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儋元叹了口气,“我那时日日都要防着宫里的暗算,连自身都难保,哪有心思去记偶尔跑来的小女孩。”

安岚想到他那时的境遇,便觉得有些心疼,念头一转又问道:“那我们小时候那些事,你也都不记得了吗?”

李儋元无奈瞥了她一眼:“你看看你吃的这些菜,就知道我记不记得了。”

安岚这才发现,他今日点的菜,样样都是她在他别苑时最爱吃的,想不到过了这几年,他竟然还记得这样的小细节,心里舒坦了点,故意道:“我看这酒楼也就是徒有虚名,比如这道五味蒸鸡,做的还不如你家厨房好吃。”

“那是自然,这道菜要做的好吃,需用手撕而不用刀切,再提前腌制,这样鸡肉才好嚼入味。”

安岚听得一愣一愣,眯起眼问:“三殿下,你是乱说唬我的吧。”他根本尝不出味道,鸡肉是撕是切,入不入味对他来说全无区别,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情。

李儋元用筷尖点掉她嘴角的一块油迹,道:“你以为不是我督促留意,厨房就能正好做出你爱吃的味道吗?”

所以,她的喜好他全记得,再默默下了许多功夫,只为了她能得到最好的。哪怕他自己永远也不知道,那道加了许多心思做出菜,究竟会是什么味道。

也许,当看见她眼里因满足而忽闪的光亮时,他便知道了。

第61章 蒲草

安岚突然吃不下去了,有些话不问出口, 她大概余生都不会安心, 于是放下银箸, 盯着李儋元问:“阿元哥哥,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如果只是青梅竹马的情谊,根本无需为她拒婚。如果真的对她有意,为何又不愿娶她。

李儋元的眼神仿佛闪避了一下, 然后笑了笑道:“别人对你好,都必须问个理由吗?”

安岚怔了怔问道:“对人好, 怎么会没有理由呢?”

前世她就是活在这样虚幻的娇宠里,觉得所有来自于他人的付出都是理所应当的,可重活一世才知道,那些看似无来由的好, 其实都标着价码, 她没有选择, 甚至无法拒绝。

李儋元偏头看着她,似乎已经猜出她的想法,可他却没有回答, 只是招来小二结账, 然后领着她走出酒楼,又帮她租了辆马车,见她写满困惑的脸快缩进车厢, 突然扒着门往里探头道:“你信不信我。”

安岚不明就里, 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李儋元看着她, 目光温柔:“那我就告诉你。我对你好,是因为我想这么做,没有条件,也不需要回应,你什么都无需担心,只要记住这点就好。”

他似乎犹豫了一瞬,继续道:“所以我不能为了权宜之计娶你。我虽从未亲身体验,但也知道,做过十几年的恩爱夫妻,就算再失望再心寒,也不代表你能那么快接受另一个人成为你的夫婿。我记得你说过谁也不想嫁,如果只是为了逃避皇叔而嫁给我,岂不是让你这一世的婚姻,也变成了一场交易。”

安岚还未从震惊中回神,李儋元已经帮她将窗帘放下,再往她怀里塞了个手炉,然后退后,轻轻为她拉好车门。车辙开始转动,年轻的车夫边赶车边哼着首家乡的情歌,安岚听着从窗格里飘进的缠绵小调,想笑,又有点想哭,她抱着腿,下巴搁在膝盖的软布上,晃晃悠悠,自重重的迷雾中,看见一颗真心。

回到侯府后,发现琼芝正一脸焦急地等在房里,见她终于回来,边伺候她换衣服边絮叨地讲着侯爷来找过她,等了将近半个时辰,脸色不太好看。后来,琼芝想着法子糊弄了一阵,谢侯爷留下一个锦盒才离开,说是一定要交给小姐手上。

那锦盒看起来平凡无奇,外裹着紫色的绒布,安岚将它拿在手里,大概能猜出究竟是谁送来的。可打开后,却发现一只小巧的手铃,正是当时她和春娘共舞时从她手上取下的那只。唇角不由弯了弯,然后才看见下面压着一张纸,纸上遒秀刚劲的字迹写着:莫忘记你我之约。

安岚撇撇嘴:李徽就爱玩这样的花样,春娘是异族舞姬,怎么可能会写出这样漂亮的行楷。他就是故意让她知道,是自己在约她,偏偏又打着春娘的旗号,令她不知该拒该应。

黄澄澄的手铃,绕在指上便发出叮咚脆响,安岚想了想,让琼芝把肖淮叫进来,劈面就问道:“最近学的苦不苦?”

肖淮看起来有些憔悴,练武根本难不倒他,但是兵法与布阵却很考验记忆与思维,他连睡觉时都在冥记和演绎,还得顾着侯府的防卫,实在是有些辛苦。

安岚手指一甩,将那串手铃扔了过去,肖淮不明就里,却还是稳稳抓在掌心,然后看见自家小姐摆出个风流倜傥的笑容道:“走,明天带你喝酒去!”

那间酒坊唤作“莫辞”,不愧于幕后老板的风雅之名。安岚扮好男装,带着肖淮走进门时,刚好看见那栋玉台之上,春娘面朝里站着,水蛇般的纤腰向后折下,见是她来了,便用勾了长长眼线的凤眼轻轻一眨,艳魅流光,足以颠倒众生。

安岚看得心花怒放,忍不住拍掌叫好。这时一名侍女走过来,问她可是沈晋,沈公子,然后说老板吩咐过,若是他来了,就带着她去楼上最里面的一间房,春娘跳完舞自然会过去见她。

她并不急着上去,而是回头看了眼肖淮,问:“舞好看吗?”

肖淮摸了摸鼻子,老实道:“我看不懂这些。”

安岚一阵无语,“你啊,就是从小都太闷了,有时候也该来这种地方玩玩,学学怎么和姑娘相处。”她后来想想,前世肖淮好像未曾娶妻,好好一个禁卫总都统,模样身型都不差,想必就是被他这个闷葫芦的性子耽误的。

肖淮露出窘迫之色,低头道:“我从来没想过这些事。”

安岚一副老母亲的语气:“你好像比我大5岁吧,今年都22了,不能不想了啊。”

肖淮更是显得局促,轻咳了声道:“我们不是要上去吗。”

安岚颇为无奈,这人的榆木脑袋什么时候才能开窍正准备上楼,突然看见一个明显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拨开拦阻他的小厮冲到台前,掏出一把银票撒到正在跳舞的春娘身上,眯眼冲着她道:“这些够不够,不够我再加,今晚你必须得跟我走。”

琴音骤止,春娘站直了身子,轻轻踢开黏在脚下的一张银票,掩下眼里的厌恶之色,柔柔笑道:“温公子你喝醉了,春娘从不外出陪客。”

谁知那温公子竟撑着台沿跳了上去,摇晃着步子走到春娘身边,往她脸上吐着酒气道:“在这种地方跳舞,还装什么卖艺不卖身,无非是价钱问题,说吧,要多少钱才够。或者让你们的老板出来,我不信我温子玉要个舞姬,他还能说个不字。”

安岚气得捏紧拳头,可她已经认出这人,正是吏部温尚书家的小儿子,平时也是个嚣张惯了的主儿,若是冲动得罪了他,不光是春娘,只怕整间酒坊都会很麻烦。

她还在思索时,春娘已经转过身,软软的胳膊搭在温子玉的肩上,贴着他耳边说了句话。温子玉听得整个人都酥了,正想往台下走,眯眼想了会儿,又拽住她的手腕道:“不行,我可不会再上你的当。我说今晚就是今晚,这次可不会让你糊弄过去。”

安岚见春娘眸间已经露出惊慌,但又不敢挣扎,眼看就要被他拽下台,匆忙间对肖淮使了个眼色,肖淮立即会意,走到圆柱后,将一只匕首稳稳射进温子玉身后的屏风。

温子玉感觉有寒意从颈边滑过,还未反应过来,就看见面前一个男子大喊道:“有刺客!”

这一声喊出来,许多雅间里的人都探出头来,酒坊的护卫全冲了出来,安岚装作被吓傻的模样,随手指了个方向结巴着道:“我看见一个黑衣人跑过去了,就是他往台上扔暗器。”

温子玉被吓得什么酒都醒了,摸了摸脖子一阵后怕,看来那刺客明显是冲自己来的,再呆在这里不就成了活靶子,也顾不得再和春娘纠缠,连忙叫来自己的随从护在身旁,灰溜溜地逃出门去。

酒坊里一时间乱七八糟,护卫们四处搜寻着刺客,春娘好像明白了些什么,隔着人群冲安岚感激一笑,安岚冲她做了个手势,便带着一脸若无其事的肖淮趁乱往楼上走。

果然他们只等了一会儿春娘就进了门,她叫侍女上了两壶酒,便用一双媚眼绕在肖淮身上道:“方才是这位小哥哥出手相助吧,春娘先敬你一杯。”

肖淮极少和女子相处,何况是如此妖媚**的女子,他局促地低着头,连客套话都未回一句,只一口饮尽了自己杯子里的酒。

春娘觉得这人挺有趣,还从没男人能与她一起喝酒却不愿看她,干脆腰肢一摆,歪到他旁边,故意挨着他的胳膊问道:“小哥哥为何不说话呢,是不是嫌只敬一杯酒诚意不够,你喜欢看我跳舞吗?要不要我现在给你跳上一曲。”

她靠得太近,肖淮的头一偏就能看到她舞衣下露出的那截腰肢,他只得僵直着身子,眼观鼻、鼻观心,正气凌然地憋出两个字:“不必。”

这下,连安岚都看得大笑起来,觉得这两人实在有趣,可春娘被激发了斗志,继续若有若无地撩拨,最后,终于让肖淮腾地站起,大声道:“小姐,我不喝了,去门外守着吧。”

安岚带他来是防着豫王,顺便想让他放松放松,这时见他被撩到落荒而逃,便笑着追上去道:“你去隔壁间等我吧,待会儿我有事就叫你。”

肖淮应了声,就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仿佛背后有只狐狸精在追赶,安岚回头看见春娘一脸挫败地歪在软垫上喝酒,愤愤地嘀咕道:“你带来的这护卫,怕不是个瞎子。”

安岚陪她喝了两杯,突然又问道:“刚才那位温公子,是不是骚扰你很久了。”

春娘点了点头,然后又笑道:“这样的人,每天都能碰上几个,有的好对付,有的不好对付,今天是特别难对付,幸好遇上了你。”她连灌了几杯酒,撑着下巴,眯着迷蒙的醉眼道:“其实他说的也对,我在这里跳舞,就不必摆什么贞洁烈女的模样。卖艺和卖身,终归都是出卖自己。我现在还留着一样没有出卖,不过是有人想留着待价而沽。”

安岚听得心疼,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道:“跳舞怎么算是出卖自己,他若敢逼你卖身,我就去找他把你赎过来。”

春娘冲她感激地笑笑,这笑里却带了无尽的悲凉,软软将头靠在她肩上道:“你知道吗,我在自己的部族,也算是贵族小姐,可后来两族争斗,我们几乎被灭族。本来对方那族的王看我漂亮要收我做小妾,我逃走后活得很艰难,靠跳舞靠与男人周旋才不至于饿死。后来王爷把我买下来,让我在这里跳舞,特地嘱咐过,来这里的王孙公子,我只能陪他们喝酒聊天,但不许与他们有任何其他接触,也拒绝了许多人买下我的要求。”

安岚猜想,李徽让春娘去陪酒,是想让她为他在那些权贵身上套取消息,

春娘突然附在她耳边,哑声道:“我告诉你个秘密,他不让我卖身,一定是想让我做件大事,只是我暂时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就算知道了…也没有用。”

无论是什么事,她都必须去做,因为她的一切都是他给予的,她没有选择。

安岚听得心头一颤,大声道:“你的身体只属于你自己,怎能随意给人利用。”

春娘凄凄一笑:“你这样从小衣食无忧的小姐又怎么会明白,能够有身体给人利用,已经算是幸运,若是一文不值,只能如草芥般被践踏被丢弃,就如同我那些族人,我不想…和他们一样。”

第62章

安岚怔怔看着春娘脸颊那枚花钿滑过一滴泪, 如同某场晨雾后, 妖冶的花瓣尖儿上颤颤坠下的露珠。

原来再鲜活热烈的花儿, 是被乱世践踏后, 也只能随波飘零,做一叶不由己的浮萍。

她突然想起姜氏的那些族人们, 继而又想起了母亲, 轻轻抓住春娘冰凉的手指道:“你原来的名字叫什么?”

春娘的眼睛仿佛亮了亮, 仰起下巴将剩下的酒倒进朱唇, 眯起眼笑道:“染拉。在我们那里, 这个词是苍兰的意思。”

安岚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念了两遍, 手指用力收拢道:“染拉姐姐,虽然我不知道能做到多少, 可你若有需要的地方, 大可以来找我,我会尽力帮你。”

春娘弯长的眼睫湿了一瞬, 然后歪头靠在她肩上,又反手掐了把她的脸笑道:“傻姑娘,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咱们还是好好的喝酒跳舞,我听你们这儿有句话叫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 哪管明天天塌地陷。”

安岚听她乱七八糟的胡诌诗句,也大笑着与她碰杯,然后学着她的动作跳舞, 两人闹了一阵, 将沉重的心情全用作乐掩盖了过去, 最后,春娘跳得累了,醉眼惺忪地歪倒在她的腿上,大着舌头道:“其实你们中原的男子,大多都弱不禁风,还喜欢装腔作势,哪像我们草原上的男儿,有什么事,撸起袖子打上一架,多痛快。也就你刚才那个护卫,还有些真正的男儿气概。”

安岚也醉了七八分,听见弱不禁风几个字就皱起眉,大声申辩道:“谁说男儿气概只能用武力表现,有些人虽然身体怯弱,可他有智慧、敢担当,胸怀坦荡,这才是值得仰慕的好男儿。”

春娘醉成一条线的眼突然亮起,笑着往她怀里拱上去,用足以勾魂的眸子贼贼盯着她道:“哦?你说的这人,究竟是那天陪你的哪一位呢?是王爷,还是那位看起来羸弱的公子?”

安岚脸上一红,作势把她往外推,春娘却故意攀着她的腰不放,闹了一阵才敛起笑容道:“说真的,我这些年辗转许多地方,除了跳舞,最擅长的就是人情。我觉得你对他们两个,都不能算是完全无情,而他们也对你用情够深,所以,你偷偷告诉我,到底更心仪的是哪一个?”

安岚被她问得有些头晕,索性借着酒意倒下,头上的横梁仿佛一根根旋转,笑她对自己的心意倒不如这两个外人看的通透。她虽然对李徽的所作所为无比厌恶,但是曾做过一世夫妻,十几年的亲昵与深情,怎么可能说忘就忘。

她把胳膊搭在眼上,痛恨自己不能将那些记忆顷刻遗忘,人心为何不能如绢帛长卷,想从哪处斩断便能随时抽离。正在晕晕沉沉之时,腰窝突然被春娘猛戳了把,耳边听见房门处传来轻微的响声,连忙撑着床沿坐起,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李徽穿着鸦青色暗纹束腰缀衣,面如皎皎之玉,身似风流之士,含着笑弯着腰朝她看来,眸间凝着的柔情,令她恍惚间好像回到前世,她在某个清晨赖着床榻不想起来,而他弯腰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再贴着她的耳垂柔声催促。

可那酒后浮起的温情泡沫,很快就被尖锐的现实刺破,安岚转身溜出他的视线,又板起脸质问道:“王爷怎么能不请自入!”

她努力让语气强硬,可醉酒却让她嗓音里熏着沙哑的软糯,再加上脸颊上晕起的酡红,令李徽觉得十分可爱,挨着她坐下道:“这里全是我的地方,还需要找谁来请。”

春娘察觉出安岚紧绷的身体透露出抗拒,歪着身子朝李徽靠过去道:“王爷难得过来,就让我来陪您喝一杯吧。”

谁知李徽并不看她,只淡淡道:“你若是这么想喝酒,外面那位许公子可等了你几天了。”见春娘吓得立即噤声,又道:“若是不想走,就去煮壶茶来吧。”

春娘没了法子,只得按了下安岚的手背,示意她随机应变,然后便低着头走到屏风后点起小炉,开始为两人煮茶。

安岚明白,李徽让春娘留下,不过是想降低她的警惕。可她也有她的筹码,肖淮就在隔壁,只要她叫一声,就立刻会来带她离开,所以经过开始的紧张,渐渐也就放松下来。

李徽细细看着她的脸色,又叫侍女端了盅乳酪蒸梨到她面前道:“把这个吃了,解酒的。”

安岚瞥了眼那盅热腾腾、裹着乳酪丝的蒸梨,胃里本来就被酒精烧得难受,想了想,一把捞过来舀着吃下去。

李徽见她果然爱吃,笑了笑问道:“你这两天,怎么没去国子监?”

安岚边嚼着梨子边道:“天冷,就不想去了。”

“可谢侯爷告诉我,你也没在侯府里呆着。”

安岚斜着眼故意嘲讽:“王爷这个老师当得还挺负责,每个学生缺课你都要去人家家里问一问缘由吗?”

李徽撑着胳膊懒懒靠在榻上,眯眼看着她道:“那倒不是,只是,三殿下刚好也没来。”

安岚笑了笑:“王爷是觉得,所有事都必须要掌控在你手里吗?只可惜,三殿下这样的人,不可能乖乖被你操纵,更无需事事像你报备。”

李徽猜出她已经知道赐婚的前因后果,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帮他促成那门婚事,本来就是帮他,钟将军能调动驻守晋北的重兵,连陛下都要忌讳他几分,我那个皇侄能娶了钟家的小女儿,有了将军府的支持,能有和太子抗衡的砝码。”

安岚将瓷勺扔进炖盅,转过身看着他认真道:“只可惜,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愿意把婚姻当作工具。”

李徽眯起眼,撑着身体朝她靠过去道:“我对你并不是如此,你若不信,我可以向你证明。”

安岚轻哼一声:“王爷想怎么证明呢?”

李徽微微一笑:“你答应嫁我,做了我的王妃,自然就能明白我的真心。”

安岚翻了个白眼,手指虚虚戳着他的胸口道:“王爷究竟知不知道,到底什么叫真心?”

谁知李徽一把包住她的指尖,黑眸仿佛凝起一道光,认真地说:“如果我现在像你保证,以后绝不骗你、欺瞒你,也不对你用任何心计,你信不信?”

安岚全身僵住,一时间,竟分不出他这话是出自真心,还是权宜之计,李徽轻叹了口气,拽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道:“这颗心就在你手里,要不要全凭你来决定。”

安岚仿佛惊醒,倏地抽回手来,故意用衣裾擦了擦道:“王爷的心,装着千谋万虑,装着江山大业,我可不敢要,也要不起。”

李徽的脸上闪过丝失落,又笑了笑道:“你应该明白,我能做出这样的承诺,便是把你放在了最前。总不会让我发什么毒誓你才信吧?”

安岚不说话,只一口口舀着那瓷盅底下,快冷透了的炖梨。舌尖彻寒的果肉,能解酒,更能解有人企图下的蛊。

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是有醉汉硬往里闯闹事,守门的小厮应付不了,大声喊着把酒坊的护卫全招呼过来。声音越来越大,最后似乎还动了手,撞的桌椅乒乓乱响。

春娘从屏风里绕出来,跪坐在李徽面前问:“王爷可要下去看看?”

李徽瞥了她一眼:“这点小事,就想把我支使出去?”

春娘被看透了心思,顿时有些赧然,安岚却拉起她的手一笑道:“茶好了吗?咱们喝茶去吧。”

她走到屏风后,李徽也跟着走过去,三个人挤在小小的隔间里,令春娘觉得有点好笑。她朝两人身上看了眼,端起茶往安岚手里送去,可她刚抿了一口,却突然皱起眉,抬眸对着李徽问:“王爷觉不觉得这打斗的时间…”

李徽的脸色也瞬间一沉,冷声道:“太长了!”

酒坊里的护卫都是他精心挑选的,功夫绝对不差,对付几个闹事的小混混,何以需要这么长时间!

他倏地站起,一把拉住安岚的胳膊道:“我们先出去。”

安岚也顾不得其他,连忙让春娘也跟上,谁知三人走到门口,却发现那扇门不知何时已经从外面锁死,怎么也推不动。李徽面色阴沉地盯着那扇门,他今日想着是来酒坊便未带随从,究竟是谁会设下这样的陷阱,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时,安岚突然闻见门缝里飘进的硫磺味道,连忙大喊道:“快退后,有□□!”

三人刚退回卧榻旁,门口便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可怜那扇雕花木门被炸掉一半,另一半烧起冲天的火焰迅速点燃了门边的纱幔。这间房全是屏风与纱帘,转眼就让火势蔓延开来,越来越高的火苗张牙舞爪地撩起浓烟,直烧得屋顶横梁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安岚靠在榻边大声咳嗽,她虽然没被炸到皮肉,但满屋的黑烟还是呛得她无法呼吸,视线全被遮住,慌张地四处寻找,终于看到春娘躺在离她不远处,好似已经昏迷过去。

她急得想过去叫醒她,可却被人狠狠拽住,李徽也被烟熏得腿脚发软,但飞快用茶水侵湿的巾帕护住她的口鼻,示意她快跟他跑。安岚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但是现在自身难保,她根本没法去把春娘救出来,就在这时,突然看见门口有个黑影闯进来,他身姿矫健,正猫腰冲破浓烟跑来,用袍袖捂着口鼻喊道:“小姐,你在哪儿?”

安岚顿时激动起来,哑着嗓子喊了声:“肖淮。”

肖淮循着声音快速挪动过来,拽住她的胳膊背在肩上,三步并做两步就将她带了出去。安岚被他放下,连站都站不住,扶着墙坐在地上不停地咳嗽,这时她从模糊的视线里,看见李徽正要跑出时,头顶着火的横梁突然落下,正好堵住了他的出路。

她连忙攀着肖淮的手臂,问道:“你能救他们出来吗?”

肖淮点了点头,用巾帕捂住口鼻又冲了进去,他练武多年,臂力本就过人,敏捷地跳过那道横梁,又猫腰把李徽背起,刚往弓着身子外冲了两步,突然看见春娘就趴在离自己不远处,她这时已经转醒,正看着四周的火海露出恐惧的表情。他犹豫了会儿,正准备过去,李徽突然勒紧的胳膊命令道:“快走,不然这屋子就要全烧塌了。”

这时,楼下的护卫已经冲上来,帮着小厮们往里倒水,但里面火势太大,视线又被浓烟挡住,谁也不敢贸然冲进去。

肖淮明白多耽误片刻就会丧命,正想硬下心肠往外冲,却看见春娘颤颤爬起,似乎想往外挣扎但没有力气,眼角滑下一滴泪,绝望地闭上了眼。他想起方才她笑魇如花的模样,把心一横,不顾身后的李徽哑声呼喊,往旁边挪了几步抱起春娘,绷紧了手臂,几乎耗尽浑身的力气往外冲。

直到跌跌撞撞跑到门外,终于逃离仿佛永无止境的炙烤,身体像被谁拽着往下拉,所有的压力总算能放松卸掉,眼前一黑便栽倒下去…

当他再度醒来时,已经躺在一楼未受火场波及的雅间里,房里熏着能宁心静气的沉水香,头顶的楼板上,穿来护卫们跑来跑去善后的脚步声。

肖淮艰难地转了个头,正看见守在榻边的安岚露出笑容道:“你醒了,我就知道,这点小事打不到你。”

肖淮想对她笑,肺里却像被火钳刮过,不由抽着气咳嗽起来,安岚连忙给他递了杯参茶过去,道:“这是豫王特意赏给你的野山参,能补气养神,他说谢谢你舍命相救。”

她替他塞了个软枕让他坐起,想顺手喂他喝茶,肖淮却一脸惊慌地把茶杯抢了过来,然后一口喝下,脸色总算好了些。

安岚松了口气,突然倾身过去小声道:“你听着,豫王处理完楼上的事就会过来,我看的出,他很欣赏你。如果他有意招揽你去王府,你一定要表示愿意追随,”她顿了顿,终是带着些不舍说出口:“以后,你就留在他身边吧。”

第63章

肖淮被她说的怔住, 胳膊重重耷落下来, 幸好手里那瓷碗已经见了底,才不至于洒的全身都是, 他撑着身体, 迫不及待沙哑的声音道:“是我有什么事让小姐不满意了吗?”

安岚生怕他误会, 连忙解释道:“你还记得我说过吗, 你会是一只关不住的雄鹰。以你现在的功夫和学识, 把你困在侯府后宅,便是绑住了你的一对翅膀。你从小就跟着我,无数次帮我度过难关, 你我虽是主仆其实也如同亲人一般, 所以我希望你能有更好的前程。但侯府能给你的毕竟有限, 只有跟着豫王,你才能真正找到自己的天地。”

如果她没记错,前世就是在这一年, 肖淮跟着谢侯爷进宫陪成帝围猎,意外遇上猛兽攻击,他冒着性命危险, 差点废掉一只胳膊救下了圣驾, 因此被成帝赏识, 进宫做了二等侍卫, 然后才步步高升到一品武官。可在这一世, 因为慈宁寺那次的差错, 谢侯爷满心都放在女儿身上, 也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并没有受邀参加那次的围猎。

安岚活过了这十几年,总觉得许多事冥冥中自有注定。比如她在五岁时意外拦下了母亲,却还是没能阻止她在十年后再度死遁。比如即使不在慈宁寺相遇,她和李徽也会有着斩不断的牵扯。而肖淮,他的命数就是要做五军府都督,能重权在握、位极人臣,所以她让他学兵法、修武艺,就是在等这么一个机会。

也许今天救下豫王,就是上天安排的信号,她养了许久的雄鹰,也是时候一展羽翼,飞向更高的山峰。况且她很清楚,肖淮虽然沉默寡言,却不是个笨人,他机敏而善忍,所以前世才能把握机会翻身,每一步都做了对的选择。

她有种预感,肖淮未来的道路,不光是对她,还有对李徽,对李儋元都有重要的影响,他们之间的命运会有条丝线牵引,所以哪怕再不舍,她也不想将这样一个有大将之才的人困在身边。让他去追随豫王,自己虽然少了个值得信任的朋友和亲人,但她知道,不管他呆在哪里,这个人绝不会背叛她,未来他们若要和李徽对抗,也许肖淮会是最至关紧要的一个人。

可现在,这只被她寄予厚望的雏鹰,正耷拉着脑袋,一脸的不舍,仿佛即将被抛弃的小兽,安岚却从他眸间看出隐隐的光亮,笑了笑道:“肖淮,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十岁,却能不骄不躁,努力在刘管事面前留下最好的印象。如果你心里没有藏着鸿鹄之志,又怎么能熬得住辛苦,去学那些枯燥兵法呢。”

肖淮抬起头,额上冒起道道青筋,藏在袖子里拳头捏起又松开,终于颤声道:“只要小姐不嫌弃,肖淮愿意一直留在小姐身边。”

安岚只当他是不放心她,叹了口气,柔声劝道:“肖淮,我已经长大了,不必再依赖谁的保护。你可以在更高的地方等着我,而不是永远屈于人下,做我身后的影子。”

肖淮的眼睛亮了亮,他原本的愿望,就是能够一直守在她身后保护她。却从未想过,如果他能爬到高处,他们就能站在同等的位置,这念头顿时在他心里燃起熊熊烈火,烧得五脏六腑都是烫的。

安岚看出他态度松动,又再叮嘱道:“你记住,如果去了王府,以豫王的城府,他不会那么快就对你委以重任。你必须想法子去取得他的信任,这并不简单,还需要经过许多的努力和艰险,可我相信你能做到。”

肖淮看着她微仰的脸,突然想起他们初见时,她才不过五岁,也是这么仰着头看他道:“你以后就跟着我,做我的贴身护卫怎么样?”从此他守在她身边,陪着她长大,看那个曾经痛哭无助的小丫头,如何被泥土滋养,长出足以庇荫的繁茂枝叶。