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放抬头与她对望,眸间流转得不知是悲悯亦或是哀恸, 突然,他飞快往前迈了几步,吓得安岚本能地往后退,然后就看他伸手接住从柏树上落下的一只幼鸟,再系好衣摆站在廊椅上, 踮脚将它送回巢中。

当他做完这一切, 回头撞见安岚越发不解的眼神, 拍了拍手里的干草, 自嘲地笑了起来道:“大概,是因为嫉妒吧。”

他顺势就在廊椅上坐下,丝毫不介意被他踩过的地方脏污了一身青衫,然后吐出口气,继续道:“嫉妒你什么不需要做, 就能让三皇子倾其所有去帮你, 我看的出, 他对你的所有关怀皆是出自真心, 根本不带一丝利用与淫.欲,所以你才能轻松地就获得进国子监听学的机会,甚至能成为豫王的助教,随时被他教导。”他的胸口突然剧烈起伏,额上隐隐现出青筋,盯着她问:“可你又明不明白,我走到这一步,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安岚仿佛知道,又仿佛并不全懂,只是怔怔地摇头,眼中不自觉带了泪意,秦放往后一靠,平静的语调渐转悲怆:“我能和你们一起听学的资格,备考的驿站,甚至连我这身体面的衣服,全都靠我丧尽尊严,摇尾乞怜才能得到。而你,又有什么资格,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对我说:乔木虽可托,你却做不得丝萝。如果有的选,我当然也想做端正笔直的良木,可我有机会吗?谁给过我机会?”

安岚听得心痛难当,哽咽着分辨道:“不是的,我说那句话不过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不过是因为提前预知了你弄臣的下场,想要提前点醒你吗?可就像秦放所说,她从未真正懂得他的处境:一个无权无势的贫寒农家子,哪怕有满腹才学,有凌云之志,要有多艰难,才能不被这京城的富贵浮华所埋葬。

而她只是用轻飘飘的一句提醒,戳中他最隐秘的伤口,哪怕是怀着善意,对他来说也只剩伤害吧。

安岚愧疚地低下头,可仍是难以置信问道:“可你就因为这样想要杀我吗?”

秦放歪了歪嘴角,“我听见你说要用藤黄草,便偷偷跟着那书童去杂物房,在路上想办法用有毒的藤黄换了他拿的那些。其实我也不确定这个法子有没有用,谁知你刚好就用沾了毒的手指去拿松子喂三殿下,我那时确实有些慌乱,幸好他最后并没有吃下去。”

安岚哑着嗓子问:“所以你明知道可能害到一个无辜的人,也没有出来阻止?”

“我为什么要阻止?”秦放那张温润的脸庞变得有些癫狂:“若是三殿下被毒害,你也脱不了干系,到时候咱们一起落入大牢,一起跌进深渊,岂不是更有趣。”

安岚握紧了拳,大步走到他面前道:“如果我之前那句话冒犯了你,我可以向你道歉。可秦公子,我从未因为你和太子的关系而看不起你。相反,我一直敬你是个君子,也十分仰慕你的才学。可今日之后,我便是真正看不起你,一个因嫉恨和抱怨蒙蔽了双眼,视人命为草芥的人,根本不值得我去尊敬,也不会有任何同情。”

她说完便再不看他的表情,撇过头大步往外走,院门外,孟昭和豫王还有三皇子都等在那里,安岚忍下方才的激荡情绪,用平静的语气道:“他没有狡辩,确实是他做的。他刚才趁乱藏起掺了藤黄草的颜料时,想必是在袖子上沾了一些,哪怕洗过,我亲手调的香料,是不可能那么快被清理干净的。”

孟昭面露喜色,冲她抱了抱拳,立即带着属下冲进去拿人,李儋元一直盯着安岚的表情,这时走过去柔声问道:“抓到真凶,你好像并不太高兴。”

安岚抱着胳膊,抬眸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又瞥见站在旁边的豫王,于是只扯起唇角笑了笑,再看了眼正沉下的一轮落日道:“天色不早了,三殿下想必也很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似乎是怕他担心,她又挂上个元气满满的微笑道:“我没事,真的。”然后冲两人行了礼,便大步朝门外走去。

逐渐昏黄的暮色,将她的影子逐渐拉长,李儋元与李徽互看一眼,都十分默契地没有开口,这时孟昭押着秦放走了过来,正想和两人打声招呼就回大理寺交差,旁边却突然冲出来一个黑影,朝秦放脸上狠狠打了一拳,又揪着他的领子咬牙道:“你是不是蠢!为什么蠢到这个地步!”

孟昭看清那人的脸后便显得有点尴尬,也不知该阻止还是该放任,可秦放却仰起头,任嘴角的血流下,依旧是那副彬彬有礼的态度道:“孟少卿,你不是要带我回大理寺吗?”

孟昭这才仿佛醒悟过来,对愤怒到手背都冒出青筋的太子道:“太子殿下,我们要将嫌犯带回大理寺了,还请您行个方便。”

太子颤颤放下了手,等那人从他身边走过,却又不甘地转头问道:“孟大人,他会判什么罪?”

孟昭想了想,回道:“意图谋害皇子,当然是死罪。”

太子的脚下仿佛踉跄了一下,哑着嗓子追问:“可有回转余地?”

孟昭瞥了眼身旁长身玉立的秦放,为难地叹了口气道:“没有,除非今上特赦,可是…”

可是三皇子好歹也曾是成帝最喜欢的儿子,事关他的安危,今上不判他个诛九族之罪已经算是仁慈了。

可太子仿佛想不到这层,只是用带了血丝的眼死死盯着秦放墨发青衫的背影,颤声又问了句:“真的没有别的方法?”

孟昭不知该如何回答,可太子仿佛入了魔怔,不得到个结果,绝不愿放他们离开,就在这时秦放突然转身对太子深深一躬,朗声道:“秦放承蒙太子错爱,今日全是我一人之错,获什么罪名也是咎由自取,还请太子殿下莫要执着,也莫要因我而为难这几位大人。”

太子握紧了拳,终是咬着牙转过身去,孟昭松了口气,正准备押着秦放离开,又听太子在后面说了句:“他既已经认罪,便莫要再用什么刑罚,就当卖孤王一个面子。”

孟昭只想快些送走这瘟神,连忙应承下来,然后才终于能顺利将秦放押走。

一枚枯叶落在太子脚下,他弯腰将它捡起,又在掌心揉碎,然后转头狠狠瞪了李儋元一眼,才终于摇晃着步子离开。

始终站在旁边看戏的两人,这时也终于默契地往门外走,李徽瞥了眼李儋元的脸色,关切问道:“三殿下身体可还吃得消,要不然我让他们找辆轿子送你出去?”

李儋元摇头,手放在唇边轻咳了几声,道:“看来我这皇兄,对他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李徽淡淡一笑,突然道:“三殿下可记得当时棋局,我说黑子已经站了太久的胜势,迟早会露出败象。”

他转头往太子的背影一指,眉间染上丝傲色道:“这…便是败象。”

第二日,一向嚣张跋扈的太子,竟在成帝所在的乾元宫外跪了足足一日,恳求他赦免自己一位门客的死罪。成帝为此勃然大怒,这件事早有人禀报给他,他当然清楚太子与那秦放究竟是何关系。

宫殿外的玉阶上,成帝气得朝服都来不及换下,指着太的鼻子骂其任意妄为,差点害死自己的弟弟不说,还会连累整个李氏皇族都成为笑柄,说到激愤处恨不得朝这不肖子胸口揣上一脚。而太子只是恭敬跪着,任由成帝责骂,但却丝毫不愿退让,最后被徐皇后又哭又劝才没让他挨上一顿板子。

这场闹剧之后,三皇子李儋元破天荒地回了躺皇宫,只说是惦记着父皇的身体,生怕他会因太过恼怒而引发旧疾。

成帝还记得那一晚,这位许久未和他亲近的三皇儿,尽心地守在他批奏折的龙案前,直到成帝批完成堆的奏折终于抬起头,李儋元便端起放在案边的燕窝粥,先仔细吹凉一些再送到他手上。

眼看成帝面色稍稍舒展,终于接过粥喝了起来,李儋元仿佛欣慰地笑了起来,又低头劝道:“反正儿臣也并没有中毒,那人并不是心加害。不如干脆赦了他的死罪,罚他个流放之刑即可,也省的为此闹得父子相隙,让旁人看了笑话。”

成帝重重叹气,放下燕窝粥,握着他冰凉的手腕道:“可这么做,便是太委屈你了。”

李儋元立即摇头:“若父皇因为此事气出病来,那才是真正让儿臣惶恐的事。这病蚀入骨的滋味,儿臣最是清楚,实在不忍让父皇也经受如此折磨。”

成帝盯着他苍白的脸蛋,心内一阵愧疚,手搭着他的肩叹道:“这些年,是父皇委屈你了。”他揉了揉眼角,又小心地开口道:“元儿,你回来宫里吧,朕想你了。”

第46章 舞姬

李儋元垂着头, 嘴唇翕动了一阵,却始终没有回话。

成帝看出他脸上的倔强, 走了过去,将他冰凉的手拢在自己掌心, 心疼地道:“元儿,你这身体是越来越寒凉了, 还是回来吧, 宫里随时有太医照看着, 总比你那别苑强…”

谁知李儋元一把将手抽出, 然后撩袍在台阶下跪下,咬牙道:“多谢父皇关爱,只是儿臣已经适应了外面随心所欲的生活, 若是回宫中来住, 只怕…只怕对病情更加不利…”

他说得十分隐晦,成帝却已经懂了, 他冷着脸将手边的纸镇一推:“有父皇在,我倒要看看谁敢动你!”

李儋元露出个苦笑道:“儿臣不想让父皇为难,父皇若是想我了, 儿臣就多回来看看您。只是…”

见他语气犹疑,成帝摆了摆手道:“你我父子之间, 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李儋元以额头伏地, 颤声道:“只是求父皇多关心下母妃, 她这些年独自住在深宫里, 日子可比儿臣难过的多。”

成帝望着那张和端妃并无二致的美丽脸庞, 深藏了许多年的愧疚,如蛊虫复生,密密麻麻地在心尖上啃咬,他走下来将李儋元扶起,引他到软垫上坐下道:“你这身子,就不要动不动跪着了,小心更伤了元气。你母妃那边,这些年,是朕负她太多。你放心,朕知道应该怎么做。 ”

李儋元双臂微颤,似是想起端妃这些年所经历的委屈,低头用衣袖抹去眼角的泪痕,又想伏地跪谢,却被成帝一把扶住,有力的手掌扶在他肘下,沉声道:“朕说过,你我父子之间,再不用这些虚礼。”

在这场尚书房夜会之后,许多嗅觉敏锐之人都发现,这朝中的风向仿佛悄悄变了。先是端妃沈宜姿被晋封为贵妃,位次仅在皇后之下。而沈氏在朝中的嫡系也被擢升进入六部与御史台,端妃胞弟沈宜武更是一路升上户部尚书之职,手掌财库大权,对右相徐钟禹多有掣肘。

而随着秦放的罪名最终裁定,因三皇子大度求情,成帝终于开恩,只判了他个流放之刑。但太子却因为纵容门客行凶之事,被摘除了亲王封号,被罚他关在宫中思过一个月。詹事府的徐氏官员也因辅佐太子不力,被一并被降职甚至贬谪,至此,太子一派可以算是遭受重创,引得外界猜测纷纷。

据说徐太后为此勃然大怒,可成帝却称这些年对太子太过纵容,才养成他如此嚣张妄为的个性,再不管束严惩,如何能放心将这江山交到他手上。徐氏一族这些年几乎把持三书六部,胃口越来越大,成帝早有剪其羽翼之意,正好借这次太子之事发难,也算给他们个警醒。这江山,始终是姓李的。

而在国子监的校舍里,陡然少了两个人,嚣张跋扈的那个暂且不提,但秦放平日为人低调,学问却又是最好,平时同窗的仕子来找他请教课题,他都会言无不尽地替他们讲解。是以这群仕子们,有不少对他尊敬仰慕的,得知他竟会因为妒嫉而下毒谋害同窗,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再加上刚被卷入一场下毒案件,所有仕子们都显得有些精神不济。窗外的杏树被秋风吹得不断晃荡,曾是杏花坠缀满枝,如今却只剩孤叶飘零,免不了让这群年轻的读书人,生出浓烈的悲秋之感。

这其中只有两人最为轻松,一人就是正在台上授课的豫王,甚至还多了些春风得意的风流姿态,讲书时用典引故,甚至用圣人之语玩笑,十分肆意狂放。还有一人,就是边把玩着腕上串珠边听认真学的李儋元,他虽仍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冷漠模样,但周身的阴鸷之气却褪去不少。更何况,谁都知道他把玩的那串石珠,是今上亲赐给他,据说是千年一遇的奇石,遇冷则发热,遇热则生凉,可以说是价值连城的稀罕宝物。再对比成帝如今对太子的态度,许多之前讨好太子的仕子也觉得心里忐忑,厚着脸皮来献过殷勤,可全被李儋元冷眼逼退。

可站在豫王身旁的安岚,状态却是差上了一大截。尖下巴配着眼下的乌青,让她本就瘦小的身板看起来更可怜,豫王见她情绪不对,今日特地未让她做什么活,可安岚还是显得十分恍惚,去倒茶脚下一绊,幸好被旁边的豫王一把捞住胳膊才未摔下去。

安岚定了定心神,连忙抽回胳膊对豫王轻声道谢,李徽盯着她那张煞白的脸蛋,摇了摇头道:“今日不用你做什么了,先顾好你自己,去坐下听吧。”

安岚觉得有点歉疚,可又觉得自己这样反而会给他添麻烦,于是点点头径直走到李儋元身边坐下,魂不守舍地撑着头发呆。

可怜那个刚站起替李儋元磨墨的小书童,一回来发现自己的位置没了,挠了挠头正要张口问,李儋元已经朝他扔去个警告的眼神,于是硬生生把那句话给咽了下去,一溜小跑站到了墙边,索性落得个清闲。

可这时正在讲课的豫王却突然顿了顿,问道:“沈晋,你的书箱呢?”

安岚这才醒悟过来,自己来的时候将书箱放在了后面的座位上,刚才浑浑噩噩的,怎么就坐到李儋元身边了。正想起身往后走,李儋元突然扯住她的衣袖,又将自己面前的书挪过去一半,道:“一起看。”

安岚也不知这么做合不合规矩,正为难地抬眸看豫王的态度,李儋元又靠过去压低了声音道:“两个人坐一起才暖和。”

安岚偏头看见他藏了狡黠的侧脸,心头莫名升起一股暖意,干脆定下心神,与他对着同一面书页,闻见他身上传来的药香味,渐渐也就不再想那些令她困扰之事,集中起精神去听课。只是每当要记什么东西,在她还未反应之时,李儋元就已经将蘸好墨的毛笔递上来,再故意斜着眼揶揄道:“你现在这副模样,可不敢指望你来伺候我。”

安岚赧然地缩了缩脖子,然后便自然地用他递过来的笔写字,丝毫不在乎四周投来的奇异眼光。

直到这堂课结束,周围的仕子鱼贯而出,安岚正帮李儋元收着书箱,抬头却看见豫王站在自己面前,嘴角带着笑道:“你这两日都是心事忡忡,看在你帮了我这些日子的份上,为师带你去散散心,排解排解。”他看出安岚瞬间流露出的抗议之意,脸色沉了沉,又对李儋元道:“三殿下也一起去吧,毕竟淑贵妃晋封之后,皇叔还未替你庆祝过。”

安岚这两日虽然魂不守舍,可也隐约听到有人议论过这事,可自己全陷入对秦放被流放的内疚之中,竟忘了去对他道贺,于是连忙转头道:“三殿下,恭喜你了。”

李儋元微微一笑,轻声问:“你去玩玩吗?”

安岚想了想,这两天那口浊气始终堵在胸口,正好有机会疏解,她也想放肆一番,反正有李儋元在旁边,她就觉得安心,于是点了点头。

李儋元胳膊放在腹前,对着李徽一躬身道:“那就听凭的皇叔安排了。”

李徽带他们去的是一间酒肆,说是酒肆却未开在官道之上,相反藏在坊市里一条小巷里。可走进去,眼前却是豁然开朗。

这间酒肆足足三层高,一楼正中央摆着张大大的白玉台,半透的纱幔下,有人在其中抚琴,琴音绵延缓释,偏有看不清抚琴之人的真容,令人有误入水月洞天之感。

安岚从未来过这种地方,一进门便稀奇地坐看又望,可这酒肆里只设雅阁,是以她根本看不见客人的面目。这时,李徽见她对那玉台琴音颇有兴趣,摸了摸鼻子道:“你若喜欢,我们就在这儿喝好吗?”

安岚一怔,这酒肆的规矩摆明就是大家全坐进雅阁,互不侵扰,他们能大剌剌坐在这台前喝酒吗?可念头刚是一转,李徽已经差小二搬了桌椅过来,再上了酒具,然后撩袍往下一坐,往两人轻瞥道:“怎么?还不坐下喝酒吗?”

安岚突然觉得有些兴奋,觉得此情此景仿佛话本里的销金坊,所幸她现在是扮的男儿身,正好可以好好享受歌酒风流的滋味。连忙拽着李儋元坐下,可很快又想起他不能喝酒,便靠过去问:“要不,我陪你喝茶好了。”

李儋元看她兴奋的小脸都泛红,也跟着觉得欢喜,柔声道:“无妨,我喝茶陪你就好。”

安岚原本就有积郁未散,索性借着这气氛倒了杯酒,一口**辣的酒液灌下去,仿佛觉得舒坦许多。

这时,那台上帷幔突然拉开,那弹琴的女子手指一转,原本舒缓的琴音渐转柔媚,一名舞姬登上台,和着琴音边舞边唱。她明显带着胡人血统,五官绝艳、腰肢曼曼,镶满珠片的裙衣故意露出一大截细白的,手脚都系了铜铃,一舞起便如乱花坠落迷了人眼。

安岚看得兴起,酒意上了头,一拍桌案笑眯眯地道:“你很漂亮,我喜欢你!”

那舞姬媚眼一转,腰间珠裙边舞边转,柔柔的腰肢朝她弯下,又抛了个媚眼道:“公子可愿与春娘共舞。”

第47章 卑怯

琴弦轻勾, 徽音流转, 奏出江南烟柳, 艳影秦楼。

那舞姬水蛇般的腰肢一滑,玄墨般的乌发在空中散开,有几缕比较顽皮的遛到美人腮边, 被热汗黏住, 仿佛花钿外生出的细长枝桠。桃花似的唇瓣微启, 吐出缠在唇角的发丝, 然后将眸间的银钩直抛过来, 嗓音娇柔酥软, 和着手腕上嘤咛般的银铃声,仿佛赤.身伏与花丛里的花精,一旦现形,便是要勾你的魂儿。

她在弯腰的那一瞬, 吐气从安岚耳根轻轻扫过,说出一句:“公子可愿与春娘共舞?”

这般的**直接, 饶是安岚身为女子, 也看得心脏漏跳一拍,耳根微微发红。

李儋元瞥见她双颊泛红, 低下头小鹿乱撞的模样,只觉得有趣又可爱,故意靠过去逗她道:“你自己说喜欢她, 怎么人家一句话就怂了。”

安岚转眸瞪他一眼, 那眼神似娇似嗔, 竟看得李儋元痴痴楞了一会儿。

这时只听豫王提瓶往杯内斟酒,又大声道:“春娘是酒坊里重金请来的舞姬,多少王侯公子为她一掷千金,想亲近她而不得,想不到她今日竟会邀你共舞,可惜可惜…”

他故意用惋惜的口气连说几个可惜,台上的春娘笑声随舞姿飞溅,语气竟是说不出的爽朗:“公子害羞便罢了…”

安岚这人可受不得激,又灌下一杯酒壮胆,然后撑着桌案就要站起来,可旁边的李儋元扯了下她的袖子,用眼神示意她现在可是个男人,别酒后失态暴露了。

安岚多喝了几杯酒,仿佛浪荡公子上身,豪迈地搂着李儋元的肩哑声道:“你忘了我这位沈公子,以前也曾在伎坊彩衣起舞过,现在无非是再做一次罢了,怕什么!”

然后她双手朝后一负,姿态倜傥地往台前走,春娘的笑容更艳,足尖一点让裙摆打了个旋,再将一双豆腐似的白细手腕伸到她面前。安岚露出个潇洒的笑容,捏着她的手指跳上台,丝毫没注意刚被她搂过的三皇子本人,正脸颊烧红,恍惚地摸到个杯子送到嘴边…

“皇侄…”坐在他身边豫王一把抽走他手里的杯子,挑了挑眉,眸色有些幽深道:“这可是酒。”

“嗯。”李儋元依旧心神不宁地点头,垂着黑眸在桌案上乱摸一阵,一向内敛稳重的他,竟想不起到底自己要做什么。

豫王就这么盯着他,眼神里藏了些探究,突然台上响起“咚咚”的手鼓声,和溪泉溅石般的铃铛声,听起来竟格外和谐。

台下两人不由都被吸引,抬头便看见安岚不知从何处拿到一只印了牡丹的手鼓,正站在春娘旁边,边敲边跟着她的舞姿旋转律动。

她脸上带着肆意的笑容,衬得五官愈发明艳,她的舞艺自然比不过春娘,但是聪明地放缓身姿,与春娘一快一慢地配合,手指偶尔在鼓皮上的牡丹花上翻飞,节奏竟能跟得一丝不乱。春娘跳得兴起,细蛇般的胳膊缠在安岚的脖颈上,腰肢摆动间,那裙上珠片便绕着安岚的身体打转,可每次要挨到她腿上时,却又故意拉远,再加上台边隐隐飘动的纱幔,让这一幕显得暧昧又风情万种。

谁知安岚并没有僵着身体任她挑.逗,而是略一挑眉,右手沿着她的胳膊滑下去,竟捞下她手腕上那串铜铃,咬在了自己嘴里。

这举动如此大胆,连春娘都愣了愣,可她很快被激发了兴趣,直接将身体贴上来,攀着她的肩起舞。安岚索性扔了手鼓,雪白的贝齿咬着那串浅黄色的铜铃,一手搂住春娘的腰,配合着她的舞姿律动。青色的发带落了一半,扫在她唇间嗡嗡作响的铃铛上,衣襟被春娘带的散开,隐隐露出被汗浸湿的锁骨,她笑的十分开心,眼角恣意飞扬着,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性感,雌雄难辨的美。

不知何时,台下变得十分安静,甚至听不见觥筹碰撞的声音,那两人似乎都屏住呼吸,舍不得错过眼前这幕的任何点滴。李儋元觉得心跳得太快,几乎要超过这具身体的承载,目光却始终凝在台上随性起舞的那人身上,她仿佛一只翱与天际的骄傲凰鸟,不再是拘于礼教的侯府小姐,也不是装模作样的氏族公子,抛开那些羁绊,她可以狂野而不羁,美得惊心动魄。

他看得太入神,未料到气血翻涌上来,几乎堵住喉咙,怕惊扰了台上之人,连忙用手帕捂住嘴闷咳起来,越咳越觉得晕眩,连忙扶住桌沿才未让自己跌倒。

他好不容易调整好气息,移开丝帕时,发现上面竟有了一丝血迹。再望向台上越舞越兴奋的安岚,内心锥痛不已,那样的鲜活与肆意,是他注定无法参与的世界,他做不了陪她共舞的人,也没法陪她一世。

他突然转头看向豫王,只见他手里捏着青瓷酒杯,却好似忘了送进口中,只是痴痴注视着台上,眼眸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爱慕。

这时,台上的春娘似乎跳得累了,手指勾着安岚的下巴拉过来,红唇贴在她耳边道:“小公子,难得遇上知音之人,可否陪我进去喝上一杯。”

安岚也跳得有些晕,但是心情却是兴奋的不行,连声应道:“好啊好啊!”

她也不问所谓的进去是哪里,只跟着春娘越舞越远,直到转进玉台后的一间暖阁里。

豫王这才终于回神,似乎也为刚才的痴迷有些窘迫,掩饰般地摇摇头道:“你这表弟,可真是越玩越疯了,也不怕…”

“皇叔觉得他会怕什么?”

李儋元斜眼过去,似乎意有所指,豫王摸了摸鼻子,也不再提这个话题,只是看了眼李儋元面前的杯子道:“三殿下手里的茶都凉了吧,我让他们去换一壶热茶来。”

李儋元想起放在那幕心中一阵苦涩,赌气般地抓了个杯子起来,也顾不得酒气熏鼻,一口将酒液仰进喉咙,然后便被辣的剧烈咳嗽,五脏六腑仿佛都烧了起来,可他却觉得这样也好,这样胸口的痛才会减轻一些。

李徽吓了一跳,连忙走过去问:“你身子可还好,怎么能喝酒呢!”

李儋元捂着嘴越咳越猛,脸色白得吓人,嘴角都渗出血丝来,李徽看的越发惊惧,大声吩咐小厮去倒热茶过来,连声问道:“怎么样,要不我让人赶紧送你回去,服些药压一压。”

另一厢,安岚一进那间香气扑鼻的暖阁,耳边少了琴音铃声,兴奋的劲头褪了些,顿时觉得腰也酸了,头也晕了,仰面就栽倒在那张大大的胡床上。

春娘托着腮躺在她旁边,戳了戳她的脸道:“公子怎么这般没用。”

安岚皱起鼻子,突然起身把春娘压在身下,调戏般地用手指从脸颊摩挲到唇边,道:“小娘子怎知我没用,如今这里只有你我两人,你也不怕…”

春娘突然大声笑了起来,笑得高耸的胸脯一起一伏,令安岚看直了眼,只恨自己不是个男人,享不了这无边艳福,谁知春娘好不容易收了笑,涂了蔻丹的指甲搭在她的颈上,水眸弯弯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女人,我能怕什么?”

安岚瞪大了眼,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

春娘媚笑着在她腰上掐了把,又故意在她耳边吐着气道:“我摸都摸过了,若是连你是男是女都分不清,岂不是枉活了这十几年。”

安岚瘪瘪嘴,一股被戳穿的丧气感让她懒懒躺下,胳膊遮在眼上随口问了句:“你这房里用得什么香,太浓了,熏得人头晕。要不我给你再调一副清淡些的。”

春娘跳下床去拨了拨香炉里的香料,随手又倒了杯酒歪靠在她身边喝下,懒懒托着腮道:“原本没有这么香的,只是前段日子溜进来只白狐,我怕它身上的味沾了我的床褥,便想着熏些浓香除掉。”

安岚猛地清醒过来,撑着身体坐起,直直盯着春娘问:“你说什么白狐?是不是通体雪白,一丝杂毛都没,眼睛细长,嘴巴是尖的。”

春娘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反应,娇笑着递过去一杯酒道:“狐狸嘛,不都长得差不多的模样。不过那白狐确实生得漂亮,我在京城还没见过第二只毛色那么纯的狐狸呢。就是癖好有些怪,据说他们每天只喂它吃松子,你说,哪有狐狸不吃肉吃什么松子的。”

安岚只觉得周身发冷,什么酒都醒了,一把握住春娘的手,用干涩的声音问道:“姐姐,你能告诉我一句实话吗?豫王爷和你们这酒肆到底有什么关系?”

春娘一愣,随后把下巴搁在她肩上,贴着她的耳垂娇声道:“你方才进来,不过是多往台上看了几眼,他就能为你在台下加一排桌椅。你知不知道来这儿的世家公子,曾砸了多少金锭,也换不来这个在我对面喝酒看舞的机会。”

安岚的指尖都在发抖,勉强露出个笑容道:“我明白了,谢谢姐姐了。”

春娘笑着摸了把她的脸道:“这有什么好谢的。我到京城这么久,今晚才遇上一个投缘人。以后你若再来,不管是男儿身还是女儿身,咱们再一起跳舞喝酒。”

若是前一刻安岚听到这句话,必定会开心地应允下来,可这时她已经完全没了心情,腹中喝下的酒液翻涌起来,方才还是令人迷幻作乐的琼浆,此刻全化成苦胆般的汁液,竟令她有了作呕之感。

她未要春娘搀扶,摇摇晃晃地从暖阁里走出,可视线往外一扫,竟没找到她最想见到的那人。

她顿时心慌起来,稳住步子跑过来,撑着桌案难以置信地问道:“三殿下呢?他去哪儿了?”

豫王已经干坐着等了她许久,这时站起来靠过去道:“他身子有些不舒服,想必是适应不了这样的场合,我便找了辆马车先送他回去了。”

安岚未想到李儋元竟会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再加上方才受到的冲击,脑中浑浑噩噩,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往旁边晃了晃,突然被旁边那人扶住了胳膊,他的气息就靠在脸边道:“你今天也喝多了,就让为师送你回去吧。”

“不行。”安岚几乎下意识地拒绝,转头看见豫王若有所思的表情,突然又改了主意,捂着隐隐作痛的腹部轻声道:“劳烦王爷将我城西租马车的驿站处即可。”

豫王听出这话里的防备,仍是无所谓地笑着,托在她胳膊上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将她半扶着带上了马车。

摇晃的车厢里,安岚觉得胃中的酸痛感更重,正捂着腹部思索该如何开口,李徽突然伸手过来,为她将湿透的额发别回耳后,柔声道:“脸色这么差,以后可不许这么随便喝酒了。”

安岚浑浑噩噩,直到他的手从耳后滑到脸颊才终于反应过来,心里陡然一惊,皱眉质问道:“王爷这是何意?”

豫王的手僵在空中,黑眸一沉,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眼神盯着她,然后眯起眼往后一靠道:“我倒是一直想问问,你唱的这一出出究竟是何意?”

安岚觉得头痛欲裂,根本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豫王的手指在膝上轻叩,最后终于自怀中掏出那个香球抛过去,道:“这些年,你三番两次让三殿下为我带话,对我处处留心,御花园刻意引我相见,却又遮掩着不愿现身,最后还扮成男装来国子监听学。”他勾唇一笑:“你莫非要告诉我,做着一切并不是因为对本王有兴趣,想要刻意接近本王。”

安岚未想到他竟轻易就看穿她的身份,这时冷汗已经沁湿了里衣,正在思索该如何解释,豫王已经朝她倾身过来,一手撑着她身后车厢,一手绕着她落在肩膀上的发丝,口中酒气暧昧地落在她脸颊边道:“其实你根本无需躲闪,你这么聪慧,应该也明白我对你并非…”

安岚陡然抬眸,目中射出冷冽的寒光,打断他道:“王爷,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秦放那件案子,是不是您一手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