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有一年是豫王寿辰,她突然来了兴致,跑到后厨去缠着厨娘教她,想亲自为豫王做几道菜来贺寿。可惜她调香的手艺了得,做起菜来却是拙手拙脚,不是差点摔了碗,就是刀下胡乱滑,好不容易顶着满脑袋汗将菜扔下了锅,又被溅起的热油烫了手指。

于是,整间后厨被她闹的鸡飞狗跳后,厨娘想着这王妃是被豫王放在心尖上的人儿,生怕自己会被牵连,连声说把那几道她帮忙准备的菜就算是王妃做的,求爷爷告奶奶似地把她请了出去,。

豫王回府后听说这件事,面对垂头坐在床沿,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厨娘娇妻,眼瞅着那根白嫩的手指被烫起个小泡,心疼地第一次对她说了重话,并禁止她再进后厨。安岚又恼又气,尖下巴压在衣襟上,泪珠一滴滴从羽睫上滑落,看起来煞是可怜。

豫王立即就心软了,走到她面前,揽着她的肩搂进怀里,好生安慰了几句,然后又柔声在她耳边问:“疼不疼。”

他这一发问,安岚更是委屈得在他怀里大哭起来,仿佛被烫着了手指,便是受了天底下顶了不得的苦痛。豫王轻叹口气,温柔揉着她哭红的鼻尖,低下头一点点吻去她脸上的泪,那时还是大白天,安岚不习惯与他这般亲昵,便露出羞赧表情直往后躲。

豫王笑了出来,捏着她的下巴道:“夫妻俩亲热,有什么好怕的。”

安岚娇嗔地瞪了他一眼,故意歪头躲着他,豫王笑容渐浓,大声吩咐下人把药膏拿进房里,然后半跪在她面前,一点点替她将药膏抹在烫伤的手指上。

安岚看着他的发顶,还带着泪的眼睫眨了眨,竟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又故意打趣道:“堂堂豫王爷,竟然跪在夫人面前,也不怕别人看了笑话你。”

豫王抬头将她的手指捏的更紧一些,勾唇笑道:“本王不怕人笑话,只怕我家夫人一双这么漂亮的手,因我而留了疤。”

安岚仿佛被喂了口蜜,笑得又甜又娇,只觉得为了自家这位夫君,莫说烫了下手指,再吃怎样的苦都是值得的。其实现在想来,她那时又如何会知道,到底什么才叫人间凄苦,她的世界只有慈父与贤夫,为她铺就出一眼就能望尽的繁花锦途,哪曾识得过那些怨憎会、爱离别。

安岚觉得眼前有些模糊,所有属于前世的片段,仿佛一面巨大的、镜花水月般的虚影,她不敢去触碰,生怕一碰就会消散无踪。如果自己度过的一世,其实只是场自以为是的幻梦,所有的美好都只是随时都会消融的泡沫,那存在其中的她是否也同皮影背后的傀儡般,活的毫无意义。

这念头让她觉得害怕,可豫王还在看着她,深瞳里写满了探究,还有…一闪而过的疑惑。

他还是如她记忆里那般,温柔而深情,甚至他比她曾以为的更加强大,懂得许多她根本看不透的事。

如果她还是前世的那个懵懂娇弱的王妃,一定会忍不住扑到他怀里,抱着他好好倾诉前世今生发生的一切,然后便可以安心地躲进避风港,把所有的事都交给他就好。

可安岚已经不再是那个只知道仰慕夫君的豫王妃了。

但豫王还在等她回答,不知他是否想到些什么,才会问出:“我以前,这样给你上过药吗?”

安岚深吸一口气,迅速在心里想出对策,然后缩了缩脖子道:“沈某一介草民,哪可能让王爷几次给我上药。”她露出害怕的表情,又咽了口口水道:“王爷再三暗示,莫不是,有那方面的嗜好吧…”

果然,她看见豫王轻微地皱了下眉,松开了握着她的手,安岚暗暗松了口气,她知道这个人最在乎名誉,绝不会允许自己传出龙阳之类癖好,索性又摆着头认真道:“王爷只怕是误会了,在下虽然有易装之癖,但是却是个真正的男儿,真的没有…没有那种癖好!”

豫王正站起把药匣收起,听见这句话,眯眼轻笑了一声,转头过来意味深长地道:“真正的男儿?沈公子倒也真是倔强。”

安岚在这种逼视下心乱如麻,低头瞅着脚尖,飞快在脑海中判断:他究竟是真的猜出来了这位沈公子是假扮的,还是只是故意试探她。最后下了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死撑到底,挺直背脊,拍着胸膛粗声道:沈某当了十几年的阳刚男儿,大可对天诅咒发誓,还请王爷莫要随便拿此事说笑。

豫王盯着她一脸被冒犯的愤怒表情,笑容反而更浓几分,走过去揉了下她的发顶道:“好了,为师信你就是。”

安岚总觉得他这态度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似乎是宠溺,却又觉得危险,干脆捏着手指站起行礼道:“多谢王爷替我上药,时候也不早了,我去看下三殿下的伤势如何了?”

豫王正用手指阖上锁扣,转头时只看见那件青色惆衫飞快掠过门框,他盯着她的背影许久,然后微眯起眼,默默捏起了藏在身后的手指。

他总会搞清楚,对她这种莫名的熟悉感,到底是从何而来。

安岚捏着手快步走到回廊上,直到彻底远离那股压迫感,才终于松了口气。

迎面正好走来几名仕子,安岚连忙走过去问道:“你们知道三殿下是在哪里治伤吗?”

方才在靶场闹出的那番动静,整个国子监还留着的仕子几乎都被惊动,是以那几人只愣了愣,就立即为她指了个方向,说那边有间存药的耳房,太医就在那里为三皇子包扎。

安岚惦记着李儋元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可偌大的房间里,只剩正低头收拾着药箱的年轻太医,听见她打听三皇子的伤势,抬头笑了笑道:“已经上药包扎好,没什么大碍,不过就算皮肉之伤,也得好好修养几天,才可再度拿笔。”

“那他接下来便不能来听学了吗?”安岚想到这处,连忙又追问:“三殿下还在校舍里吗?”

“早就走了。”太医把药箱背在肩上摸了摸鼻子道:“三殿下好像很着急,一直催我快点包扎完,然后就被人接着离开了。”

安岚顿时泄了气,垂着头迈出门槛,在心里愤愤地嘀咕着:“明明知道她要来还赶着走,只怕就是故意想躲着她!”“走的那么急,她都没来得及好好看下他到底伤的多重。”

她心事忡忡地往前走,差点撞到迎面走来的一个人,抬头一看,竟然是秦放,他背着书箱似乎也是往那间耳房的方向走,瞥了眼她的神情,冲她礼貌地点了点头,转身便往回走。

“秦公子。”安岚见四周无人,连忙轻唤一声,见他驻足转身,两袖轻拂,对着他弯腰下去,深深一拜:“多谢秦公子了。”

秦放极轻地笑了笑,又耸肩道:“谢我什么?我可什么也没做。”

安岚抬起头,认真看着他道:“秦公子确实没做什么,只是做了令沈某敬仰的君子而已。”

秦放冲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正想离开,安岚忍不住又开口轻声道:“沈某想提醒公子一句,乔木虽可托,但公子原本也是栋梁之材,何况委屈自己去做那依附的丝萝。”

秦放的背脊一僵,然后再未转头,也不再开口,只是挥袖大步朝前走去。

安岚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她与秦放并无交情,也只能言尽于此,可她实在不忍这样一个心怀善念的才子,落得前世那样身败名裂的下场。

接下来的几日,李儋元都没有再来国子监听学,安岚日日盯着那个空落落的座位,在心里狠狠埋怨他连个信都不派人捎来,也不知他手上的伤到底怎么样了?

她实在不惯这么日日傻惦记着,在某一日放学后,坐在颠簸的马车上托着头思忖了许久,终于还是下定决心,让车夫将马车赶往别苑所在的方向。

熟悉的白墙青瓦,只在繁茂的枝叶之间露出暗红色的檐角。安岚从车窗探头,看着这座外表寻常的郊野别苑,瞬间被唤醒许多温暖的回忆。

她让车夫先赶车回府,走到那扇朱漆已经有些剥落的铜门前,想到以往数次站在这里时的情形,莫名觉得有点鼻酸。然后她重重叩响了门环,许是这里许久都没人找上门来,开门的护院一脸不耐烦,直到看见门前的人是她,狐疑地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番,安岚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是男装,噗嗤笑出声来道:“方大哥,你不认识我了。”

那位姓方的护院被这声音唤起了记忆,顿时堆起笑道:“是安岚小姐啊,你可有一年多没上这来了。”

他边说边把安岚请进了门,却刻意没把她往里带,只在门厅处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小姐先在里面等着吧,我去请示下蒋公公。”

安岚察觉出他的防备,心里有些难受,可还是摆出一脸不在乎的笑,大摇大摆地走进门厅坐下。

可她等到茶杯里的热气都绕上房梁,才终于在门口看见蒋公公那略显佝偻的身影,他笑得眼角都皱起,大声招呼道:“哟,谢小姐真是稀客啊。老奴可是想死你了。”

安岚不动声色地看他在自己身旁坐下,憋了许久的焦躁终于窜出来,懒得陪他演戏,只瞪起眼问道:“三殿下呢?”

蒋公公眸色一动,依旧是堆着笑道:“小姐来得真是不巧,三殿下今日不舒服睡得早,只怕也不方便叫他起来。”

安岚捏起拳头,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想不到短短一年,她就成了个需要被防备的外人,现在连黄昏都还没到,李儋元就算是旧疾发作,也不至于这个钟点就睡下。

可旧疾发作…

安岚的心突然被撞了下,李儋元如果在别苑,绝不会找借口避着她,除非他是因为那日的事发了病,怕自己的模样会吓到她,所以才故意派蒋公公出来打发她。这念头令她心神难安,一把推开那杯快冷掉的茶,从座位上跳起就往李儋元的卧房跑。

蒋公公一个不防,就看她飞快窜了出去,满脸的笑容都冷了下来,却很快又换上一个深沉的表情,故意慢了一步追上去,见安岚已经跑到李儋元卧房门前正要去推,突然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提醒道:“谢小姐,你早已过了及笄,就这么闯进男子卧房,可觉得不妥。”

安岚气得咬起唇瓣,转身直直盯着他道:“蒋公公莫非是失了忆不成,我与三殿下之间,从来光明坦荡,我倒想看这整间别苑里,有谁会像市井姑婆般,乱传些碎嘴闲话!”

这时,她仿佛听见门内传出一声轻笑,然后听见李儋元带了几分沙哑的嗓音传出来:“算了,让她进来吧。”

蒋公公似乎很不甘心地垂手站在原地,安岚却冲他抛去个胜利的眼神,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李儋元的卧房外还连着间暖阁,安岚知道他必定等在那里,于是掀帘走了进去,李儋元正撑着额头坐在桌案旁,苍白的脸颊上带了抹不自然的红晕,旁边竟还放着一壶酒和几样小菜。

安岚瞪大了眼冲过去,语带埋怨道:“你这身体怎么能喝酒!”

李儋元抬眸看着她,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安岚从未看过他微醺的模样,这时竟被他的眼神看得有点脸红,在旁边坐下,瞥了眼他手上裹着的纱布继续数落:“你本来就受了伤,旧病也还没好,怎么还能喝酒!简直不要命了!”

“没事,是药酒。”李儋元终于懒懒开口,嗓音低沉沙哑,然后摸过酒壶又倒了杯酒道:“你理直气壮硬是要往我房里闯,就这么信我?”

安岚也觉得她刚才有点气糊涂了,这时才觉得有些赧然,摸了摸那壶酒已经有些冷,索性去找了个小炉替他把酒温上,愤愤道:“你这么久不去国子监,也不派人说一声伤好的怎么样了,我专程来看你,还被当个陌生人一般拦在门厅里,除了硬闯,我还能怎么办?”

李儋元听见她一连串埋怨,始终含着抹笑,将炉上的温酒取下,又为自己斟了杯道:“你刚才说:‘你我之间一向光明坦荡’,你真是这么想?”

安岚被他问得怔住,瞪着眼回道:“我们这些年一起长大,还能有什么龌龊不成?”

李儋元的杯口停在唇边,然后勾起个苦涩的笑,一口将那酒咽了下去,因为喝得太急,脑中瞬间涌上丝晕眩,上身歪着往桌案外滑了一瞬。

安岚看得心惊肉跳,一把抢过酒杯道:“药酒也不能多喝啊!”她总觉得今日的李儋元看起来很不对劲,于是放柔声音问:“三殿下,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儋元没说话,只是用一双染满血丝的眸子看着她,目光带着安岚读不懂的侵略性,可她丝毫不觉得害怕,仍是追问道:“你的手还有多久好全,什么时候能回去听学呢?”

然后抬起缠满纱布的手,哑声道:“我这身子已经变成如此模样,你觉得我还能做些什么,还听什么学?”他仰头往后一靠,微微阖了眼道:“不如就贪欢作乐,老死在这别苑里也就罢了。”

安岚气得倾身过去喊:“三殿下怎能说出如此丧气的话!”

李儋元眯起条缝看她,手指轻轻在她额上戳了下,道:“至于你,便好好跟着皇叔,做你想做的豫王妃,以后也莫要再来了,省的无端惹人闲话。”

安岚未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开口时无端端带了哽咽,道:“阿元哥哥,你是在赶我走吗?”

李儋元偏过头来,似乎想逼自己把话说完:“认识一个不知还能活多久的失宠皇子,对你来说别无用处,甚至还会对清誉有损。如果你还把我当哥哥,就听我的话,你我情分就留在往昔,以后…也不必再提。”他深吸口气道:“如果我没猜错,皇叔其实早就对你留心,以你侯府嫡女的身份,再加上现在的眼界学识,做个豫王正妃已是足够了。”

他这一段话仿佛处处为她着想,可安岚却只为他眉宇流露出的颓废和厌弃感到心痛如绞,于是腾地站起道:“所以三殿下准备就这么放弃了吗?这么多年忍辱服毒,你真的甘心吗?你的雄心呢,你要爬上九五至尊的志向呢?还有,留在宫里等你盼你的皇妃又该怎么办?”

李儋元眉间闪过一丝恼怒,把怀中的手炉狠狠一摔道:“我再如何隐忍又有何用,李行渊永远是那个被徐家重重护住的储君,而我永远只是被他嫉恨、狠踩,无论如何反抗,注定只能在他之下。”

安岚急得心愈发痛,脱口道:“不是的,阿元哥哥你相信我,只要撑下去,你迟早是要当皇帝的。”

她这句话可谓犯了大不讳,李儋元惊得猛睁开眼,怀疑地盯着她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安岚这才发觉自己失言,连忙心虚地转头,却突然瞥见墙角扔着一团被揉皱的纸团,她不知为何留了心,走过去正要捡起,李儋元却撑着桌案站起喊道:“别看。”

然后他气血攻心,被逼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可安岚更觉得不对,一把捡起纸团展开,然后瞪大了眼问:“怎么皇妃急病了吗?”

李儋元耗尽了许多力气,软软靠下来,道:“那是假的,蒋公公帮我伪造了封书信,让我摆在显眼处给你看到。”

“为什么?”安岚捏着信纸满心不解。

李儋元转头看她:“因为你知道一些,我们都不知道的事。”他讽刺地笑了笑:“蒋公公想让我在你面前卖惨,然后顺便套出些话来。”

“那你刚才…”安岚的手指开始发抖,一时间竟分不清刚才他到底是演戏还是真心。

李儋元深吸口气,黑瞳直直落在她身上道:“你觉得我刚才是不是在骗你。”

安岚咬唇想了想,然后蹲在他身边坚定的摇头,李儋元露出个欣慰的笑容,柔柔看着她微仰起的脸道:“你以前说过,你不会用那些招呼哄骗我,我也不能用那些招呼哄骗你,所以,我只会对你说真话。”

安岚的杏眸里瞬间涌上泪意,她吸了吸鼻子,将头靠在他座椅的扶手上,过了许久才轻声道:“阿元哥哥,你相信人可以重活一世吗?”

第39章 前世

安岚将头靠在扶手上, 轻声问出这句话:“三殿下, 你相信人可以重活一世吗?”

那一刻,暖阁里静的出奇, 漏壶里滚落一滴水, 隔了一扇门的窗格里,飘进护院们结伴喊着开饭的吆喝声,红日渐西沉,倦鸟归林间, 整个俗世在如常运转, 没人知道暖阁里, 有人正在经历着怎样震撼与惊疑。

李儋元按着胸口,喘息渐渐粗重起来, 过了一会儿,便转成压抑的咳嗽声。安岚却始终垂着头, 纤甲捏成小拳, 仿佛说出这句话已经用足所有的力气,过了好一会儿,才苦笑着抬起头问道:“三殿下, 你会相信吗?”

李儋元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过了许久才压下胸口激涌的情绪, 鼓励似地按了按她的肩, 道:“你愿意说, 我便会相信。”

自肩上传来的温度, 加上他略带沙哑的柔声, 仿佛将安岚心头压抑许久的那道闸拉开,她有无数的话想对他说,于是腾地拉了张椅子在对面坐下,拿起筷子猛吃了几口桌上的小菜问道:“还有酒吗?我想喝!”

李儋元招呼丫鬟又拿了壶酒进来,红泥小炉上,酒液“咕嘟咕嘟”地翻起小泡,安岚喝尽了半壶酒,吃光了三碟菜,对他讲完了自己的一生。

她努力讲得克制,剪去旁枝末节,不带任何情绪,从母亲的死说起,直到讲到慈宁寺相遇,成帝御赐大婚,李儋元皱起眉,用十分古怪地表情盯着她问:“所以,你真的当过豫王王妃?”

安岚轻轻点头,然后隐去那些日常相处的细节,一直讲到了太子登基,李儋元被蒋公公护着逃出京城去了王府,然后再从蜀中起事逼得太子自缢。这段故事太过惊心动魄,李儋元听得眼也不眨,只偶尔低头发出几声咳嗽声。可安岚讲到最后,实在有些不忍,便刻意藏起了他前世重病后不知所踪的结局,只说登基后,李徽做了摄政王,与他共理朝政。

可李儋元是何其精明之人,这时已经听懂了许多,轻敲着白瓷杯沿,冷冷笑道:“我这个皇叔,果然比我想的野心还要大。”

安岚这时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白皙的脸颊上染着酡红,一拍桌案道:“所以,三殿下何需自暴自弃。这一世,连我娘都能死而复生,你为何不能好好坐这江山。”

李儋元被她这副娇憨的模样逗得想笑,又故意瞪她一眼道:“你想嚷嚷的所有人都知道吗?”

见安岚吐了吐舌头把头埋下,李儋元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若有所思地将酒杯放在唇下,眸色有些晦暗。他虽然选择全然信她,可这故事实在太过惊悚和超乎常识,一个人惨死之后,又怎么可能再活一世。

他的思绪一闪,来不及去思索其他,赶忙问道:“你知道是谁害死的你的吗?”

安岚皱着鼻头,盯着手中仿佛已经有了重影的杯盏,然后重重摇头道:“我不知道,可我一直在想办法查,唯一能确定的是,这和安晴一定脱不了干系。”

李儋元见她喝得醉意朦胧,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酒杯,示意她不许再喝下去,然后才问道:“你就从来没想过,这件事会和我那皇叔,你前世的好夫婿有关。”

安岚胸口一抽,她怎么可能没想过,无数次夜半从噩梦中惊醒,她都会揪着衣襟苦思:如果真是安晴做的,她为何想要害她,又为何会选在她封后的前一晚。

可她前世实在过得太过糊涂,怎么回忆,也想不出安晴和李徽之间到底有何交集。她只记得刚成婚的那一阵,她白日里嫌王府太过寂寞,常叫安晴过来陪她,可安晴很少在王府过夜,与李徽碰面的机会更是有限,唯一谈得上可疑的,就是安晴后来成婚的夫婿,恰好是由豫王亲自做媒促成。

安晴前世的夫婿,是正二品的御前侍卫长魏文通,极得成帝的信任,人也生得高大魁梧,豫王打听到他并未娶妻,便和安岚建议,让安晴与他见上一面。安晴的家世容貌都够出挑,加上聪慧伶俐,很快便令魏文通钟情,向侯府送去了聘礼求亲。他们成亲那天,豫王还兴致勃勃地去当了主婚人…

后来太子登基后,魏文通因看不惯他的行径,愤而辞官回乡,直到豫王做了摄政王后,才将他重新启用,并加封其定军侯爵位,荣宠更甚于前朝,安晴也跟着成了被众人艳羡的侯夫人…

安岚揉了揉痛得快炸裂的额角,实在不想再回忆下去,她开始后悔,方才不该为了壮胆坦白贪杯,毕竟她已经很久没有沾过酒,更何况是喝这么多酒。

她撑着桌沿想让自己精神点,可只觉得房里的物事都在旋转,于是鼓起脸懊恼地把下巴搁在桌上,轻戳着面前的酒杯道:“惨了,我好像喝醉了怎么办。”

李儋元没好气地瞪着她,见她醉得像只迷茫的小猫,也不想在这时继续分析什么,只摇头站起道:“你来劝我,自己倒喝醉了!”

他休息了许久,又听完一个貌似荒诞的故事,这时倒是清醒了不少。缓步走到不远处的铜盆前,拿下张巾帕在水里浸湿,这是之前服侍他的丫鬟留下的,虽然水已经有些凉了,倒正好给她醒酒。

转身再走回来时,看见安岚正把头歪靠在胳膊上,漂亮的眸子仿佛熏着层香雾,鼻头和脸颊都红彤彤的,唇线微微撅起,像含了颗软甜的樱桃。

他的心突然跳得有些快,拉了张椅子坐在她身边,低下头温柔地为她擦脸。冰凉的帕巾在脸上轻按,终于令她找回丝清明,安岚努力撑着眼皮看他,不禁感叹这人怎么生的这么好看,唇似桃瓣,脸若皎雪,褪去那些刻意为之的阴鸷与冷漠,便是任何少女都难以抵抗的脉脉温情。

她眨了眨眼,觉得脸颊仿佛更热了,却偏偏挪不开目光。李儋元有点受不了这种眼神,偏过头,将帕巾放好,突然又闷声问道:“所以,你真的嫁给了我皇叔?”

安岚瞪圆了眼点头,似乎是为了佐证又加了句:“你还叫过我婶婶呢!”

李儋元的脸顿时黑了,将巾帕揉成一团,慢慢吐出几个字:“我不信!”

安岚觉得好笑,翘起唇角歪头逗他道:“我说我重活了一世你信了,我说你要做皇帝你也信了,现在说你叫我过婶婶,你倒是不愿信了。”

李儋元盯着她弯月般透亮的眸子,突然升起股无可名状的恼怒,酸涩中夹杂着几分不甘,咬着牙道:“这一世,我可不会叫你婶婶!”

安岚极少见到他这副吃瘪的模样,这时笑得更开心,借着酒劲儿,故意把脸凑过去问:“那你要叫什么,总不能叫皇嫂吧,那可就乱了辈分了。”她眼珠一转道:“我知道了,你是还不习惯,要不这样,咱们从现在开始练习,你先叫两声婶婶来听听!”

她并未发现自己因为忘形而靠得太近,口中的酒气全扑在对面那人的脸上,李儋元黑眸一沉,突然伸手钳住她的下巴,阴测测道:“不如我们来试试,是我先叫婶婶,还是你先叫哥哥。”

他微微眯眼,挑起的眼角之下,挂着方才酒醉未褪的浅红,仿佛红梅绽雪而生,竟显出几分妖艳之色来。安岚心跳加速,酒便醒了一大半,这才觉得自己玩得有点过火,想往回缩却被他紧紧捏着下巴,于是可怜巴巴地垂下眼角道:“三殿下,我错了,你都弄疼我了。”

李儋元却不愿松手,反而将脸压过去,鼻息几乎擦着她的脸颊滑过,热热痒痒直落在她耳边道:“刚才不是挺厉害的吗?现在给我装起小白兔了。”

安岚被吓得一口气忘了呼出,咕咚咽进喉咙里,哽得心尖都颤了颤,索性装醉起来,努力挣扎他的钳制,和衣往旁边的美人榻上一歪道:“我好累,不和你闹了。”

昏沉的脑袋挨上舒服的软垫,再加上这暖阁里一阵阵的热意和熏香,让安岚竟真的有点迷糊起来,微阖了眼嗫嚅道:“我先歇会儿,三殿下待会儿记得叫我起来。”

于是李儋元就这么瞪着她在自己眼皮底下睡的鼻息渐沉,方才她下巴上的滑腻还留在自己手心,使劲握拳捏了捏,认命地去给她拿了件狐裘盖在身上。

然后他坐在她旁边,默默盯着她的睡颜,忍不住将手指搁在她微颤的眼皮上,再沿着眼角往下滑,愤愤念道:“你就这么放心我不会动你。”

直到手指滑到她饱满的唇线上,李儋元心中微微一颤,偏过头忍了忍,却始终抵挡不住那股渴望,俯身下去,再捏紧了拳头努力克制,这时,安岚突然皱起眉,迷糊地念叨了一句:“阿元哥哥,你可不能欺负我。”

李儋元被她吓得心跳都快停摆,红着脸弹起身体,眼神往四周偏,努力装出正襟危坐的表情,然后才发现她只是说了句梦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捏了把她的脸咬牙道:“谁有胆子欺负你,小祖宗!”

他再想了想,自己留在这里始终不好,于是起身准备去喊个丫鬟来陪着她,等她醒来就派人送她回去,可刚走了几步又转回来,俯身又捏了下她的脸咬牙切齿道:“我不会叫你婶婶的,休想!”

第40章 密会

那天安岚一觉睡醒, 除了觉得脑袋像被人捶了好多下,脸蛋竟也火辣辣地发疼, 她纳闷地对着铜镜照了又照, 发现耳根边出现个浅浅的红印, 好像是…被人捏出来的。

于是她认定是李儋元故意戏弄她,捂着脸去找他兴师问罪,谁知三皇子气定神闲地拿着本书,如玉般的脸庞映在灯光里,对她翻了翻眼皮道:“我像是那么无聊的人吗?想必是你睡觉时压到了。”

安岚原本憋了一肚子气, 这时也因他淡定的模样不确定起来, 摸着脸颊在心里嘀咕:莫非真是她在在扶手上压到了。李儋元看见她撅着嘴, 漂亮的脸上写满困惑,仿佛遇上了极难想通的课题,连忙把书举得高一些, 掩饰住嘴角溢出的一抹偷笑。

当安岚被别苑的车夫送走时, 一轮弯月悠悠荡在梢头, 为长夜遮盖住的黝黑走廊, 添上几道银白的斜光。然后,那几道光纹被佝偻的人影挤得散开, 再惊慌失措地溜回原位。

李儋元歪靠在书房的软垫上, 听见门槛处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目光却始终未从手中的书页上挪开。旁边那人也不开口, 只是垂手恭敬地站在他身边, 当香炉里的香料几乎燃尽, 那人便尽职地走过去用银签搅动,李儋元终是不忍,抬眸道:“夜快深了,我这里不需要人了,早点歇息吧。”

蒋公公哑声笑了笑,转头道:“老奴知道三殿下还在怪我,可这坏人总得有人来做。为了达到最后的目的,殿下又何必在意用了什么手段。”

李儋元握书的手指绞紧,冷声道:“我最后说一次,我不会对她用什么手段,你若再提,可莫怪我狠心责罚。”

蒋公公低头叹了口气,许多话也就没再说出口,李儋元瞅着他一张白净的脸,反将眼角的皱纹衬得更深,突然想起安岚说过的那些事:前世太子暴戾,滥杀无辜,全靠着蒋公公拼命保他出了皇宫,心头软了软,放下书走过去,按着他的肩让他在椅上坐下道:“您尽管放心,我什么都没忘记,那些原本就该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迟早有一天会全拿回来。”

蒋公公得了他一句承诺,顿时老泪纵横,扶着他的手臂颤声道:“三殿下还记得就好,记得就好。”

李儋元抬头盯着不远处悠悠晃动的烛火,目光被烧得有些发烫:在他方才听到的故事里,十几年来淡泊名利的豫王,竟能成为最后的胜者,他究竟布下怎样的一个局。安岚在其中,究竟起着怎样的作用?而他自己,又将演着怎样的角色?

两日之后,缺席许久的三皇子,终于回到了国子监的校舍听学。安岚瞥见那人以熟悉的姿态抱着手炉,懒懒靠在座位上,立即堆起一脸明媚,憋着笑往小炉上的瓷壶里添水。

豫王抬眸看着她,淡淡提醒道:“我的杯子已经满了。”

“哦。”安岚仿佛才醒悟过来,瞅着壶里刚烧沸的水道:“要不,我去给三殿下添些茶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