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明明是一句询问,可豫王还没来得及回应,安岚已经拎着壶柄小跑过去,将沸水一点点注进李儋元面前的杯中,又弯腰在他脸边小声道:“刚才我在院子里看见新开的桂花,就摘了些放在壶里,你尝尝看能不能喝出香气。”

李儋元将茶杯放在鼻下,仔细闻了闻,抬眸笑道:“很香。”

安岚得意地冲他眨眼,可刚直起身体,就听见校舍内传来两声杂响,一是太子将书重重扔在桌上,一是豫王失手摔了墨条。

太子从见到李儋元坐进来就始终绷着脸,这时冷笑一声,故意讥讽道:“三皇弟好歹顾着点场合,这里可是读圣贤书的地方。”

安岚站直了身体往回走,目光不偏不斜,胸怀坦荡的模样,半点也不理会太子话里带出的恶意。豫王的脸色有些阴沉,将掉在桌案下的墨条拾起递过去,再轻敲着桌沿提醒道:“莫要忘了你的职责!”

安岚耸耸肩,低头走到墨砚旁,恭顺地替他磨墨,只偶尔抬头,遥遥对李儋元露出个鼓励的笑容。

于是,所有学子都感受到,豫王这堂课上的有些焦躁,每讲几页后,·便指使着安岚忙前忙后,到了最后,满座的学子不由都同情起那位忙得额发湿透的同侪来,也不知他今日是哪里惹得老师不满了。唯有李儋元始终注视豫王的表情,嘴角噙起抹冷笑。

好不容易熬到了一堂课讲完,安岚抹了抹额上的汗,连胳膊都酸痛起来,豫王原本想吩咐她把自己的书搬走,这时瞥见她满脸的疲惫,便改口叫了个书童跟上,然后两袖一拂走出门去。

安岚见豫王终于离开,干脆扶着桌沿坐下歇息,这时李儋元从她身边走过,弯腰将手炉往她怀里一塞,仰起下巴看了眼豫王的背影,加快步子跟了出去。

安岚抱着暖暖的手炉,闻出自其中飘出的安息香的味道,她知道这味香料最是提神解乏,将尖下巴搁在炉上,柔柔笑了起来。

李儋元快步跟着豫王走到僻静处,已经累得喘息都有些不畅,于是大喊了声:“皇叔留步。”

豫王仿佛这才发现他的存在,转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三殿下事找我?”

李儋元走到他面前微微一笑,道:“侄儿有一盘棋局未,苦思多日未解,便想着来找皇叔求教。”

豫王若有所思地挑眉看了他一眼,挑了间空厢房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求教不敢当,不过我今日正好有空,可以陪三殿下切磋切磋。”

李儋元走进门,从书箱里拿出棋盘与棋子,黑白交错地摆好后,豫王低头仔细看了会儿,笑道:“三殿下这盘棋,黑子已经呈围城之势,白子退无可退,只怕是输定了。”

李儋元摩挲着手中的棋子,抬眸道:“那便要看皇叔是选择执黑,还是执白了?”

李徽微微一笑,拉过白棋棋盒道:“黑子虽强,但也可能是强弩之末,白子若不是偏安一隅,能找到机会拼起反攻,也未必不能赢。”

两人边说边下了一阵,只见那原本占优势的黑子,竟真的被找出个破绽,渐渐被白子吃去不少,最后反而露了败象,李徽脸上现出得意之色,道:“我就说这白子太过保守,若能放手一搏,迟早能占到上风。”

李儋元叹了口气,意有所指道:“其实这白子又何尝愿意一再退让,可黑子早占了大半棋盘,而白子身后,只有一个皇叔而已。”

李徽捏着棋子的手在空中停了一瞬,然后直起身子,盯着他道:“三殿下今日叫我下棋,究竟有何用意,这房里只有你我两人,但说无妨。”

李儋元推开棋盒,眉宇间带了坦然神色道:“以往皇叔总劝我,平日里莫要太过隐忍,蛰伏的太久,反而会助长他人气焰。侄儿今日便想问上一句,如若时机合适,这白子又有意反击,皇叔可否愿意助它破这残局。”

李徽未料到他会如此坦白,眯起眼思索良久,确定他并非试探,才将手里的白子摁下关键一步,道:“要破这残局,不仅仅在乎于下棋之人,还需要等到,这黑子自己露出颓势,然后乘胜追击即可。”

李儋元低头一看,白子走下这一步,竟将黑子的后路完全堵死,彻底逆转了这盘棋局。

他忍不住问道:“皇叔觉得,这黑子何时会露出破绽?”

李徽淡淡一笑:“凡事盛极则衰,这黑子占了许久的上风,也是时候向颓而行了。”

走出那间厢房,李儋元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得缩起脖子,他脸色苍白地拢紧了披风,脚步却是无比得轻松。

他既然提前知道豫王要利用他皇子的身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投靠。豫王既然敢起兵勤王,必定有过足够的筹谋与准备,而他大可以借势一用,先将太子这个劲敌除去,至于最后的皇位归于谁人之手,便是下一步的谋划。

在安岚所说的前世故事里,太子直到登基后,因为残暴失了人心才被勤王军攻破京城自缢而死,这一世,他可等不及那天。

就在他与豫王对弈之时,安岚歇息完毕,始终等不到李儋元归来,便带着那只手炉走回了马车,然后歪靠着晃晃悠悠的厢板,闻着手炉里安息香的味道,足足睡了一整段路。

当马车在侯府门前停稳,丫鬟扶着她的胳膊走下车来,一路走回自己的卧房,和等在房里的琼芝说了几句话,换了身衣服便从书箱里拿出本书来看。

这一看就到了傍晚,琼芝在隔间布好了饭菜,招呼着她过去吃,安岚刚提起筷子,突然听见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外传来,然后便是”砰砰砰“三声敲门的响声。

她心中一动,连忙放下筷子让琼芝开了门,肖淮神色匆匆地走进来,似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同她说,可刚要开口,又为难地看了眼琼芝,琼芝立即会意,连忙走到门外,替他们朝四周观望把守。

安岚见他一脸疲惫,便招呼道:“你吃饭了吗,先吃了再说吧。”

肖淮却摇了摇头,走近一些,压低声音道:“小姐上次让我盯着安晴,我便留了心,直到今日傍晚,我终于看见,她偷偷溜到侯爷的书房门外,好像是想等着看什么人。”

安岚想起上次撞见安晴满面含情的模样,心里已有了些分数,连忙追问道:“你看清了吗?她在等什么人?”

肖淮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躲在树后等了很久,直到一个黑衣黑袍的男人从书房里走出来,他刻意做了伪装,侯爷也提前遣退了家丁,所以他是一个人独自离开的。可安晴并未和他碰面,只是偷偷躲在柱子后面痴痴注视着他离开,我觉得奇怪,便偷偷跟在后面,直到他上马车的那一刻,我才看清他的容貌。”

安岚观察着他的表情,心里突突直跳,沉声问道:“他是谁?”

肖淮敛起目光,斩钉截铁地道:“是豫王爷。”

安岚脸色苍白地扶住桌沿,她曾不断地回想着与豫王成婚后,安晴到底与他有过什么接触。却从未想过,他们的相识,竟会是在她与豫王慈宁寺初遇之前。

第41章 试探

原本盈满了饭菜香气的偏阁, 被从门缝吹进的冷风搅得添了些萧瑟。

再等下去,一桌的饭菜便要全凉了,可安岚却一口都吃不下去。她的脸白得吓人, 似乎沉溺在某种迷思中, 修整平的指甲几乎要陷进桌纹里。

肖淮虽然跟了她这些年, 却一向谨言慎行,只是依照她的吩咐行事,也从未深究过她和豫王究竟有过什么牵绊。可安岚现在的表情, 却看得他莫名心慌,忍不住低头追问了一句:“小姐,究竟出了什么事?”

安岚抬头时, 杏眸里已经挂上淡淡的水雾,她慌乱地用指腹去擦, 抹得眼角瞬间红了一片。有关姜氏的事, 是只属于她和娘亲的秘密, 连李儋元她都未曾透露分毫,自然也不能说给肖淮听。

所以面对脸上写满紧张与疑虑的肖淮, 她只有暂时压抑住满腹的情绪, 哑声问道:“你知道豫王爷偷偷来府里,一共有过几次吗?”

肖淮想了想, 摇头道:“以前我从未留意, 不过算上安晴上次异常, 至少已经有两次。”

安岚的手指抖得厉害, 她抬眸对肖淮露出个苦笑:“如果我说, 有些事我没法告诉你,可我现在很难受,也不知该怎么办,你能理解吗?”

肖淮的黑眸沉了沉,然后在她对面坐下道:“我什么都不会问。”他顿了顿,似乎鼓了鼓勇气道:“我会留在这儿,直到您不需要了为止。”

安岚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她现在思绪纷乱,根本无暇再去应付其它人的关切,可如果只剩她一个人,她可能会压抑到发疯。

前世今生,有许多线都搅在一处,到今天才好像被人从中间狠狠斩断,硬劈出头绪些来。母亲曾经说过:谢侯爷的祖父是被元帝暗害,侯府也因此而日渐衰败,所以他将所有的帐都记在元帝的后人身上,用尽谎言和伎俩将母亲娶回侯府,只是为了能联合姜氏颠覆李氏江山。

可他一个毫无实权的侯府世子,究竟是怎么得知有关姜氏的秘密,又为何能瞒着先帝先一步找到姜氏隐居的部落。如果说,他有身为李氏皇子的豫王作为内应,这一切才能解释的通。

可二十几年前,李徽不过是个刚出生的婴孩,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向谢侯爷报信,他们之间一定还存在其他联系。能让谢侯爷放下仇恨,甘愿与李氏后人联手的关系。

那是不是代表,前世令她惦念难忘的夫妻情深,也许真的只是一场谎言。甚至连她的死,也极有可能和豫王有关。

安岚觉得荒谬又可笑,爱女如命的爹爹,宠妻不渝的夫君,亲厚无间的继妹…人人都如藏于幕布后的敷彩影人,而她,却用一世陪他们演了出戏。

虽然早有预感,虽然始终对豫王默察防备,可当最后的温情被戳破,她还是感到心痛如绞,腮边的泪被抹去又落下,为埋葬的夫妻情分,也为前世那个痴傻天真的自己。

肖淮看得手足无措,想开口却硬是忍下,只默默为她递上一张锦帕。

安岚捂住脸哭了很久,然后才终于逼自己找回冷静:能提前知道真相的一部分,便是上天对她的眷顾,她还有太多的事要做,母亲已经离开,她再没有软弱撒娇的理由。

于是她吸了吸鼻子,冲肖淮感激地笑道:“谢谢你,我没事了。”

肖淮见她双眸通红,神情却透着坚定与平和,无论她在伤心些什么,这一刻她已经逼自己走出,而他也再无留下来的理由。他轻捏起藏在袖里的手掌,站起身弓腰道:“那肖淮便先告退了。”

他转身时瞥了眼桌上已经凉透的饭菜,犹豫了下,问道:“需要让厨房再做些热菜过来吗?”

“好啊。”安岚弯唇一笑:“我正饿着呢,要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仗呢。”

肖淮不知道她所谓的打仗是什么意思,可安岚吃饱了饭,又好好睡上了一觉,她实在太累太倦,这晚竟连个梦都没做。第二天清晨便对着镜子,让琼芝给她涂脂挽髻,再挑了桃红的襦裙配洒金碎花褙子,好好打扮了一番。

琼芝觉得奇怪,一般这时小姐都会换上男装去国子监听学,今日为何打扮得如此讲究。可安岚戴好首饰,便带着她出了卧房门,穿庭绕廊,直接来到了谢侯爷所在的正院。

谢侯爷这时正准备用早膳,听见从回府一直与他保持着几分疏离的长女求见,连忙堆起笑容让小厮请她进来。

安岚原本容貌就好,今日又刻意打扮过,走进花厅行礼时,令谢侯爷也觉得眼前一亮,连忙招呼她坐下,听说她还没用早膳,边招呼着管事让厨房再上一碗莲子小米粥。

安岚也不推辞,只是低头用银勺小口舀着粥喝,谢侯爷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沉住那口气,笑眯眯问道:“岚儿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安岚勾唇一笑,语气里带了些嗔怨:“怎么没事,我就不能来陪爹爹吃饭吗?”

谢侯爷一怔,然后也觉得有些失言,摸着鼻子笑得有些赧然。

安岚见他一直坐着发愣,替谢侯爷夹些小菜到碗里,又幽幽垂下眼角道:“我看安晴时常会来陪爹爹吃饭,其实也在偷偷羡慕。可羡慕归羡慕,却总磨不开面子来找您,毕竟岚儿与爹爹生疏了这么多年,无论如何努力,始终不能像安晴那般自然地腻在您身边。”

谢侯爷被她说得一阵愧疚,伸手握住她的手道:“全是爹爹的错,爹爹这些年对你太过亏待。”他喉间一阵哽咽,低头揉了揉眼睛才继续道:“岚儿若是想要爹爹陪你吃饭,随时都可以差人来和我说,只要爹爹在府里,一定抽出时间陪你。”

安岚眸间也泛着水光,鼻头微微发红,故意吐了吐舌头笑道:“真的可以吗?可安晴不会闹脾气吧,觉得我分去了爹爹的宠爱?”

谢侯爷摇头道:“你那庶妹,就是性子太过骄纵,冷一冷她也好。”

安岚轻轻点头,然后低头继续吃粥,仿佛随口提起:“说起来,安晴也快要是及笄的大姑娘了呢,确实得多学点规矩礼数。昨晚我在丰竹院外的回廊碰见她,看她红着脸一直偷笑,叫她几声都没听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刚刚偷会了什么情郎呢。”

谢侯爷执箸的手一顿,转头问道:“哦,是什么时候?”

安岚似乎被这个问题问倒,歪着头想了许久,才回道:“好像是卯时三刻左右,因为我回房后不久,琼芝便让我用晚饭,说已经辰时了。”

谢侯爷眸间一冷,指节轻捏了捏,又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夹菜道:“哦,是吗,那我抽空去问问那丫头。”

安岚也装作无事般继续低头喝粥,又说了几件府里发生的小事,可她心里已经确认了一件事:谢侯爷和豫王密会的事,是瞒着所有人进行。安晴可能在无意间偷偷撞见过豫王,因此而暗许芳心,可至少在谢侯爷面前,他们应该还未正式会面过。甚至,安晴可能还不知道豫王真正的身份。

确认了这点,她便安下心来等待,果然,在她扯了一堆闲话后,谢侯爷貌似顺口问道:“对了,你如今也有十六了,可有什么心仪的夫婿人选?”

安岚脸颊飞红,咬着唇满脸羞怯,却迟迟没有回话。谢侯爷看她这副模样,心里便猜到几分,语气便有些焦急:“莫非你已经认识了什么人?”

安岚连忙摇头道:“岚儿哪敢私下认识什么男子,传出去岂不是损了侯府颜面。只是我那日去宫中赏花,正好看见豫王爷与人斗诗,便暗自想着,像那样惊才绝艳,倜傥俊俏的男子,实在是世间少有。若岚儿以后的夫婿能像他,便觉得满足了。”

谢侯爷似乎十分意外,倾身过去,大声追问道:“你说的可是当今圣上的幼弟,豫王爷李徽?”

安岚瞪着眼点头,又好奇问道:“怎么爹爹认识他吗?”

谢侯爷这才察觉失态,连忙轻咳一声,掩饰般地举起茶杯喝了口,又笑着打趣道:“我家岚儿这般的容貌才情,也未必配不起那位豫王爷。”

安岚羞红了脸低头,内心却大大松了口气,经过谢侯爷的反应,她能够推测出,李徽并不知道那位给他送香球的三皇子“娘家表妹”,便是谢宁谢侯爷的女儿。自己的身份还未暴露,无论他们有着什么盘算,她还有机会暗中调查清楚。

一顿饭终于吃完,因为这时正好到了月末,刘管事垂着手走进来,想让谢侯爷去查看本月账房的账目。安岚刚站起身准备离开,听他们商讨日期,突然想到一件几乎被她遗忘的事:下个月便到了前世她与李徽在慈宁寺相遇的日子。

她捏紧了手里的锦帕,突然想要破釜沉舟一次,于是笑着转身道:“对了,爹爹,下个月初八,我想去慈宁寺上香,顺便捐一尊菩萨回来,保爹爹福寿安康。”她说着说着脸便红了,瞥了眼旁边的刘管事,用蚊叮般的声音继续道:“也想问一问自己的姻缘,明年女儿就要十七了,还不知道良人正在何方呢。”

第42章 白狐

“你说, 你想再去一趟慈宁寺?”

关西坊的一间茶馆里,青色的布帘遮住窗檐,李儋元对着氤氲的茶雾一挑眉,语气有些不渝道:“明知道是个陷阱,还要去闯吗?”

安岚扎着灰巾青衫,将茶饼碾碎, 放入瓷壶里待其腾波鼓浪, 然后倒入红釉杯盏, 再搁上些薄荷和橘皮,等着香味冒出来后便双手捧到李儋元面前,俨然一副茶博士的俏皮模样。

李儋元却不伸手,剔透的眸子往她身上一转道:“干嘛?今儿扮小丫鬟?”

安岚眨了眨眼, 故意将茶盏举高些, 煞有介事地压着下巴道:“感谢三殿下赠手炉之恩。”

李儋元见她一副装腔作势的模样差点笑出, 索性把茶盏轻推回去, 懒懒往后一靠道:“怎么不是以身相许呢?”

安岚瞪大眼, 索性把杯子捧回来,吹着杯沿外的白雾自己抿了口,边喝边抱怨:“三殿下, 您也太贪心了吧, 一个香炉就想人以身相许。”

抬起头, 看见李儋元笑得一脸狡黠, 明白他是看自己忙活了半天, 想让她先喝上口茶, 内心涌起一阵暖意,弯腰又替他斟了一杯,直接推过去答了他上一个问题:“他们可以给我做局,我也可以给他们做局,那天我会去慈宁寺,可不会在豫王面前出现。”

李儋元端着茶杯问:“你不出现,他必定也会离开,又能探出些什么?”

安岚微微一笑:“他不会离开,因为我那个侯爷爹也正好会在慈宁寺。”

见李儋元露出疑惑表情,她便解释道:“前世,我定好去慈宁寺进香的那天,我爹说会顺路去城西办事,一路将我送了过去。我后来回想起来,他可能是怕我临时改变主意,会破坏他们的计划。以我爹这么谨慎的人,将我送去以后,必定会留在那里,甚至偷偷看完整场戏才能安心离开。”

她听着瓷壶里再度煮出“咕隆”声,冷冷笑道:“可如果是他亲手送进寺里的女儿,最后却没在大殿外出现,你猜他会不会着急,会不会忍不住与豫王碰面,商讨是哪里出了错?”

李儋元立即了然道:“然后你就可以来个黄雀在后,去偷听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再推测出他们打得什么主意。”

安岚点了点头,眉宇间闪过犹豫之色,终是下了决心轻声问道:“阿元哥哥,你那天能在寺里等着我吗?”

她害怕会听到难以承受的龌龊或是丑恶,那时,她不想自己一个人面对。

“好,我在慈宁寺找间禅房等你。”李儋元一口答应下来,然后又微微勾起唇角道:“倒是有些意思,好好一出才子佳人的戏码,偏弄成连环计,各路人马,你方唱罢我登场。”

安岚苦笑一声,低下头幽幽道:“其实,我又何尝愿意这样。”

慈宁寺相遇,曾是她前世最美好的回忆,嫁给豫王之后,她曾无数次回到寺里添香油还愿,感谢菩萨为她赐下那样好的一段姻缘。现在想起,整颗心便如刀割一般,已经结痂的创口,也并不代表不会疼。

甚至,她还有过那么丝微弱的期盼:那天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豫王与爹爹之间的谋划和自己无关,虽然这期盼显得无力又可笑,至少能在被血淋淋撕开的裂口之外,留下最后一颗美好的种子。

她深吸口气抬头,然后不满地喊道:“三殿下,你干嘛要笑?”

李儋元心头一慌,连忙压下嘴角,偏头故作镇定道:“没有啊,我笑了吗?”

安岚正憋得难受,这时索性带着哭腔全发泄出来:“我明白,你就是笑我傻笑我笨,朝夕相处的夫婿,竟连他的真面目都看不透。明明是被人精心设计,还蠢得当成是命定姻缘。”

李儋元见她说得眼眶全红了,急得手忙脚乱,连忙走到她身旁哄道:“我真的没笑话你,你哪里会蠢,咳…你别哭了…我给你端茶赔罪行了吧…”

他实在不大会哄人,笨手笨脚地去倒茶,还顺道扫掉了只杯子,安岚被他难得露出的无措模样逗得想笑,擦了擦眼角的泪,总算没有继续哭下去。

李儋元总算松了口气,悬在半空的手掌几乎要落在她发顶,却还是生生停住,握成拳收了回来。正转身往回走,突然又听她哑着声开口道:“三殿下,你说,如果一个人愿意拿命来换你,他对你会只是利用吗?”

李儋元回头,正对上她一双困惑的眼,这是埋在安岚心里最难理解的一件事,尤其是在发现豫王的另一面之后,怎么想,也得不出答案。

前世,豫王领着勤王军冲进皇宫,李行渊被逼自缢而死,李儋元继位为康帝,李徽做了大权在握的摄政王。可谁也没想到,那时宫里竟然还留着徐皇后的余党。某一日,安岚进宫去找自己的夫婿,曾经效忠徐皇后的几名太监、宫女埋伏在过道上,没擒住豫王,倒是擒住了豫王的这位娇妻。

那天,豫王是从朝会上匆匆赶来,那群太监宫女自知活不了,索性豁出去以安岚的命为要挟,逼迫豫王服下他们准备好的毒药。安岚一直都记得,面对群臣的苦劝,李徽只是温柔地看着她,轻轻说了句:“莫怕。”然后毫不犹豫将毒药咽了下去。

那群叛.乱者根本没想到已经权倾天下的摄政王会乖乖服毒,这时惊喜到几近癫狂,让安岚挣脱钳制跑了过去,然后那群人便在狂喜中被乱箭穿心而死。

幸好,太医来得及时,豫王并没有毒发而死,只是在床上昏迷了足足五天,每日都经受着百虫啃心般的痛苦。而安岚不眠不休地陪在他身边,流着泪对他说很多话,不停唤着他的名字。那是她上辈子第一次体检到什么是煎熬与恐惧,也前所未有的领会到:这男人竟对她珍爱若此。

李儋元听完这个故事目光闪了闪,然后轻嗤一声道:“也许他早知自己不会死,惺惺作态而已。”

安岚皱眉道:“可我守在他身边几天,那种痛苦不可能作假,所以毒药肯定是真的。而且那时他已经拿到自己想要的,何必还要用自己的性命去冒险作戏?”

李儋元没有回话,只是蹙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也许前世的这谜团,不到最后一刻谁也没法解开,安岚轻叹了口气,将落在软垫上的瓷杯捡起,仿佛自言般道:“算了,这些事,也许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不如不要去想。以后,我只信我看到的事实。”

“安岚。”

就在准备离开的那刻,安岚突然听见李儋元郑重其事地叫了她一声,她奇怪地回头,看见李儋元手指交握,目光灼灼地定在她身上问道:“如果你真的确定,豫王对你只是利用,并非你这一世的良人,你有什么打算?”

安岚仿佛被问住,自从重遇豫王之后,她便一直在追寻问题的答案,却从未想过如果答案真的只写着算计和不堪,她又该怎么做。

她蹙起眉想了许久,才缓缓答道:“我也不知道,可我还有许多事要做,嫁不嫁人,嫁给谁,并不是最重要的事。”

姜氏的秘密她从未对李儋元透露过,他也默契地不去触碰她一直不愿提起的隐情。可这一刻她突然想明白:她对豫王的接近和试探,只是想得到一个真相。可那些对夫妻之情的激动与期盼,早已在这些年的时光里消磨,她不再渴望嫁给他,也不渴望嫁给任何人。

定好了所有安排,离下月初八还有十余天的时间,安岚便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第二天依旧和李儋元一起去学子监听学。

可这一天倒出了件趣事,学子监里,不知从何处跑来只通体雪白的狐狸来,而且狐狸一般野性难驯,偏这只白毛狐狸十分亲人,仿佛头牌一般蹲在银杏树下,身娇脸媚,惹得学子们各个上前逗弄。

李徽也觉得有趣,他性格里本就藏着几分不羁,规规矩矩当了大半个月的夫子,实在感到有些腻。这时见学子们各个都往窗外找着那只白狐,索性把书往桌案上一扔笑道:“要不今日就不讲学,为师给你们出道考题如何。”

他所谓的考题,便是将桌椅摆出校舍,那白狐趴着的银杏树,正好挨着一汪活水渠,这日正好有暖阳初升,金灿灿地照着水波映出斑斓色彩。再加上白狐皎皎、树影婆娑,颇有些诗情画意。

豫王索性以此景为题,要考一考他们的画艺。一听是要现场作画,几十名仕子便退缩了回去,只说自己画技粗拙,不敢拿出献丑。谁知豫王饶有兴致地接过安岚递过来的杯茶,又加了下一句话:不光是作画,还得是蒙眼作画。

参与比试的学子,只能花半柱香的时间将面前景物所记下,然后蒙住双眼,身边可以有书童帮忙铺纸磨墨,但不可以出声提示,直到画作完成才能解开蒙在眼上的巾帕。

这规则一出,场上还愿意参加比试的只剩下寥寥十人,豫王抬眸一瞥,在那十人之中,李儋元扶着桌沿,胸口起伏稍急,却没有流露出任何退让之色,明显是要参与比试。而太子李行渊却已经让人搬了张椅子在后面坐下,摆足架子准备看戏。

他微微一笑,大声道:“太子今日怎么如此谦让,不准备一展所长吗?”

太子轻哼一声:“孤王可不想赶鸭子硬上,就好好坐这儿,等人出丑不是更有趣。”

他这句话一出,几名应试的学子们都觉得被莫名戳了一刀,唯有李儋元旁若无事般地撩袍坐下,又抬眸往豫王身后看了眼,下一瞬,豫王就看见自己身后那人飞快跑到李儋元身边,弯腰笑着道:“我来帮你。”

半柱香时间很快过去,豫王闲着无聊,揪了两颗果子去喂那白狐,谁知白狐只是闻闻就嫌弃地一眯眼,扭头继续趴着。豫王的脸黑了黑,转头过来,正好看见安岚为李儋元将方巾在眼上系好,然后又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

虽然他没有限制作画的方式,可几乎所有学子都默契地选择了只用青、灰两色来画,因为身边的童子只负责磨墨铺纸,在蒙眼的境地下,谁也没法准确找出两种以上的颜料色彩。可只有安岚抬头要求道:“能否帮我再拿来藤黄、赭石这两样植物过来。”

这两样植物平时多用来调色,国子监库存里自然是有,随着李儋元执起细毫勾画,安岚也开始将这两味草药磨好,再掺进水墨中,很快就调出棕、黄两色,端到李儋元的面前。

旁边的围观学子都觉得奇怪,现在一共四种颜料,李儋元蒙着眼该如何分辨的清。这时太子已经高声喊道:“皇叔,你可以得看好了,别让他们私通作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