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昭昭

车厢里, 尚有些旖旎的味道四散开来, 只剩两人之间对峙的尴尬气氛。

安岚原本还微醺的眸子变得异常凛冽,用干涩的声音问:“王爷,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秦放那件案子,是不是您一手安排的。”

这问题仿佛一把尖刀,将李徽一笑一动中的柔情蜜意毫不留情地刺破, 逼他们直面那最黑暗的真相。

李徽握拳将手收回, 重重往后一靠, 再开口时, 语调已经冷静如常:“你为什么会这么问,那案子不是已经结了?”

安岚低垂着下巴, 上半张脸都埋在车帘遮出的阴影里, 抱着胳膊道:“没错,案子是结了,一切都很完美。秦放甚至还想出一套足以让人信服的作案理由, 他说因为嫉妒, 因为不甘,才想拖我一起下地狱。可是那天他明知道已经走到绝路, 外面全是等着围捕他的官兵, 他却从未想过要挟持我求生,甚至, 他不愿为自己辩解, 而是去救了只从树巢跌落的雏鸟。试问连那样弱小的生灵都舍不得伤害的君子, 怎么会为了一点小小的私怨就去杀人?”

李徽瞥了眼她的脸色,朝她膝上扔去一条毡毯,淡淡道:“对小动物仁善,也不代表就不是穷凶极恶之徒。”

“可他是怎么做到的呢?为什么能做的那么巧,明明是送给三殿下的食物,偏偏是他最怕吃的那种,偏偏又来了一只爱吃松子的白狐,替他吃下那颗有毒的松子?”

李徽摸了摸鼻子,一脸委屈道:“世上之事,原本就是这么阴差阳错。你因此就怀疑到我身上,实在是令为师伤心啊。”

“那王爷准备怎么解释,为何方才那舞姬春娘,恰好就见过那只白狐,而且说它曾被饲养在酒肆里,又被训练得只以松子为食。”

她双眸已经泛红,却撑成个浑圆的形状,直直逼视着面前的男人。

李徽面色微变,终于收起方才的轻浮态度,用审视的目光回望着她,直至看见她紧绷的肩线微微颤抖,连鼻头都红了起来,才轻叹了口气道:“知道这些,对你并无好处。”

“可我想知道!”安岚喉中哽咽,艰难地道:“我想知道秦放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也想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因我而铸成大错。”

李徽的手指在膝上轻叩了许久,最后露出个讽刺的笑容道:“算是,也不是…”

安岚困惑地瞪着眼,听豫王继续道:“那一次,你劝他离开太子之后,他想必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其实在秦放内心,一直都厌恶自己这样的身份,可为了前程与抱负,他一直劝自己隐忍,直到那日被你点破,他才突然发现,他现在所做的一切,根本与那个苦学上进、惟愿以身报国的自己背道相持。”

于是,这个满怀彷徨与痛苦的年轻人,终于在某次课业结束时找到了豫王,他一向敬仰豫王的学识与胸襟,所以才抱着豁出去的态度,将所有的事倾诉出来。包括他是如何被太子强逼,当时若是不从,随时都会被赶出京城,连考会试的机会都会失去。可他浑浑噩噩走到这一步,才发现那个心向光明的年轻人,早已被黑暗吞噬,前路或是退路,只剩一片深渊。

豫王看着面前那个崩溃痛哭的年轻人,沉默了许久,然后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觉得,太子未来会不会是一个明君?”

这几乎是一场赌博,但是豫王向来只会下必赢的棋。最终,秦放懂得了他的意思,为了让自己摆脱困局,为了对付那个他深深憎恶的男人,为了天下清平,他甘愿以自己为棋子,去替他完成对太子的沉重一击。

于是,从那只刻意被抱到国子监的白狐,到精心设计的画艺比试,还有特地安排下的那盒,李儋元绝不会吃的松子。唯一让他们心惊的是,安岚差点自己吃下那只松子,秦放几乎忍不住要出声提醒时,幸好训练好的白狐被立即放过去,一口咬下她手里有毒的诱饵…

车厢里的角铃被晃得“嗡嗡”作响,过浓的夜色从窗缝挤进来,暖香烧得再热,也驱不尽入骨的寒意。

安岚推开豫王递过来的巾帕,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痕,道:“秦放在那种境地下去找你,因为他是发自内心地敬你信你。可你却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引他走上一条绝路。”她盯着他冷笑一声:“王爷如此操控人心,不怕会有报应吗?”

李徽被她看得有些恼怒,将巾帕揉在手中道:“我只是带他认清,怎么做才会让他内心回归安宁。至于牺牲是他自己选的,我从未逼他去做。而且,我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谁,你不应该不清楚。”

为了三殿下,可也是为了你自己!

安岚掐着手腕,硬是把这句话给忍了下去。如今他的野心还藏在暗处,她如果看的太过通透,势必会引起这人的怀疑。

于是她撩起车帘看了眼,便向他微微躬身,哑声道:“多谢王爷据实相告,既然已经到了西坊,就不劳烦王爷再送了,沈某自会换马车回去。”

豫王抬眸看了许久,似乎有些懊恼他酝酿许久的气氛就如此被破坏掉,可看见安岚的表情已经十分疲惫,只得轻唤了一声叫停了马车,又无奈摇头道:“到了这一步,还不愿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

安岚没有回话,只是扒着车门就要往外走,突然觉得身旁一暖,转头时看见李徽正举着手里的斗篷披在她肩头,自然替她把带子系好,柔声道:“你也莫要怪我,如果太子要对三殿下下手,只会比这招数更狠,既然走上了这条路,谁也不会比谁干净。”

他最后这句话,摆明是在隐射李儋元。安岚突然转过身,扶在门上的手指用力道:“王爷,是不是为了达到目的,任何人都是可以利用的?”

李徽眯起眼,一时竟分辨不出她这句话的用意,而后又狡黠笑起道:“是我的人,我便舍不得利用。”

安岚这时已经下了车,尖下巴迎风抬起,冷冷笑道:“王爷最好记得这句话。”

然后她拢紧斗篷转身往前走,走进租马车的铺子时,还特意留了个心眼,先花钱让他们赶了辆空马车出去往城南走再转回,然后再雇了辆马车,从车窗往外看了看确认无人跟踪,才让他们一路驶回侯府。

这一晚,安岚睡的很差,梦里一时是秦放在学子监对她质问:“可你明不明白,我走到这一步,到底经历了什么?”一时又是秦放衣诀飘飘,目含慈悲,将一只雏鸟托放回巢;最后,她仿佛看见那个如松柏青直的君子对她遥遥一拜,然后含着笑放歌而去…

直到天亮,她才发现脸旁一片冰凉,喊来丫鬟给她打了热水洗脸,可宿醉加上熬夜,让她的头像被人劈过似的发疼。昏昏沉沉地让丫鬟梳好发髻,睁眼就看见铜镜里似女鬼般的一张脸,自己都被吓得往后一缩。

正想吩咐小厨房给做碗清粥送来,突然收到主院传来的消息,谢侯爷让她去一起用早饭。

于是安岚只得强打起精神,让丫鬟给她多上了几层脂粉遮盖,再挑了件亮色的衫子,总算似模似样地返了人形。

一进主院正厅,谢侯爷面前摆了满桌的糕点与小菜,乐呵呵地招呼道:“你不是抱怨爹爹总未陪你吃饭,我看厨房今日做的栗子糕不错,特地请你过来尝尝。”

安岚夹起块糖糕放进嘴里,其实舌尖全是麻意,根本尝不出味道,但仍是摆出笑容夸赞,两父女便这么边吃边聊了几句,突然听见谢侯爷仿佛不经意提了句:“对了,过两日就是初八了,我还记得你说过想去慈宁寺进香,刚好那天我也有公务要去那边,正好送你一起过去。”

安岚的筷尖凝在糖糕上浮起的栗黄粉末上,然后装作开心模样撒娇道:“那自然是最好了,爹爹既然去了,不如陪我一起去上香,也能顺便为爹爹祈福。”

谢侯爷笑着摇头,道:“不了不了…爹爹还有公务在身。”他狭促地一挑眉道:“再说,既然是为岚儿去求姻缘,可要诚心些才准。”

安岚羞红了脸舀了口粥,内心却是再难安定:原来,前世的那一日,马上就要到了吗?

待她又回到国子监,重见到李儋元的那刻,满腹的委屈与气恼都涌了上来,抱着胸拦在他面前质问道:“你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

李儋元身后跟着个背书箱的小童,被她这声吼给吓得差点摔了,然后便看见三皇子招了招手,示意他先离开,于是背着书箱滴溜溜跑进了校舍。

安岚气鼓鼓地瞪着眼等他答复,可李儋元却不紧不慢越过她往前走,只轻飘飘甩下一句:“你后来不是回去了吗?”

安岚没想到他不仅不道歉,态度还是这般的轻慢冷漠,顿时气得只想跺脚,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委屈地抱怨道:“你难道不知道,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很危险吗?”

谁知李儋元淡淡瞥了她一眼道:“还有皇叔留在那儿,你不算是一个人。”安岚瞪圆了眼,拳头捏紧正想再骂他两句,突然听他压低了声,用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到的音量道:“既然是前世夫妻,岂不是正好有机会相处。”

第49章 玉佩

“既然是前世夫妻, 岂不是正好有机会相处。”

他说这句话时,黑瞳静静沉入眼白, 半搭的眼皮看不出情绪,仿佛只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陈述句。

而听到这句话的人, 却像被人在心上轻扎了一针,仿佛是痛得,却又寻不着来源,最后化作酸意往周身漫涌, 直至爬上喉咙,灌成了一口烈酒, 又涩又烧地在舌尖流转。

安岚硬将这涩意咽了下去, 执拗地站在他面前, 咬唇问道:“你说这句话可是认真?”

李儋元抬眸,语调仍是淡的:“我为什么要说假话?”

安岚使劲瞪着他, 可在那张漂亮的脸上再找不出任何自己熟悉的揶揄或是调笑, 仿佛俯瞰红尘的高僧, 风不动,心也不动。

许多抱怨的话, 再说出来就显得矫情,干脆咬着唇将身体一偏,谁知李儋元直接仰头走了过去。衣袖摩擦之间,他听见她赌气般地吐出句:“也不会后悔吗?”

后悔啊, 当然会后悔。

可他管不住那些刺, 从内心深洞里长出来的长刺, 分不清敌我,必须伤到血肉模糊才算终结,甚至,收获回嗜血的快感。

李儋元藏在绸袖里的手指屈起,指甲在掌心狠狠划出深痕,差一丝就要渗出血来,可脚步却片刻不停地往前走,仿佛他身后没有别人…从来也没有过别人。

安岚眼睁睁看着他就这么离开,满心满肺像被扔进了只炮仗,噼里啪啦地烧起躁怒。她也不懂自己在气什么,她与李徽之间的事好像本来就与他无关,是自己总缠着他倾诉,渴望得到他通透的解答。甚至再往前一些,她还惦念着前世的夫妻情分时,总托他为自己带话。李儋元对自己已经仁至义尽,现在不过是放手远离,她为何要生出这么大的火气。

甚至她一想到他说那句话的模样就觉得委屈,可她究竟想要他说什么呢,她又在期盼什么?

安岚觉得头又开始疼了,有些事仿佛呼之欲出,却总隔着一层薄膜般,试探地朝外冒出,便又倏地缩了回去,令她根本捕捉不住。

两个人,皆是满腹的别扭进了校舍,一坐一立,连眼神都吝啬分给对方,直到豫王走进来坐下,瞥了眼撅嘴垂眼,一脸丧气模样的安岚,正准备问上一句话,安岚已经弯腰将烧好的沸水注进茶杯里,轻车熟路,不发一言。

可豫王的手刚碰上杯底,安岚赌气似的瞅了眼安坐前排,抱着手炉专注看书的李儋元,从怀里掏出原本准备好一包的陈皮粉倒了些紧茶杯中,故意放软声音道:“加些陈皮能润肺解燥,王爷喝着试试。”

豫王挑眉一笑,缓缓端起茶杯吹着上面的热气道:“好,总不能辜负你的一番心意。”

散着陈皮味道的白雾一路飘下去,弥漫得前排皆是茶香,李儋元翻书的手指似乎抖了抖,面容却丝毫不变,只是死死盯着手中的书页,可直到豫王的讲书声扑散茶香,都未再翻过一页。

讲完一节后,豫王端起茶水润了润喉,又让满座的仕子开始抄写书中段落,以往这时安岚都会偷闲一会儿,顺便想想方才有哪些不明,再像豫王请教。

可今日豫王却笑看着她,站起在桌案上铺开一张宣纸道:“我好像从未看过你的字,你就在我这儿抄一段吧。”

安岚耸耸肩,提笔蘸墨开始在纸上誊写,谁知刚写了一句,豫王却贴在她身后,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腕,微微弯腰道:“‘书贵瘦硬方通神’字要有字的风骨,你下笔太柔,手腕力量不够,以后还需多练才是。”

他其声朗朗,态度自若,任谁看来都是位指点弟子的严师,可只有安岚能感受到他扑在自己颈后的热气,被他握住的手腕立即僵住,正飞快盘算着怎样挣脱才不会引人注目,又听他在耳边轻声道:“不怪为师了?”

这时,突然听见前方传来一声绢纸的撕拉声,豫王抬头望过去,只见李儋元将毫笔往桌上一扔道:“抱歉,用力太过,将纸划破了。”

豫王刚一皱眉,手心里滑嫩的鱼儿立即溜走,抽了张新知纸铺在李儋元面前,再走回来时,便摆出一副恭顺的态度道:“谢王爷指教,我明白该怎么写了。”

豫王暗自咬了咬牙,也没理由再去“指导”,只是搬了张椅子坐在旁边,盯着她继续誊写完毕。直到整堂课上完,他又挡在正准备开溜的安岚面前,手往旁边一指道:“帮我把那些一起拿走。”

安岚又瞥了眼始终未看这边一眼的李儋元,心里堵得慌,抱起书卷跟着豫王走了出去。

李儋元正将书收进书箱,收得极慢,也不让书童帮忙,一本、两本…直到桌角只剩那张被划破叠起的纸。他将那张纸慢慢揉起,直到全压紧得不留一丝空隙,心里那股愚蠢的冲动还未散去。

他阖上眼重重吐了口气,然后将那团纸扔在了地上,腾地站起身,飞快地追了出去。

可走遍回廊,穿过所有坊楼,他根本没找见安岚和豫王的影子,心里越来越慌张,他究竟带她去了哪儿?她是自愿跟着他去的吗?

散学的学子监里挤满了相似的人群,李儋元焦急地在人群中撞进撞出,不一会儿已经是气喘吁吁,几乎难以再走下去,他扶着栏杆大口喘息,对自己的任性懊恼不已:她那么依赖自己,哪怕是当哥哥也好,他怎能如此冷落她,明知道那人心机深沉,还放任她与他接近。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个熟悉的声音:“三殿下,你坐在这里干嘛?”

提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下,李儋元努力让气息平顺下来,缓缓转头过去,却只看见豫王孤身一人站在那里,用探究的眼神盯着他。

最终,他是被豫王派人给送出了国子监,虽然他什么都没问,可豫王还是在离开时说了句:“她已经走了。”

那位国子监的官员将李儋元送到马车旁就离开,李儋元想起方才自己的糗态,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她那么聪明,并不是少了他就不行。

边想边掀开车帘,突然看见里面露出一张俏生生的小脸,杏核般眸子的巴巴地黏在他身上道:“阿元哥哥,我们讲和好不好。”

李儋元连忙偏头,生怕自己脸上的笑显露的太明显,可扶着车帘微颤的双肩却出卖了他,安岚伸出个脑袋去找他的脸,然后嘻嘻笑着道:“那你笑就是代表答应了啊!”

李儋元没忍住揉了把她的头发,然后迈步上车,想了想,又冲车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把车赶慢一些。

于是两匹骏马开始悠闲地在官道上迈步,车夫抱着胸打了个呵欠,身后的车厢里,李儋元歪靠在锦垫上,看面前的人儿已经没心没肺地在车里找东西吃,忍不住又抬起嘴角问:“你不是陪豫王送东西,怎么跑这儿来了。”

安岚寻到些花生剥着塞进嘴里,愤愤不平地控诉道:“我寻到个理由就溜了啊.本来在牌楼那里等你,谁知你一直不出来,我又怕你其实已经走了,跑到这里看见你的马车才安心,我想守着你的马车总没错,就让我家的车夫先回去了。”

她一口气说完,目光往桌案上扫去,才发现李儋元已经含着笑替她剥好了一盘子花生仁,又倒了些蜂蜜给她蘸着吃。心里甜了甜,赶紧扔了颗进口里,边嚼边质问道:“你到底跑哪儿去了,害我等了这么久!”

她倒不觉得等他是件很丢脸的事,只是坐在车上的时候,心里上下忐忑,又担心他会不会出了事,担心他会不理他,那滋味可真太不好受。

她一心一意等他解释,谁知李儋元拍了拍手上的花生屑,重新坐直望着她,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安岚一颗花生停在口里忘了嚼,眨了眨眼,撞见他眼里满盈的真诚,蜂蜜的甜意在舌尖化开,让她立即垂下头来,生怕脸颊会莫名烧烫。

慌乱的目光,仿佛惦着脚的小人,跳到裹在透亮的蜜蜂酱里脆白仁儿上,夹起一颗硬塞进他嘴里,笑着道:“你剥了这么多,自己尝尝。”

可她很快发现这话不妥,还未来得及收回,却看见他笑着嚼起道:“不错。”

不知为何,两人靠在微微颠簸的车厢上,都希望这一路能走得更慢一些。可两匹马,八只蹄,再怎么悠哉漫步,也还是走到了侯府所在的巷外,熟悉的那条坊市上。

安岚挑起一些车帘,望着一间间店铺朝后挪去,内心莫名失落,突然大声道:“三殿下,那家铺子的杏花糕特别好吃,我去买些给你吃吧。”

她才不管这人吃不吃甜食,硬是叫停了马车,刚掀开车帘,李儋元也跟着站起,柔声道:“我陪你一起去。”

于是两人穿街过巷,故意放慢步子往前走,直到磨蹭地进了那铺子里,安岚刚高声喊着:“包两盒杏花糕。”李儋元已经掏出张银票放在柜台上。

安岚瞥了眼上面的数字,噗嗤一笑,“哪要的了这么多钱。”

李儋元觉得有点没面子,可依旧拗着贵公子的架子,下巴往旁边一点:“那你就多买些走。”

安岚快被他打败了,她买再多还能把这店买空不成,硬着头皮又拿了几样贵的,掌柜找钱时几乎是咬牙切齿,想着这是哪家的纨绔来砸场子。

最后,两人拎着大包小包走出店铺,安岚却仿佛来了兴致,心说反正他还有不少钱,干脆多逛逛,李儋元也不多言,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

可逛了几家,安岚却没看到什么中意的玩意儿,直到走出一家首饰店,突然从旁窜出一个道士模样的长须老者,挺着脖子,乜着眼,拦在两人面前道:“两位暂且留步。”

安岚知道这些店铺外,总有些等着检漏的游商出没,是以并没有太当回事,只是拖着李儋元继续往前走。谁知那道士竟掏出一只殷红镶边的玉佩出来。

血玉本就是市面上难见的稀罕物,何况这玉佩做得十分精巧,让安岚一看就心生喜爱,可她很快掩下眸间闪过的兴奋之色,故意板起脸问:“你这玉佩怎么卖?”

那道士捋了捋胡子,一脸骄傲地道:“五百两银子,只赠有缘人。”

安岚噗地笑出来,又板起脸道:“大叔,你真以为我是冤大头啊,这高原血玉世间难见,若是真的,会只落在你一个云游道人手里,随随便便几百两卖出去。若是假的,就这么块染色玉佩,竟然要五百两银子,简直是狮子大开口,不知所谓。”

“谁说是一块,这是一对。”

那道人也横眼看她,从怀里又摸出一块,安岚这才发现,这两块玉佩互为阴阳,边缘盈起的红色丝线正好组成一个圆,拼在一起煞是好看。她在心里惋惜地想:原本看着这玉佩如此精巧,想着就由他骗点银子买下算了,谁知这人竟然如此贪婪,一对假玉佩竟然开口五百两,莫不是把自己当了傻子不成。

想到这处,她便再懒得理那道士,扬着头继续往前走,那道士在后面还神神叨叨地念着:“这对鸳鸯血玉,一个轮回才现世间一次,若能归于一男一女,便能恩爱绵长,永世不离。老夫看你们有缘才肯出让,哎,可惜,可惜…”

安岚越听越觉得荒谬,只觉得这道士为了骗人无所不用其极,又是厌恶又是好笑,可快步走了一段,突然发现身边好像少了个人,连忙回头去找,许是自己走的太快,竟没发现李儋元是什么时候跟丢了的。

满大街都是人,她手里又提着乱七八的盒子,正着急地四处望去,突然看见李儋元从那道士身旁走过来,再看那道士已经满面红光,负着手往前走去。

待李儋元跑到她身边,安岚满心狐疑,急忙问道:“你不会买了那对玉佩吧!”

李儋元的脸颊似乎红了一瞬,然后低头道:“当然没有,我只是给了些钱他,让他莫要再行骗。”

可安岚总觉得他的眼神看起来很可疑,就这么一路琢磨着上了马车,又看了眼一直刻意看着窗外的李儋元,突然提高了声音道:“三殿下,你为什么脸红了?”

第50章 君子

衣袖上的云纹摩擦着食盒发出“沙沙”声, 伴着原木车辙伊呀呀地碾过石板巷。

安岚把下巴轻轻压在糕点盒上,内心窜着若隐若现的小火苗,一会升高一会落下,她被这情绪拽得十分难受,干脆先声夺人,将俏白的脸伸过去, 眯起眼质问:“三殿下,你为什么脸红了?”

李儋元自从上了车,一直抿着唇看向窗外,仿佛一块蒙着冰碴的榆木噶哒,任何车厢如何晃动,任何对面那人的目光如何逼人,他自岿然不动。

可乍然而起的一声喝问, 惊得铁树都赶紧差点新枝, 李儋元黝黑的瞳仁转过来,落在正滴溜转着一双大眼,眉毛快拧成一字型的安岚身上。

可只是一瞬的惊悚过后, 他便斜斜勾起唇角,指尖往她额头上轻按了下道:“你唬人的功夫还不到家。”

“真是无趣。”安岚摸着额头愤愤想着,就这么一会儿,他又回到了那个滴水不漏的三皇子,看来自己怎么试探也是无用了。

可他究竟有没有买下那对玉佩, 如果真的买下, 他是要送给谁呢?

那么贵的一对假玉佩, 若是送给别的姑娘,只怕是要笑话他的吧。

也许,她并不是要送给别的姑娘。

若不是顾及还在那人对面,安岚简直要为止不住的脑洞,捂住脸长叹出声了。可短短一条路走完,根本不够她琢磨出个结果。黑褐色的马蹄在侯府门外的石狮子前停下,李儋元弯腰替她将车门拉开,又为她将食盒全提了过来,仔细叮嘱道:“若是拿不下,就叫个丫鬟来帮忙。”

安岚盯着他的手晃来转去,根本没流露出任何掏东西的意图,内心莫名一阵沮丧,垂着头随口应道:“嗯,我知道了。”

抱着一堆糕点刚下了车,突然听见背后又传来他的喊声,安岚的心因此“噗通”跳起,转过身,看见李儋元那张漂亮的脸蛋靠过来,却盯着她怀中的食盒道:“你是不是忘了,这两盒可是买给我的。”

安岚被他气得额角乱跳,轻哼一声揶揄道:“三殿下什么时候这么爱吃甜食了,就为舍不得两盒糕点,还特地把我叫住。”

李儋元低着头在她怀里挑出两盒,用修长的小指勾起晃了晃,意味深长地回了句:“不是,不是为了糕点。”

不是为了糕点,那是什么意思?

安岚还没想明白,可李儋元已经缩进了马车里,然后一个丫鬟从角门里看见了她,连忙跑过来接过她手上的食盒。安岚晕乎乎跟着她往里走了一段路才突然想明白,不是为了糕点,不就是为了想叫她…

又过了两日,秋风伴着渡鸦在梢头鸣叫,正好到了秦放被流放出京的那日。

秦放戴着镣铐,被两名衙役押解着走到出城的小道上。路上经过家小小茶舍,两名衙役吆喝着将他带进去,然后便借故内急离开。

秦放坐在桌旁,摸了摸摆在桌上的热茶,略微皱了下眉,抬高了声音道:“是谁要见我,何必如此遮掩,不如大方现身。”

茶舍的布帘被拉开,安岚的脸埋在大大的黑色斗篷里,见屋内再无外人,缓缓拉下帽子坐下道:“是我,我来送秦兄一程。”

秦放看到是她大感惊讶,喉结滚了滚,最终没有问出一句话。两人默默对视,彼此都从对方眼里读懂了一切。

安岚用恭敬地态度面朝他站起,弯腰替他斟了杯茶,然后举起自己面前的杯子,郑重道:“此行山重水远,沈某便以茶代酒,愿秦兄一路珍重。崇山虽是苦寒蛮荒之地,但有人照拂,秦兄总不会太难过。此去经年,相信你我总还有重逢之日。”

秦放见她眼中已隐有泪光,笑着摇了摇头,撩起早已磨白的袖口,仰头喝光了面前的茶。

安岚见他青衫早已破旧,原本清秀的脸上全是落魄的胡渣,可笑容却仍是那般的清拓洒逸,双手合辑,由衷地对他深鞠一躬道:“上一次,全怪我什么都不明白,才会那边失言乱语,还望秦兄莫怪。”

秦放愣了愣,随后想起是她说会看不起他,对他再无尊敬的话。正摇着头想去扶她的胳膊,却看见安岚抬起头,咬着唇角忍住泪意,一字一句道:“秦兄在我心里,永远都是顶天立地,皎皎如日月的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