们调理了一番,如今用起来可顺手多了。

虽说地位殊异,青梅总还得准备嫁妆,许氏忙里忙外的筹备,酒馆那边得只由青梅照料。青梅自然是乐得如此,前晌去酒窖里检看,完了就去酒馆,合德街上热闹的市井气息叫人觉得时光安好,偶尔有小姐妹过来喝酒,说几句话也是惬意。

君离被派到南边办事儿去了,青梅见不着他,起初觉得别扭,没几天也就习惯了,只是偶尔深夜里拿出自己的绣品来,难免有些心猿意马。再过个几十天就是婚礼,她将由姑娘变作人妇,有些期待也有些忐忑。

前两天见着伍玉简的时候,两人还凑在一起说了许多话。伍玉简和贺子墨的婚期实在十月,不像青梅这般仓促,她腹满诗书,女工上也很是了得,闲了时都在绣嫁衣,据说已准备得差不多了。她似乎从容不迫,心无波澜,倒叫青梅有些好奇,“伍姐姐,你不紧张的么?”

“为什么紧张?”伍玉简纤手握着酒杯,笑容中波光潋滟。

“嫁了人,以后身份就变了呀。”青梅素手支颐,有些迷茫,却也说不出具体是什么。是不知道以怎样的态度和夫君相处?是不知道如何侍奉公婆?不知道后面的人生会是怎样的路径?反正诸多未知压在心底,叫她有些焦躁,尤其她嫁入的是皇家,无所谓公婆亲情,但对她的要求必定更严苛。

伍玉简笑了笑,大概能理解她的焦虑,安慰道:“车到桥头自然直,想不出结果就别想了。”见她犹自皱眉,便道:“其实英王殿下对你如何,我也大概知道些,你嫁给了他,只管好好跟他相处就是,至于如何与宫廷打交道,他定会有安排。”

“唉,伍姐姐。”青梅抬头看着伍玉简,“像你这样最好了,贺伯母和莲儿都是好相与的人,你们都知道彼此的性情,贺先生待你定然也很好,真是什么烦恼也没有。不像我,小魏贵妃不喜欢我,英王府里的人我也都没怎么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