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淮羞赧地挠了挠头,藏不住嘴角的笑意,安岚仰望着树尖上高高飘扬的一抹红,在内心反复默念:希望神灵能听到她的祈愿,让李儋元千万不要早逝,能安稳度过此生。

当这主仆俩抱着愉悦的心情离开,不知过了多久,那棵古树下又站了两个人影。其中较年轻的那个抬头看着挂在树尖的布条,默默凝视许久,才握拳低咳几声,哑声道:“蒋公公,你能帮我看看那上面写了什么吗?”

寺庙的马车刚将安岚送到侯府门前,就有守在那里的小厮飞快跑去禀告了谢侯爷。安岚前脚刚踏进院子,来不及回房梳洗换衣,就被通传来到了谢侯爷等候的花厅。

黄梨木宽椅上,谢侯爷明显强忍着怒气,将嵌金的檀木串珠捏得咯咯作响,看见女儿低眉顺眼地从门外走进,冷哼一声道:“总算还知道回来。”

安岚一脸无辜地坐下,替他斟了杯茶道:“爹爹这是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吗?”

谢侯爷气得将串珠摔到桌上,吼道:“说是上香,结果偷偷摸摸从寺里逃走,说吧,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安岚瞪大了眼道:“爹爹怎么知道我离开了寺里?”

谢侯爷没防着被她反问,一时有点语塞,清了清喉咙道:“我让刘管事给你送东西,结果只找到琼芝,却没看见你。怎么,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安岚咬着唇,水雾挂上了眼睫,脸颊却微微泛红道:“女儿不是故意想骗爹爹,今日这么做,只因…只因女儿有了心上人。”

谢侯爷千算万算没想到她会抛出这个解释,呆了一会儿才追问道:“什么心上人?”

于是,安岚摆出一副凄婉羞怯的模样,对他讲了个富家小姐借去寺庙上香偷会情郎的故事。她说两人曾经就在慈宁寺相遇,从此后便偷偷书信往来。她并不知那人身份,只觉得他谈吐举止皆是不俗,因此便暗自交出了芳心,借着这次上香的机会,与他绕去后山相会。

谢侯爷越听越觉得迷糊,这故事怎么听怎么像从话本里直接搬来的,可观察女儿的表情,却又显得细微诚挚。说起两人暗通书信时,嘴角全是小女儿态的娇笑,又说到怕两人身份悬殊,谢侯爷会棒打鸳鸯,杏眼便泛着红,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泪来。

他一时难以判定,右手握拳在掌心摩挲,终是问出一句:“你不是说过,仰慕像豫王那样的男子吗?哪儿又来个心上人?”

安岚吸了吸鼻子,压着下巴道:“对女儿来说,豫王就像天边的月亮,虽有万丈光华,却太过遥远难触。可这位段郎却是实实在在符合我心意的男子,我俩情意想通,约定了今生不离…”

“胡闹!你一个侯府小姐,说出这话可知羞耻!”

谢侯爷听得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上追究这故事的真伪,狠狠瞪着安岚吼道。

谁知安岚非但不怕,反而腾地站起,用无比娇蛮的态度道:“总之女儿这辈子非段郎不嫁,若不是他,任何人来提亲我都不会嫁!”

谢侯爷被那个什么狗屁段郎气得心尖都在抽,直到安岚赌气出了门他才反应过来:这下,她可连豫王直接来求亲的路子都堵死了。

可惜他将全部心思都放在嫡女身上,根本没发现,原本那个一直待在闺房里的庶女安晴,今日竟悄悄离了府。

与此同时,离慈宁寺不远的一间茶舍里,豫王盯着眼前这个还未及笄的小丫头,笑着推去一杯茶道:“你说,有话要对我说?”

安晴的头快垂到桌子下,脸热的发烫,明明朝思暮想的那人就坐在自己面前,她却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自从在侯府惊鸿一瞥,她便再也没忘掉这个丰神俊逸的男子。可她依着那些蛛丝马迹想了又想,终于绝望地发现,这男子与爹爹数次密会,属意的竟是她最痛恨的长姐安岚。

她难以忍受被安岚一次次夺走最重要的东西,索性抱着孤注一掷的念头,偷偷尾随在谢侯爷和安岚的马车后,然后又在寺外苦苦守候,终于等到他从寺门走出,而他身边并没有旁人。

安晴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直接去将他拦住,结结巴巴地报出宣武侯府次女的身份,然后便被他领到了这间茶舍。

茶杯上的热气就要散尽,他已经等得够久,安晴深吸口气,终于颤声开口道:“我姐姐,我很担心她。”

豫王心里好笑,她若真担心自己的姐姐,大可以找谢侯爷求助,何苦找到他这个外人来倾诉。可他陪她耗了这么久,等得就是她说这个,面上不露声色道:“哦,谢小姐出了什么事吗?”

安晴见他似乎并不在意的模样,着急地继续道:“这半个月,我亲眼看她总扮成男装出门。我问过车夫,他说每次都是在西坊的一处湖堤旁等候,一等就是大半天。我也不明白,好端端为什么要扮作男子出门,难道,是和什么人…”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噤了声,又轻咳声道:“我听爹爹说,想让姐姐嫁进公子府里。安晴觉得,公子品貌皆是一等,如果能做我的姐夫自然是最好不过。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应该来告知一声,公子若真的心仪长姐,请一定替我看着她,莫要让她走错路才行啊。”

豫王未想到她小小年纪,心思倒是深重,懂得将真假掺在一起说,明明是暗箭中伤,还做出一副为长姐担忧的单纯妹妹模样。

可更让他震惊的却是另一件事,以至于脸上那抹淡定都消散无踪,急急追问道:“你说的西坊,是牌楼那里吗,靠近国子监的?”

第54章 逼迫

“你说的西坊, 是牌楼那里吗,靠近国子监的?”

见安晴瞪大了眼, 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豫王才发现自己真是昏了头,这从小待在侯府闺阁里的小姑娘,怎么会知道国子监的门究竟是往哪边开。

于是他稳下心神,略一思忖, 让店小二再上了壶花茶, 开始耐着性子循循善诱, 引她讲出所有知道的细节。

茶舍里, 清绿色的茶汤煮着暗红的花瓣翻飞,自瓷盖里溢出的香气,加上面前那人低沉好听的嗓音,竟让安晴嗅出些醉人的味道。她脸上带着微醺的红意, 听见他问道:“你能确定吗?你长姐她是什么时辰出门, 又是什么时辰回来?”

“好像辰时出门, 听车夫说,每次都要呆到大约午时。”

豫王皱起眉, 默默将这细节对上:那不恰好是他每日讲学的时间。

安晴想他揪着这些细节,必定是因为不信中意的女子会做出这样的事, 索性一连串地将每次安岚出门的细节全回忆了出来, 并且信誓旦旦地保证, 若是他还不信, 可以自己去找侯府的车夫问清楚。

李徽盯着她那双忽闪着的杏核眼, 自其中隐隐看出另一个人的轮廓。这对姐妹虽是异母,但也都继承了谢侯爷的翩翩风貌,而他竟迟钝到如今才发现,那“沈晋”的五官与谢侯爷有四五分相似,所以才令他总有熟悉感。

他想冷哼,又想大笑,枉他自诩敏锐缜密,与谢侯爷商定下重重计划,最后竟被个小丫头给耍的团团转。全怪他疏漏了极为重要的一点,谢家小姐竟会和李儋元扯上关系。

从李儋元第一次向他带话开始,他便信了那人是他母妃家的表妹,所有当“沈晋”出现时,他只将所有的调查目标全放在了沈家。现在想来实在可笑,若不是阴错阳差,让这位侯府庶小姐因妒生恨,他还不知道会被骗到几时。

以豫王的阅历,如何看不出安晴对他的痴恋,可他并不打算戳破,只是做出若有所思的模样,道:“多谢二小姐特意前来相告,至于其中内情,本王自会去查证。”

安晴虽猜出这人身份不低,但此时听他自称本王,还是暗自吃了一惊,忍不住追问了句:“安晴可否冒昧问一句,王爷是何名号。”

豫王立即报出自己的名姓,又笑了笑道:“你对我坦诚,我自然也不会瞒你。”

安晴听得脸上一红,总觉得这短短时间,便与他拉近了不少。她心中窃喜,怕再说下去谎言就会被戳破,于是叫来门口守着的丫鬟,起身向他告辞。

她怀着小女儿的娇羞,满心以为心上人会送她一程。可豫王只是嘱咐她要小心,然后便叫来随从送她们上了马车。于是整个回程的路途,安晴的心情都在失落与暗喜中摇摆,可今日与他饮茶对谈的所有细节,都长久地被她封存在记忆里,成为单调闺中生活里值得反复回想的刺激与甜蜜。

而这时刚与谢侯爷周旋完的安岚,还不知道因为庶妹的愚蠢,已经将她苦苦掩藏的身份全暴露在豫王面前。她回了自闺房,让琼芝替她打了盆热水,洗掉脸上早嫌麻烦的脂粉。对着铜镜里的素白脸蛋,安岚吐出口气,开始认真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

她自认刚才编的故事足够唬人,谢侯爷就算不全信,总能拖上一段时间。毕竟她最怕的就是谢侯爷暗里出招不成,干脆让豫王在明面上与她相见,再顺势把亲事给定下来。一味的装傻,不如主动出击,抛出个非他不嫁的段姓郎君,谢侯爷猜不出她的心思,在摸透所有事之前,也不敢强逼着她出嫁。

可这样一来,谢侯爷必定会对她的行踪更加留意,不能再大剌剌用侯府的马车去国子监了。她眼珠转了转,立即想出个应对的计策,招手唤来琼芝道:“以后你扮作我呆在房里,让我偷溜出去好不好。“

琼芝撇了撇嘴,悻悻道:“小姐如此吩咐,琼芝自然要照办。”

安岚知道琼芝是个爱热闹的性子,让她扮成自己呆在房里,实在是够闷的,于是拉着她的胳膊嬉皮笑脸道:“好琼芝,我给你带些好吃的糕点回来。对了,还有答应过你的好夫婿,我已经让人留心去找,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琼芝脸上一红,嘟囔着:“小姐老提这个干嘛,放心吧,我一定好好在房里守着,绝不会让人看出来。”

安岚得了这句承诺便放心了,第二日偷偷扮成男装,确定无人跟踪才溜出府,又到街上雇了辆马车才驶向国子监。谁知这么一折腾便耽搁了时间,当她气喘吁吁跑进国子监的校舍,豫王已经站在台上开讲,满座学子皆听得专注无声。

安岚站在门口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咬着唇,求助般地看向李儋元,李儋元摇了摇头,正准备站起为她句求情,豫王已经放下手里的书,斜斜瞥向门外道:“既然迟到了,就该自己进来道歉。”

安岚连忙走进来,对座上学子和豫王鞠躬道:“抱歉,今日有事耽搁了,打扰了大家听学。”

她态度诚恳,也没犯什么了不起的大错,因此除了有人调侃两句也便过去了。安岚松了口气,正准备站好听课,豫王却转身对她道:“迟到了就要受罚,今日散学后,罚你去藏书阁整理一个时辰旧书吧。”

安岚撇撇嘴,爽快应下了这惩罚。等到豫王讲完课,便乖乖收了书箱准备往藏书阁走,刚出了校舍门口,却撞见正等在那里的李儋元。她以为他是来安慰她,便笑着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今天不能和三殿下一起走了。”

李儋元看着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一句话也没说出口,安岚歪着头看他,看的脖子都酸了,最后只收到他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然后那股药香便从身边擦过,直到飘远至几不可闻。

安岚莫名的耸耸肩,看了眼更漏便小跑着去了藏书阁。

国子监的藏书阁足有两间校舍那么大,大多数区域都被分门别类,整理得井井有序。可有处堆放旧书的区域,来不及整理的旧书被落了层厚灰,还有的连书封都残缺不堪,因为都不是什么重要书籍,平时打理藏书阁的监事,也就偷懒将它们全堆在这里,有空就来整理几本。

现在,对着这堆连监事都头疼的陈年旧书,安岚捂着鼻子咳嗽了几声,开始认命地一本本拍去书上的灰,边翻看内容,边用白纸写上类别,再将它们放进该放的书格里。

如此整理了一会儿,她也觉得颇有乐趣,这时她连翻了好几本书,正挽起袖子,脚尖踮起,费力将一本书搁进最高的那排架子上。

可她踮得脚也酸了,手腕也发麻,那本书离书架还是总差上几寸。安岚正沮丧地想找别的法子,突然有人从背后压过来,温热的手掌从她手背滑上去,抽出她手里的那本书,轻巧地搁在了架子上。

安岚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将手缩了回来,自头顶萦绕不散的男子气息她再熟悉不过:曾经令她久久眷恋,如今只让她觉得恐惧。

可豫王替她将书放进去,身体却半点不动,仍是将她压在与书格间的狭小空隙里,安岚艰难地转了个身,对上咫尺间那灼灼的目光,连忙将身体紧贴在书架上,冷冷道:“王爷可否让我出去?”

豫王轻轻一笑,低头道:“去哪儿?你还想跑去哪儿?”

安岚突然生出股恼意,梗着脖子道:“王爷是不是太过逾矩了?”

豫王瞥了眼她露在衣袖外那截的手腕,白汪汪的,嫩的像块刚磨好豆腐,他的眸光添了些幽深,手撑着书架,几乎在她耳边道:“再逾矩也比不过你。在慈宁寺让为师足足找了两个时辰,说说看,你想怎么罚?”

安岚大吃一惊,本能地往后一缩,瞪大了眼装傻道:“王爷在说什么,什么慈宁寺?”

豫王看见她这副模样就牙痒,以前只当她是只有趣的小狐狸,聪明又狡黠,漂亮又神秘,懂得若即若离地与他接近。他承认自己勾起了兴趣,甚至是心痒难耐,那晚便想将她兜在怀里好好宠爱。没想到一不留神,竟让这狐狸偷偷露出尖爪,背地里爬到他肩上,差点被反咬一口。

他讨厌这种被人欺骗的感觉,同时又生出股更旺盛的征服欲,甚至还有点儿窃喜感,既然她就他一心想要得到的谢家大姑娘,就再没什么事能让他放手。

于是将脸继续往下压道:“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再装下去。你坐侯府的马车来听学,只需要与那车夫对峙,查一查行踪就能明了。更何况那日太后宴请的贵女,只有一位谢家小姐,根本就没有什么沈家小姐。只怪我以前从未怀疑过你的身份,才让你能轻易骗了为师。”

短短几句话,让安岚内心震撼难平,里衣都被汗湿。她不明白他怎么会想到去查侯府的马车,全怪自己太过疏忽,留下这么大个漏洞。可面前的空气被那人掠夺的所剩无几,令她脑袋里混乱得难以思考,索性抬头直视着他暗讽道:“王爷这般举动,可不是为师之道。”

豫王未想到她在这般境地非但没有害羞退让,还能反唇相讥,笑容里兴味更浓,身体却丝毫不让道:“以后总要教教你,什么是为夫之道。”

这句为夫正戳到她本以沉疴的伤痛,安岚偏过头,气急反而笑起来道:“既然如此,我倒想问问王爷,您想娶的到底是谢家小姐,还是沈家小姐?”

豫王被她问得一愣,随后又轻松道:“谢家小姐,沈家小姐,还不都是你一人。”

安岚露出个讽刺的笑容,反正逃不开他的禁锢,反而懒得再躲,直直盯着他逼问道:“王爷不用装傻,你若是真对我有意,总归得让我知道,在你心里,究竟是更想要那个朝夕相处的沈小姐,还是能助你成大业的谢小姐。”

豫王未料到她说得如此直接,竟难得显出丝尴尬,可他很快便恢复镇定,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你猜到多少,可慈宁寺那次相遇背后虽有计划,但我对你爹爹承诺过,只要娶了你,必定会真心对你,许你一世幸福与安稳。”

就如同前世那般吗?让她如傀儡般活着,凭借他人施舍的宠爱度过一生。也许早逝反而是一种幸运,能让她躲开往后的漫长岁月里,逐渐被剥开的残酷真相。

就像这一刻,他永远也不会告诉她,如果自己不是那个他恰好要求娶的谢家小姐,他究竟准备如何对她。

安岚胸口止不住地发疼,闭眼忍住翻涌的泪意,哑声道:“王爷这般巧言令色,连情爱、婚姻都能当作筹码来算计,怎么配得到真心呢!”

豫王被这话里的鄙夷激怒,一把捏起她的下巴,沉着声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放手,你便嫁不得别人。”

安岚睁开眼冷冷看着他,他以为这样便能胁迫到她,可他们曾做过一世夫妻,她太熟悉他的一举一动,又怎会怕他。豫王被那目光看着愈发不舒服,横下心想压向她的唇…突然,外面的楼梯上传来个不大不小的声音:“皇叔,你是不是在里面?”

第55章 痴想

藏书阁的木制楼梯被踩得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那脚步声很慢,仿佛有人扶着栏杆,一步踏上一步,在迟疑, 在犹豫。

可靠在书架旁的两人, 正沉浸在激烈的对峙情绪中,并没人分心去留意那来自楼梯的声音。直到那个藏着虚弱的声音响起:“皇叔, 你是不是在里面?”

豫王猛地一惊, 分神去看的功夫,安岚下巴一抬,逃脱了他的钳制,仿佛一尾滑嫩的鱼儿从手心溜走。豫王眯起眼, 手撑着书架将她又圈在身前, 安岚急得要命, 压着声道:“王爷还不放手,不怕被人看见你如此胁迫自己的学生, 辛苦树起的清誉可就全毁了。”

豫王冷哼一声,头往下压,清晰地看见她维持了许久的倔强, 在听到李儋元的声音时, 全变成了慌张与脆弱。他好像突然间明白了些什么,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眯着眼道:“究竟是我怕, 还是你怕?”

这时, 李儋元似乎等得有点着急,又问了句:“皇叔,你在里面吗?”数寸宽的楼梯上,布靴踏出的脚步声重又响起,竟是要不管不顾往里面走。

那道熟悉的声音,对安岚来说无疑拖她出火坑的良药,可豫王仍把她压在书架上,半点也不愿退让,一想到那人走近,就会看见如此暧昧的姿势,安岚便失了镇定。她瞥见豫王撑在书架上的胳膊,灵机一动,拽着他的胳膊,顺势重重往后一倒,竟将整面书格都给推倒下去。

于是,当李儋元微喘着走过来,看见得便是满地的狼藉,还有站在凌乱的书堆和木架之间,表情各异的两个人。

李徽始终面向着安岚,只冷冷朝这边瞥了眼,颇有些被打扰的恼怒感。安岚的头发有些散乱,一脸慌张地站在那里,看起来茫茫然不知所措。李儋元的眸色黯了黯,手伸进衣袖,按住另一只微抖的指尖,用故作平静的语调问:“这是怎么了?”

安岚似乎这时才醒了过来,想跑过来却又怕踩到了地上的书,一脸委屈地看着李儋元道:“我整理的时候不小心弄倒了,你来帮我捡书好不好。”

李儋元佯装不知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摇着头走到离她不远的地方,蹲下去帮她一本本将书捡起来,道:“总是这么不小心,明明是来理书,反而变成了扔书。小心皇叔再多罚你一个时辰。”

安岚与他面对面蹲着,隔着一堆书与他对视,看见他眼里流露的关切,心里渐渐暖起来,边将手里的书堆进他怀里,边笑着道:“全怪三殿下突然出声吓着我,若是要罚,三殿下得陪我一起罚。”

豫王默默捏紧了拳头,她在三皇子面前完全没了那种针锋相对的冷静与尖刻,十足的依赖与娇态,这才真正像个十七岁的少女。而两人故意旁若无人地调笑,目的他也并不是猜不出,于是他压下心头的燥郁感,也蹲下来一本本捡着书道:“那为师也陪你们一起受罚吧。”

藏书阁里,只听见书页摩擦发出的沙沙声。三人低头不语,便收拾便各怀心思。终于,李儋元将手里的一摞书放在旁边,仿佛随口问道:“皇叔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看她整理的如何?对了,三殿下又怎么会来呢?”豫王不动声色,直接将问题抛了回去。

“我的马车出了点问题,我看要一时走不了,便想着来帮帮忙。”李儋元答得非常流利,表情也配合的无比镇定。

安岚始终没开口,只是顺着李儋元的方向收拾,渐渐靠在了他的身边。豫王将手里的书重重搁在地上,瞥了眼无辜躺在地上的书架,突然对李儋元大声道:“三殿下,麻烦你帮我一起把它扶起来。”

李儋元还没反应过来,安岚怕他身体吃不消,不假思索地跳起来道:“我来帮你吧。”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回头看见李儋元脸上表情淡淡,抓着书封的手指却明显用力,连骨节都带着隐忍的苍白。她心虚地想要哄一哄他道歉,瞥了眼旁边站着的豫王便把话咽了下去,这时李儋元撑着膝盖站起,走到书架旁手指打上去道:“我也还没那么虚弱。”

安岚愧疚地扁了扁嘴,走过去靠在他身边,几乎挨着他的胳膊扶住书架的边缘,柔声道:“那我帮你一起好不好。”

她的语气像个小心翼翼的孩子,李儋元好像被人在心口软软戳了一下,有些懊恼自己的敏感,也放柔了声音道:“好,我们一起。”

豫王未留神一脚踢翻了刚堆好那叠的书,他心浮气躁地懒得去管,目光沉沉地从两人身上扫过,道:“一个书架,竟需要这么多人来搬,想必它也觉得受宠若惊吧。”

李儋元淡淡一笑,并没有回应这句话,三人一起出力将书架搬回原位,又花了许多力气,才终于将书全推到了该放的位置。

漏壶的刻度一点点挪动,李儋元随口说的那句加罚一个时辰,倒像是铁口直断一般。安岚始终担心他的身体,见书全归了原位,便想拉着他赶紧离开,可这时豫王却轻咳一声道:“为师可没说你能走了。”

安岚被他激怒,转身冷冷道:“罚也罚了,王爷还想要怎么样?”

豫王往那堆旧书一指,“罚你做的事,你还没做完。”

安岚气得牙痒痒,正要与他理论,李儋元却上前一步揽住她,又朝豫王微微躬身道:“现在时候也不早了,皇叔能否卖我个面子,放我这表弟早点回家吧。”

豫王看了他一眼,突然觉得现在的情形有些可笑,明明都心照不宣,彼此却还要演戏,于是他拍了拍袖子上的灰点了点头,又意有所指地道:“既然你叫我一声皇叔,我便让你一次。不过以后,我可不会再卖你面子。”

李儋元垂着的眸子未动,若无其事地点头道:“多谢皇叔。”然后隔衣拉住安岚的手腕,脚下片刻不停,带着她大步走出了藏书阁。背后仿佛有道目光死死黏在他们身上,可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回头。

今日的阳光藏在云层里,隔靴搔痒般落在行人的衣衫上,但在安岚看来,外面可比那阴冷的藏书阁里令人舒服的多,她边走边看着李儋元的侧脸,想起他方才特地来为自己解围,那阳光便又往心里渗进一分,快走到与他并肩位置道:“阿元哥哥,谢谢你。”

李儋元没有说话,他从出了藏书阁就一直沉默,或者说,从今天她在国子监看到他时,除了在豫王面前,他就一直是这副模样。安岚猜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想唤醒他的反应,便用夸张地语气道:“对了,豫王他知道我的身份了。”

“我猜到了。”

李儋元终于开口,可也就不痛不痒地抛出这么几个字。安岚赌起气来,干脆也不说下去,想看他等不及来问清缘由,可这人仿佛打定主意做个不妄言的活佛,任她等得心浮气躁,也再不多问一个字。

安岚一口气憋着喉咙,狠狠将他的手一甩,谁知却将李儋元甩得一个踉跄,步子虚虚差点栽倒在地上。安岚被吓了一跳,这才发现他脸色非常难看,想必是被刚才那长时间的体力活累得不清。而他做这一切可都是为了自己,宁愿强忍着不适陪他们收书,也不留给豫王单独与她相处的机会。

这么一想,她觉得感动又愧疚,一把拉住李儋元的胳膊道:“阿元哥哥,你是不是累了,我陪你坐下歇歇吧。”

李儋元确实觉得有些晕眩,两人找了路边一家小茶摊坐下,安岚看着他连喝下两杯热茶才恢复了脸色,暗自松了口气,到底是憋不住,一口气将豫王怎么发现她身份的事全说了出来。

李儋元一言不发地听完,然后轻吹了下杯沿上的热气问道:“现在,你准备怎么办?”

安岚也十分苦恼,她原本想着先用那个故事在谢侯爷那里拖上一阵子,再用沈晋的身份查清豫王藏着的其他秘密,可现在一切都败露,豫王已经抛弃伪饰、步步紧逼,谢侯爷那边也不可能再蒙混过去,她犹如置身薄冰之上,走错一步,便可能跌进深渊。

而她现在最怕的,就是豫王方才说的那句“父母之命”,如果他与谢侯爷勾结起来,抢先去侯府下了聘,自己所有的退路都会被封死,只能挣得鱼死网破才能逃离,可现在,还有许多事没弄明白,她还不想失去侯府嫡女这个身份。

她想得心烦意乱,扁起嘴求救:“三殿下,你觉得我该怎么办才好?”

李儋元默默看着她,不知是在犹豫还是在挣扎,过了许久,手里的茶几乎就要凉透,他才轻吐出口气道:“你若真不想嫁他,便只能嫁给别人。”

“可我谁也不想嫁啊。”安岚差点说出这句话,又听他继续道:“若有人提亲在前,皇叔为了维持名声,总不可能做出抢亲的事来。”

安岚听他毫无情绪地说出这句话,内心却有股微弱的渴望,渐渐膨胀扩大,任性地不断往外钻,她等了许久也没听他说出下句话,手指已经快把搭在膝上的衣裾揉烂,终于横下条心,用仿若蚊叮般的声音颤声问道:“阿元哥哥,那你会来向我家提亲吗?”

第56章 秀色

“阿元哥哥, 你会去我家提亲吗?”

谢家安岚小姐两世为人, 从未说出过如此大胆直接的话。

鼓足勇气说出这句话后, 她根本不敢看他, 细白的手指死死抠着桌沿, 空气里越沉默, 嗓子眼就越发痒,连忙端起茶杯咕嘟嘟喝下一大口, 偏偏浇不熄在心里反复作乱的那团火。

茶杯底碰着托盘“咚咚”作响, 安岚连大气都不敢出,她听见老板娘往炉灶里吹火的声音,两个孩童在不远处嬉闹打转, 水壶里沸水发出细小的咕嘟声,却始终没听见旁边那人说出一句话。

安岚的心一点点往下坠, 干脆赌气似的和桌上的木纹较劲, 素白的指甲盖都被压出红痕, 仿佛那桌板是他腕上肌肤,狠狠掐上去, 最好能刻出几个血印来。直到被那人轻轻把手按住, 听见李儋元带着疼惜的声音响起:“你再这么弄, 指甲可会劈开。”

安岚猛一抬头,声音有些发颤:“你只想和我说这个吗?”

李儋元倏地收回目光, 垂眸道:“你是真心想让我娶你吗?还是觉得, 只有我去提亲才能救你?”

安岚被他问的怔住, 然后沮丧地发现, 她其实就根本辨不清自己的心。

明明与人做了十几年的夫妻,对情爱之事仍是驽钝的,慈宁寺外的春风一顾,便牢牢绑住了她的余生。那男子英俊深情、权势滔天,是世间多少女子求而不得的夫婿,他宠着她,她便一心守着他的宠爱,以为那便是幸福。

可什么才是真正的夫妻,所谓相濡以沫的知心挚情又究竟是怎么样的?安岚不知道,她的出身仿佛一个魔咒,让母亲与她都跌进同样的诅咒里。当她逐渐看清那些人的真面目,嫁人的心早就淡了,刚才慌乱之下让李儋元来提亲,连她自己也不明白是真心想嫁他,还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