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自己带来的盒子,连忙从里面拿出一个香球递过去,用浓重的鼻音道:“这香球是我特地为你做的,用了许多药材,应该能缓解你的病症,你记得带在身上时常闻一闻,可能…”她喉间一阵哽咽,轻声道:“可能待会就没那么痛。”

李儋元抬眸看着她,然后伸手接过了那香球放在鼻下,笑了笑道:“很香,谢谢你。”他捏着香球的手指突然一抖,皱眉道:“你走吧,我不想你看见我毒发的样子。”

安岚背过身,攥着手腕倔强道:“我不会看,也不会走,我陪着你。”

然后,她用力闭上眼,听着背后明显隐忍的□□,以及压抑地砸东西的声音,直到一切都平静下来,才连忙转身,扶着他无力的身体躺好,再用帕子替他擦拭满脸的汗珠。

李儋元似乎已经失去所有力气,用疲倦至极的眸子看着她问:“你害怕吗?”

安岚摇了摇头,见手帕已经湿透,干脆用袖子替他继续擦汗,可她不想再哭了,因为她突然明白,哭泣没有任何作用,熬下去,才有希望。

李儋元察觉出她的转变,艰难地笑了笑,阖上眼道:“你记住,无论遇上多么绝望的境地,都不要害怕,只管去拼去反抗,置之死地,才能博出条生路。”

安岚在那一刻突然想起母亲,她前世想博的,是不是也是这样一条路。

她蹲在那里想了很久,直到听见他的鼻息越来越轻,起身替他盖好被褥,面对一直彷徨的来路,内心不知为何燃起勇气,轻声道:“阿元哥哥,我会记住的。”

那日之后,夏天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完,而那些藏在冰层下的危机,终于还是如她所预料般的爆发。安岚一直记得,后来发生的一切,全是因为王姨娘带了一个人来庄子里而起。

那是个装束打扮看起来十分普通的婆子,如果不是被王姨娘带进庄子,安岚根本就不会多瞧她一眼。可当她看见母亲见到这人时的表情,便明白了这婆子的身份必定不会简单。

甄夫人站在她们面前,对着王佩娥得意洋洋的笑容,只是淡淡挑了下眉。这时站在王佩娥旁边的婆子热情地上前去握甄夫人的手道:“二小姐,您还记得我吗?”

甄夫人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轻声道:“王乳母,好久不见了。”

“可不是吗?这都十好几年了…”那姓王的乳母作势去擦泪,可偷眼看见甄夫人脸上的表情,又把那快挤出的眼泪给憋了回去。

王佩娥抱着胸,一副看好戏地姿态道:“哎哟,要不说就是巧呢,我有个丫鬟恰好与这位王婆子是同乡,姐姐应该也没想到我能找到她吧。要说,这甄大人虽然离开了京城,可有些事,到底还是藏不住。”

安岚垂着眸子,心中疑惑更甚,她知道外公前几年就辞官还乡去了,这些年母亲与娘家素无往来,王姨娘为何会突然带了这么位奶娘上门。她说藏不住的事,又究竟是什么?

甄夫人抬起下巴冷笑一声,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地态度道:“有什么事进房里再说,王姨娘在侯府呆了这么多年,总不会不知道当街乱喊可是泼妇之举。”

王佩娥气得一跺脚,但想着这毕竟关乎侯府声誉,硬是给忍下去,边往里走边想着:看你还能装到几时。

甄夫人转身前瞥了安岚一眼,轻声道:“你也一起来吧,有些事,你迟早要知道。”

进了花厅,几个人各怀心思,谁也没先开口。最后还是王佩娥最先沉不住气,冲那位王乳母使了个眼色,道:“我与这王婆子聊了几日,心中有些事总不太明白。今天特地带她和姐姐叙个旧,顺便也想解一解我心中之惑。”

甄夫人闲闲端起杯茶,吹拂着上面的雾气道:“你想说什么就说,不必绕圈子。”

王佩娥暗自咬了咬牙,腾地站起道:“那姐姐可别怪我直接了,我想问一问,为何甄家嫡亲全对杜鹃花不适,遇上杜鹃花粉就会全身发红发痒,可姐姐在侯府的房外就种着杜鹃花,却从未听说有如此症状。”

甄夫人低头磕着茶杯盖,抿唇不答。安岚却猛地抬头,立即意识到母亲身上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她边在脑中飞快想着应对之法,边听王姨娘冷笑着继续问道:“姐姐答不出吗?那就再答我一个问题,甄家夫人共生了两个女儿,其中二女儿在十岁前就病死,可为何到姐姐出嫁时,还是用着甄家二小姐的身份呢?”

安岚听得浑身发抖,想着不能再由她说下去,一拍桌案道:“王姨娘说出如此诛心之言,可有任何证据?”

王佩娥把已经怯怯缩起脖子的王婆子扯过来,冷冷笑道:“岚姐儿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正常。可你们甄家的奶娘,伺候过两位二小姐的她就是证人。”

那王婆子收了王佩娥不少钱,这时把心一横正要开口,突然收到安岚投过来的警告目光:“王婆婆还是想好再说话,恶意诋毁候夫人,甚至诋宣武侯府可是重罪,好好想想你这副身子骨,到底受不受得起!”

王婆子被吓得一哆嗦,这时才突然想到:这件事侯爷想必也是知情的,自己如果贸然抖出来,岂不是得罪了整个侯府。那王佩娥再得宠也不过是个姨娘,眼前坐着的可是侯爷嫡亲的夫人和女儿,但该收的钱已经收了,全给了自家那个不肖子,也绝不可能再吐回去…正在左右为难间,王佩娥斜眼瞥过去,开口道:“岚姐儿不用吓唬她,就算你把她吓得不敢说话,也改变不了甄家二小姐早已只剩尸体的事实。”

王婆子心中叫苦,这证据已经供出来,左右是躲不过了,干脆把心一横,双膝跪地哭着道:“没错,真正的甄月小姐,已经被埋进了甄家祖坟。夫人你千万可别怪我,我也是无心之过,是酒醉后被套出话来,奶妈对不起你啊…”

王佩娥见这人两边都想讨着好,心中顿生厌恶,一脚踹过去道:“说完了吗,说完了就滚。回马车里呆着去。”

于是王婆子连滚带爬出了门,花厅里少了做作的哭嚎,顿时又是一番微妙的沉默。安岚攥着已经冰冷的手,偷偷瞥见甄夫人始终冷静的脸,实在猜不透她要如何应对这件事。这时王姨娘又开口道:“要说这件事如果捅出去,也算是牵连整个侯府的丑事,我就算不顾着侯爷的脸面,也要顾着我的一对女儿。所以今天来找姐姐,不过是想求个折中之法。”

甄夫人把茶杯放下,讥讽地扯起唇角道:“你想怎么折中?”

“很简单,姐姐让出候夫人之位,答应和侯爷和离,我一定会把这件事捂着严严实实,保证不传出分毫。”她瞥了眼安岚,又道:“这样岚姐儿的出身也不会受什么质疑,至于是嫡小姐还是庶小姐,又有什么紧要呢?”

甄夫人突然笑了一声,边低头抚平膝上的裙裾边道:“如果真的没什么紧要,王姨娘你这些年耗费心力,又是为了什么呢?”

王佩娥被激得瞪起眼,她以为自己搬出这样的杀手锏,甄月必定会吓得慌张求饶,谁知她不仅毫无所动,还对自己处处嘲讽,于是腾地站起喊道:“你真的一点都不怕?”

甄夫人依旧带着笑,看向她的目光却多了些怜悯:“你急着来我这里逼宫,为何不先去问一问侯爷,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如果他知道,会不会允许他的枕边人背着他去查侯府的秘辛,再传得人尽皆知呢?”

王佩娥被问得哑口无言,额上立即沁出汗来。她发现这个秘密后,只当侯爷也是一并被蒙骗,所以才胸有成竹地来质问,却从未想过,侯爷可能是在知道真相的情况下娶回的甄月。

可为什么,他为何心甘情愿去娶一个冒牌货?

甄夫人似是觉得有些无趣,按了按眉心道:“好了,你该问的也问了,我该答的也答了。傅嬷嬷,送客吧。”

傅嬷嬷朝她躬了躬身,然后半拖着,把已经彻底呆住的王佩娥带了出去。

两人一出房门,安岚便起身走到甄夫人面前,颤声问道:“不会这样简单的是吧,这件事不会这么容易结束?”

甄夫人放松始终绷紧的身体,露出抹苦笑道:“没错,我刚才不过是故意装样子,想逼她知难而退。这件事如果继续深究下去,咱们都会有大麻烦。”

她站起身,拉着安岚走进暖阁,检查了所有门窗之后,轻叹了口气道:“我护了你这么久,也料到迟早会有这一天,你总该知道全部真相。”

第22章 姜氏

甄夫人关了窗, 牵动上帘纱上的角铃“叮叮”作响, 安岚混沌的脑海被那铃声惊醒, 仿佛听见了, 某种命运开启的声音。

清脆的铃声渐渐转成嗡鸣,安岚看着母亲在这余韵中坐下, 纤长的手指按在桌沿,轻吐出口气道:“我确实不该姓甄,而应该是姓姜。”她低头讽刺地笑了笑,继续道:“你爹爹他, 也知道这件事。”

早在本朝立国之前, 中原领.土诸王割据,年年混战的时代。直到一日,出现了位叫做姜涯的异族少年,因天纵奇才,年少时又遇上过异人点拨,他将族人训练出一队奇兵,称为“骁虎军”。

他领着这只“骁虎军”杀进中原, 几乎是战无不胜, 杀得当时各自为战的诸王们不知所措。最后, 大越王李桓慧眼识珠, 凭借锲而不舍的诚意,终于找到这位少年, 据称两人曾彻夜倾谈, 从此便以兄弟相称, 姜涯仰慕越王的气度与才华,愿以“骁虎军”辅佐,助他立下不世之业。

李桓凭借着这只奇兵相助,终于在两年后击败其他势力,得以一统中原,立国号为大越,始称为元帝。而姜涯因居功至首,被封为护国将军,并以异姓王的规格封地造府,爵位俸禄世代相传。

而当战乱平息,帝王收起了少年意气,开始沉溺于治国御人的权术,再之后,便是曾上演过无数次鸟尽弓藏、君臣相隙的故事。“骁虎军”的存在,姜涯的才智与声誉,仿若一把利剑,日日悬在君王颈畔。终于,元帝以姜涯妄图谋反之名下令围剿,数千人的禁卫军在夜里层层围住将军府,同时派兵突袭“骁虎”军营,试图将他们连根铲除。

那一夜,整个京城的百姓都噤若寒蝉,家家户户闭门抑户,可他们想象中的血洗场面并未发生,因为当禁卫军闯入将军府和军营里,才发现那里根本就空无一人。

那姜维也不知用了何种异术,竟能让全家和整队“骁虎军”一夜之间从京城中消失。

自那以后,元帝从未放弃过寻找姜涯的下落,可一直到他驾崩的那日,都未曾得到过关于他任何消息。而有关“骁虎军”的一切,成为了所有李氏君主的秘密,也是块挥之不去的心病。

“所以,他们到底去了哪里?”安岚听完母亲讲完的这一切,心中涌起无数疑问,最后只是先问出这句。

甄夫人眼波柔柔一转,指尖勾画着桌案上的纹路道:“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谁也不知姜氏少年是从何而来,自然也不知他会藏去何方。”

“可既然“骁虎军”再也没有出现过,自然也不会对大越有什么威胁,元帝为何非要找到他?”

甄夫人嘴角现出抹神秘的笑容,悠悠道:“因为两件事,第一件事,姜涯在离开前就拿到了大越的山脉矿藏图,如果有一天,这些矿藏被全部挖出,将是一笔富可敌国的财富。如果他们被做成武器,足以令大越倾覆。”

“可这样重要的东西,为何会被姜涯拿到?”安岚没忍住插嘴问道。

甄夫人笑容更甚,头靠过去轻声道:“这便是第二件事,因为那位纵横沙场的护国将军姜涯,其实,是个女人。”

安岚瞪大了眼,立即想到一件可怕的事,可甄夫人仿佛看穿她的想法,摇头笑道:“想必你也猜到,姜涯便是我的外祖母。她与元帝互相倾慕却又互为牵制,互相戒备。但她毕竟是个顶顶聪明的女人,绝不会因感情而冲昏了神志,自然也不会傻到留下李氏的血脉。”

安岚长松口气,如果母亲真是元帝的后代,她和李徽上一世就是稀里糊涂成了兄妹乱.伦,这一世更不敢再想任何牵扯。

这时,母亲又继续道:“其实姜氏一族,向来就是以女子为尊,到了姜涯这一代,更是优秀到令人瞩目,让整个部族心甘情愿奉她为领袖。她除了精通兵法,也善于各种异术,所以当年虽然征战无数,可除了李桓,从未有人知道过她女子的身份。”

她想到那个从小令她敬仰的女人,眸间燃起骄傲的光亮:“总之那元帝日日担心,生怕外祖母会利用手上的部族武.力和矿藏图杀回京城,其实他到死都没真正懂过外祖母。当初她以一己之力搅得整个中原势力不得安宁,其实根本就可以自立为王,但她因为欣赏李桓,相信他会是个优秀的君王,甘心以“骁虎军”倾力相助,帮他成大越。外祖母这个人做所有事全凭心性喜好,什么大将军,异姓王,甚至权势皇位,根本一点兴趣都没。所以,哪怕后来她眼睁睁看着李桓变成冷血的君王,对她做出那样狠毒的决定,也根本没想过要报复,不是不忍,而是不屑。至于故意偷走矿藏图,不过是她对负心人做出的小小惩罚,终此一生,都能在他心中种下一颗刺,令他难以安枕。”

安岚托着下巴听得十分入迷,脑中勾勒出那个奇女子自由来去,潇洒肆意的英姿,竟不觉也如母亲一般生出深深的仰慕。

可她还是不明白,既然姜氏是以女子为尊,母亲又是姜涯的嫡系孙女,为何还要来到中原,嫁给父亲。

甄夫人自然明白她的疑问,这也是她一直不想启齿的部分,可还是轻叹口气道:“我从小听闻外祖母是如何在战场杀敌,如果被大越百姓奉为战神,自然也十分向往。可我更向往的是,外祖母时常和我提起的,她和元帝之间那种势均力敌的爱情。即使李桓后来变得令她失望至极,她也从未后悔过与他相识相知的那段经历。而我从小待在部族,所遇上的男子全是温驯谦卑的模样,于是便想着,大越的男儿究竟会是什么样的…”

她垂下眸子,不知是嗟是叹地幽幽道:“可我也没想到,在我十四岁那年,有一个人竟然会找到我们藏匿的地方,而那个人就是你父亲。”

安岚蹙起眉,问道:“怎么可能,你不是说,元帝终其一生都没寻到姜氏部族的踪迹,父亲那是还只是个闲散侯府世子,怎么可能会找到你们?”

第23章 真相

“元帝终其一生都没寻到姜氏部族的踪迹, 父亲那时还只是个闲散侯府世子,怎么可能会找到你们?”

甄夫人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冰凉的指尖搭在安岚的手背上, 凝着瞳仁道:“这件事,你需要自己找你爹爹弄清楚。”

因为与谢宁成亲这些年, 无论是亲昵缠绵或是清醒憎怨, 她始终都不明白:当年那个风流俊雅的中原男子,究竟是怎样跋水渡江,识破族人的重重伪装, 站到了她的面前。

安岚皱眉:“你从来没问过父亲吗?”

“当然问过,问过许多次。他开始只是说,在京城时听见了姜氏一族的传闻,正好遇上某个来过我们部族的游医, 他觉得十分好奇,便想按他给的线索来找,谁知那传闻竟会是真的。其实,我知道他也许没说真话, 可是…”

后面的话语被埋进一声叹息, 甄夫人垂下带雾的眸子, 不知是悔是恼。

安岚不由得也跟着有些难过, 她可以想得出,那个从小被族人尊敬保护的单纯少女, 听过那么多令人着迷的中原轶闻, 总向往着那段传说般荡气回肠的爱情。直到某一天, 她遇上了有一个和族人完全不同的男子,他英俊而迷人,神秘又多情,怀春的少女一旦动了心,便是如江海倾覆般难以收拾。

他是她的情郎,是她的夫君,她为了他离开部族,顶着别人的名姓来到举目无亲的中原,她已经一步步断了自己的退路,哪还会看得清那藏在暗处的小小谎言。

甄夫人揉了揉眼角,终于调整好情绪继续道:“那时,他原本可以悄悄离开,回京城告诉皇帝派人来围剿,便能立上一件大功。可他对我说,不想打扰我们这样平静的生活,他来看过了,也就够了。我被他这样的气度打动,冲动下,便跟着他来了京城。他用了很多办法,给我找了个身份,我在甄家足足呆了两年,学会中原闺秀的规矩做派,然后便嫁进了侯府。刚成亲的那些年,你爹确实对我宠爱有加,在生下你以后,无论是婆婆还是小姑如何明里暗里为难我,他都会第一个站出,尽力去维护我。那时,我天真地以为,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安岚始终安静地听着,柔柔握着母亲的手,因为她明白,母亲马上就要讲到她最不愿意面对的那部分:那些残酷的,藏在温情背后的真相。

果然,甄夫人苦笑一下,低头道:“直到有一天,我在侯府里看到一个人,那是我们部族的武将首领。我当时吓得够呛,以为他是特地来找我,生怕他会被皇族的人发现,可他却告诉我,是奉我的命令过来。”

她的手指渐渐收紧,面上添了丝寒色,继续道:“我为此去质问你的父亲,才知道他偷偷拿了我从小戴在身上的玉佩,假托我的名义让他来了京城。我不懂他为何这么做,他却突然问我,明明姜氏帮助大越建.国,可以和李氏共享世代的权势富贵,最后却因为云帝的猜忌而被迫躲到关外,难道我们没想过要报复吗?”

“我当时很生气,就告诉他,外祖母没想过要报复,我也从未想过要报复,姜氏一族生活的很安宁幸福,没什么好怨的。可他却告诉我,他愿意帮我们去报复,拿回李氏欠我们的东西。”

甄夫人紧蹙着眉心,手指用力到快掐进安岚的肉里,仿佛又回到那段痛苦不堪的记忆里,那个她信任爱慕的男子,反复对她劝说,直到被她质问,才终于说出所有企图:“李氏不光是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仇人。”

当年的宣武侯爷,原本手握着兵权多年征战,帮李氏肃清边关,可偏偏在某次皇家狩猎时发生了意外,据说是被猛兽袭击,侍卫发现时已经断了气。而宣武侯府也因此衰弱下来,到了谢宁这一代,更是只剩个爵位的空壳。可谢宁不似他父亲那么软弱,他恨着高高在上随意剥夺功臣性命的大越皇朝,同时却又羡慕这种权利,自从听说了姜氏一族的传说,便动起了念头,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世子,这是他能成功的唯一希望。

安岚越听越难以忍受,哽咽着追问道:“所以,所有的事,父亲只是在利用你。这么多年的夫妻,他没有一丝一毫真心吗?”

甄夫人凄婉地笑了下,道:“就算有,那又怎么样呢。一段从头到尾都由算计和谎言而生的感情,就算其中掺杂着那么一点点真心,又有什么意义。就算真的有,我非但不会觉得珍贵,反而会感到恶心。”她摇摇头继续道:“可惜你爹到底还是低估了姜氏的女人。他以为我为他生了个女儿,又把他当夫君当亲人依赖了这么多年,就能轻易拿捏住我,以为我只是暂时难以接受,固执一段时间后,便会乖乖听他的安排。但我又怎么会为了他去违背外祖母的意愿,打扰族人这么多年平静的生活。”

她冷笑一声继续道:“他可以拿族人的安危来威胁我,我也可以拿谢氏满门的性命来威胁他,只要我想,随时都能调动“骁虎军”偷偷进京,能做的不留任何痕迹。于是那一年我与他各不相让,谁也不愿妥协,最后,他终于寒了心,明白我在我身上的所有用心都白费了,于是想听从老夫人的安排,纳一门妾侍,为侯府开枝散叶。”

“可那时,我也有了自己的主意。我厌恨这个充满阴谋争斗的中原,想要回到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带他们离开,彻底摆脱你爹爹。但我唯一割舍不下的,就是你。”

安岚想起那晚的情形,心中惊痛难忍,摸去脸上的泪问:“可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呢?”

甄夫人摸着女儿的头,目光渐显温柔:“我小时候总不懂,中原的人那么坏,为什么外祖母还总是惦记着那里,甚至总是带着笑容反复讲着她与云帝经历过的一切。后来我才明白,我们虽然厌倦这里的人,却仍对中原的文化和生活深深着迷,那是在部族里永远无法体验到的精彩。你从小就生活在侯府,被当成嫡小姐养大,我不想剥夺你继续留在这里的权利,自私地为你选择另一条路。何况我总觉得,这世上有阴险自私的伪君子,一定也有深情不负的好男人,你爹爹忌惮我背后的姜氏,总不会对你太差。所以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让你继续做个受尽宠爱的嫡小姐。等你到了选夫婿的年纪,如果能遇良人,一世安稳无忧,自然是最好。如果遇人不淑,我便接你回部族一起生活,过上另一种人生。”

她眼里骤然射出寒光,咬着牙道:“可我那时却不明白,一个人可以狠心毒辣到什么地步。岚儿,你还记得我准备离开的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安岚猛地一个哆嗦,五岁那年的记忆,安岚已经很少去想,那时她总是混混沌沌,还傻傻地想要回到前世的轨迹,或者,她下意识在逃避那晚的真相。如今再度想起,顿时全身都惊出层冷汗。

那晚母亲原本是要借装作溺死逃走,可却被她一喊给拖住了步伐。然后,站在湖边的范姨娘便稀里糊涂掉了下去,她依稀看见范姨娘背后站着个黑影,而她身上戴着母亲递过去的香囊,两人的身形又极度接近,也许原本该被推进湖里的,应该是自己的母亲。

这也就能解释,为何前世母亲明明是死遁,却最后在湖中留下了尸体,她觉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始终难以相信这样的事实,喉咙仿佛被什么塞住,压抑地挤出一句:“难道…是爹爹…”

“我不知道。”也许是真的是心早已死过一次,甄夫人竟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道:“我后来去质问过他,他以整个侯府的性命发誓,绝对不是他做的。我见他那模样也不像作假,可我也实在想不出,除了他还会有谁想要我的命。不过,自那晚之后,我发现没法舍下你,但也实在厌恶再和这样一个人生活在一起,于是便有了另一个想法…”

她嘴角挑起抹玩味的笑容,道:“你还是可以做你的侯府嫡小姐,享尽侯府的荣禄,但不能浑浑噩噩地去做,只懂得依附他人,被《女戒》《女训》教成笼中鸟雀。我会让你成为一个清醒而强大的人,熟识中原的文化,懂世情,识心术,迟早有一天,你能够拥有过人的眼界和智慧。而我也突然想明白,哪怕姜氏部族再怎么隐姓埋名,怀璧便是恶因,既然谢氏想利用我们,李氏想杀尽我们,你便代替姜氏,把他们搅成一团浑水,为我们谋一条最稳妥的生路。所以,我带着你离开侯府,就是希望你不要把自己困于后宅。岚儿,我会把整个部族的未来都放你手里,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该怎么做。”

安岚听得怔怔,许久才回过神来,面对母亲殷切的目光,她虽然一时理不清个头绪,可还是重重点了下头。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母亲今日和她说这么多的目的,眼里的泪再也忍不住,颤颤问道:“娘亲,你又要离开了吗?”

甄夫人叹了口气,拉着她靠过来,用额头蹭着女儿的脸哽咽道:“娘亲又何尝舍得离开你,可王佩娥已经发现了甄家的秘密,她现在忌惮着你爹爹,还不敢轻举妄动,但是如果我不离开,这个秘密迟早会被更多人知道,更可能会让你受到牵连。”

安岚已经哭得难以自抑,抱着母亲的脖颈道:“可我舍不得娘亲,舍不得你一个人离开。”母亲已经在中原生活了这么多年,就这么为了她,孤单地回到部族,回到早已陌生的生活,她想起都觉得心痛。

可母亲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柔声道:“我并不是一个人回去。”

安岚眨了眨眼,露出疑惑的表情,甄夫人低头,目光转柔道:“也许要绕了许多年,才会明白,最初的东西,曾经被你不屑一顾的,其实才是最值得珍惜的。”

她见安岚依旧不解,:“我当时选择和你父亲来到中原,其实并不是全然不怕,离开部落的前几晚,我在房里哭了一夜,而那一天,有人在我门口站了一夜。他名叫傅元飞,爱慕了我许多年,他知道我要走,却又害怕将要面对的、未知的一切,于是决定他牺牲自己,跟我一起来到中原,守在我身边。”

见安岚惊讶地瞪大了眼,她笑着点了点头道:“你不是和你说过,姜氏族人多少都有些异术,于是他为了我,变成了个女人,一直跟在我身边。”

安岚彻底被这事实震撼,也就是说傅嬷嬷,其实是个爱慕母亲的男人。可她居然能这么多年从不露出任何破绽,这需要怎样的隐忍和深情。她很快又想起前世,前世母亲一定是怕她会过得不好,才将这人留在了自己身边,而他为了对母亲的承诺,竟默默守到自己出嫁才离开,他这一生,几乎只是为了母亲而活。

想到此处,她心头感触莫名,哪怕再多的不舍,她也不想再成为母亲的牵绊,于是挨着甄夫人的耳边柔声道:“娘,岚儿不会再让你担心了,以后的路,我自己能走下去。”

甄夫人摸着她的头发,也哭得泣不成声,过了许久才用帕子擦了泪道:“不过这次离开前,我会为你做最后一件事。王佩娥这个人虽然成不了大器,但是手段太肮,你若回到侯府,她势必还会用各种阴招来对付你,所以,我会帮你除掉这个祸患。”

第24章 设局

侯府的二姑娘安晴最近有些心神难安, 从她出生起,娘亲就告诉她, 她的命本来就应该做嫡小姐,只是暂时还有小人险阻,需要多花些时间去等待。

所以安晴从未将那个长姐放在眼里, 自小她就懂得乖巧地讨得谢侯爷的宠爱,自己的娘除了少个名分,根本就是这侯府的半个主人。她等啊等,终于等到甄夫人带着安岚离开侯府,喜滋滋地当上了侯府里唯一的娇小姐,仗着爹娘的宠爱, 过得骄奢又任性。

可再等下去, 眼看着就快到豆蔻之年,安晴内心的不甘与怨懑, 便是再多锦衣玉食也难以填补。因为这些年, 无论是灯会宴席还是逢年走亲,在外人口里, 她永远是那个庶出的二小姐。

庶出这两个字,仿佛挥之不散的魔咒,再富贵锦团的花簇,也能轻易被夺去颜色,变得如铅花般黯淡无光。

她心里的恨一日高过一日, 连带着身边唾手可得的一切都变得毫无乐趣, 不应生出渴望的一旦滋长, 迟早会变成欲壑难填,卷走所有现实的欢愉

可她知道娘比她更急,但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安杰能做个名正言顺的世子:那个她向来看不起,不成器的弟弟。这半年来,她发现娘一直在筹划一件事,却小心藏着,不想让任何人发现端倪。

但安晴偷偷留了个心眼,终于在某日窥探到娘和一个婆子的对谈:原来甄夫人的身份是有问题的,而娘正要用这件事去逼她让出侯夫人之位。于是她又开始了欢天喜地地等待,可等到的,依旧只是娘亲失望而归的怨念。

那一日,王姨娘因为忌惮谢侯爷,暂时选择了退让,可安晴,却不想放弃。太久的等待,让她生出远长于年纪的心机,甄夫人离府前的那日,偷听到谢侯爷和她谈话的,并不止安岚一人。

她依稀感觉到,爹爹因为某件事害怕着甄夫人,所以,她相信甄夫人的秘密一定不止这么简单。

她瞒着所有人偷偷去了几趟庄子,聪明地没有贸然闯入暴露自己,只是让马车藏在院外观察,然后被她发现了一件事:庄子里日日都有人进出采购,现在才不过是初秋,可从食物到冬衣,一箱箱都往甄夫人房里送。

于是,她有了个大胆的猜测:甄夫人正在谋划逃出京城。

这念头让她莫名激动:是怎样要命的秘辛,才会让悠闲了这么多年的甄夫人选择逃离。可很快又沮丧起来,甄夫人离开了,也许那个秘密就会被永远藏匿,安岚回了府里,照样能做她的嫡小姐,而自己这辈子,都注定会低她一头!

于是,侯府所有的仆人都发现,原本就难伺候的二姑娘,开始变得更加暴躁不安起来,她如同困兽一般把自己关在房里,在剪烂了两张蜀锦布料后,终于决定去找爹爹问个清楚。

可出乎意料的是,一向疼爱她的爹爹把她狠狠骂了一顿,还威胁她,如果再管这事,她和她娘都会被赶出府。

她还记得那时爹爹的模样:目光阴鸷、高高在上,那一刻她突然绝望地发现,爹爹对她的宠爱和一只宠物无异,他需要的是一个乖巧听话、承欢膝下的女儿,可一旦她开始要求、反抗,他轻易就能把这些宠爱收回。

而离了爹爹给她的一切,她将一无所有。

十一岁的安晴,终于提前预知了自己的命运。她为此不寝不食,只是不停哭泣,短短几天就瘦了一大圈。王姨娘来陪过她几次,可也没忍住责怪女儿鲁莽地去找谢侯爷对质,连累她也被责罚。

安晴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听着,她把那块剪烂了的蜀锦修补好放在枕边,日日提醒自己:这样贵重的东西,一旦被人嫌弃糟践,也会丑陋到不值一文。等到爹爹来看她时,她又恢复成那个不问不吵,只懂得与他言笑撒娇的小女儿,谢侯爷为此十分欣慰,想起上次的事便觉得愧疚,吩咐刘管事给女儿多买些水粉衣料作为补偿。

然后她用攒下的私房钱买通了个机灵的小厮,让他替她日日去盯着庄子的动静,终于有一天,收到甄夫人全家要去慈宁寺进香的消息。

她算了算日子,那天既非节庆也非祭日,好端端为什么要去进香。可自己到底只是个年轻的女娃,思来想去,便赶着把这消息告诉了娘亲。

王姨娘自然也明白:如果甄夫人走了,自己这半年的心思便全白费了,等到安岚以嫡小姐的身份回来,一切又走到原点。她心有不甘,却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时安晴告诉她:只要能抓到甄夫人要逃走的把柄,将她带回侯府,爹爹也许会对她有所忌惮,说不定就因此而休妻。

王姨娘想来想去,似乎也没有别的法子,总不能让她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吧。于是她们娘俩人,也带着几个壮实的护卫随从,加上贴身大丫鬟,总共十余人,浩浩荡荡朝慈宁寺跟风进香而去。

寺院庄严,梵音沉沉,可哒哒而来的马蹄声,却打破了这种肃穆,慈恩寺的方丈合着手心,看趾高气昂的夫人、小姐领着群下人踏进寺门,却并不急着进大殿里拜问神明,只是派人守住几处寺门,然后鬼鬼祟祟朝每个殿内打探,他皱起眉默念了两遍心经,然后带着连菩萨也压不下的火气走过去问:“佛门清净地,敢问夫人到底是要上香还是寻人?”

慈恩寺是皇家寺院,平时来进香的人非富即贵,王姨娘不想得罪方丈,连忙掏出锭银子笑道:“府里最近有些安宁,想请一尊菩萨回去镇着,对了,听说侯府的甄夫人也在这里上香,方丈可知道她在哪里,我也正好与她知会一声。”

那方丈并不去接银子,只淡淡回道:“夫人如果要请菩萨,请跟我过来。”

安晴心里暗自着急,心想这和尚怎么这么死板,于是向王佩娥使了个眼色,让她不停与方丈说话拖着他,自己选了两个武力最高的护院,偷偷留着去了寺院后方。

她记得慈恩寺背后就是一座大山,甄夫人如果要暗中离开,最合适的就是沿着山路翻过去,过了这座山就能远离官道,神不知鬼不觉出城。至于府里准备的那些东西,只需要找机会运送过去就行。

可她刚绕到后院一条僻静的小路上,突然闻见一阵奇异的香味,正觉得有些不对,就觉得头晕腿软,身体晃晃往旁边歪下去,最后听见的,是那两个护卫如闷锤栽倒在地上的声音…

那一日,王姨娘终于明白:什么叫做赔了夫人又折兵。她缠着方丈磨了许久,又花了不少银子请了尊佛像,可最后不仅没有搜到甄夫人的身影,反而丢了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